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长篇小说:和平(1)

葛水平

作者简介:葛水平,女,1965年生,山西省沁水县人。主要作品有散文集《心灵的行走》,诗集《美人鱼与海》《女儿如水》,中篇小说《甩鞭》《地气》《喊山》等。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第七届花城文学奖、第二届凤凰文学奖等奖项。现为山西省文联主席。

在这个脆弱的世界上,最坚硬的东西只能是正义与和平,不能是武器。

引子

战争结束后,飞翔使鸟成为真正的鸟。

这是日军上等兵八木下弘临终前望向天空时所见的激动。

午后的阳光温柔覆盖了脚地的一角,四点钟的光景,黄昏,将在这俗常而又细密的时刻,从一格窗户或者一个并不十分喧闹的角落里出现。一只鸟从窗前滑过,鸣叫并飞翔,这个偶然的力量使八木下弘怦然心动,他不知道战争中是否认真感觉过一只鸟的飞翔。站在时间中,仿佛经历着一些早已忘却的回忆。一直以来,有一个念头,把发生过的一切展示给世界,也许是一件比战争更重要的事。

凌乱的房舍脚地上,并不陈旧的记忆搁浅着,像是一次旅途即将画上句号的终点。一些切换的画面,暗示着这世界上还有另一类人存在,在此际,他们依旧存储着虎视眈眈的蜷伏和亢奋。迷蒙阳光的幻觉中,有千千万万张口,它们彼此起伏呼应,在向大地告别:嚯嚯,嚯嚯——

天和地为何如此诚实?

很久了,时间是一把竖着的刀,迎面劈来,八木下弘看见自己的身体几近分裂,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尖槌在凿空他。战争,斩断流水一样斩断了那些鲜活的声音和影子。为时间所困,一种几乎令他无法忍受的新的折磨和羞辱方式也即将到来,他将像一滴泪一样用离开眼眶的方式交付出自己。

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嘲讽:

看吧,你这个侵略者。

这可不是一个乐趣,焦土之国,世界上最坏的情感与最好的情感并非大相径庭,他知道自己是一个伪善者。在太阳的光芒和八月的秋风中,难道伪善不是一种战败的遁词?

一声悲凉的笑,带着身体短促的颤抖,又分外地长。四处起了黄尘,四处都是天籁般的“嚯嚯,嚯嚯”声,已经不是来时的时间。现在,需要和妈妈道别了。

他认真在信笺上写下几行字:

妈妈,我看见了您酱红脸膛,眼窝塌陷和风吹日晒的额头,您满口的米牙脱落成气口,您笑着朝着我张开双臂,但是我无法回到您的怀抱。生在彼而我在此,战争的价值开始解体,我犯下了罪恶。

妈妈,死亡让四野极静。再见!

再后来,八木下弘的耳朵里钻进了一声叹息:是离开东京时一朵早樱初绽的声音。

白色的窗纱被风唆使着正扯碎从外面进来的黄昏,那一声叹息过后,寂静显得更加阔大,天地一样。所有的过往变换更迭被一层薄薄的纸遮盖住,叹息又如一只少女的手牵着他。

“啪”。

早樱绽放时将寂静撕开一道口子,蛇一样柔软缠附着的鸟鸣,带着八木下弘走出了时间。

民国三十四年(公元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日下午五时,日军上等兵八木下弘死于陕西宝鸡太寅村大同学园战俘收容所。

一场大雨过后,落日的光照从太阳应该消失的西天角斜逼出来,横亘在宝鸡太寅村一间叫“三省屋”的窑洞窗户上。

又是一天的迟暮时分。

第一节 瘟疫

一本日记扉页上记录着:

张子民,字哲夫,光绪二十八年十二月初八出生于奉天西北五十多里地的沙岭堡,属相虎,孤儿。

奉天,沈阳旧称。清兵大举入关之后,建都北京,称为京师。一六五七年,以“奉天承运”之意在沈阳设奉天府,并一直沿用至民国的北洋政府时期。

这一年是公元一九一〇年。谣言漫天飞,口传有两名中国劳工一路风尘仆仆来到中俄边境小城满洲里,他们来自百里外的俄国大乌拉尔,他们在那里种植土豆。

乌拉尔山,亚、欧两洲的天然分界线,从北冰洋一直延伸到中亚大草原。它的音质、颜色,它的地形和自然容貌,矿业的风沙和无法无天的希望,让投奔者为生而去。

然而,就在半个月前,两人所在的工棚内,七名中国劳工相继暴毙,死相狰狞。没有多少时间可以为伤痛浪费了,凡是经历的,似乎都必须经历。突发的陌生而恐惧的死亡,阴森森纠缠着生者的眉头。

六天后,被命运击中的中国劳工进入自己的国土,其中有人在满洲里寓居时暴毙,见过死者的人相继死亡。一切都来得那么凑巧,症状相同,都是发烧、咳嗽、吐血,死后周身发黑。

没人意识到,即将在东北三省蔓延的,正是让欧洲人谈之色变的“黑死病”——鼠疫。

这场发生在一九一〇年十月至一九一一年四月的东三省大鼠疫被称作二十世纪最严重的一次流行性鼠疫,六万多人丧生于此。

中国劳工携带着强壮的寄生病毒,沿着铁道一路向南,一路丢弃自己。

看不见的病菌依托着脚力四下流窜。瘟疫的种子传至北满中心哈尔滨时,随着中东铁路开工,大批关内劳工涌入。此时,哈尔滨北部傅家甸已形成一个拥有两万四千人口的居住区。傅家甸民房低矮,街道肮脏,穷困潦倒的劳工,一个庞大的群体,如一群荡起又飞来的灰麻雀,生活中的每一次简单的见面他们都牢牢抓住,以此作为由头聚众大吃二喝。

唾沫星子成为瘟疫的射弹,如同地球上存在过,又毁灭了的其他物种一样,灾难总是从穷苦的人群中开始恣肆。现在,似乎他们还很无知,等到转身时,就像自己的影子,碰巧突显并牢固地叠合在一起,死亡让人世间手足无措。

疫情暴发并迅速传染到了奉天西北五十多里地的沙岭堡。

沙岭堡村前岔路口有一棵三人合抱的老槐树,槐花开得正繁茂,团团簇簇,一片月白或者玉白,招惹来蜜蜂和苍蝇嗡嗡嘤嘤。地下铺着一层花瓣,花瓣下间或露出石板和泥土,被脚底板拧过的路面花朵和稀泥搅和在一起,走过的老人多少需要一些谨慎。沿着小路,穿过一段窄窄的巷子,分岔的路口转过一道弯,便抵达沙岭堡村的核心地——街心。

往日热闹的街心空无一人,偶尔有活着的人戴着用旧布缝好的捂嘴罩,他们拿着长长的木棒,木棒头上是四爪铁锚。为了避开瘟疫,活着的聪明人想出了下等办法。甩出去的钩子抓着亡者的衣裤吃力挑起,一副又一副皮囊,弹跳着被活着的人一压一压挑着走过广场。

松散的风和狭窄的情绪使人们感到窒息。亡者放下自己体温共冷暖的人间,留给生者的是厚厚的恐惧和冷漠。

阴凉地带,有老鼠追撵着同类撕咬,一团一蛋,血肉横飞。

撕咬的老鼠是被活人从肛门里塞入麻椒和辣子,然后用针线封实肛门。老鼠吃进去食物,消化后无法排泄导致肚子和屁股肿胀着,被尿液浸泡后的麻椒和辣子让它们的五脏六腑痛苦难耐,面对即将崩溃的身体,急迫需要啃食出同类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钻进去。

那些死亡的人被堆积在后山一块洼地里。

山包上往下看,叶脉似的巷子布满村庄,树荫落下斑痕的土墙边,狗狂躁地来回走动,被躁动和惶恐挤压得无处容身的张子民冲着天空号啕大哭。

每一种光景都与土地有关,与烈日有关,与雨水有关,与风雪有关,然而命运的豪情万丈中却赐给了人间克星:瘟疫。

亡者堆积在柴火上,柴火上浇灌了煤油,公家人点燃柴火堆时,尸臭的味道和浓烟的味道瞬间弥漫了沙岭堡的天空。

血阳舔食着房檐和瓦顶,死亡在时光中张着大口无法出声。

沙岭堡十屋九空。张子民成为孤儿。

宣统三年(公元一九一一年)四月,阳春来得很早,没等寒意散尽,油菜花早早开了,满山满坝,灿若金甲。母亲脸上挂着被岁月揉皱的笑,听见春风把屋顶上的瓦揭下两匹,差点没打着人,母亲说:“风来了得避一避,不然就被它呛住了。”

父亲拽着张子民把他推进屋避风,说:“人不能和看不见的去争斗,看不见,如敬神佛。”

光景不真实,刚走过的日子在张子民脑海里晃动,他无法把失去亲人的难过投入另一种俗常的快乐中。张子民看见自家的老屋在斜阳下伸得老长老长的灰色阴影,一种陌生的恐惧弥漫了周身。想着祖父、祖母、父母的声音和说话时的样子,他以为他们都还活在这个世上,只是用捉迷藏的方式躲开了他。

空空的家,四处撕咬打斗的老鼠,家已不能让他避风。

张家年事已高的大伯出现在张子民身后。

“都变成了鬼。”

大伯黑色的脸膛一明一暗,发出有节奏的呼吸声。迷蒙的天光下,张子民脑仁子“嗡”地一响,抓住大伯的衣角,心怦怦跳着,熟悉的一切开始变得陌生。

大伯领着张子民去见一位双目失明的残疾人,这是一位无妻无子女的赤贫农民,他的眼疾是胎带的,两只眼睛一片混沌,永远只是两条凹入颧骨上方的细缝,他唯一的手艺是给人捏骨算命。

天光暗下来,天空和大地灰蒙蒙一片。张子民的心被裹在恐惧的神经里,神经被裹在疼痛的皮肉里,最先痛的是皮肉,之后是神经,最后,是心。他的脑仁子一片空白,甚至听见了隐藏在深幽院落旧迹里父母的吆喝声,他哭着不离开。大伯强行牵着他的手,一只夜鸟出现在视野中,这个偶然出现的力量使张子民为之心动,他注视着夜鸟飞翔,看着它模糊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走过沙岭堡街道,走出村外,举目寻找土坡上站着的人,双目失明的张旺生远远伸出了双手,追逐着人声急匆匆踉跄着脚步走来。孤独和恐惧再一次从张子民心底涌现。瞎子两手抱住张子民的肩膀,扑闪着深陷的眼睑,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张旺生语无伦次地说:“你是我的儿子了。我早就算出我的儿子在十岁时出现,他有一个很光亮的后来。”

张子民无法从心里把瞎子当作自己的父亲,无法把身高八尺的父亲换成一个不到三尺高的矮子。

沙岭堡后沟的两孔红土窑洞成为张子民的家。

他不喜欢这个家。常常在黄昏降临时分跑回村庄探望曾经的老宅。有人已经住进去,他的老宅已经被大伯卖了。

记得沙岭堡村外的滩地前有一条河,踩着柔软肥厚的河泥,张子民想下河去蹚水。刺骨的河水漫过他的脚面,然后裹住小腿,他掀起水花,醉心于岸边酱紫色的田野与树丛里的蝉鸣,意识渐渐潜入泥地与涟漪。

河风清凉着,天空蔚蓝着。

河水流向远方,张子民却找不到漂泊命运的流向。河水的个性感染了他,他对美好的一切愿景幻觉活灵活现,他的父亲和母亲在岸上,他在河水里喊着爸爸、妈妈,岸上传过来一阵壮阔的秋风。

太阳偏西时,瞎子曲里拐弯来到河边。

瞎子吆喝:“上岸了,我娃子,河水刺骨,你是爸爸的心头肉哇。”

张子民流着眼泪,河面上夕照下的光斑银子似的,瞎子站在岸上伸出手臂,黄昏模糊了他矮小的身体,只听得瞎子的声音摸索着想够着张子民的手或者身体。张子民不想上岸,一直等夜凉下来。河面浮游着丝丝缕缕的雾岚,河水哗哗轻响,他的心伴随着河水跳动。

瞎子黑树桩一样站在土路上等,不知为什么,张子民快速地蹚着河水往岸上走,在送走天光最后一抹亮色中,他看见瞎子的脸上挂着纵横四溢的泪水。瞎子用棍子去碰触路面,张子民被动地跟着走,无论好坏瞎子都是他此刻的亲人。

夜晚,窑洞里的耳鸣是寂静的,对面的炕上,一个影子,整张脸是模糊的,瞎子似乎在灯影下倾听什么,又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召唤。他说:“小东西,你这个带给人世灾难的该死的老鼠。”

张子民在炕上紧张得吹灭灯,又点燃灯,又吹灭灯。他用的是取灯儿,瞎子的耳朵好使,听得真切,并没有呵斥他浪费。

明月贴在窗户上,瞬间,张子民想,他知道灯明儿是什么样子吗?

张子民小声问:“你看得见灯明儿吗?”

瞎子说:“我是瞎子。”

张子民说:“我长什么样子你也是看不见的喽。”

瞎子说:“看得见。”

吓了张子民一跳,看不见灯明儿的人,看得见我?

张子民说:“为什么看不见灯明儿的人看得见我?”

瞎子说:“因为我看见了我。”

张子民说:“你不是我呀。”

瞎子说:“傻娃子,从小就摸着自己长大的人,对人的模样了如指掌。”

张子民说:“老天爷爷你开开眼吧。”

瞎子停顿了一下,爬上对面的炕,然后倒下去:“一副软心肠,你活该就是我的儿。”

苦涩的夜和张子民相伴。有时是同情的,并试着开始接近瞎子,那么瘦弱,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亲近不起来。

土窑洞前有一盘大石磨,沙岭堡的村民常常扛着粮食来借磨一用。这个时候,瞎子的眼窝里总是荡漾着喜悦,望着天空,眨巴着永远也睁不开的眼睛。好奇的沙岭堡村民伸过手让瞎子捏骨,这是一种古老的算命方法,每一双手在他手里过一遍,他总是可以说出他们未来命运的七七八八。

瞎子说:“人的面相会随时间改变,但骨相却难。骨相可分为十二种:麒骨、狮骨、豹骨、鹿骨、熊骨、猫骨、鹏骨、鹰骨、雀骨、鲸骨、鱼骨、龟骨。每一种骨相,都有它对应的命运。沙岭堡人少有命好之人,我儿是豹骨,少有的命好之人。”

那些人说:“他也是沙岭堡人,怎么能说沙岭堡少有命好之人呢?”

他说:“我儿不是沙岭堡人,是未来的公家人。”

那些明眼人望着瞎子,瞎子的任何一句命好的话都会打湿他们的心窝。

对于祖辈生活在沙岭堡的村民来说,满眼除了风沙就是苍茫裸露的泥土,那郁郁葱葱的命运所赋予的幻想与吸引简直是太大了,大得难以言表。

天年恶时光景难,在弥漫着鼠疫的惶恐之中,能够活下来就是万幸,瞎子对他们任何事给予的结论都是自我鼓励与安慰。瞎子说:“你们天生是草木之人,顺时顺命吧。”

“那你的儿子为什么就命好呢?”有人问。

瞎子说:“他是一个不合群的人,喜欢合群的人多不是强者。强者都喜欢独来独往。林中之王老虎,啸明月,睡秋草,搏猎物,从来都不成群结队。”

有人答:“独来独往,那是因为鼠疫刚送走他的父母呀。”

瞎子说:“懂什么呀,强者的眼睛里满目青山全是弱者。”

“瞎子,你这是说神仙话吧?”

瞎子说:“看我的眼睛是死物,可我心里却亮着灯。”

夜晚再一次降临。

日子会延续到什么时候啊?张子民的心里有什么东西在阻挡着他对这眼窑洞的熟悉。瞎子或许看明白了儿子的心思,他很认真盯着张子民看,那双细缝一样的眼睛冷不丁就会说话了。

瞎子说:“我教你捏骨算命吧,是人都有命啊。”

张子民说:“我想念书。”

瞎子说:“想念书就得喊我‘爸爸’。”

此时张子民才知道,一直以来他没有喊过瞎子“爸爸”。

夜像一捆扎得瓷实的柴火,窑顶上有蝙蝠飞过,一些土尘落在院子里,能听得见落地浮土的声音,黑阻挡了一切,但是,能够听得见对方的手在炕席上哆哆嗦嗦摩擦。

第二节 八木下弘出生

明治三十五年,中国光绪二十八年十二月初八日,霜降如雪,暮色苍茫。

八木下弘出生在日本北海道西南部港湾小樽(おたる)。小樽是一座“坡城”,坡路起伏跌宕,其中有取名为“地狱坡”的陡坡和斜而弯曲的舟见坡。有一座天狗山,阳光好的时候从山上俯瞰,不仅能将小樽尽收眼底,还可以极目远眺海湾风景。

十二月,寒冷的空气清冽,沉寂下来的人声,街上偶尔透出几处灯光,还有打着灯笼从大街上走过的几个行人。天狗山的风掠过水面、树梢、屋顶,呼呼作响。

八木家要有后代了,互相道贺的喜悦提亮了八木家的屋檐。

一座明治时期的一户建房,坐北朝南。墙外,庭院中,有一棵雄伟而又俊朗的潮黑松。潮黑松衬托得房子显得有些破败了。最重要的是,夏季非常炎热,冬季寒冷,每年都有大雨季节。古代和中世纪的日本人找到了解决这些困难的简单方法:不要把房屋建造得太持久。

“柱子如鸡骨,地板如鸡皮。”用朱自清的话说,那不叫“破败”,而是“朴陋”。室内陈设也是再简单不过,榻榻米旁摆放着薄薄的蒲团,蒲团里填充了棉花或羊毛,可以很容易地折叠起来放在一个柜子里。十二月较冷的月份,八木家的儿子使用羊毛棉被套裹着,他出生时没有哭声。

八木下弘的父亲想:一定是生出了一个聋哑人。

妈妈说:运河两旁的树,叶子全部都已落尽,只剩下艳丽的橙红色果实,它们抢走了两旁渔民房屋顶子上的风华。

爸爸说:外面一直有挤进来的阳光,风忽里忽外搬动一些阴影,忙得不亦乐乎。所有人都因为你的到来而没有哭声,显得心事重重。

妈妈说:妈妈用身体遮挡住照射在你脸上的阳光,你的眼睛朝哪个方向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阳光不能再灼伤你的眼睛。

已经是明治三十六年二月。一场大雪铺天盖地而降,天晴时两旁的雪堆了一尺高,动不动就叫人滑一跤。小樽运河也被雪封住了,景致却是最美妙的,阴沉的天空,迷蒙的灯火,以及白茫茫的堆雪。

从小樽走到小樽运河,大概只有五百米的路程,举步艰难,而蹒跚于其中的爸爸突然听到了八木家族儿子的第一声哭。

这已经是两个月以后。

八木下弘和张子民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生肖属虎。

这是两个在同日、同时、相同天象条件下,不同地点出生的人。人事常常是这样的,不管在哪里,总是发生在我们的历史里。

历史是他们的世界。

八木下弘在小樽成长到七岁,这时妹妹八木野土香出生了。

小学时八木下弘就知道了一本中国书:《周易》。日本的明治年号,正是出自“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从明治到大正是短暂而相对稳定的时期。八木下弘的童年无忧无虑。

明治维新是日本国前所未有的盛世。之后是大正。当时欧战结束,民族自决浪潮十分兴盛,民主自由的气息浓厚,后来称之为“大正民主”。明治天皇只有一个儿子存活下来,母典侍柳原爱子,父亲死去后,以皇太子身份继位,又以《周易》中的“大亨以正,天之道也”一句改元大正。

这个时代的人们按照顺时针方向前行,比如八木下弘的爸爸八木隆典盘腿坐在海边钓鱼。所用钓具十分讲究,鱼钩都系好鱼线,因为他是“钓爱好家”。鱼钓上来后,他不将钩从鱼口中取出,而是用一把小剪子将鱼线剪断,带线头的钩仍留在鱼嘴里,接着又拴上系好线的鱼钩继续。

八木下弘问爸爸:“为什么要留鱼钩在鱼嘴里?”

