第3章 前言

闲逸的读者，你一定会以为我希望这本书，即我的智力之子，已经尽善尽美，超群绝伦，见微知著。可我却悖逆不了自然界物造其类的规律。像我这样思维贫乏、胸无点墨的人，就像一个出生在纷扰尽生、哀声四起的牢房里的人[1]，除了编造一个枯瘦萎靡、桀骜不驯、满脑怪谲的孩子的故事，还能编什么呢？如果生活安逸，环境清幽，田园秀丽，天空晴朗，泉水低吟，心绪平静，再贫乏的创作思维也会变得丰富，从而为社会提供各种作品，让社会洋溢着美好和欢乐。有的父亲得了面目丑陋、毫不可爱的孩子，可是父爱蒙住了他自己的眼睛，对孩子的短处视而不见，反而认为是聪明漂亮的，向朋友们说孩子机灵、标致。我呢，就像堂吉诃德的父亲，虽然只不过是继父，却不愿意随波逐流，像别人那样，几乎是眼噙泪水，求尊贵的读者宽恕或掩饰你所看到的我儿子的短处。既然你不是孩子的亲戚，也不是他的朋友，你有自己的灵魂和意志，又智慧超人，而且还是自己的家里的一家之主，完全可以自作主张。你知道，俗话说，“进我披风，国君可弑”。因此，你可以不受任何约束，不承担任何责任，对这个故事任加评论。请放心，说它不好，没有人指责你，说它好，也没有人奖励你。

我只想给你原原本本地讲个故事，而不用前言和卷首惯有的诸多十四行诗、讥讽诗和颂词来罗列点缀。我可以告诉你，虽然我编这个故事小费气力，却绝没有写这篇序言那么困难。多少次，我提笔欲写，却又因无从写起而搁笔。有一次，我面前铺着纸，耳朵上夹着笔，胳膊肘撑在桌上，手托脸颊，正冥思苦索，忽然来了一位朋友。他活泼可爱，熟谙世事，看见我若有所思，就问我在想什么。我直言不讳，说我正想为堂吉诃德的故事写篇序言，还说我简直不想写了，也不想把这位尊贵骑士的业绩公之于众了。

“一想到被称为民众的严厉的法官，我怎能不惶惶然呢？他们看到我默默无闻多年[2]，已是一大把年纪，现在又复出，编了本读物却干如针茅，毫无创新，风格平淡，文思枯窘，学识泛泛，会怎么说呢？而且这本书边白没有批注，书末没有集释，不像其他书，即使粗制滥造，也满篇亚里士多德、柏拉图和一大堆哲学家的格言，令读者肃然起敬，认为作者是博学多闻、文才横溢的人。那些人引用《圣经》干什么？不过是为了表示他们是圣托斯·托马斯[3]或其他神学家，他们这行字刻画一位迷途恋人，另一行字却是基督教说教，听着读着都既令人赏心悦目，又巧妙地保持了自己的持重。所有这些，我的书里都没有。我在边白没有什么引证，书尾也没有什么集释，更不知道有哪些我所参考的作者的名字可以列在卷首，不像其他人，按照字母‘A、B、C’的顺序，从亚里士多德到色诺芬[4]、索伊洛[5]或宙克西斯[6]，逐一列注，虽然索伊洛只不过是位批评家，而后一位是画家。我的书卷首没有十四行诗，起码连公爵、侯爵、伯爵、主教、贵夫人或著名诗人的十四行诗都没有，尽管我如果向我的两三个做官的朋友求诗的话，他们也会给我写的，而且写得绝不亚于我们西班牙最有名气的那些人。”

“总之，我的朋友，”我又接着说，“我决定还是让堂吉诃德先生埋没于曼查的故纸堆里，直到有一天，苍天造就了能够为其装点门面的人。反正我回天无力，才疏学浅，而且生性怠惰，懒得到处求人说那些我自己也能说的东西。因此我才发呆。你刚才听我说的这些事已经足以让我发呆了。”