八木隆典说:“防止不小心手指被鱼钩钩破。”

八木下弘说:“可以小心取出啊。”

八木隆典说:“鱼刚钓上来正在拼命挣扎,取钩时易被鱼鳍刺伤手,尤其怕遇到身上长刺有毒的鱼。”

八木下弘问:“鱼有毒,可以不吃。怕伤害就别去钓鱼。”

八木隆典说:“我正入定时,不见有有无之心。”

这也是中国人的一句禅语。

中国,在八木下弘的脑子里,展现出一幅水墨淋漓的山水长卷,尽可让脑子去驰骋想象。

四月底,春的气息仿佛一夜间吹遍大地,草地花木,突然之间变得蓬蓬勃勃,久被冰封的欲望开始苏醒,湛蓝的海水,天空蓝得让人心醉,映衬着一排排白色的船只,退潮之后,一群海鸥咕咕飞翔,往来觅食。

八木下弘向往地说:“爸爸,我想去中国。”

八木隆典拍打尘土一般用力拍打双腿,他从八木下弘面前走过,每走一步一些新鲜的沙土上就会留下他深深的脚印。八木隆典走得很慢,但很坚决,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有一天你会离开这里。”

似乎总是这样,对每一个孩子来讲,成长就是为了迁徙,像候鸟。

八木下弘准备入国中时,全家人不远千里搬到了东京。

对于小樽的回忆,充满耳际的只有海风浩荡,海鸥的影子遥远而清晰。

妈妈喜欢眯缝着眼睛看天上隐约的太阳,然后踩着木屐走进屋内。八木下弘想,对于中国,与生俱来的文化情怀让他心里悄然长出了一片茂盛的水草,这片水草在某种意义上喂养了肠胃,如同妈妈做得非常出色的金枪鱼。

八木下弘在东京上了陆军国中。

真是喜欢东京的灯火和车水马龙啊。

可以真切感受到生命里的互相依存,不可离弃。

人都是害怕孤单的,所以人建起了密集的房屋,人都是恐惧黑暗的,所以,那些吊着的幌子彻夜不灭。这么说来,人其实是所有动物中最怯弱最卑微的族类,孤独、死亡、黑暗给人带来的惧怕远远胜过其他生命。

他对陌生的空旷和宁静始终有一种无阻挡的感觉,仿佛被人群抛弃了,无所依凭。破坏,是的,他无法阻挡地喜欢上了破坏。

陆军国中毕业后,八木下弘的老师田中敬一找到他说:“你将前去中国的奉天,去那里用照相的形式收集情报。中国,我不知道该怎样来赞美,日语的萎缩是因为借用了汉字,汉字把所有的想象力都献给了自己的创造物,对一个地方最透彻的了解唯有通过汉字。”

这一独出心裁的决定,使八木下弘暗自高兴了好多天,这不是凭空想象就能够明白的。八木下弘迫切想离开这个叫人无法安宁的家,母亲对父亲的埋怨,父亲因此去逛了东京的妓院。

爱情和婚姻是两种不同的容器,无休无止的操劳使妈妈精疲力竭,有好几次妈妈对爸爸埋怨,爸爸勉力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把平日积下的牢骚全倒出来,然后,八木隆典离家出走了。

太阳不间断的暴晒使妈妈的脸膛变得紫红,总是分神,常常使她不能抓住想要做的事情,无法抵挡内心的悲凉。有时候妈妈去夜里人稀的樱花树下,坐在荒凉的无人修剪的乱草丛上抹眼泪。妹妹八木野土香找到八木下弘希望他让妈妈振作起来。阳光呈现出无限的安宁,那些跳荡的碎金落在妈妈的身体上,妈妈说:“总得把日子过下去。”

八木下弘找见爸爸,告诉他:“我将前往中国!”

八木隆典说:“我向来不喜欢数落陈年旧事,你妈妈是一个毫不称职的主妇。回想从前的日子,让我感动,是因为她照顾了我的孩子,让我少分心,现在她牢骚满腹,赶快离开吧,让她自己咄咄逼人吧。”

第三节 穷人不可有愁相

冬天,雪下得浩瀚辽阔,木刻般的山影,绰约在一轮月光下,因了雪,天黑下来的时候,世界变白了。

天黑实时瞎子和儿子张子民一起踩着厚厚的雪进村,他们顺着河套进来,来一个叫王祥堡的村子算卦。村前晒布崖挡住了北来的寒风,刚从秋天走进冬季的月牙儿挂在西边天上。堡里踏雪走路的娃近前来,瞎子听得见雪地上的脚步声,娃娃坏笑着喊了一声:“来了一个瞎的!”

瞎子一下难过了。

瞎子的眼躲在自己心里,无眼人读不懂世界,却能读懂自己。

张子民横在他们中间说:“再说我就打你们。”

“不要动不动就伸手,伸手容易缩手难。我娃不和人拉仇恨,你终究比他们命好啊。”

说罢瞎子低下头时,“呵呵”干笑了两声。

瞎子的性格貌似没有多少筋骨。

王祥堡的村口上扑面腾过来一股麦面馍馍香甜浓浓的气流,接着跑过来一群挑着灯笼的娃娃,娃娃们团成蛋拥挤着不错眼看来人,雪落在几只跌跌撞撞抢食的老猫和狗身上,一个娃喊:“捏骨算命的瞎子来喽——”

“来喽——来喽——来喽——”

父子俩踩着娃娃们的回音走往王祥堡窦书田家。

窦书田穿着油渍渍的青布裤褂,正在空敞的院子里摆下祭祖的供桌,桌后迎门的墙上挂着先祖紫红袍衣的男女画像,供桌上摆着几盘小果、小面点。院子里的铁丝上吊着一只汽灯,祖宗牌位前一炉香缭绕着通往太虚。

窦书田把他们领入院,领进房内,豆粒大的灯光使房屋的气氛显得宁静,进进出出有女人的脚步声在地上挪动。月近窗前,空气里布与布摩擦出“嚓嚓”声,是窦书田的女人冬棉大裆裤走路摩擦出来的声响。

冬棉端两碗红糖水放到炕桌上,张子民和瞎子盘腿坐上来。

冬棉说:“眼下已经是年关了,白日像没有淘洗过的新布一样,越洗越短,敢情这日月也要缩了。”

这话不知不觉营造了一个温柔的氛围,喧闹世界里的颜色,比钱财更贵重吧,女人说光景说出来都是暖。冬棉说不出的欲望都挂在和人说话的脸上,炕席上的她如坐春风。

一声长长的吁喘,瞎子说:“我是一个没有资格过好日子的人呀。”

张子民端起红糖水喝了一口,冬棉挪了挪屁股伸手从炕墙下取过针线笸箩,拿起剪刀轻轻捉住瞎子的手剪指甲。瞎子无话,嘴角龇着笑,能感觉到他有间歇性的失忆和疯癫,进气和出气无力控制和调节自己,心底被那一捉,绵软得少气无力。

窦书田明日给儿子娶妻,说书人来助兴,这个黄道吉日是瞎子算下的。

说书人要从冬天说到春天。

瞎子和冬棉沾着亲,五服外叫冬棉婶。剪罢指甲,瞎子觉得浑身经络似乎都通透了。冬棉端来蒸馍和乱炖菜,吃了饭要礼佛,书场开始大约就到了头更天了。

门外的人开始试弦子,可听见“来米来米”声。冬棉的样子就叠起来了,尤其是笑容,紧张得收住嘴角,轻声示意屋子里的人小声听。瞎子闭住气用耳朵去探那声音,拿筷子的手出尽了洋相,由不得跷出了兰花指,瞎子小声叫了一声:“冬棉婶。”

冬棉停下了脚地上的迈步。

瞎子无端说了句:“我想喝口汤。”

“等下。”

黑漆漆的清晰的应答声一下叫瞎子衰弱了。

吃罢饭,瞎子挪下炕,开始净面净手,然后对着中堂燃香面壁,双手合十敬拜十方神灵。

院子里的响声起了。张子民跑出门看。只见有三个瞎子说书人,一人一副鼓板绑在小腿上,椅子的后背拴着镲,一根绳子吊在脚底板上,一把二胡;一人手上拿着唢呐,胳膊肘上挂着铜锣;一人又是二胡,脖子上挂着笙。

汽灯在院子里的篷布上挂着,院子里的供桌上有半碗白酒,瞎子长跪在地,口中念念:“真人露相,假事脱形,十方神灵和窦家祖宗坐下了。”

亮汪汪的汽灯下瞎子们四下里眨巴着眼瞅人,他们闻着声,瞅着一团墨。

灯光下男人女人们拿着凳子你推我搡占地儿,说书人扯了两下弓,人声安静了。

“王祥堡的老少爷们,婶子大娘姐哎……”众人开始兴奋了。

说书人说:“酒壮脓包胆,酒入英雄肠。三国红楼梁山泊,武松打虎景阳冈。”瞎子脸上呈现了一种英雄气,恣意狂放。

“武松打虎,八百里英雄武松是谁?有人硬要把武二打虎弄成除害,俗大了。大英雄本色,你真让他上山来打虎,他不一定肯,真英雄是不和畜生斗的。”

瞎子应和说:“英雄都这样,一生潦草、莽撞。碰上历史中尴尬事情,凡人就成了英雄。”

观众里有人直起脖子喊:“没眼人,你们看人有局限!”

瞎子不和有眼人起争执。

天空吊着半牙月儿。这雪夜真是适合饿虎下山,英雄独行啊!山连着山,沟套着沟,瞎子们的眼睛想望得更远,仰头望出去时,他们的目光被黑弹回来了。

瞎子开始在王祥堡挨户捏骨算命,人挤着人,大大小小的人排队喊他回家。他不给年龄小的人算命,说不够年龄的不算命,只能说好话,好是对他们负责,世相有许多戏法,说好,一定要说好,好字能够百事一了。

这是张子民成长中第一次明白“好”。也许无论好坏,一个人的活法,与“好”总有连接。

张子民跟着瞎子生活了一年半,除去沉默无语的时光,就是铧犁、锄头、耙子、河道和远山,最深刻的还是那张没眼的脸上,永远挂着七零八碎的笑。有一个谜团,为什么每天只要张子民睁开眼,他都要高兴得冲着他笑呢?

难道真是穷人不能有愁相吗?

瞎子说:“多说人好,穷人不能有愁相。尘世中的浊人来世上一回,要常常扪心一问:你活着的小命,究竟是醒世的惠泉还是污世的浊波?死后留在青霄上的,究竟是你口藏的钵盂还是说出的刺人的箭矢?你若带着仇恨活着该有多累?穷人不能有愁相,我娃你要记下。”

瞎子在一次外出捏骨算命时没有回来,他在返程中失脚跌落在崖下死了。捏骨算人生,没有算出自己的死期。

沙岭堡的人们看着装殓在窑洞前的瞎子想他在世的好,谈论着瞎子活着时的往事,看着眼前这个有“豹骨”命的儿子,总归不是沙岭堡的人。命啊,一个人的福分被另一个人的福分冲撞没了。

在叙述往事中人们得出结论:张子民是命硬之人。

张子民还没有从父亲高大的身影里走出来,他和瞎子还有一段距离没有弥合,但是,瞎子的死亡加剧了他的痛苦。在人们的不断叙述往事中,他心中装满的爱意顷刻化为乌有。没有人能理解一个孩子的沮丧、绝望,每个活着的人都有一张大彻大悟的脸。两眼空茫,世事给了他一堵墙,他一下明白了从来没有明白的事,反身狂奔,不在乎身后人们的眼睛,跑往对面的山包上冲着四野嘶吼:

啊——啊——啊——

再一次,张子民成为孤儿。

那些曲折凸凹的路上他找不到快乐,在窑洞里一个人无法生活下去,黑夜让张子民想到的全是死去亲人的模样。

他盯着黑暗喊:“瞎子,爸爸啊,你到底去了哪里?你算命咋没有算出你自己的命短呀!”

惶惑中再一次隐约听见瞎子说:“我娃,穷人最怕愁相,见光笑是能转运。”

瞎子活着时张子民没有叫过他“爸爸”。现在他喊了一嗓子。

亲人们都变成了鬼。

瞎子去世后的第二年秋天,张子民被大伯领着去往哈尔滨一家钟表店打长工。他后来才知道是被卖给了钟表店,很低的身价换得了再生的命运。

第四节 命运垂青

奉天,第一眼看见的是巨大的墙垣,还有高耸的楼房,它的窗户和门是奇特的,男人和女人的装扮是奇特的,有自行车、小汽车、洋车、洋人,也有洋狗。

张子民不喜欢这样的路和这样的城市,见不到熟人,闻不到熟悉的气味。在沙岭堡,鲜嫩的青草在脚边冒出汁来,甚至可以闻出是哪种野草的香气。

张子民被卖到奉天路关屯钟表店。

大伯和店里的人说了几句话,然后很神秘地离开,没有再出现。

张子民在钟表店干一些粗重的活计,和两个年岁比他大的人一起住在二层的阁楼上。白天,干完店主分配的活计后他可以跟着师傅学修表。

一个铁盒子里放着组成钟表的一个个零件,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镊子及其他工具,他看见师傅坐在缠绕的时间中,残缺的发条、齿轮、精致的螺钉,一只被师傅修好了的钟表进入了它的运行轨迹,师傅说:“手艺在人的眼睛里长着,多一个心眼就会多一份生计。”

钟表店老板有一个正在成长中的小姑娘,总是咯咯咯笑着由一楼跑往二层阁楼,悄悄在张子民床铺上放一些零碎的小吃食,然后蹑手蹑脚下楼,若无其事地看他一眼,眼珠子指向阁楼示意那地方有秘密存在。

夜晚,月亮从半月形的窗户照进来,月光和窗户上的玻璃懒懒散散相拥。他不知道过去的走远了没有,甚至不知道上天还会降临给人间什么样的苦难,尤其不希望降临给这个叫绿萍的女孩。她的瞳仁,犹如透亮的纯净水晶,投向哪里,哪里就熠熠生辉,妙趣无穷。

做钟表店的学徒意味着早起。天麻麻亮,街道上进城送货的马蹄声就已响起。上学的绿萍也起床梳洗,家里人把送绿萍去学校看得很重,不光是饭后要坐胶皮车,还要有用人护送,连书包也要由用人提着。真正的城市醒得很晚,钟表店的大门敞开时,城市就真正醒来了。

早晨第一件事是给所有的钟表擦灰,老座钟,石英钟,小闹钟,挂钟,台式钟,咕咕鸟钟……满墙,满屋子的钟表齐刷刷地走动,咔嗒咔嗒。

当他看到钟表店主人王向阳和妻子唤兰时,总觉得和自己的未来有什么联系,他的勤快不是装出来的。王向阳常和他唠两句嗑,先人和老家对他而言是遥远的,王向阳问他恨不恨卖他的人。

张子民说不恨。“恨也回不到沙岭堡啦。”

一脸的笑容,同时细细回忆了一下什么。

王向阳说:“你想起了家乡的亲人?”

张子民低下头羞涩地回答:“我没有亲人了。”

沙岭堡村口披着月光摔跟头,小河里晒着日头逮鱼虾的小伙伴,都失散了。

“和从前的苦难比较唯有认真做事可以忘记一切。”王向阳摸了摸张子民的小脑袋。

似乎是瞎子的话起了作用:“穷人不能有愁相。”一个人能来到世上,一定是约好了的事情。命运就像一道咒符,虽然脑子里出现过许多奇怪的想法,但也相信本不属他所有。

王向阳觉得这娃娃做人诚实,心胸宽大,眼睛里有活计也愿意学习,将来钟表店也需要一个有头脑的帮手,他算是最好的人选。就旁敲侧击问:“你想不想学文化?”

这是张子民梦寐以求的事,他有点不太相信。屋子里摇摆的时间占满了他的脑仁子。燕子在檐下的巢里出出入入,完全不知将要发生的变迁。

“想。但是我知道一定不属于我。”

王向阳说:“我送你去教会学校认字,和绿萍一起,你是小男子汉,往返可呵护她。当然就怕你的学业跟不上。”

春天提醒人们该做什么,要是谁错过了时机,一年中什么事情都会迟缓很多。

“我最不怕的就是学习。我怕您给我的幸福不经耐活,也怕我没有这个福气。”

王向阳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心,那是大人的事情。你如能够改掉你性格中的生冷硬倔,厚道为人,成大器者必出在拥有这样性格的人中。我说的是认真的,等办理好入学手续,你便可和绿萍一起上学读书了。”

时节是大规律,之后才是人能够做什么。对一个孤儿来说,生活给他的印象就是盲人摸象,不是已经摸到的,而是认为被摸到的东西。

走出钟表店,看到房屋高处厚重的女儿墙,层叠的檐口角线,承托柱头间的檐壁浮雕虽然已模糊不清了,但是转角处还能看到浮雕的一丛兰花舒展枝叶。二层的窗间柱雕刻了细密的条纹,螺旋向上,给人升腾华丽之感。悬挑牌匾的铁艺挂钩上挂着“奉天路关屯钟表店”。

张子民的心情略显怪异,狠狠咬了一下舌头知道这是真实存在。

傍晚,叫绿萍的女孩下学回来,她的笑声脆亮,银铃般,先是把两只鞋子甩往门后的鞋柜前,穿上露后跟的拖鞋,脚丫外露,在一份寂寞和沉默中,她的身影与光彩,掀动了周遭一切,这是温暖的有钱人家的享受。一天时间中所有目光,也许是毫无目的在游荡,此刻,每一双独行黑暗中的眼睛都盯着绿萍,视觉下绿萍像花朵一样绽放。

张子民被绿萍的父亲王向阳送到教会学校读书,说不出的喜悦,但也特别害怕命运有变。

张子民在教会学校三年,毕业后,又考取了丹东邮政学校,并学会了德语、英语、日语和朝鲜语。

民国八年(一九一九年),丹东邮政学校毕业的张子民入了奉天邮政局工作。

不是所有邮政学校毕业学生都可入邮政局工作。

当时的中华邮政除邮务官考试只限于局内邮务员一级参加外,其他职员如邮务生和捡信生都根据所需要名额,在局内外公开招考。张子民过了邮务生考试后,还有一段试用期,在试用期内,先从事低一级班次的工作,了解情况,积累经验,以便转正后胜任所职。局内信差和捡信生,一般要在本班工作一定期限,熟悉业务后,才能参加高一班考试,考试科目有国文、外国文、中外地理、数学、常识。

绿萍教会学校毕业后没有再上学。妈妈唤兰想着钟表店无人经营,就一个独生女,女儿家认得字,听明白话不上当受骗就行了。此时的张子民已经考取了奉天邮政局,也算是天大的喜事。当时的邮政局实行的是押金或押款制度,即当局扣除信差、邮差一部分月薪,同时发给他们一个押款牌,押金成为邮政工人脖子上的一道枷锁。

这些费用都由王向阳来出,张子民觉得欠下的人情债务太大了,一辈子无法还清。

等入了邮政局,才知道还有一个“颜色密报”在等着自己。

颜色密报,指的是由主管邮务长每年一月三十一日以前把邮员的成绩单密报给邮政总办,密报按颜色分五种,用大红、淡红、蓝、黄、绿五种不同颜色的纸张印刷。大红表示特别优等,是最可信可靠的人员;淡红表示“优长”人员;蓝色表示“中长”人员;黄色表示“中下”人员;绿色表示“不可信不可靠,不堪任用”人员。对五种人员的还要进行再考试,这回考试有十六项:外国语、中文、西方书法、健康、管理能力、对待属员态度、品行、银钱上可靠程度、工作认真及可靠程度、智能、才干、勤勉、敏捷、专长、缺点、邮政知识。

邮政总办通过颜色密报对中国邮政员进行控制。

民国九年(一九二〇年)张子民在邮局认识了跨海而来的日本年轻人八木下弘。

八木下弘从奉天寄往日本国的信笺永远都是附有回执的双挂号。此项邮件应填具代收价单,连同写明银数的汇票一张,委托代收。邮件到达目的地时,邮局通知收件人到局领取,并缴纳货价。甚至寄保价邮件,相当于寄金银钱币。

奉天给八木下弘带来无穷的乐趣。他在奉天的工作是拍摄各色中国人的生活习俗,还有风光,洗出照片后寄回日本“供奉天皇陛下和皇后陛下睿览”。准确说是田中敬一推荐他受雇于东京“亚细亚写真大观社”,隶属于日本满蒙印画协会的一家杂志社。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文化机构,是日本即将在华设立的众多收集情报的研究机构之一,是以杂志社做幌子,大量掠取中国影像情报的间谍机构。

八木下弘住在奉天小南区庙街,直通着南门院柳巷,租赁了巷子深处一户人家的北房。早出晚归,奉天人对外国人并没有感觉多奇怪,此时的奉天居住着各国人,不仅有日本人还有俄国人、美国人和意大利人。

走在奉天的大街上,他看到了中国妇女梳着高高的发髻,男人叼着大烟袋不离开嘴地冒烟。四平中街上店铺林立,有提笼架鸟的满族男子,挑着剃头摊游走的剃头匠,街角的转弯处有耍猴的街头艺人,旁边的烤红薯摊前围着一群馋嘴的小孩,小贩正在使用拨浪鼓叫卖红薯,观看耍猴的满族妇女大多数为天足,且都叼着烟袋。

走到奉天砖城的西南转角处,这地方也叫功夫市,算是平民阶层最繁华的地儿。在四平街看不到的,这里可看到寒冷的春风中打赤足、背着粪筐、手持拾粪叉撵着牲畜屁股拾粪的小孩。

八木下弘找了一个最便宜的老妈子店进去捕捉影像。

为啥叫老妈子店,因为这地方忒便宜,住宿一天就几毛钱。谁去住都行,一铺大炕,不管一日三餐,只管夜宿。穷人住不起旅馆的都到这里住。老妈子店的墙上都是臭虫血,臭虫多,咬人,它不直接往被窝里钻,而是往墙上爬,爬到棚顶,对准了你躺下的地方,啪——掉下来,咬你。墙上拍得都是臭虫血印子。

真是臭气熏天啊,也可看到中国普通人的生活很艰苦,地上随便扔着几双东北特色的棉鞋“靰鞡鞋”,八木下弘几乎是捏着鼻子环视了周围,然后逃也似的回到清新的空气中。

八木下弘把洗好的照片装入一个木匣子里,走进奉天邮政局。他用笨拙的中文和邮政员张子民交谈,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这个中国人的日语居然如此好,这等于是给八木下弘建立了一个学习中文的环境。

张子民对八木下弘的印象是长相有特点:细眼睛,脸颊左边有一个酒窝,鼻头尖,高鼻子,薄嘴唇,脸颊在光照下有两处阴影,一处是左边酒窝,另一处是窄窄的鼻头。站立时永远挺拔着身材,或许是因为个子矮。更奇怪的是梳着类似月代头样子的发型,又不是月代头小辫的造型。头发做成短发之后,鬓角的头发依然是要扎到脑后,但因为头发不够长,所以发丝的尾端不能拢到发顶上,而是自然散下来,形成毛糙四散的冲天炮效果,扎紧的头发都是紧绷的。

初夏的奉天奇花斗艳、绿草如茵,苍松翠柏掩映林间小径。两个人就邮寄物件协商双挂号并提出保价聊开了话头,一来二往交流多了,彼此就熟络了。

张子民认为,战争会使整个社会、整个人类、整个生命,在刹那间抛弃我们。

从谈话中知道张子民的认知,八木下弘便邀约张子民在某一个冬日夜晚一起去吃“大京都日式料理”。张子民说已经约了朋友。八木下弘热情不减,说那就带着朋友一起嘛。

于是,绿萍在晚餐开始后出现在打扮奇特的日本人八木下弘面前。

“大京都日式料理”在四平街上一座二百年老宅里。餐馆里留声机演奏着《樱花》,美丽的女侍微笑着抱歉说秋刀鱼已经卖完了。

八木下弘要张子民点喜欢的菜。

思考了一下,张子民点了怀石料理。据日本古老的传说,“怀石”一词是由禅僧的“温石”而来。那时候,修行中的禅僧必须遵行的戒律是只食用早餐和午餐,下午不必吃饭。可是年轻的僧侣耐不住饥饿和寒冷,将加热的石头包于碎布中称为“温石”,揣到怀里,顶在胃部以耐饥寒。后来逐步发展为少吃一点东西,起到“温石”御饥寒的作用。

似乎曾经有这样一幅画落在视野里,绿萍的到来如一滴饱满的汁液溅落在夜的画布上,视觉上强烈的刺激带来心尖上的一阵颤动。那一瞬间,窗外的路灯、发光的幌子都黯然失色,在没有星月之光的黑夜中,绿萍就是此刻的星月。

八木下弘的听辨力在流动和膨胀中毫无方向。互相介绍后,八木下弘殷勤问绿萍想要吃什么,因为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绿萍看了一眼张子民落落大方地说:“来一份长崎什锦面毛豆裹年糕。用捣碎的毛豆裹上年糕,是一道很好的甜点,虽然我一直想不出毛豆如何能成为甜点。再来一份冲绳炒苦瓜、大阪章鱼烧。”

八木下弘则点了下例家野。那是绝对的黑暗料理。

日本的家庭料理,每家味道都不同,即便同乡人也不见得能接受别人家的口味。食材是咸鲑鱼鱼头,炒熟的黄豆、萝卜泥、胡萝卜,调味用酒糟。看上去不太美观,且具有独特气味及味道。

八木下弘说:“想不想要神奈川的红豆泥团子?那是将面粉和糯米粉混合做成扁丸子,再蘸上红豆泥吃的甜点。一半吃进肚子里,一半粘在筷子上,那感觉十分有意思。”

绿萍又看了看张子民,没有答话。她觉得自己要得有点多了,多要是不礼貌的。

八木下弘说:“下一次请你们吃爱知县的鳗鱼饭。鳗鱼饭很多地方都有,爱知县的特点是用旁边的红色小壶沏上茶,然后倒进饭里一起泡着吃。这里居然有和歌山县的目张寿司。那是一种用咸大芥菜包裹白饭的饭团,本来是农民带到山上或菜田当午饭吃的乡土食品,由于饭团很大,吃时必须把嘴巴张大并瞪大眼睛,而且好吃得令人目瞪口呆,所以取名为‘目张’。每天都要好吃到目瞪口呆才是幸福吗?”

绿萍哧哧笑着看张子民,张子民冲着绿萍扮演出目瞪口呆的样子。

张子民和绿萍端着清酒祝贺八木下弘生日快乐时,张子民突然想到自己也是这一天出生,只是苦难已经让他忘记了自己的出生日。

同年同月同日生是一种很奇妙的缘分,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在世界的另一个地方也同样有生命降临,似乎在冥冥中就注定两个生命的缘分,若是两个人能够在某一天相遇就更是一段天赐的独特的际遇了。

张子民说:“我也是这一天出生,属虎,只是从来不记得这个日子。”

真是巧合,三个人的情绪开始高涨,欢声笑语牵出来的感情增添了一点神秘氛围。

不管奉天在酝酿一件什么样的战事,但对年轻人来讲遇见便是一种欢喜。

夜静时走在奉天四平街上,明月是天空的坐标,大概几分钟时间,云朵就会来打扰一下。慢慢的,明月周边的云稀薄的不再稀薄,叆叇的不再叆叇,天边光线的层次穿过云层诚实地映射到地上,三个年轻人的影子长长映在道路上,他们看着自己的影子跳来跳去。

绿萍边跳边朗诵:“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高高上际于众外,下下乃穷极地天。”

这是唐代温庭筠和三国曹植的诗。

八木下弘说:“你们教我汉语吧,我的汉语很生涩。”

张子民说:“好啊,普天下人都应该认识汉字,因为汉字方正。我给你讲一个故事:旧时有位山西籍京官,一次因家乡传染疟疾上书进言,不慎出了个小笔误,把‘疟’字下的横山写反了,由开口向右写成了开口向左。山右山左分别指称山西、山东。于是山东籍官员群情激愤,便纷纷参劾其性情险恶、居心叵测,竟要将山西的疫情转嫁到山东。中国的汉字有很深的寓意,字歪心歪,字正心正。”

八木下弘被吸引得停下脚步很认真地说:“我们的文化同宗同族。”

张子民笑着说:“你们日本人就喜欢生搬硬套。你知道牛有什么特点吗?”

八木下弘想了想说:“反刍。”

张子民说:“对,反刍。”

绿萍接话说:“反刍就是反复咀嚼,反刍才算细细品味,反刍才能吸取营养。”

张子民说:“想学汉字,就不能囫囵吞枣、移花接木。”

八木下弘想起拥有两位中国朋友,觉得自己并不那么孤独了,甚至可以说是幸福的,一道极大的暖流充满他的周身,此刻的心是稳固的,也是平和的。

第五节 红高粱背景

一天中最值得的记忆是从夜晚开始的。

奉天浑河畔一堆篝火点燃了。松枝燃烧的香味即刻使秋天潮湿而凝重的空气改变了分量,连照亮的黑暗也像绸缎一样柔软无比。月亮还没有升起来,几颗星星从厚重的雾岚中钻出来注视着初识的他们。事情就是这一刻悄悄发生了,张子民和绿萍也觉察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对八木下弘的头发,绿萍只不过是无意送去了一个好奇的眼神。在暧昧的夜色中,在雾气弥漫的浑河畔,八木下弘敏锐地捕捉到了。

那一眼如同一支穿线的针直接缝在了八木下弘的心上。

八木下弘觉得自己被命运牵引到奉天,和张子民、绿萍在未来相处的关系中,情感有了一定的深度,甚至觉得在人生的残酷状态中,有一位佳人出现在生活中真是一件美妙的事。世界呈现出安宁,八木下弘内心深处虽然依旧对自己的国家带着任性的忠诚,但绿萍的出现致命地击中了他的内心。

高粱是东北最普通的一种粮食作物,苍翠无边如青纱帐,尤其是秋天,一望无际的松嫩大平原上,到处都是它们挺拔的身姿。绿油油的叶片和红艳艳的穗子,棵棵挺立,映红了大地。很多时候,它们与那些蔓生的植物以及早已经长高的树木联合起来,把零散的村庄分布划割开,以无法想象的速度和声势,迅速将视野占领,一直延伸到远处。

摄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一张二人的合影正是在近郊的一大片高粱地前。

绿萍的左边站着八木下弘。

那是一场疾风突袭了郊外高粱地的雨后,雷阵雨的持续时间在一小时左右。这之前他们在村庄里拍摄照片。

村子中心地带一处场院中间的地面上铺满了谷穗,农民挥舞着鞭子,驱赶两头毛驴。毛驴身后的石磙一圈又一圈地在谷穗上碾压,直至将谷穗上的谷粒干净地脱压下来。碾子压不到的地方,场院边上另有一位农民则拿着连枷在摔打。

这些都是有意义的画面,入了镜头都是岁月。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绿萍说。

这句话十分有意思,八木下弘问张子民,这句话假如脱离了具体语义的情绪指向是什么?

张子民笑着说:“应该由说此话的绿萍来解释。”

绿萍的脸颊一下就红了,少女的羞涩漫上眉头,有点结巴地解释:“简单一点,嗯,差不多也就是两种意思:一种是,人总是得意于自己的生命长久,然后反衬出那些庄稼、那些草木生命的短暂;还有一种是,年事已高的人总结出的经验,其实是感叹人的一生其实并不比那些只活到秋天的短命的草木强多少,也许还不如草木。草木可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啊。”

两个年轻人为绿萍的解释鼓掌,绿萍赤红着脸指着天空说:“看,要下雨啦!”

他们以为是绿萍想分散注意力,并没有过多去关注天空。

霹雷闪电,倾盆大雨自天而降。

秋天真是一个最富生机的季节,放眼望去满目都是苍翠,但似乎也是农事最不确切的季节,毕竟,庄稼并不等于粮食。如果一场大雨,收获的庄稼也许无法收割回来,收回来的庄稼没有好天气更容易霉烂。庄稼不是一个死物,可庄稼真是不成全种庄稼人的劳动啊。

这样就理解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的道理。

这场突如其来的雨下了不久就停了,一切恢复了以前的样子,清风朗日,袅袅水汽甩开灰尘舞蹈着升上九天,重新结合成为浅白或稀薄或叆叇的云。大自然真是太神奇了,还没有来得及收割的高粱,被雨水洗刷出要命的红。

“我们来照张相吧?”八木下弘提议。

先是八木下弘给张子民和绿萍照了,又手把手教张子民给自己和绿萍照,然后又让绿萍给张子民和自己照,遗憾的是相机没有胶卷了。

照片从暗室里洗出来时,八木下弘眼里看着心里却不是一种滋味。张子民和绿萍的合照看上去十分自然,照片中绿萍笑意盈盈,八木下弘和绿萍的照片中绿萍有些拘谨,有距离感。看着照片上心爱的女人,八木下弘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向绿萍求爱,这个念头出现时又担心讲出来后破坏了三人之间的友谊。一张照片带来了消受不起的萧然、孤寂和伤感。想想,又觉得其实也不必太在乎,五年的友谊还是利索有劲的。

绿萍清纯的样子,从头到脚,真是令人暗生拥抱之念啊。

八木下弘拿着洗好的照片去奉天路关屯钟表店找绿萍时,恰巧绿萍和妈妈去逛商场了。

王向阳看着前来找绿萍的日本人,再看他手中的照片,如同北风碰见山的肌肤就锩刃似的,而日本人的野心在奉天人心里已经开始传成风,面对这个梳着奇怪发型的日本人,他心里的提防一下子就呈现在了脸上。

时间的阵势在钟表店开始齐步走,时间和着岁月,看不见的联系似乎唤醒了八木下弘身体里的勇气。

八木下弘把自己的意思讲出来,他是绿萍的朋友,是来送一张照片,顺便拜访一下二老。

王向阳坐在太师椅上,抽着水烟袋,时间是钟表的灿烂,有光照进来,在八仙桌子上分出泾渭分明的光线。

八木下弘说:“王先生,我的故乡是日本,中国和日本是一衣带水,是盟友。”

王向阳总觉得这个日本小伙子带来了一股杀戮之气。他的个子不高,皮肤呈现出古铜颜色,虽然此刻他紧张得盯着桌子上的水杯,有一份瑟瑟的心境,但是那一股杀戮之气一直在他肩上缭绕着。

“你和绿萍交往很久了吗?”

八木下弘放松了紧张说:“是,她和张子民教我中国文字。”

听到还有张子民在,王向阳长舒一口气。时间让空间变得很小,似乎已经容不下各自的心照不宣。他想多听听这个日本人要说什么。

八木下弘说:“我来是送一张照片给绿萍。如果您愿意我也想来给你们的钟表店照一些相片。”

王向阳看着别处说:“我害怕把我的魂摄走。中国有句老话叫男女授受不亲,女人不可以和自己姻缘之外的人单独照相,所以么……”

王向阳顺手拿过照片和底片一并用剪刀剪成了一堆碎片,这相当于是在下逐客令要八木下弘离开。

八木下弘有点伤了自尊,离开钟表店后独自走到浑河边伫立了很久。

浑河水域不算阔,却很蓬勃。经历了长久的期待而郁积下的新鲜渴望,一下被绿萍父亲揭开了面纱,他知道,所有的经历在没有开始前就结束了,像黑夜燃烧的火苗,温软地痛着,易逝而又短暂。

他想起长州派军阀、官僚政治家田中义一参与过两次战争(一八九四年中日甲午战争和一九〇四年日俄战争),他极力主张在中国推行满蒙分离政策,阻挠中国统一。他在递交给天皇的《田中奏折》中说道:“欲征服中国,必先征服满蒙;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中国。”

也许,有可能,有一天自己会成为一名士兵,而征战国就是中国。生活最糟糕的一部分是他不能与绿萍生死与共。在学校上学时,他的老师田中敬一对学生曾说过:“生命充满愁苦和挣扎,一个士兵,如果选择承受,就应该控制生活中的悲痛,而不是让悲痛控制自己的情绪。”

对绿萍的爱,应该做一个痛苦的默默观察者和承受者,具有佛一样的静默和隐忍。一想到绿萍父亲今天的情绪,八木下弘的心又提起来,感觉情绪里长出了獠牙。内心在反复变换中,看见一对蝴蝶在追逐嬉戏,心里被一种欢喜笼罩,在蔚蓝的天空和波涛之间,两只蝴蝶舒展着自己的翅膀,八木下弘感觉自己内心又发芽了。

从浑河边回来后,八木下弘接到了日本国内的电报,要求他尽快回国,这意味着他将回国效忠天皇。本来想约子民和绿萍一起见面道别,经历了和王向阳的对话,再见面有些话无法交流也不容易说出口,思虑再三,他决定给绿萍写一封告别信。

绿萍:

见到你的夜晚,我就被你卓尔不群、美丽高洁的言谈举止征服了。在异国他乡,你和张子民是我最亲的人,你们教会了我用汉语和当地人说话,我的汉语几乎到了可以装模作样乱真到谎称自己是中国人的地步。

我们仨在一起的时候,你总是说:“用真诚面对友谊。”

真诚有多么重要啊,在这个人人都心怀鬼胎的世界上,唯有阳光的宠爱是母亲似的,持久地照耀,恒定地温存。

生活在奉天这样一个人群密集的地方,我脚下的土地支离破碎,已经习惯了被时间的无形魔咒套牢脆弱的神经,也习惯了在层叠的屋檐下看惶惶不可终日的中国普通人,他们希望生活在一种和平状态中,而他们却不知道我是一个偷窥者,偷窥这个国家的一切。每一次看到你那深邃的黑眼睛柔软得像黑丝绒一样盯着我看时,我想到你说的“真诚”,我居然显得无地自容。

绿萍,在我还是襁褓中的婴儿时,有两个月没有哭声。祖母曾经背着父母到札幌的浅草寺求得一尊随身携带的坐佛,父亲找人在佛像穿孔处刻下了“八木家”字样,这尊佛像伴随我成长,如同我的护身符,我在离开中国时想留给你,是一个心念,一是感谢你用心教会了我汉语,一是感谢我此生认识了你。

这封信是最后的道别,文字道别比当面道别要迂回婉转一些,面对你和子民我不能够欺骗你们的是我可能会再次进入中国,那时候我是为了“解放”而来。

所以,我期待再见!