听到这儿，我的朋友拍了一下额头，大笑着对我说：“看在上帝分儿上，兄弟，认识你这么长时间了，我才刚刚醒悟过来。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聪明谨慎的人，可现在看来，你远非如此，而且跟我料想的简直有天壤之别。本来唾手可得的小事，居然把像你这样饱经世故的人吓蒙了，想罢手不干了。其实，你不是能力不足，而是太懈怠了，懒于思索。你想想看我说的对不对？”

“那好，你仔细听我说，著名的堂吉诃德是所有游侠骑士的光辉楷模，你却怯于出版他的传记。你会看到，我如何在转瞬之间就扫除你说的那些困难，把那些装点门面的东西都填补上。”

“你说吧，”我听了他的话说道，“你打算怎样扫除我的疑虑，解开我的谜团呢？”

他说：“你首先考虑的是卷首没有十四行诗、讥讽诗和颂词，而且还得是风雅文士和贵族之作，其实，这些只需你用微薄之力自己作就行了，然后你给它任意加上几个名字，比如加上教士国王[7]或特拉彼松达[8]皇帝的名字——据说他们都是著名诗人。即使他们不是诗人，而且有腐儒和多嘴家伙在背后嘀咕你并表示质疑，这也没关系。他们就算查清了那是虚构的，也不能把你写字的手砍掉。”

“至于书页边白上，你要引经据典并列注那些经典的作者，只需凭记忆写些相应的格言或拉丁文就行了。或者你费点儿力气查一查，例如，谈到自由和禁锢，你就写上：‘千金难买自由。’”

“然后，你就可以写上贺拉斯[9]或其他什么人的名字。如果谈到死亡的力量，你就引用：‘死神降临无助贫民茅屋，同样光顾烜赫君王宫殿。’”

“如果说到上帝让我们对敌人也要友爱，你就引用《圣经》。你稍加仔细就能找到上帝的原话：‘只是我告诉你们，要爱你们的仇敌！’讲到邪念，你不妨援用《福音书》：‘从心里发出来的有恶念。’如果朋友不可靠，那么有卡顿[10]呢，他会告诉你：‘顺利之时朋友多，危难之时门冷落。’”

“有了这类拉丁文的东西，人们至少把你看成是拉丁语言学家，这在当今可以名利双收呢。要说书尾的集释，你也完全可以照此办理。如果你想在书里加上一位巨人的名字，你就写巨人歌利亚。这本来不费你什么事，还可以大做注释。你找到有关章节就可以注上：‘据《列王记》，巨人歌利亚或者歌利亚特，是腓力士人，在特雷宾托山谷[11]被牧人大卫用一块石头猛击而死。’”

“然后，如果你要炫示你对人文学和宇宙学有研究，就要尽量在你的故事里提到塔霍河，接着你就可以再作一段精彩的注解，写道：‘塔霍河得名于一位西班牙国王。它发源于某地，又沿着著名的里斯本城墙流入海洋，据说它含有金沙等等。’若是涉及小偷，我可以告诉你卡科[12]的故事，这我还记得；谈到风尘女，蒙多涅多主教会向你提及拉米亚、列伊达和弗洛拉，这个注释会让你的可信度倍增；说到狠毒的人，奥维德[13]会举荐美狄亚[14]；要说魔法师和女巫师，荷马有卡吕普索[15]，维吉尔[16]和喀尔刻[17]；论骁将，尤利乌斯·恺撒会挺身而出，献上他的《高卢战记》和《内战记》，普鲁塔克[18]会告诉你上千个亚历山大；提及爱情，你只需知道托斯卡纳语[19]之皮毛，就可以找到莱昂·埃夫雷奥，完全够用了。倘若你不愿意到国外去找，家里就有丰塞卡的《上帝之爱》，你和旷世智者需要的材料在那里应有尽有。总之，你要做的事情就是开列出这些名字，或者把我刚才说的这些故事塞进你的故事，由我负责写注解和集释。我保证把边白都填满，书尾再补上四页。”