八木下弘

这封信显然是无法寄出,因为八木下弘不确定绿萍是否可以收到这封信,他只能拿着这封信徘徊在奉天路关屯钟表店附近,期待见到绿萍。

绿萍教会了他许多成语,讲了许多中国历史故事。绿萍对八木下弘的意义不在于将他对爱情的认识提升到了怎样的高度,而在于唤醒了他心中的一个神秘的世界。

有什么东西会比一个成年人的欲望更强烈?那是迫不及待的,是充满想象的。尽管是一厢情愿的。且置这个事实而不顾,用日本人天生富于想象的头脑去构建他和她的爱情,遗憾的是他没有看见绿萍在奉天路关屯钟表店门前出入。

在租赁屋内,躺在简陋的床上,眼望着窗外的月光,思绪特别活跃。设想和绿萍见面时的激动,连当时的气氛似乎也能嗅见。辗转反侧,想象绿萍的眼神,试图从中探寻爱的痕迹,他安慰自己,绿萍是喜欢他的。

如果是爱就不能让肉体缺席,肉体缺席而精神坐在爱的座位上的爱是虚假的。

再一次徘徊在黄昏中的八木下弘像一个策动谋反的阴谋家一样,焦躁不安地期待能够看见绿萍。“破坏”再一次出现,不是恶作剧,是一种紧张、神秘又兴奋的感觉。盯着钟表店,八木下弘无可救药地对绿萍展开了最大限度的想象和猜测,她将成为张子民的妻子?一种折辱的痛感像尖锐而坚硬的钢针从血肉之躯穿过一样。

突然看见了走出钟表店的绿萍,绿萍似乎也看见了他,跑过来兴奋地说:“八木君,好久没有看到你了。”

八木下弘撒了一个谎说:“正好拍照路过看见了,准备回东京,有些照片在租赁屋子,可否和我去帮助整理后寄走?”

女人的善良永远不设防。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八木下弘的租赁屋,这个屋子对绿萍来说并不陌生。进了屋八木下弘取出洗好的照片要绿萍看,照片上中国人的模样千奇百怪。当看到一个手拿粗壮草秆的汉子,上面插了许多冰糖葫芦,他边走边吆喝,绿萍沉思在其中,安静的时光下甚至可听见一声清脆的吆喝声:“卖冰糖葫芦——”那吆喝在当下的安静中翻了几个筋斗来到耳畔,甚至有小风在耳畔缭绕。

是八木下弘贴近的鼻息急促地呼吸。

绿萍诧异躲开:“八木君,你?”

八木下弘无法控制自己,对眼前的女人他有一点是明白的,就算不离开这个国家,他也没有资格投入和深爱,自己对所爱之人、事、物的排斥和谴责的目光正一览无余地指向他。

很原始,超乎寻常的,风暴一样,如同黑白底片等待显影。

绿萍被吓住了,想挣脱小屋内恐怖的羁绊。八木下弘的双臂钳子一样有力,甚至不容绿萍反抗。一抹残阳让窗户一片橙光,空气变换着色彩,景物的色彩也在变,黑白照片被风掀得起起伏伏,绿萍最后像钉子一样被钉在了床上。

一片艳艳的血,绿萍感到了羞愧和耻辱。

窗户上的橙光暗下来,最后的光线穿过云层诚实地映射在屋内,绿萍穿好衣裤,看着地上跪着忏悔的八木下弘,任何惊扰都会让绿萍瑟瑟发抖,这是一个噩梦,无法醒来。八木下弘起身递给绿萍装有信件的袋子,面无表情的绿萍接过时用另一只手把乱糟糟的头发梳整齐,她害怕邻居窥探出屋子里的秘密,害怕眼睛的嘲笑。此刻,她急于想见到张子民。走出门口时,看到房东大婶用一种鄙夷的眼神斜睨了她一眼,她一下清醒了过来,羞耻再一次让她的眼泪哗哗流了下来。

为什么不反抗?

就连一小片叶子都在嘲笑她,刚发生的,从一个异族人心里冒出来的“灾难”,是对友情的“背叛”,背叛的是彼此的信任。边走边撕扯着手里的信封,一尊拇指大的小铜佛落在手掌心。绿萍烫手似的丢弃在了草丛中,心开始剧烈疼痛。

突然看见八木下弘影子似的站在路边,绿萍瑟缩着想要躲开。八木下弘说:“这是天注定。犹如盾牌般的佛像是誓言,而非咒语,我心里会很深很仔细地藏着你。”

八木下弘把铜佛装入绿萍口袋。

无知觉的绿萍像躲避瘟疫一样跑入夜色中。散落在地上的信纸,脚步卷着它们,它们在夜的脚窝前缭乱成风。路人的脚步声唤醒了绿萍,往邮政局走的路上,愣了片刻,和张子民去说什么?属于她自己的伤害谁也不能去分享。

“回家吧。”

看见奉天路关屯钟表店时,一种透彻之痛穿体而过,一寸一寸,脸上落满了忧伤,所有发生的就让发生的死去吧。天地之间的黑暗和身体里的黑暗,以往美好的回忆虽然被瞬间摧毁,但是,为了父母她必须装出什么也没有发生。

透过此刻的玻璃门,看见父亲左眼上套着五倍规格的放大镜,手里拿着钻头,钻头的直径是零点一毫米,和人的头发丝差不多。

父亲一下午几乎没有离开柜台,以往父亲就这样工作。

父亲自言自语说:“这个表如果能给他修好了,有非常大的成就感,如果修不好,晚上睡觉或者吃饭,都在琢磨这个东西怎么办能弄好。”

绿萍离开时看到父亲拿着的是一块机械手表,直径不过几厘米,里面井然有序地排列着两百多个配件,每一个都是有用的,一个放错了位置,手表就不能运转。

修不好手表就不能拨正时间。

对父亲来说,事儿大事儿小都是两个字——守信。

父亲告诉绿萍:“没守信,顾客不会把表放这里。换下来的配件要给顾客交付,让顾客看一下。没有不敢修的,只是有没有胆。接收了表就没有退路,必须把这个活干好,你要知道,爸爸在奉天路关屯是一个很受尊重的人。”

绿萍整理了一下衣裤,世事和人生,从此刻起在绿萍的心上有了灰暗的颜色,未来于她更像是无法言喻。站在夜空下发了一会儿呆,感觉世界变得安静了,安静得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跳,能感觉到身体的温软。

钟表店的时钟敲响了,绿萍像一个黑影儿,在钟鸣声中晃动了一下便没有了踪迹。

妈妈的细微敏感似乎嗅到了什么,对成长中的女儿,任何话都是多余,女孩儿的情绪就像瓷器一样松酥易碎。

黑暗中八木下弘站在巷子口低着头,看见绿萍走进钟表店,莫名其妙伤感了一阵子,为什么得到了还要忏悔?是因为一厢情愿伤害了自己的爱人?

奉天五年的时间,和绿萍、子民的相处时光就这样不光彩地不告而别了。

唯一庆幸的是在洗照片时还留下一张自己和绿萍的合照。八木下弘把绿萍和自己的头像剪下来镶嵌在一只怀表内。表是康铁贝牌的,产于瑞士。跟随自己的怀表,总是放在最贴近心脏的地方。表盘的刻度复杂,罗列很多数字,好像时间不止存在一种记录方式;还因为上弦时,怀表发出“咔嗒咔嗒”好听的响声。这样,过往生活中绿萍的笑容,就会有一些微暗的热量,让他不致在这即将到来的冬天冻得发冷。

第六节 不动声色的时间

回国也不打声招呼?世事和人生让张子民脑海里对八木下弘有了想法:真是一个不牢靠的外国人啊。

张子民还发现了一个无法解释的现象,和绿萍一说到八木下弘,绿萍就不言语了,甚至是刻意回避。当张子民疑惑地看着绿萍时,绿萍说:“日本人要占领东三省了。”

对于战争,张子民天真地认为战争在他以外,顶多是儿童的恶作剧举动,也许会干扰了他的正常生活,但不足以对平民造成伤害。

这段时间里绿萍整个人变得恍恍惚惚,如同在缺氧状态中挣扎。看着钟表店门前一些小孩子在阳光下踢毽子,她也懒得动,从前不知道什么是哀愁的绿萍,也因为哀愁常常想到了什么而微微颤抖。张子民常听绿萍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问话时,绿萍又不记得说了什么。

某一日张子民鼓起勇气说:“萍,做我的妻子吧。不知道我够不够格娶你,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是相依为命的一家人。我想得到你的认可再请求你父母同意。”

绿萍突然哭了,周身发抖,摇摇头,又点点头,明媚的阳光下显得有些怯弱。

绿萍腼腆得和从前判若两人,从前银铃般咯咯咯的笑声似乎在八木下弘走之后就少了。张子民不知道伤害正肆无忌惮地此消彼长,张子民的表白如同被马蜂轻轻蜇了一下心,不知道是温暖还是难过,绿萍接着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张子民说:“萍,你不同意是有理由的,因为我是一个穷小子。听说有人来提亲了,都是有钱有势家庭,我什么都没有,而现在有的也都是你父母给我的,我唯一的报答就是用婚姻来偿还,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不想我这一辈子丢了你。”

没有人知道绿萍犹豫的眼睛看见的永远是另一个现实。伤害,已经动摇了她和张子民之间建立起来的善良和爱。

张子民不管不顾愣头青似的拉着绿萍走到王向阳面前跪下,请求让绿萍做他的妻子,他将用生命来守护这个家庭。

其实他不提,这也已经是王向阳考虑过的事情。王家就一个女儿,唤兰的身体一直不是太好,王向阳也一直想招一个上门女婿,这么多年来他看着张子民长大,成熟,也懂得感恩。时局动荡,未来会是什么样子?两个年轻人既然相爱,两情相悦是比生命更加强大的生命。

王向阳点头答应了张子民的请求。

婚礼举行得仓促,因为唤兰发现绿萍怀孕了。

一个知道尊严的修表匠,不可以在女儿身上缺失教养。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张子民的爱在绿萍心里,永远都种植着一棵绽放的向日葵。八木下弘的伤害使得她看见的是向日葵下自己不可饶恕的错误,让父亲没有了尊严,无论出于怎样的无奈,一个女人生命的美好都该是取决于她的节操。世间事,那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死了。在父母的恩情和张子民的爱情之间,她决定选择活着。一个因伤害过早成熟的女孩,只能隐藏泪水,在怨恨和绝望中她只能克服自己,而永远不能克服命运。

可是,谁能真正放得下那一个最累的词:伤害?

冬天,一场大雪覆盖了奉天,暮霭中绿萍突然觉得生活中缺失了什么。身体在变化,口味也变得莫名其妙挑食。安心给张子民编织毛衣,手中飞动的棒针,驼色的毛衣,从一根毛线开始,一件毛衣快要编织好了,绿萍发现自己的肚子一点一点在聚集起一块疙瘩。

妈妈唤兰看着绿萍说:“闺女,想吃啥妈给你做?”

有点酸楚,眼泪哗啦一下掉了下来。

妈妈说:“哭啥,女人总得过这关。”

酸楚无法控制,人力所不能控制的生活,她给自己找出了许多活着的理由。

月亮升起来,大而圆的月亮静静地悬挂在太虚,往事一再从这样的画框里流出,曾经有过的记忆好像永远被掩藏起来了,绿萍看到她和张子民的影子之间有一个突出的小山包,一个小生命即将到来。

那些钟表的嘀嗒声,不能准确测出它的重量到底有多沉,声音就像海的中心,让人恐慌。

绿萍在张子民怀中,柔弱得像绒球,开始害怕时间,讨厌钟表,害怕它们夺走身边的幸福。越临近生产期,绿萍越害怕报时钟响起。夜晚张子民把所有的钟表停止在此刻,他不需要它们摇摆,需要安静的空间里听绿萍的呼吸声。

时间在钟表的胸腔里抗议。

有时候他们彻夜说话,张子民把说话的内容全都留在纸上,一摞摞日记,幸福被不可磨灭的文字所记载。

外面是永远的兵荒马乱。

恐慌再一次出现了征兆,岳父岳母相继死去,他们的死亡是因为传染病。

岳父岳母出殡那天,乡下来了许多亲戚,带头人是绿萍的大伯,六十多岁,看上去还算健壮,牙齿剩下不多了,他空洞洞的嘴巴,以及那仅存在外面的两颗松动的门牙,说话时藏在心里的心思被带出来,总觉得不友善,但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死了谁苦了谁,不容易啊,我弟弟打小走到今天,一步一个脚印儿走来的,当然了,没有我们对他的支撑走到今天也是难事儿。”

他们是来分家产,假装悲伤只是一个世态炎凉的药引子。

丹东城外尸横遍野,成熟的大豆、高粱迎风生长,在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太阳下,村庄笼罩着死亡的气息。丰收的庄稼无人收割,此起彼伏的鸟鸣,村路上踩着碎步的鸡与斑鸠,因食物充足,其神态极为霸道。

日本军队此时已经进驻东北,传说瘟疫就是他们放出的毒气弹。如同棋盘一样的街道上,纵横相连的巷子走着急匆匆的行人,恐慌如鼠疫一样弥漫,不知道命运方向的人们只能坐以待毙。

父母去世让绿萍对家产分割已经没有多少欲望。今后,无论喜怒哀乐哪一种感受,都少了与父母分享,眼里的世界会变得不一样,父母从一扇门走成了永远。

分家产的人离开时先是站在院子里,阳光照得他们眯起了眼睛,乡下人皱褶肆意的脸上满是阳光流淌过的痕迹。

绿萍大伯仰着脸,露出了一个笑容,那两颗门牙晃悠着,他抿住嘴,两颗门牙搁置在下嘴唇上,然后下意识地低下头长叹一声,又想起了什么事,移动着身体在张子民和绿萍面前走了几步,站下,张开嘴透风漏气地说:“好过了你小子,乡下日子不好时,还要来找你,你不该是王家的儿,更不该是王家财产的继承者。”

说完此话,他挥了一下手,一干人离开,每个人怀中都抱着一只座钟,座表摆动着,横着时它不动了。这些人以为是坏了,一些人要求换一只座钟。张子民给他们解释,摆动的钟摆是靠“重力势能”和“动能”相互转化来摆动的,简单地说,如果你把钟摆拉高,由于重力影响它会往下摆,而到达最低位置后它具有一个速度,不可能直接停在那儿(就好像刹车不能一下子停一样),它会继续冲过最低位置,而摆至最高位置就往回摆是因为重力使它减速直到零,然后向回摆(就像往天上扔东西,它会在上升中减速到零,然后落下)。如此往复,就不停地摆动了。

横过来不动不是坏表,只是横过来打破了它的平衡。由于阻力存在,它的摆动逐渐减小,最后停止,所以要用发条来提供能量使其摆动,当座钟倾斜的时候摆动停止。

乡下人对钟表只限于物件大就贵的认知。他们周周正正端好座钟。绿萍惊呆了,第一次知道钟摆的方向是统一的,它们是集体的时间,时间是坚韧有力的。

她倚在张子民怀中痛哭,和张子民童年时失去双亲的痛哭是一样的,命运跌落在了井口,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窟窿。

一条老狗在门外的桃树下,每次路过总要跷起右后腿,在树根下留下尿的痕迹。旁边有一块青石立在那里,它也把痕迹留在那里,然后它顺着砖路快步走。有车从后边驶来,“嘀嘀”地响起喇叭,它慌忙向右边跳了几下。路边走着的一个小孩捡起一块石头打向狗,石子落在了狗的后胯上,吓了狗一跳,在它回头时,后面驶来一辆小汽车撞向它,绿萍尖叫一声吓得闭上眼睛,睁开眼睛时,狗死在地上,没有呻吟,街道上一摊黑血。

绿萍幻想着在阳光温暖的黄昏蹲在它身边,从头至尾把它的毛捋上几遍,它感觉一股暖意传到心里,它伸出舌头舔着绿萍的手,很温和,尾巴摇着显出几分欢快来。

民国十二年(一九二三年)入夏,绿萍生下了大女儿兰子,大名张若兰。

女儿过满月时,家里没有一个亲人在场,南面靠墙的条案上摆放着五个牌位,依次是张子民的父亲、母亲、瞎子父亲、丈人、丈母娘。

兰子的哭声敞亮,宣告她来到了人世间。

黄昏的暗影里,漫天遍野刮过的大风,卷起地上的垃圾,卷起了地上铺张了一地的梧桐树叶,它们飞舞着,兰子梦幻似的大哭,绿萍抱着女儿摇摆着黄昏。

张子民突然想去街上给女儿买一个玩具,绿萍用眼神鼓励他,爱是没有语言的,只需要用眼神指挥。

在街口上张子民看到一群孩子在玩沙包,踢鸡毛毽子,也有玩骨拐的,大风刮过来时,他们勇敢地迎着大风哈哈大笑,黄昏和风让他们无限快乐。

张子民什么也没有买到,商店已经关门,只有一个卖鸡毛毽子的老大爷在街上寻找有孩子们热闹的地方。站在老大爷跟前,张子民给女儿兰子买了一只鸡毛毽子。

回到屋子里,兰子还在哭,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们母女。张子民在地上卷起裤腿挽起胳膊开始踢毽子,一下、两下、三下,怀中的兰子安静了许多,偶尔在脚步的停歇中还露出了笑容。绿萍侧身看地上的张子民时,泪水止也不住。相依为命的一家人,耻辱也许会慢慢地扼制身心对自由的向往,但是,并不能让心灵屈服。她要给这个男人生许多孩子,她闪着泪光的悲伤,宛如含泪的微笑一样动人。

张子民在地上踢啊踢,终于兰子笑出了声音,绿萍说:“兰子喜欢爸爸踢毽子,爸爸就要踢一辈子毽子疼兰子。”

踢毽子的张子民很笨拙地说:“爸爸踢一辈子毽子,疼兰子,也疼妈妈。”

第七节 战争,惊鸿一瞥出现了

春天,少人走的老墙根儿,青砖道旁开着五颜六色的花,美丽的花盛开得饱满,尤其是一场雨后,它们消逝得也迅速。

钟表店门前的桃花开了,开得烂漫。最夺目的是城墙上的连翘花藤蔓,和周围一片片醉人的绿交相辉映。街道两边的杨树、梧桐树、槐树,先是杨树的絮落在地上,虫子一样铺满了街道,接着什么地方的柳树开始扬花了,飞雪一样。

一个叫人难以置信的意外出现在奉天的春天。

一颗炸弹落在奉天的城墙上,奉天人的心被什么掏走了。炸弹落下时,日本兵大摇大摆走在奉天的街道上,并要求每家店铺的幌子上都插一面太阳旗。

绿萍黄昏时分去街心买毽子时,看到一位修表的老人,穿一袭皱巴巴的黑袍,笼着袖,走几步咳嗽几下,他的眉心处结着一个很大的疙瘩。绿萍想和老人搭话儿,突然老人在绿萍面前“嘭”一声倒下了,四周的人惊慌失措逃跑,绿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着地上一摊血,血从老人的胸口处洇出。

死亡无言以对。隔壁熟悉的邻居大姐因为目睹了死亡,身体不住打战,不得不跑过来抱住绿萍的胳膊,把脑袋埋在她的胸前,邻居大姐的牙齿互相碰撞着,听不清想要说什么话,或者已经在说什么,绿萍的头炸裂般疼痛,感觉像是有一个人在遥远的另一端自语,而她,违心或遂愿,都得坚强地站立着给邻居大姐勇气。

战争,惊鸿一瞥出现了。

这一年发生了一件大事。张子民的儿子出生了,出生不久后被医院调包换成了一个女儿。

在产房外听见报平安说是一个儿子,带锤锤的,最后护士又肯定说是他们听错话了。张子民和医院理论,没有人搭腔。这个小生命蜷缩在绿萍怀里,绿萍抽泣着说:“她们说是儿子,我也听得真切,结果剪完脐带后抱进来是女儿。老天为什么不说话呀?”

绿萍无助地伸长她的目光,透亮纯净得犹如挂在山崖下的流瀑。襁褓中的女儿不哭,黑豆一样的眼睛亮亮地盯着什么地方看。

黄昏,似乎是人世间伤感的命定色调,来了就是缘分。

绿萍说:“那一定是一个需要儿子的家庭,十分需要。”

迟疑片刻又说:“我们也需要啊,这是你第一个儿子。”

二女儿张若蕙,小名蕙子。她比兰子小一岁半,生于民国十四年(一九二五年)五月。蕙子的眼睛很小,细细的,有一股满不在乎劲儿。

绿萍说:“我们要待她好,待她好,人家就待我们的儿子好。”两行泪悄无声息落下来。

相比大女儿兰子,蕙子是一个很安静的女孩,她和兰子的性格完全不同,包括后来的成长。

兰子说话直率,甚至有点咄咄逼人,蕙子总是像一个懂事的孩子一样,不去和任何环境下的新生事物争艳,很安静地笑,说话,做事。

微风刚起,有月牙儿的夜晚,蕙子黑黑的眼睛盯着窗户,自顾自笑,她的样子像是谁悄悄往夜色里撒了一把细粉似的清香,那种香气太淡太轻,很害怕喘气重一点,就被扑灭。

张子民和绿萍常常屏住呼吸看她,偶尔有兰子一嗓子号哭惊吓了她,过一会儿,她又回到原来的状态。

如果兰子是芍药花,花色艳丽,香气也重,那蕙子就是一朵兰花。

民国十七年(一九二八年)六月四日,东北王张作霖的生命定格在了这一天。

这是一件大得不能再大的事情了。张作霖乘坐的火车行至皇姑屯被日军炸毁,最终因抢救无效离开了人世。东北出现群龙无首的局面,奔走相告的人们开始人心惶惶。

接下来的日子不安定因素频频发生。日军每天都在频繁调动兵力,听说日军将适合于在寒地作战的日本皇家军团第二师团调往东北,接管奉天不久的关东军司令官频繁视察驻南满、安奉铁路沿线的日军。

奉天的清晨常常听到关东军在实弹演习。

这期间日本人来过奉天路关屯钟表店,并没有买钟表,只是看了半天房子就走了。几天后,隔壁一家名叫“怜众”的中医诊所被日本人占了,一家老少被迫搬到了城外的小土房里。日本人强迫女主人留下当保姆,女主人在某一天的夜晚在门闩上用绳子勒死了自己。

守店的刘扎根师傅看出了日本人的心思,似乎就差那么一根导火引子,日本人想要占领钟表店。

提心吊胆的日子很快就进入了民国十九年(一九三〇年),绿萍怀着娃要生产了,屋子里请了奶妈照顾兰子和蕙子,绿萍一人住进了医院。

这一年八月张子民大儿子张奉生出生了,小名大锁子。名字在未出生前就起好了,如果是儿子,名字中要带一个“生”,因为瞎子父亲名字里有一个“生”,也算是一种纪念吧。“奉”是奉天出生,原本说是男孩就姓王,可绿萍不同意,一定要姓张。

她说:“我不喜欢王字,这个世界如果没有人称‘王’,没有英雄,生活就安稳了。”

三个娃让生活乱成了一锅粥,物价飞涨,生活越来越朝着战乱的方向发展。

民国二十年(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关屯钟表店修表师傅刘扎根晚上去奉天城内中街一家叫“内金生”的皮鞋铺找朋友说话,话儿说多了,晚上就住在了皮鞋铺。半夜十点多钟,听到北面一声巨响,接着枪声就起了,一夜没停,他也一夜没合眼,担心着关屯钟表店。一早匆忙出门,听撤回来的人说,不得了,日本兵见人就杀,有的人站着不反抗也被活活刺死。

又等了一天,心急难熬的刘扎根说啥也得回钟表店。一路上小心谨慎,看见城墙上站满了日本兵,心里一下就明白奉天被侵占了。

日本兵跟着装甲车趾高气扬在街道上走,柴油的臭气和扬起的尘土呛得人们不停打喷嚏,引得队列中日本兵牵着的大狼狗冲着人群一阵狂吠。一路上听说,奉天城里的东北边防军司令部、省政府、市政府、财政厅、银行、军工厂、飞机场全都被日本兵占领了。

刘扎根师傅好不容易回到钟表店,他看到的是一片废墟,钟表全部被掩埋在废墟下面,声音准确出现在耳边:“咔、咔、咔、咔”整齐的节奏,“当、当、当”时钟准确报时。王家的家业一夜之间因为日军炮火袭击全毁,天下没有道理了哇。

张子民对挖掘的理解,那是人世间一种奇怪的动作,犹如拳头拍地抢天诅咒人间。在一些看不见的地方,每天都会有挖掘,比如人的记忆,总是在想象中挖出那些难以理解的深度。会想起八木下弘,只有记忆中的八木下弘是真实的,现实中的八木下弘虚幻成了满大街日本士兵趾高气扬的脸,就像落日在它隐灭前给了你满天霞光后的寂灭。

刘扎根师傅带着张子民一家大小迁移到离城十里地的刘家屯居住。自己的房子朝向不好,屋子里整日黑洞洞,不等黄昏到来就得上灯。刘扎根女人是吃斋念佛之人,不动荤腥,一双三寸金莲颠着,因为多出来一大家人,生活显得麻烦了许多。这不是长久之地,就等张子民在城里找下房子,可等待中的城里出现了大的变故,日本军队接管了东北邮政,并准备成立“满洲国”。

中华邮政辽宁邮务长是意大利人巴立地,吉黑邮区邮务长为英国人斯密斯。考虑到邮务长为外籍人以及邮运的国际性,日本对接管邮政尚存顾忌,所以采用了检查与控制的手段。日本关东军司令委派宪兵常驻邮局,查翻信件报纸。他们甚至还登上行驶的火车拆开信件,并扣留关内的报纸,想切断关内关外的联系,封锁抗日救亡运动的消息。

伪满交通部长丁鉴通知巴立地,说要尽快接管东北邮政。巴立地与接管人员谈判时,坚持“在新京(指长春)、南京两政府关于辽宁及吉黑两邮区交涉协定未成立前,凡是两邮区事务,一律照旧维持现状”,并达成初步协议。日军闻讯大怒,竟要伪满人员索回协议,当面撕毁,企图赖账。巴立地把协议书的部分内容夺回,拼贴后执以为据,当面力争。同时,巴立地暗中把邮政重要档案、现款、邮票等分别存放到国外银行和教堂,人员陆续向关内转移。关东两千多名邮政员工表现出高度的爱国主义精神,毅然撤入关内。

奉天邮政的外籍上司和张子民说:“你不想做亡国奴我理解,你走得我走不得。那就派你去陕西潼关吧,日本人过不去黄河。如果有一天日本人过了黄河,中国邮政就彻底完了。不仅是邮政,中国也彻底完了。你的孩子们正是读书的年龄,在奉天,假如书念完了你的孩子们就会被教育成日本人。”

日本在奉天的教育,完全是奴性教育。他们大力宣扬“东亚共荣”“中日亲善”“日满不可分”“民族协和”等等,并强调让日本人和中国人和平共处。

上司拍着张子民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中国的年轻人,你要多生娃娃,不为什么,就为了你们国家将来有扛枪打仗的人!”

第八节 火车上

张子民带着全家人离开奉天时,突然想绕道山西去潼关。因为有一个私心作怪,路途虽然绕得离谱,他还是想去看看山西风物。瞎子父亲的祖籍是山西广武,小时候因为眼疾,跟着一个会捏骨算命的人一路讨饭来到奉天西北五十里地的沙岭堡落户。

瞎子父亲活着时常口念一副对联:“爆竹三声,崩出一伙穷鬼。呸!贼狗日的,害得老子七死八活;焚香九炷,迎来五路财神。呀!好老人家,保佑小人六合四喜。”

“啥年月你能代替爸爸的眼睛回山西去看看?唉,唉,人活着就是一个幻想。”

那双眼睛下是万籁俱寂。

也许离开奉天绕道山西去潼关是今生唯一的一个时机,战争会出现什么样的转机,一切都是未知。当愁绪爬上心头时,内心不由一颤,瘟疫中失去的亲人,瞎子父亲、岳父岳母,经历过的所有苦难都是送他往天地间白亮的地方走哇。满足一个盲父的幻想,念头拔苗助长般将出行的距离拉得又似乎近了许多。说出自己的想法后,第一个表态的是兰子,很兴奋,绿萍没有地理概念,一切听张子民的。

决定行程后张子民把关屯钟表店拜托给刘扎根师傅等待后事处理,托人购买了北宁铁路二等卧铺票。看着满大街咄咄逼人的日本军人,未来变得凌乱模糊,纵有万般不舍,离开奉天已成定局。

绿萍收拾被轰炸得七零八落的东西时,发现可带走的不多,无意看见一旁玩耍的兰子和一个人某一个地方十分相似,绿萍的心突然像针扎了一下疼。“羞耻”这个词终于抓住了她的心,一时慌乱得手足无措。

日本人就要将奉天改成“满洲国”,背后的东西,因果链清晰可辨。绿萍怀疑八木下弘这个坏蛋在奉天是有目的有野心的,她还教会了他汉语,绿萍的脊背突然就紧了一下,在某种程度上自己是不是也算是助纣为虐?

坎坷的生活让人间陷入囹圄,兰子的样子又暗含了无法言语的怀疑,羞耻占领了绿萍灵魂的角角落落。遗失在过去日子里的人恐已无缘见面,如果真有一天见了面,绿萍一定要问问清楚:你这头畜生,到底对善良的中国人做下了多少恶事?

从外面办事回来的张子民说:“日本军队满城招摇过市,那些亲日分子头戴留假辫子的黑瓜皮帽,身着对襟黑绸袍,以居高临下的斜眼看人,说话只说两个字:‘妥了’,其恶声恶气与满脸的凶相很般配,活像日本人面前的一条走狗,大敌当前这些人该有多昏昧与可耻呢。”

绿萍说:“中国兵也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去洒热血、抛头颅抵抗,可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日本人说占领就占领了?”

战争面前没有想象,因此也无法说得清楚。

绿萍收拾家中一些零碎物件时,从旧衣裳里掉出一尊铜佛,她想起来当时回家后脱掉这件衣裳再也没有穿过,烫手似的把铜佛甩在了地上。各种幻影像恶鬼般狰狞舞蹈般袭来,绿萍屏住气息阻挡着一切逼近。突然,兰子跑来从地上捡起铜佛像,绿萍下意识喊:“扔掉!”

张子民听绿萍大声吼叫的声音,从外面进来问兰子是不是惹妈妈又生气了。兰子迅速把铜佛像挂在了脖子上,有点得意扬扬。

绿萍重重喊道:“卸下来扔掉。”

兴奋和焦灼使绿萍的声音变得那么陌生。张子民扫了一眼兰子脖子上的小铜佛像,笑着说:“妈妈是怕贵重的东西被兰子丢失。噢,兰子的脖子已经强壮得可以挂住一尊佛了。戴着吧,也愿铜佛箍住兰子将来的性子。”

黄黄的光照洒落在地上,一条浸透灯油的灯芯摇晃着兰子和张子民的影子,奉天最后的一个夜晚,绿萍觉得天真烂漫彻底抛弃了自己。

最后道别的时间到了。一家人在奉天路关屯钟表店一堆废墟前,重重磕了仨头,有一种梦醒后的惊厥感。

此时是民国二十二年(一九三三年)四月十五日,阴天,无雨。

一家人背负行囊上路。

奉天城车站人群淤塞,逃离奉天的人群密密匝匝。张子民护着一家大小,缓慢移动。他肩着兰子,抱着蕙子,送站的刘扎根师傅护着绿萍抱着大锁子背着一家人火车上的干粮和行李,招呼着插着人缝往前挤。道别的时候绿萍想着奉天落下的父母,关屯钟表店,孤独、恐惧无边无际袭来,一点一点浸漫到心里。盯着送站的刘师傅愣愣怔怔想了半天要道别的话,却是什么也没有说,怕痛哭失态叫孩子们担惊受怕。

车厢内男女分座,一个车厢里分上下铺,容四个人。车票不在一个车厢,张子民和其他车厢的人调换了一下座位,一家人算是坐在了一起。坐火车啦,兰子和蕙子喜悦得在火车上串车厢,绿萍拦挡都拦挡不住,少不知事的孩子们有大人在就是他们的天和地。

张子民说:“得行驶二十多天才能到北平。”

兰子喊:“快听,火车放屁啦!”

张子民抚摸着兰子的小脑袋讲:“那是火车在放气。火车是靠气压来刹车的,当火车停稳后,怕火车移动不松刹车。现在,火车要出发了,火车司机把刹车松开,所以呀,你们就听见了松刹车的放气声。”

蕙子眨巴着眼睛想了半天似乎依旧想不明白。

“哐当,哐当,哐当——”

真不知道未来是不是去赴一场地狱之旅的磨难。

二十多天后到达北平,全家人不敢停留,坐车到河北石门市后租赁了马车往雁门关走。这一路颠簸又是一月有余。

没有阳光的正午,太阳跟天空是一个颜色,它隐埋在天光里,云朵很厚,高高矮矮的房子和老树,黄土地上到处是凌乱的脚印,绿萍袅娜着身子踩着那些脚印走过,没有人能从无数凌乱的脚印里识别出来绿萍是一双解放脚。

租赁的马车要返回石门市,战争要来了。因此他们需要歇息后继续租赁马车往太原然后坐火车去潼关。

风卷走了地上很多脚印,绿萍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张子民,两个女儿牵着爸爸的衣襟,怀中是牙牙学语的大儿子。一路颠簸让绿萍白净的脸尖尖瘦瘦,五官也小了一圈,看张子民和孩子们时眼睛光亮而慈祥。她下意识挽紧了臂弯里的包袱,看着张子民怯生生地笑,包袱里放着一件绿缎暗花夹棉旗袍,是她出嫁时娘缝制的陪嫁衣物。

活着时母亲常说:“女儿不忧愁。”

人世间与红尘厮守,哪能不忧愁?

如同瞎子在世时所说:“穷人脸上不能有愁相。”在这万物失态,别离锐利似刀剪的时代,绿萍小小的身子里藏着多大的坚强?也许一生都无法从变故中恢复过来,世界和从前不一样了呀。

张子民几次安慰绿萍,把有过的、发生过的就当作一场梦吧。

绿萍平淡地说:“懦夫才逃避现实。”

此时,绿萍的平淡向一杯水一样干净,在极苦极甜中,依梦为生,与命运抗争的人是多么幼稚和徒劳,但是,活着就是抗争。

第九节 广武古城

黄土颜色的广武古城在远处出现了。

瞎子父亲心里的城,也是一生永远看不见的城。

夕阳从城墙高处投射下来,城墙的阴影使城墙脚下的道路一半变黑。一些小孩子在城墙下的阴影里玩着游戏,踢毽子、跳房子,一些中年人从城墙下走过,他们矮小而衰老的身影仿佛在世的瞎子父亲的影子。

山西塞外的广武古城雄踞隘口,南可望见内长城,北邻汉阴绾故城,西接辽代雁门关关城,是历史上汉民族与北方少数民族发生战争的重要地带。古城和远处相望的烽火台,构成一条坚固完整的战事防卫体系,至今仍不失当年古战场壁垒森严的战斗气势。

人类的历史就是战争的历史,也是生命轮回中,光明与黑暗的象征交错形成的力量关系。但是什么神灵在操纵着人们的行为?为什么要有战争?