“现在，咱们再来说说参考作家的名单吧。别人的书里都有，而你的书却没有。解决的方法很简单，你只消找一个作者名单，就像你说的那样，按照字母顺序从‘A’到‘Z’列在你的书上。尽管一看就是假的，因为你大可不必参阅那么多作者，那也没关系，说不定真有人头脑单纯，相信你为写这个简单普通的故事参阅了那么多作者呢。这个长长的名单即使没什么用，也至少可以给你的书增加额外的权威性。而且，也不会有人去调查你是否参阅了那些作者，这跟他们没关系。尤其是我忽然想到，你说你这本书缺少那些装门面的东西，我觉得其实大可不必这样想。这本书是讽刺骑士小说的，而骑士小说亚里士多德从未提及，圣巴西利奥也不置可否，西塞罗[20]又看不懂。”

“这个故事的真实程度以及它是否有占星学的观测力，都不必听他们信口雌黄。至于是否有几何学的精确尺度，有修辞学的标准论据，都对你这本书无关紧要。你也无须将人的东西和神的东西混为一体，告诉某人说这本书是个综合体。任何一种基督教意识都不会认为应该有这种装饰。你只能依靠在写作的过程中模仿得益。模仿得越贴切，写得就越好。你这本书的宗旨是为了消除骑士小说在社会上和百姓中的影响和声望，因此不必到处乞求哲学家的警句、《圣经》的箴言、诗人编造的神话、修辞学家的词句和圣人的奇迹，而是要直截了当，言之有物，用词得体，写出诙谐动人的句子，尽可能地表现出你的意图，有条不紊、文从字顺地陈述你的观点。你还应该争取做到让人读了你的故事以后，忧郁的人转忧为笑，愉快的人欣喜有加，头脑简单的人不恼不愠，足智多谋者夸其创意，苛求的人不睥睨视之，矜持的人也赞不绝口。总之，你的目的就是要推翻骑士小说胡编滥造的那套虚幻的东西。很多人厌恶骑士小说，但更多的人喜欢它。你要是能达到你的目的，收获可不小呢。”

我洗耳恭听朋友的忠告，条条在理，打动我心。我深信不疑，欣然采纳，按照他的意见写了这个序言。在这个序言里，温和的读者，你可以看到，我的朋友是多么聪明，我又是多么走运，在最需要帮助的时候遇到了这位顾问，而你也松了一口气，看到了曼查著名的堂吉诃德的真实故事。据蒙铁尔地区的所有居民说，多年来，堂吉诃德在那一带一直称得上是最忠实的情人，最勇敢的骑士。我不想强调是我向你介绍了这位尊贵正直的骑士，但希望你感谢我让你即将认识他的侍从，那位著名的桑乔·潘萨。我认为，我已把那些空洞的骑士小说里侍从的所有滑稽之处都集于他一身了。现在，愿上帝保佑你健康，毋忘我。

请多多保重。

注释

[1]塞万提斯曾两度身陷囹圄，也有资料认为，《堂吉诃德》始作于狱中。

[2]塞万提斯在1585年出版了第一部小说《加拉特亚》第一部，然后一直到1605年，才出版了《堂吉诃德》上卷。

[3]圣托斯·托马斯是基督教神学家。

[4]色诺芬是古希腊历史学家、作家。

[5]索伊洛是古希腊批评家。

[6]宙克西斯是古希腊画家。

[7]教士国王是中世纪传说里的人物，指阿比西亚王或鞑靼王。

[8]特拉彼松达是古希腊时代的一个帝国。

[9]贺拉斯是古罗马的杰出诗人。

[10]卡顿是古罗马的政治家。

[11]据《旧约·撒母耳记》第17章，应为以拉山谷。

[12]卡科是古罗马神话中火神的儿子，因窃牛被杀。

[13]奥维德是古罗马诗人。

[14]美狄亚是希腊神话中科尔喀斯国王的公主，会巫术，后为伊阿宋之妻。年迈时伊阿宋另娶。美狄亚送新娘一件婚服，新娘披上即被焚死。美狄亚还杀死了两个儿子和她的弟弟。

[15]卡吕普索是古希腊神话中俄亚癸亚岛的女神。

[16]维吉尔是古罗马诗人。

[17]喀尔刻是古希腊神话中太阳神和佩耳塞之女，精通魔法。

[18]普鲁塔克是古希腊传记作家、散文家。

[19]托斯卡纳语是意大利一个地区的语言。

[20]西塞罗是古罗马政治家、演说家、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