城内,高大的城墙内有青砖门楼院落,大都紧闭门户。门楼上雕着大自然中的万千物种:灵芝、牡丹、石榴、佛手、菊花和祥云;也有古代中国的无数传说故事、人物:“八仙庆寿”“郭子仪上寿”“尧舜禅让”“文王访贤”“天官赐福”“和合二仙”等等,栩栩如生地浮现在门楼的每一块青砖黛瓦上。

从建造房屋寓意上,可以精细地看到人们追求幸福、美好生活的精神内蕴。这内蕴深藏在宅第里,寄托着子孙绵延,福寿安乐。战争不知是否也会毁坏这座古城?绿萍莫名其妙的悲戚由心而生。这个时代,卑微的生命如同满地的青草,脚踩过,车辙碾轧过,活着的活着,死亡的死亡,战争除了政权掠夺中的胜者,没有人会记住这些平头百姓。

许多店铺已经关门,战争让广武古城流言四起。

张子民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车马大店,睡铺紧张得只有两个铺位,而且是男女一起睡在炕上,一家五口人只能将就打通铺。儿子还吃奶,面对一长溜通炕,众目睽睽,绿萍实在是无法解开怀喂奶,无奈张子民用衣服挡着,四下里的人看着他们,觉得是遇见了怪物,露个妈穗子喂奶藏啥嘛。

女人扯开怀喂奶那是天经地义啊,乡下人很少有女人以这样的方式遮羞。

被子湿重,不知睡过多少人,两头白里子已经看不出是白色,烟草味,脑油味,脚臭味,嘴里呵出的宿了多年的口臭味弥漫着四下。绿萍没有一点娇气,如若和张子民打通铺,不是和陌生人面对面,就是和陌生人的臭脚面对面。张子民无可奈何看着绿萍,旅途绕这么大的圈就为了满足瞎子父亲活着时的一个心愿,让绿萍和孩子遭受这么大的罪,可现在说什么都迟了。再看绿萍,她一点都不含糊地上炕睡下。

臭烘烘的炕上张子民小声嘟囔说:“萍,你受委屈了。”

绿萍平静地说:“和失去父母和家园比,这是福气。”

黑蓝的夜,耀目的月照在窗前,一些人骂娘,一些人喝着散酒,因为蔬菜紧缺,他们用筷子蘸着老醋当下酒菜。老醋的味道如小脚女人的裹脚布,散发着酸臭。喝到一定时间,店家说要灭灯了,他们哼唱着当地的黄色小调上炕。

此时的四周打鼾声此起彼伏响起,张子民感觉到脚头儿上,绿萍的身体在轻微颤抖。

在这座陌生的城里,可看到街道上还有一些次序在稳定着即将到来的日子,那些缩着脑袋,打量着过往行人的小摊贩,守在一块狭窄的地盘上,为了招徕客人,不时伸长脖子探望。

张子民和他们打听童年走失了的一个叫张旺生的人。广武古城丢失的人太多了,街面横晃着的人脑袋上生着斑斑点点疥疮,鞋子露出脚指头的小孩,丢就丢了,想找一个丢了的人,谁还能记得起从前?

“风带走了一茬又一茬人。”

街面上许多店铺都关门了,有一家药铺,走过时闻见一股异香扑鼻。早晨的太阳光投射到高大的柜台上,张子民突然觉得应该买一些预防感冒、痢疾的药。走进去没有发现人,准备吆喝时看见配药先生古人似的冷站在阴黑中。

背后墙面上全是抽屉和明柜。柜台上放着小秤、算盘、灯笼、坛子,坛子上写着“精制饮片”“圣草延龄”等字样,它们发着幽暗的光,有一股说不明白的寒气在里面藏着。

张子民买了一些散丸,告辞时打听租赁牲口的地方,药店掌柜告诉他隔壁二十步不到就是。

果然看见了租赁马车和牲口的店铺,屋子里掌柜忙碌其间,算盘打得噼啪乱响,似乎是正在合账。

张子民说想租赁两匹马上路,送往太原城。掌柜的头都没有抬说:“马没了,只有驴还闲着。”

琢磨着驴走长路会很慢,就想知道马都被什么人买走了。

此时进来一个头上戴礼帽的人,进门就说:“大中小羊各三只,小羊每斤一角八分,一只二十三斤四两……马十七匹,每斤一角九分……”来人一口气说完一大堆话,问:“一共多少?”

掌柜的说:“是穆队长呀,二百一十七块八角四分。”

来人一把抓住掌柜的双臂抱在小腹前,迅即把手笼在袖管里,问:“袖里吞金?”

掌柜的微微一笑:“雕虫小技,见笑。”

来人抱拳施礼:“佩服!”

两人又碰头抱怀在袖笼里捏算着,掌柜的胳膊一伸一缩,一定是有东西落到了他手里,掌柜的向对方一推,摇头说:“穆队长,您打错了算盘。”

穆队长说:“我只动了算盘上的一颗小珠子,其他珠子还没动呢。”

掌柜的说:“不!穆队长算盘口诀念错了,动多少珠子也枉然。”

穆队长脸色一沉,说:“那你看这个如何?”

见那袖笼里的胳膊再次一抖,一样东西落下来,掌柜的惊得浑身一颤,他的脸色霎时变得灰白。

穆队长阴狠地笑着说:“这架算盘怎样?买牲口时不懂礼貌的,通常就用它来结算。”

四周的看客有看明白的人,掌柜的面色蜡黄蜡黄,哆嗦着顾不上体面看着穆队长猛抽回手,扬长而去。

张子民一脸不解,掌柜的看他不像当地人,说:“这年头驴是马价,用就用,不用就快走人。”

张子民看对方的态度知道事情可能比看到的要严重,又想知道他们到底是在做什么交易,不知深浅问掌柜的:“掌柜的,这‘袖里吞金’,是啥意思?”

掌柜的很不屑地看着张子民说:“外地人,‘袖里吞金’是手心算法,不用算盘,只把自己左手当作一架五档小算盘,用右手五指点按这小算盘进行计算,其速度远远超过用算盘。这是数百年前,秦晋商人发明的算法,精通者少之又少。”

张子民说:“掌柜的,你这种算技实在是神了。我若不是赶路真想在广武城多住几日跟你学习一下。”

掌柜的喊:“骡子,骡子哎?”

张子民想,为什么不租赁两头骡子呢?急忙打断对方说:“骡子更好,有力气,稳当还出路。”

一个壮汉小跑过来,掌柜的安顿他去备料准备牲口上路。

掌柜的很不耐烦地挥着手要张子民赶快交钱。张子民一边交钱一边说:“我是见识了袖里自有乾坤,无手也能吞金啊。”

想着驴不如骡子,还想着要协商,掌柜的摆摆手叫他赶快走,出门后听见身后传过来话:“何止吞金,还可能吞条人命呢。”

不舍得离开的张子民想:有些事情的到来比他想象的或许更糟糕。

第十节 风起处满地黄尘

绵延的山路,苍岭古道,黄尘飞扬。踏足其上,因长年累月朔风呼号,整个大地一眼望去天地一色,真是古代金戈铁马厮杀的好战场。

一家人沿着恒山山脉走,北是雁北高原,南是忻定盆地,看到雁门古塞就建在峻拔的雁门山脊上。

大约走了有二十公里的距离,一条沟谷小路,看到了“三关冲要无双地,九塞尊崇第一关”雁门关的东陉关,明代“三关”之一。雁门关未经战争摧毁,得力于关外双关两城的护驾,被称为东、西陉关。

兰子和蕙子兴致得很,不管不顾要自个儿走路,稀罕这山道上的花花草草。绿萍抱着大锁子坐在驴脊上,如果不是兰子和蕙子淘气可能走路要更快一些。

不久,刚走过的一九二六年春天,阎锡山的晋军与冯玉祥的国民军曾在此地进行过激战,晋军第七旅伤亡惨重,阵地几乎失守。

路边有一座小庙孤立在土堆上,绿萍坚持要下去拜拜,一路上遇见庙宇绿萍都要进去拜。

她求的是这一路平安啊。

依着山脚,由高到低、大小不一的封土堆星罗棋布。多为汉代戍边将士的墓地。最高封土十多米,最低的也有三米多。青山有幸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历朝历代有多少这样渺小的个体护卫着天下的无限江山,千百年过后,这些将士依然排列着整齐的阵形在塞外的秋风之中等待检阅。

羊肠土路走起来磕磕绊绊,鸟从他们头顶飞向天空,张子民看到大锁子望着天空笑,依在绿萍怀中,他毛茸茸的头顶着妈妈的鼻尖,绿萍的嘴轻吻着他的头发,他用小手指着天空,鸟飞过,天空什么都没有,只留下了白白的云朵。

天光下张子民突然发现,他的儿子十分像记忆中的一个熟人。

绞尽脑汁想不起来是见过的一个什么人的模样。很认真地俯身看他,突然明白了,他的这个儿子十分像记忆中的父亲。一个襁褓中的孩子居然像一个成年人,是从什么地方发现的呢?张子民琢磨不清楚,是第六感觉吗?

对父母的记忆早已模糊了,走得无影无踪的疼痛为什么一下袭击了张子民的心口?他又看了看兰子和蕙子,两个女儿都有绿萍的影子,可兰子更像一个人,有点模糊,下意识按住了自己的想法。

为了转移话题他和赶驴人聊天。赶驴人说,他外号骡子,大名儿叫车秋平。

忽然想起了租赁牲口的掌柜喊“骡子”。

车秋平今年四十五岁,打着光棍,父母早死,独自一人活在世上。广武城车姓少,找遍全城都找不下一两户亲戚。受李姓人排挤,时间一长,车秋平就变得固执倔强,在任何人面前都扮演出不怕死的样子,反倒没有人敢明着欺负了。车秋平在广武城没有正经房屋,住在靠城墙下的一个粪场垃圾堆旁两眼砖窑内,传说是过去的藏兵洞。

窑前五尺外就是街道,任何人都可能从他的窑前走过并顺走他放在屋外的家什。没有人把他当作一个正经人,长年当长工,似乎他的存在对任何人都无关痛痒。

“骡子”,这种含混不清的叫法还在于周围人对他的不恭,用“骡子”来贬损他取笑他。

车秋平笑嘻嘻说:“喊我骡子就是了。”

张子民是断然不会喊他“骡子”,喊一个人的名字是对一个人尊重。

车秋平算是一条壮汉,虽然长相见老,个子也不算太高,但黑红色的国字大脸,笑起来也还是有几分狡黠在里面藏着。

一开始不熟,走得闷声,走着就熟悉了,他腰板挺拔,每走一步,山间路都显得落地有声。从侧面看,头发看上去硬戳戳的,因为长年不洗头,有些地方毡片一样纠结着。

一路上车秋平讲广武城的笑话,那些笑话明显是用来嘲笑富人的。他告诉张子民,他的掌柜的把马都卖给了军队,那个穆队长其实是拿着枪来吓唬他的。

袖笼里的枪一亮,掌柜的就软蛋了。

车秋平说:“总有让他栽跟头的地方,一物降一物,麻婆配豆腐。”

张子民说:“战争要来了,你不怕吗?”

车秋平说:“怕是骡子。”说完话自顾自笑了。

这时张子民才明白了当时的情景,如演戏一样,很张扬的掌柜的怎么到后来就稀松了。

所有的马都从军了,战争真的要来了,战争会叫人家破人亡。

这样想真是叫人胆寒。

山西也许就是楚河汉界。

路越走越弯,在平野的荒芜中,风刮得满天满地黄尘,大锁子开始有点咳嗽,喀喀喀,咳嗽声时而激烈时而散淡,小脸蛋憋得通红。绿萍害怕什么发生似的,孩子两只明亮的眼睛望着妈妈。

走到一个小村前,车秋平说他认识这里一个神婆,能看病,是他一个远房亲戚,也可去她屋子要点水喝。

正午时分,阳光很暖,天地间却透着一股阴冷气。村庄很小,村口上几个站着看稀罕的人看着一行外人走近,捂嘴笑着显得陌生而怪异。车秋平前去讨水,不一会儿端来两碗水要他们喝。一个村妇看着似乎看明白了大锁子发烧,走过来用手摸了摸娃娃的头,惊讶地说:“烫,遇鬼之症。”

张子民和绿萍不知道什么叫“遇鬼之症”,期待地望着她。

女人要绿萍抱着娃娃进她的屋子。破败的茅草屋,炕上铺着羊毛毡,平日好动的大锁子没有一点儿力气躺在绿萍怀窝。车秋平跟进来,他似乎也希望这个村妇用土法给大锁子看病,既然决定了,就想着今天的路程就走到这里,在村庄里住一晚然后明天一早赶路。

村妇先是用一碗清水放在大锁子面前,然后问了名字,用筷子一竖,用右手轻扶着,口中默念:“拦了你的马路,撞了你的桥头,不管你是撞死的、吊死的、溺死的、烧死的……无意冲撞,不要见怪。既然找到了,就献你点水饭,你放过娃吧!”

看着立在水碗里的筷子,村妇说:“遇上灵界朋友了。”

接着拿起筷子竖第二次,重新用右手扶于碗中,默念:“你如是淹死鬼就站下。”

筷子没有站下。

村妇说:“那你是孤魂野鬼?”筷子站着不倒。

村妇要人准备饭,同时口念:“娘家水饭,扫你到三千门外!”

似乎被什么东西附体了,发抖的身体不自主地开始抖动,她代替鬼魂说:“我是在原平遇见的,大约一丈多高的土墙内,这娃娃的笑感染了我,我顺着一根藤蔓,从城墙上荡过来,看见时,就想看个究竟。”

只见她腾一下跳起来,从屋子里的楼梯下的大缸内,用缸盖上放着的木升装满了缸里的谷子,然后又在谷子上插了一把剪刀。这时候进来一位衣衫褴褛、形态丑陋的女人,女人端坐在脚地一条木凳上,用蓝色染布覆盖着脸。

只见村妇从大襟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黄色咒符,半哼半唱,念念有词。

绿萍不知所措地抱着大锁子坐在炕上,一位中年男人抱着一个小孩,坐在丑女身边。大锁子脸蛋红通通,微闭着双眼,高烧让他不停地抽搐,张子民喂大锁子吃了一点降烧药呼呼睡着了。

突然,神婆一声号哭,上前要赶走地上的丑女,两个人开始动手动脚,她们俩的打斗,打破了屋子里几乎凝结的紧张气氛。只见神婆涕泗横溢,厉声喊道:“魂啊,走远的魂啊,魂啊,走远的魂啊,归来哦——”

如此反复几次,吓醒的大锁子在绿萍怀中开始大哭。绿萍用小勺子喂大锁子水,绿萍没有见过这种架势,紧张地看着张子民,开始有点心神不宁。

车秋平不时安慰说:“迷信迷信就好了,她通晓神鬼,可以看见黑中白,也可以看见直中曲、对中错。”

这话由车秋平嘴里说出来,真是和他放养牲口的身份不符。

地上的神婆开始跳舞,摇摇摆摆,一双小脚如捣蒜锤子,颠儿颠儿来回绕。不知她从什么地方拿到一根一米长尺子,用尺子点着丑女,一下两下,她自言自语,温和地骂:“把人家娃的魂儿丢下走吧,走吧龟孙子。”

这时从外面进来一位年长一些的汉子,手里拄着拐杖,左腿有点拐,秃头,黑红脸,脖子上挽着羊肚子手巾,手里拿着一个锡酒壶,一摇摆一口酒,下咽后嘴里哼着当地小曲儿。看见丑女在,两眼一瞪举起拐杖就要打,丑女抱着头一下蹲在地上。

丑女的头发像一团马蜂窝,拐子上前抓着丑女头发拽起来,丑女一手提着黑粗布免裆裤子,一手挡着神婆打过来的米尺,对着四周围的人说:“魂来了哦,魂来了哦——”丑女说话时有点结舌,眼睛往上一翻又一翻,露出鸡蛋清一样的眼白。

张子民上前挡住打过来的米尺。

“我儿不需要迷信了,所有的人都走吧,车秋平,我们离开,我不相信迷信。”

屋子里的人即刻安静下来,突然竖在水碗里的筷子跌落了,带着水落在脚地上。

片刻安静后,神婆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开始哭,号啕大哭,可能是搅了她的场子,她的哭显得很清醒。

丑女被拐子拽走了,车秋平拉着张子民到墙角放农具的角落说:“本来迷信是不需要花钱的,你这样子吓坏了她,你还让她以后怎么在村子里生活?”

张子民说:“这迷信也太搞笑了,本来是旅途风寒让小儿发烧,这样一弄把我妻也吓坏了。”

车秋平撇了一下嘴说:“你看怎么办吧,不然咱们明天没有办法离开这个村子。”

张子民是一个寡言的人,想着,可能是想要钱。“是想要钱吗?”

车秋平笑了笑说:“还是你们城里人脑仁子够用,我就没有想到钱能解决问题。”

他明显是在装傻。

张子民摸着大锁子额头,孩子睡得踏实,额头凉凉的。想来可能是刚才被地上的表演吓得一阵子大哭,哭出汗反倒降烧了。天暗下来时,神婆的丈夫下地回来了。神婆的丈夫叫马力大,马力大温和地坐在他们对面的炕上,头发稀落,个子矮小,笑容仿佛是刻在脸皮上。

张子民把下午迷信和过夜的钱放在炕柜上,马力大不要,坚决不要。他抽着旱烟,一口接一口。

夜里说起地里的活计,知道他是去给自己打坟,他说自己有重病,就快要死了。坟地是十年前寻好的。他说:“坟地也是家,人活着不重要,死很重要,关乎着子孙后代。”

坟地的朝向,靠山是有讲究的,在一个向阳坡上,能够看见秋天的庄稼地,天空高远,阳光清冽,高处可见人世间的炊烟。

贪恋死的人都会渴念生。

马力大让他们看他的棺木,紫红色的土漆打底,棺面上画着八仙过海。

这一夜,大锁子睡得很好,窗前的明月,张子民似乎看到了什么,那轮月下,他的故乡在哪里?战争来了,代县恐怕也去不成了。但愿战争不要走进这个小村,这户人家。

晨起时,大锁子好像精神了,看着什么都稀罕,不黏人,想往外面走。车秋平已经给牲口备好料,结算了一下全家人住这一晚的开销,又在昨晚的钱数上加了几毛,神婆的眼睛亮亮地望着张子民,似乎昨天的不快都已经烟消云散。张子民又给马力大留了一些从药店买的散丸药,马力大收下药后执意不收住宿钱,但也只是嘴上让了一下。

开始上路了,走过一个低矮的山岗,回了一下头,看见马力大还在那里站着,他们挥了挥手。

车秋平转回头说:“他就要死呀。”

绿萍问是什么病,车秋平说是“噎死病”,就是吃不下食物的病。

马力大深褐色的影子被田野抹去,宽阔的日头升起,一天又开始了。

第十一节 黄色的大水

太原城火车站是一八九六年建设,山西巡抚胡聘之向光绪帝上疏,请求批准修建从太原到河北正定的铁路,以此与京汉铁路相接,发展山西的铁矿。当时的光绪皇帝很快就同意了。但限于资金、政治、风水等问题,直到一九〇四年才正式开工,历时三年,一九〇七年正式通车。铁路开工后,也限于资金问题,当时只好修建成窄轨铁路。

火车站在太原城首义门外,是法国人建设的一座充满异域风情的巴洛克式风格建筑。

走在太原街上,路过一个骡马集市,车秋平让等他一下,他过去找见一个熟悉的人,一边说话一边往这边指指点点看,约莫有一刻钟时间他才走过来轻描淡写地说:“瞅见一个熟人,说个事儿。你们先从驴上下来走两步,我成交个生意。”

那个熟人拿着鬃刷走近看着两头驴,小心梳理驴身上的压毛和鬃毛,再牵着驴走了两圈。其中一头驴显得烦躁不安,频频甩着头,前蹄刨地。

拿鬃刷的熟人说:“掉膘很厉害,你说的那个价不值。”

车秋平有点急了,出汗的手在衣襟上蹭了两下,“说好的,刚才说好的价。”

拿鬃刷的熟人看了看张子民,又盯着车秋平笑了一下,两个人碰着头在袖筒里掐算,最后成交时,拿鬃刷的人递给车秋平一根纸烟。

车秋平要张子民拿下驴脊上的行李,叫人牵走了驴。

看着两头驴走远了,张子民突然觉得车秋平是把人家的驴卖了,太原城是他行脚的终点,可火车站还没有看见。

张子民说:“你是不是把掌柜的驴卖了?我们怎么去火车站?”

车秋平的嘴皮上粘了半截烟屁股,口齿不清说:“等着,会送你们去火车站。”

说话时眼神到处瞟着,似乎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办完。突然看见一个干巴精瘦的男人走过来,身后是一个面黄肌瘦的小脚女人,穿着靛蓝色手织布大褂子,挽着小包裹。车秋平盯着那女人看,女人满脸委屈,似乎是一路哭着走来的,眼泡肿得和桃子似的,看见男人站在车秋平跟前不走了,自己也站下了。

精瘦男人和车秋平嘀咕了两句,迅速拿了车秋平递给他的什么,开始打哈欠,一个接一个打,然后迅疾飞快地跑走。

车秋平和女人说:“你的大烟鬼男人把你卖给我了,你从现在就是我的媳妇了。”

女人低下头不说话。车秋平趁机摸了女人的脸蛋,一脸讪讪,女人越发把头埋在了胸前。

牲口集市上的人伸长脖子往这边看,车秋平身上的骨头像是松过似的,脚尖轻了几分,招了一下手说:“送他们去火车站,然后咱们找住处去。”

这时,张子民口袋里的钟表提醒了时间,不知可否赶得上午后三点这趟火车。

一行人急急往火车站走,还好,走到火车站时两点半不到,车秋平说:“直走,看见没有,那就是火车站。不怕你笑话,战争来了,我也该有个女人活几天,不然活个人亏死了。”

绿萍累得够呛,始终没有任何怨气从她嘴里吐出。等走进火车站回头找车秋平时,已经不见了他的踪影。

一路打着小算盘的人,一开始从广武城,他可能就在算计两头驴,他用两头驴换了一个媳妇,估计再也不敢回广武城了。去往哪里,怎么活下去,还有那个可怜的女人,一切都是未知。

等他们坐上火车时,张子民掏出口袋里的闹钟看,火车准点出发了。

这是一只黑盘的罗马闹钟,直径有五六厘米,镀金的侧板金光闪闪,小时数是罗马数字,分针、时针和数码顶端都有夜光,一到夜间闪闪发光,十分好看。闹铃慢慢响起,然后逐渐加快,成急促的“丁零——”疾响几秒钟后开始缓下来,然后慢悠慢悠响。

窗外,太原城闪过去,甚至没有来得及看这座城市的模样。太原城被甩到了身后,大面积的荒草起伏,偶尔有村庄闪过,一些土城墙缺了豁口,像一个人老掉了门牙,零零散散的羊群,一群麻雀从车窗上空飞过。

太阳艳艳下,绿萍和孩子们很激动,黄河在日照下反射出炫目的黄光,令人感到一种热烈的压抑。

兰子学着爸爸的样子告诉蕙子那是黄河。

黄河是母亲河,也是家园的代言人。下了火车,感觉天很高,很蓝,云和鸟都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只有天空孤独而空旷地敞开着,又让人有了秋天的感觉。其实,此时是夏天。一路上奔波,经历了风雨雷电交错闪现,张子民发现孩子们长高了。远处黄河边上一棵老树,三人合抱粗的老树,树枝枯槁而坚硬,一群乌鸦飞来,围着秃枝绕了几圈,没有找到落脚之地,又失望地飞走了。

现在能够肯定的只有一点,这里相对比较安全。

夏末时他们走入陕西潼关,报到时,邮政局的人说,你的工作地是梁家城子。

一家人又拖着疲惫的身子往梁家城子走。

潼关,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奔腾的黄河在这儿拥抱着自己的渭河、洛河,三河交汇的美丽景观就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在潼关县地图和《潼关地名志》里梁家城子都写作“梁家城”,但当地人习惯上还是把它亲切地称为“梁家城子”。

传说,明朝时梁家城子所在地是潼关盛家的一个花园。清朝初年,梁氏先祖家大业兴,鉴于明末清初的社会动乱,为了躲避“长毛子”和匪患,便购买了盛家的花园筑城世代定居下来。城为方形,东西长约一百五十米,南北长约一百四十米,占地约三十二亩,城内只有一条东西走向的街道,南北各有庄基十一院。城墙高约十五米,上宽四米,可三四人并行,牲口在城上吃草回头自如,下宽十米。四面城墙上可以环行,城墙上方靠外有一米多高的女儿墙,设有城垛、炮眼。东西南北四面城墙外均有壕沟,西边和北边城壕有护城旱台。西城墙中间筑有城门,门扇厚三寸多,正面用铁皮包裹。

梁家祠堂后南城墙上有一条通向城顶的马道,是从城内登城的通道。

兵荒马乱的岁月,梁家城子每晚轮流安排三户村民在城上巡视,城顶每隔几丈就竖一高杆,上挂亚麻油灯,每晚加油一次,燃尽为止。城内街道也安排人巡逻,联络呼应,确保安全。

村里老人讲,清末时,曾有“长毛子”攻打梁家城子,村民们登城抵御,仅仅在城上向城下扔石头、泼大粪,就把“长毛子”吓跑了。

邮政局在梁家城子的东城墙不远处,背后的城墙高耸,如果好天气站在城墙上可以看见东塬上的西姚城,西塬上的吴村城。

邮局有一辆自行车,算是全局的生活用车,主要是用于营业厅送信件和包裹。梁家城子的邮局人员不多,没有正式工作岗位,哪里活多邮局人员就到哪里帮忙,今天帮助清马圈,明天去山上装木头,后天则可能又骑马帮助维修电报线路。

绿萍说:“邮局为人们建立起了一种秩序,用来对抗所有人在战争年代所遭遇的混乱。”

兰子在梁家城子玩疯了,她常常领着蕙子和大锁子攀登城墙,到城墙顶玩耍。本来城墙顶是不让普通人上去的,有重兵把守,因为邮局算是当时的一个重要地方,受到当地人喜欢,一来二去对张子民的子女就熟悉了,常常网开一面让他们爬上去看风景。

登城墙需要胆量和技巧,自然是男孩子的事情,女孩子很少有登城的。每一次登城墙回来绿萍都心惊胆战地数落着兰子,觉得她没有尽到姐姐的责任,怎么能够让三岁的大锁子爬城墙。

绿萍此时已经有孕在身,她要张子民也带着她从梁家祠堂的后院登城。那时,登城马道的下半部分很难行走,踩着马道上挖出的几个脚窝,张子民搀扶着绿萍登到城上,看着四野,绿萍兴奋得有了一种征服什么的喜悦。

兰子告诉绿萍,登城墙并不是为了登高望远或寻求刺激,常常是有其他目的。有时是雨后去城上捡拾地软,有时是在城墙上寻蚱蜢。圆头的蚱蜢很像和尚,憨拙的样子,尤其是两只可以支起来的后腿,身上的颜色随着环境在改变,黑的灰的绿的红的都有,它们喜欢在墙角的草丛中磨翅奏乐。也有时是去挖一种叫作远志的中药材,挖回来送给隔壁的中药铺子,能赚两粒儿糖。

绿萍瞪大了眼睛听兰子讲,雨后城上土质疏松那是太不安全了,而此时,也的确发生过小孩从十多米高的城墙上掉下去的事情,所幸的是,除了受到惊吓外竟然安然无恙。

绿萍坚决不让兰子再上城墙玩耍,限制她只能带着妹妹和弟弟在村道上玩耍。

兰子不像一个女娃的性格,有点像野小子,就算是不让登城墙了,她也常从不知什么地方带回来一些发声儿的虫子。特别是那些雄性扁头的蟋蟀,它们的翅膀上有一面透明的小镜子,可以摩擦出很悦耳的声音,听起来清脆悦耳。兰子把它们带回家放在笼子里搁置在邮局的窗台上,放一些碎菜叶子什么的,听它在夜里弹奏。

“兰子不能这样下去了,该上学了。”绿萍说。

民国二十三年(一九三四年)十月二十九,绿萍生下了张家第二个儿子张宏生,小名锡锁子。这个小名听起来莫名其妙,但是名字是有来历的,是隔壁邻居起下的。

邻居是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姓李,叫李正奎,会看病,开了中药铺子。他常戴着一副老花镜,有事没事来邮局坐一会儿,有时候看到邮局有报纸,便聚精会神翻开看。

街道对面有一户铁匠铺子,住着父子两个人,打一些日常农具维持生计。

铁匠铺里掌小锤子的父亲叫何宽让,儿子叫何方圆。父亲长年打赤脚,哪怕上身穿着厚厚的棉袄。只要在屋子里吃饭就能听得出他的脚步声,嚯得,嚯得。是脚板击打青石路面的声音,沉闷、结实,尘土从脚沿,轻轻地扬出去,带着悬浮的声音进入人们的耳鼓。他的脚掌应该是死皮很厚,脚底周边有一圈黑,如同穿了一个带底子的袜子,黑污糟烂,就算是铁硝落在上面都不见他眨眼睛。

这是以前的事了。他已经好几年没有在青石路面上走了,以前的样子继续在他儿子何方圆身上,也算得上子承父业,成为梁家城子又一道风景。

何宽让坐在铁匠铺子的门墩上,两只脚上爬满了苍蝇,他摇着芭蕉扇子赶苍蝇,嗡嗡嗡的苍蝇一团一蛋子涌在他两条腿跟前。空气中弥散着腐肉的腥气,他的腿圆锅一样粗,黑紫色的表皮上有一些溃烂的伤口。他坐在门墩上嚼着中医李正奎给他开出的药,一边嚼一边把药末子敷在腿上。

李正奎说:“何宽让残了,他这一生吸了太多的湿泥和水汽。腿是废了。”

张子民说:“他儿子照着他的样子学,就怕将来毛病也出在腿上。”

李正奎说:“人从来不会总结经验。何宽让就怕熬不过冬天,就算冬天过了,春天,嗨,春天万物生长,谁都不能阻挡朽木死去,万物生长。”

攀过院墙的青藤,暗开的木窗,墙角边上走过的老猫,突然李正奎替何宽让喊了一声:“疼啊。”

年迈将把何宽让推送到一条不知归途的路上。

张子民问:“您说,人最大的债主是谁?”

李正奎思忖一下说:“子孙后代。”

琢磨着这句话,这句话实在是让人寻味。

街道上走过一些人,有人进邮局寄信,能进邮局的人是少数人,大多数梁家城子人对邮局是陌生的。

街道上走过高矮、胖瘦、老少、男女,他们填补了梁家城子的秩序,修饰了梁家城子生活底部、暗处的缺陷,以自己卑微的姿态生动着太阳下的新鲜事儿。

有人喊李正奎抓药了。

对面铁匠铺子里,听见有摔倒在地上的声音,大锤小锤的打击声停止。

“疼啊——”

李正奎站起来扶着邮局的门,抚摸着门锁说:“人世哇,门是一道坎,旺盛的生育,能让门里的事热闹,也能让人世生生不息。我给你二儿子起个小名儿吧,就叫锡锁子。”

他的脸折叠出有规则的时间皱纹,笑容有些意味,僵在脸上。

锡锁子?张子民看见邮局门上挂着的锡锁子,真是妙趣无穷的一个名字啊。

窗户内传出来绿萍的声音,她说:“谢谢李中医,儿子的小名儿就叫锡锁子。”

锡锁子,锡锁子哦——

第十二节 想看人世最后一眼

李正奎的中药铺叫“正奎药店”,二层古楼,匠人的雕刻覆盖了建筑物能看见的角落,仰望那翼角高飞、斗拱重昂的手艺,真是惊叹这些雕花堆秀。

听街坊邻居说,李家盖这座房子时发生了一件丢人败兴的事,这件事发生后李家就萧条败落了。

起因是李家祖上买下这栋房子,已经没有了进金量银的生存手段。李正奎的爷爷原本不是开药铺,是开当铺的,儿子尚在襁褓中自己就得病早逝。祖母靠着刺绣维持生活让子女读书,长大后的李正奎父亲发迹是因为到上海读书,十里洋场的大上海,学业结束后认识了中医世家的女儿,后成为其乘龙快婿。

李正奎的中医不算是家传,由母亲带着药方子过来,也就是说有些来路不正。靠着母亲带来的药方子,李家坐享其成开了中药铺子,但是李正奎从来都不提修屋这段历史。

这栋房子返修于清末,它在囊括明清建筑艺术中部分吸收十七、十八世纪意大利宫廷艺术洛可可雕刻,它告诉世人无论是楼主还是楼的设计者甚至工匠,他们对生活和艺术的全部激情和梦想,让人们看到了他们创作过程的激动心情。

劳动创造了我们的世界,也创造了从事艺术活动的人。

传说,建造这栋房子花去了一万两黄金,对于梁家城子的李姓家族而言实在是一笔不小的数目。继承了大业的李正奎父亲,虽然有丈人家的药方子做本金,依然没有力量在梁家城子翻盖房屋。

李家真正发迹正是这位登过大码头的乘龙快婿,他率先嗅到了西方工业革命信息。瓦特蒸汽机的发明使西方迅即进入了全新的工业革命时期,而纺织业的崛起是这一时期最辉煌的象征。在民族工业的蒙昧时期,精敏的乘龙快婿毅然关闭中药铺开始了棉花生意,随之又和大舅子在上海开了纱行。

纱行一定开得不错,雄厚的资金是翻修这栋房子的基本保证,但若没有李家对文化、艺术的积累和世面见识,也不会有此胆子建造这样一栋十分经典的奢华屋子。

翻修这样一座楼房绝非易事。李家在用人和用钱上当然要慎之又慎。他们请来数十名有百年传统工艺的潼关工匠,花三年时间,设计建造了这座集雕花艺术大成的房子。家里可以没有像样家具,但屋门楼一定要洋货,关中农村人过去一直这样认为。

李正奎的姑姑在房子即将竣工时,偷偷离家出走,随建楼的一位技术精湛的工匠翩然远去。

他这位姑姑是有婆家的,也是当时梁家城子的一个大户人家,尽管等级森严的社会使他们不能结合,最终她还是舍弃了名誉和富贵与他私奔。他们走往一个无人知晓的世界,给身后事留下了太多仇恨。

因为这位姑姑,梁家城子里有过一次大的械斗,死了人。现在说起那时事已如浅水浮华,波澜不兴了,可是当时都惊动了官府。这位姑姑再没有出现过,死或者活,对于李家来说都是耻辱。这件事最大的因果是从此李家萧条败落了。

一座城的两户仇人,制造者不参与,仇恨蛇一样在梁家城子出入。

不过,事情常常不像想象的那样简单。

据说李正奎的姑姑没多久就死了,匠人有了新欢,姑姑是跳黄河死的,托人捎回来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很瘦,最美好的年华已经飞鸟般飘逝了,留下来的只是一种难以言表的笑容的定格。

这张照片是李正奎的孙子李陶云从家中拿出来让兰子看,兰子让绿萍看。

李正奎发现后揪着李陶云的耳朵扯回药铺院子里,让他裸着身子在日头下站了一上午。

李正奎在邮局的木椅子上看报纸,少话,见人进来抬头看一眼送对方一个笑脸,居然得空还和张子民下了一盘象棋。

夏日的阳光很毒,光着身子站在阳光下的李陶云一开始很无所谓,很快他就被日头晒晕了。兰子拉着绿萍到邮局的阁楼上看李正奎的院子,看得明白,绿萍吓坏了,有人用洗脸盆端水泼了李陶云,他继续站着,一脸倔强。

张子民不明白李正奎为什么还能在邮局坐下来和自己下棋,他的孙子在大太阳下晒了一上午,说来都是一个笑话。

夏天和秋天是怎么消失的?

已是冬天。一场雪过后,何宽让在铁匠铺门口抿着嘴巴吃饭,头发日渐稀少,几日不见就是另外一个样子,他端着的碗里放着很咸的芥菜,弓着背,头伸出门槛望街道。一股冷空气扑过来,他开始长长的咳嗽。门口闪出一个小孩的影子,是何宽让四岁的孙子。

听得见他们对话。

何宽让说:“人成了一摊烂泥,是不是就活不成人了?”

小孙子说:“不要活人吧。”

何宽让脸上是黑漆漆的笑容,露出满口黄牙想哭。

张子民走到铁匠铺门口,病人在雪天里会加重病痛,他和铁匠铺里的暗影说:“把你们的父亲送回屋子里,送到炕上吧。”

何宽让把碗丢到地上,双手把着门槛,嘴里淌出长长的口水:“我一生都在铁匠铺里,我现在就想看看城外的护城旱台还有多高,没有边际的外面,我不想等我死了抬出去,我要去铁皮包裹着的城门前望一望,那是我祖宗的手艺。你是有本事人,你找人抬着我转城去,我求你了!我怕是活不过这个冬天了,我不想我的眼睛里全是铁匠铺的黑呀。”

何宽让的叙述像一把剔骨头的钢刀,这是他在世时最后的请求。

梁家城子的转城风俗,一般是在每年的元宵节前三个晚上开始。

梁家城子两扇入城门扇是用铁皮包裹,是何家祖宗的手艺,何家子孙常拿来炫耀。

张子民走进铁匠铺,他和何宽让的儿子交谈,希望他们满足他父亲最后的愿望。

冬天是没有温度的。何宽让的家人不希望他出门,放弃往外面走,因为他从前走过了。

何宽让一直处于低烧状态,腿病已经威胁到了他乌黑的眼睛,他的眼睛视线越来越衰弱了,他将迎接一个黑暗的世界,看不清天,看不清地,看不清亲人的模样,没有白天和黑夜,他在撒手人寰走往黑暗的那一刻,他突然磕头如捣蒜地伏在地上说:“我知道你们孝顺,从来没有冷看慢待和嫌弃过我,我就想在闭眼前去转城,世间的路纵有千万条,我如今只剩下了一条。让我登上城墙,你们依了我的愿望吧。”

死亡裂开了缝,他的半截身子已经插在了里面。

好说歹说,何方圆放了话说,我没有钱租赁滑竿。

这个为何家一辈子打铁赚钱的人,竟然没有赚下抬滑竿的钱。

何方圆的婆姨说:“不是没有那个钱,是怕天寒地冻万一有个啥闪失无法面对祖宗。”

张子民开始犹豫了,非左即右,非右即左,保持中立,做老好人是不可能的。铁匠铺外面站了好多人,都是来看结果的。所有人开始疑惑起来,七嘴八舌说一些道理。也许是何宽让自己做主的事,虽然是最后的结果,可还是让人对他产生几分同情和疼惜。

事情僵持到最后还是依了何宽让,人们此时对他的要求几乎不是面对一个活人的要求。

第十三节 人的悲伤比谷粒还稠

两个后生抬着何宽让,梁家城子的男女老少几乎如过年似的倾巢出动。

滑竿上的何宽让憔悴、疲惫,茫然无措,脸色乌青,在何方圆给他盖被子的一瞬间,他浮肿的双腿上有脓疮往出流脓。

起,走哇——

滑竿起了。第一站是城门口。

铁皮包裹着的木门两边有人看守,看见那两扇厚重的木门时,何宽让的疼痛有了很大的缓解。能感觉到他放松的心又有一些收紧,那双乌黑的眼睛盯着木门,想在那上面阅读搜寻,那是他祖先为这座城做下的贡献。他想说什么,但是冷风锁住了他的咽喉。

城门洞用砖石箍成,上棚楼板,可睡数人,开有小窗,常年有专人看护,夜晚定时上锁。看城门的人,多属贫寒单身老汉,晚上睡在城门楼上,负责城门启闭。城门楼设有铁吊链,晚间需要开城门时,在城门楼上可将吊链放松,即可让人出入。

城门口内街道北边有一大间两坡流水的简易房,专供看城门的人做饭和居住所用。祠堂后面的城上悬挂铁钟一口,口径约七十厘米,声音洪亮,城中有事即击钟以聚众。

梁家城子虽然是为防止战乱由梁氏家族私家修建,但它是明代潼关卫鱼化屯西寨子的组成部分,在潼关屯、营、堡、寨、城中很有看头。

第二站往城墙上走。

路过一片芦苇荡,干黄的叶子上挂着还来不及消融的雪。梁家城子的人掩饰不住内心的好奇,也忘了河边吹刮着的寒风。芦苇荡里的水面结起了一层薄薄的冰,甚是晶莹剔透。透过冰面,可以隐隐约约看到水底的植物,也已经显得那么萎缩与枯竭,没有看到水底一个活着的东西。湖水略显得有些死气沉沉,失去了本有的灵动。偶尔,一两只叫不出名的鸟儿从芦苇丛上空飞过,给这沉寂的芦苇荡带来了一点点生气。

扶着滑竿,张子民和何宽让说:“时间不对,赶上了这冰封水面、芦苇枯黄的季节。如若春夏之季来看这芦苇荡那才有意思,明年春天吧。”

何宽让摇摇头,他已身不由己。

古街顺势而建,东西走向,西头地势平缓,越往里走,地势越高。往里再走,竟变成了一条用石块垒成的坑道,两排的人家沿坑道两侧,分别居住。路两边的店铺有知名的潼关酱菜、黄河鲇鱼汤等。

从古到今写潼关的诗文太多了,记得有一首诗是这样的:“东气遥连西塞云,江山秦晋岭头分。澄秋雨歇岚光紫,入眼翠屏色色纷。”

“色色纷”这个叠字用得好。

战争要来了。

不知谁说了一句。

日本人隔着风陵渡往潼关打炮。有人搭话说:“不要害怕,隔着一条黄河呢。”

“日子叫人不安生了。”

“战争一来,梁家城子还能守住不?”

走上城墙,遥远处是黄河,然而何宽让无法看见,他的眼睛模糊了。很多好奇和朦胧的梦想进入了他的意识。

他这一生只有过一次进潼关城的历史。他断断续续说。

由下塬望沟,到桃林寨,记得在那个还残留着古时烽火台的沟下,有一个村子叫“四知村”。那是唐朝官员杨震的老家,一次有人给他行贿,他坚拒不收。那人就说,没谁知道,收下吧。

杨震就说:“怎么能说没谁知道呢?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四知村”就是这样来的。

那个叫桃林寨的渡口,是因其守望着崤函古道中百余里的桃林而得名的。但那里并没有桃树,也没有村落,是一片空旷的渭河滩和一处两边拉着钢丝绳的水陆码头。那里的河面有百米宽吧,纤夫们用带刻槽的圆木一替一换地渡人过河。

何宽让进潼关城是去见一个女人,那是梁家城子嫁往潼关的一个女人,从小和何宽让两小无猜,长大后嫁了别人。

悲伤比谷粒还稠。

坐在铁匠铺门口看人家坐八抬大轿走了,被剩余的日子撕扯得心灰意冷。一个好女人成熟了就嫁到潼关去,再都不回梁家城子了,思念生丝似的勒得他喘不上气来。何宽让去潼关找人,其实什么都没有找见,就算是找见了,与他什么关系也都没有了。

回,回吧!

当年的回和此时的回一样,都很绝望。

张子民看见何宽让眼角有泪流出来,但是,泪水很快就被风耗干了。他想活啊,可他实在是知道自己一寸一寸在往死亡处挪动。

街道两边雪压的树枝枯槁而坚硬,一只两只黑鸟飞来,围着秃树枝绕了几圈,地上的人声惊扰了它们,它们飞开,一声接一声叫着:“啊,啊,啊。”

时辰到了哇!

回到铁匠铺的何宽让像一个好人似的,眼神突然很亮地看人,他感谢着所有人,那气势大有立马病除的感觉。

晚夕时,何宽让到底走了。

绿萍不让孩子们出门,铁匠铺子里的哭声响起,街道上支起了大锅,邻居开始围着这一口锅吃饭,等着何宽让出殡。

想着他还在这个世界上呢,结果就是找不见人,这就是穷人的一生。

这期间邮局发生过一件事情,南关穷人王姓家的儿子王中山突然疯了,大冷天光着身子跑出家门,七岁的娃,世人看他还不懂羞耻。身体被刺骨的风冻得青一块紫一块,他傻笑着跑进了邮局。

绿萍正给蕙子洗手,一边洗一边疼爱地骂:“看看你这两只小猪蹄子,跟着兰子野疯,她哪里是闺女家,是野小子哇。”

蕙子的手被摁在温热的水盆里,蕙子被绿萍搓得龇牙咧嘴,几次想抽出手。绿萍拽着不丢手,继续骂:“哪有女娃子俏头不俏爪子。”

扑噜噜的香胰子冒出泡来,洗罢再用雪花膏涂抹了手。

绿萍有自己的美容家什:牙粉盒、银舌刮子、胭脂盒、描眉笔,还有绞脸的丝线,蔻丹瓶瓶儿,每天她都用棉签蘸了牙粉一粒粒地检阅她的牙齿,用棉花纸轻轻擦拭眉毛,用那支银色的舌刮子细心地清理舌头上的舌苔。

绿萍爱干净,虽然是四个孩子的妈妈,屋子之外的邮局都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

王中山跑进了邮局,赤身裸体的样子惊吓了绿萍一跳,身后跟着兰子,兰子瞅着王中山笑,绿萍迅速把蕙子抱在怀里,喊着兰子,要她捂上眼睛。

王中山站在脚地上,没事人似的东张西望。绿萍要兰子跟着她和蕙子一起回后院的屋子里,兰子似捂非捂地偷看着王中山,有点不情愿跟绿萍走。

随后绿萍找了几件兰子的衣服要王中山穿上,王中山不穿,眉毛倒竖,眼睛瞪着。绿萍在脚地上前撵后拽地拉着王中山穿衣裳,闪过一缕香胰子的味道,他突然就停下了,绿萍给他穿好衣裳,用香胰子洗了手脸,人就精神了。

王中山突然扯开嘴哭着喊:“妈妈。”

看着绿萍呼噜呼噜擦脸擦手,张子民走过去抢下手巾要赶王中山走,绿萍突然瞪着眼说:“你没有听见他喊我妈吗?娃是可怜人,娃心里不糊涂,娃是穷傻了。”

真是无法阻止绿萍的想法,一个傻瓜喊她妈,她居然很喜悦。

绿萍倒掉水盆里的脏水,添了热水,躬身给王中山洗头,洗罢头,她要王中山在小镜子里看他自己,王中山笑,任由绿萍摆布。绿萍拿着剪刀,先从王中山的脑门上剪,继而扩而大之剪到了后脑勺,一会儿他的头就有形状了。

绿萍说:“人嘴里有毒,他们把你叫傻了,看你,一点都不傻。”

干干净净的王中山被张子民和绿萍顶着风送回家。一个女人穿着黑袄免裆裤正在灶间烧火做饭,瘦小的躯体却长着一副秀气的脸庞。她躲闪着绿萍的问话,一把茅草塞进灶膛里,熊熊的火光照亮了周围。屋子里真叫穷,黑黑的角落里站着四个娃娃,似乎都没有穿裤子,看见灶间的火光不约而同一起跑过来蹲在火的周围。

一个浑浊沙哑的嗓音从黑暗中传过来,他要中山妈妈剥下中山身上的衣裳,他嘴里嘟囔着:“滚蛋,不怀好意的有钱人,你们这些打我婆姨主意让我婆姨生娃的人,你们给我滚。”

冰窖一样寒冷的屋子,一个躺在炕上的男人,从炕头的被窝下面摸出一盒火柴,突然又犹疑了一下,从炕头摸过一根长长的麻秆递给中山妈妈,中山妈妈伸进灶膛点燃,然后点亮炕墙上的油灯。

窗外凛冽的寒风扑打着窗棂,地上站着的孩子们不禁颤抖起来。

绿萍不多说什么,似乎这样的情景说什么都是多余。人生各色滋味一齐袭来,张子民推门拉着绿萍转身离开。

冰天雪地的街头,绿萍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想到战争要来了,这些人将躲不过死亡,战争如同鼠疫,她心里顿时有一阵说不出的悲凉。

回到邮局,张子民黑着脸说:“你做下的无用事。艰难的日子自己娃都难以养活,你舍得给一个傻子当娘,看见了吧?我们得到了对方的羞辱。”

绿萍执迷不悟,仰着脸,看着张子民说:“不管他,他就是一座走动的野坟。你瞎子爸怎么教你的,就算是帮不上忙,一个好字总还是可以说出口吧?”

张子民说:“好好好,好呀,世道多么好,多么好的世道人心啊。”

锡锁子听见大人吼,手脚并动地乱舞着咿咿呀呀跟着学。

恰在此时有一封电报打进来,电报说张子民将调往潼关城任邮政局局长,电报上寥寥数字,最后一句话是:

战争来了。

第十四节 豆腐渣样的笑

春天,张子民全家准备离开梁家城子进入潼关。

正月天,去冬的雪还没有化开,绿萍又怀了张子民第五个孩子,她的肚子一天一天圆鼓鼓地在变化。她收拾所有的家当,劳累得双腿肿胀,穿着比平常大两码的棉鞋,整个人看上去像一个旋转的陀螺。

往潼关城搬迁时用的是马车,孩子们在马车上高高坐着,有说不出的兴奋,对于黄河对岸的战争,他们是无知的。

少年,任何响动都是难得的,都可以点燃他们期待的快乐。

王中山拉着他的哥哥弟弟们,还有李陶云、何方圆一起来送他们,隔壁的李正奎也来送别,铁匠铺子和街道两边的邻居,还有当地的堡长。一一道别后,王中山和何方圆等一群憨娃跟着马车走到城门口,张子民吓唬他们要他们回去,说出了城,日本人就抓你们去当丁。这样,憨娃们才不得已告别。

兰子、蕙子和大锁子喊着要他们到潼关去耍,兰子在高高的马车上男孩子似的站着吼:“潼关城只有一个邮局,那就是我们的家,你们来耍呀。”

憨娃们在梁家城子的城门口望着扬起尘土奔走的马车,不知道哪个憨娃吼道:“我长大了去潼关城娶你当我的婆姨。”

梁家城子的城门洞子里一片笑声乱作一团。

渐渐地远了,马车上孩子们被阳光吸引,还有黄河,黄色的水面漾起了波纹,红扑扑的小脸,阳光穿透了他们的皮肤。

隔岸果然有什么炸响,那遥远的声音,让孩子们愣在马车上,车夫说:“日本人过了黄河进入潼关,中国就完了。”

兰子突然就活跃了,兴奋得仰起脸看着远处说:“战争快来吧。”

童年真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龄。

张子民和绿萍对视了一下,有说不出的紧张,战争伴随着的永远是死亡的开始。

一路上张子民想“过了黄河进了潼关中国就完了”。这话是有一定道理的。潼关属于晋陕豫的交叉点,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关口之一。潼关在汉朝时地位崛起,取代了大名鼎鼎的函谷关,成了关中门户。历史上先后经历了多次大战。从这里突破的军队,不少在后来都问鼎中原。

潼关城比梁家城子大好多,街道上布满了整齐的青石道,如同棋盘,纵横相连,每一条街,每一条巷,房屋错落高低不同,门前却整齐地布满了花坛。邮局在南街一条巷子里,马车七拐八拐到了邮局门口。

此时的邮局门前围了一群人,一个看上去特别明白事理的人在邮局门前劝和两个吵架的婆姨,其中一个女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另一个则大声叫骂,不时跳一下脚。马车的到来冲淡了他们的热闹,人们退到街旁的屋檐下看来人卸家当。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人上前来帮助搬家,绿萍和她们说着话,似乎很快就成了熟人。

安顿下来,才知道邻居家发生了一件让人悲痛的事,一位三岁的憨娃在河岸上玩耍时丢失了。邮局是他们议事的地方,骂架的两个人是姑嫂二人,孩子是小姑子领着在河边玩耍时丢失。丢了孩子还有心骂架?说合事的人也吆喝大家分头去找。

初来乍到,张子民也跟着往河岸上去看当时情景。丢了憨娃的妈妈站在阳光下的河岸上,身后是一个旧的麦秸垛和年久失修的堤坝,孩子妈妈蓬头垢面站在那里指着小姑子问话:“是这里转眼不见的吗?”

小姑子还小,十六七岁模样,光顾着哭和点头。

丢娃妈妈走了一圈又返回来站在丢娃处指着小姑子问:“是这里转眼不见的吗?”

小姑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着点头。

丢娃妈妈突然银铃似的亢奋地笑,奔跑着绕圈子回来继续站在丢娃处重复同样的问话。

丢失了憨娃的妈妈疯了。

分头去找憨娃的人,从城南的小河,到城北的黄河滩,高架桥上,隧道里,该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也没见小孩踪影。

有人说:“河水涨潮时,憨娃被河水刮走了。”

忙了一天的人来到邮局,坐下,似乎邮局是约定俗成议事的地方,他们对张子民这个陌生的邮政局长充满了期望。一群人中不知是谁的耳朵首先听到了天空中的轰鸣声,一些人还不知道是飞机的飞行声,认为是蜜蜂在夜里飞。有一颗炮弹在远处落下,“轰”一声,窗户被震动得落下一些灰尘。等待着第二颗炮弹响起,或者说,悬着的心终于等来了战争,除了等待没有任何办法。

大人小孩老人,都在等待。

第二颗炮弹没有等来,直到白昼掀开夜的神秘面纱,大伙才陆续离开。

第二天一早,丢憨娃的父亲张四水来找张子民说,他接到了一个口信,说憨娃被土匪绑架了,三天后见不着钱就要撕票。

陆陆续续来邮局的人多起来,在商量丢失憨娃的问题上,一部分人提出赶紧凑钱去赎回小孩。这当中有人却说坚决不能拿钱,就这样给了钱,土匪们尝到了甜头会接二连三地来绑架我们的憨娃,谁家没有几个长不大的憨娃,被土匪再一再二绑架那还了得。

张子民提议报案,指望公家人破案,既可以找到孩子也可以打击土匪。最后大家一致同意报案,让警察局帮忙解救憨娃回家。

憨娃的爸爸张四水反倒犹豫了,觉得报案是要花钱的,警察局不送钱哪里会好好地寻找人,他家里不是富裕户,不知道为什么土匪一定要绑架穷人家的憨娃。张四水的态度让张子民很生气,自己的娃都不疼,哪有这样做父亲的。

力主报案,张子民来牵头,现在就去警察局。

一干人往警察局报案寻人,不管怎么说,人命关天,乱世最贵重的是一条心。

报案途中,有人跑来和他们说城南小河的阶水坑里找到了一具小孩尸体,先去看看是不是失踪的憨娃。

城南的阶水坑要走很长的路,第一次看潼关城,街道两旁有铁匠铺子,铜匠焊壶,有山东侉子在那里吆喝卖山东煎饼,也有架着炉子炸油条的,半米长的筷子,从油锅里夹出炸熟的油条、“二来子”(回锅油条)、牛舌头、麻圆。张四水的婆姨突然从后面赶来超越了他们,披头散发边哭边唱边撒泼,她在诅咒她的小姑子呢。

到了城南阶水坑,水面上结了冰,一个小小的身体俯身趴在上面,一看衣服张四水就知道是自己的娃。张四水一屁股跌坐在冰面上,一瞬间停顿后他开始号啕大哭。

男人的哭比女人的闹更叫人难过。

张四水悲痛万分,哽咽着说:“土匪一定是知道我交不起赎金才把我儿子撕票了。”

一个失子父亲的内心该是多么波澜起伏。憨娃的母亲看到孩子的瞬间是真疯了,她的脸色白得瘆人,如同溺水的人被打捞上来那样白,她的手放在衣下摆里腰的位置,她还知道裤带开了,需要提着裤子,是一个知道羞耻的疯子啊。

她站在冰面上不哭,然后像豆腐渣似的笑了。

她的笑让人心里发怵、发慌、没底。她盯着地上的孩子,深情得叫人恶心。

有几个警察走来,浮皮了事地记录了一点什么,要张四水赶快把儿子埋了。

张子民上前去拦住警察,希望他们破案,不放过土匪。警察看着张子民说:“你是新来的邮政局长吧?告诉你,土匪原来并不想绑架这个憨娃,因为听说是邮政局长家娃,他们才下了狠手。当他们知道没有油水,绑架错人的时候,这个短命的憨娃就落了这样的下场。”

张子民喊道:“土匪呢?”

警察说:“土匪愿意戴罪立功,正在修建黄河堤坝呢,当然,这年月正是需要人的时候,他们只要愿意归顺,一个憨娃的死又算什么呢。”

张四水突然上前两步揪住张子民的领口,看着他,张子民多么希望他狠狠打自己几下,狠狠地,或者骂一个狗血喷头。张四水松开手蹲在了地上,一边“呜呜呜”哭一边骂自己是一个命贱之人。

看着张四水在地势低洼的地方哭了很久,张子民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第十五节 天皇的梦想是一根秒针的答案

八木下弘从奉天回到东京时,常梦见樱花开放时有一个小女孩在花瓣中翩翩起舞,精灵一样,又如暖暖的浪波扰着细细的风,有时会幻化成一只小鸟,发出的声音夹带着水声儿,清脆爽人。徐徐而至的雨水打落了樱花的花瓣,沙沙响,樱花飞雪一样铺天盖地,突然一只鹞鹰翻着跟头俯冲而下,鹞鹰吓醒了八木下弘,正是静夜时分,梦境中的一切恰似一阵风吹来,夜越发地寂静了。

樱花在春天绽放,他已经五年没有看见樱花盛开了,樱花盛开像清浅的流水一样,遥遥从山中而来,流过田间,流过草地,流过城市,在鸟儿的歌声中爆炸似的落英缤纷。

八木下弘惊悚自己的幻觉,但又怎么能知道那是幻觉呢?

父亲八木隆典已经进入了弥留之际。

能感觉到八木隆典在回忆小樽。

进入幻觉的八木隆典看见了消融在暮春夕空中海浪击打出的涛声,涛声退潮般渐远渐弱渐稀,不由得令他想到了芸芸众生从地上走过的跫音。八木下弘目不转睛盯着父亲的脸,一个没有多少寿禄的人,一个在外浪荡的人,野鸟从暗夜的天空飞过,横空长鸣,父亲的手抓着八木下弘的肩膀,月光下八木下弘回头时,爸爸的脸简直白骨似的吓人。

八木隆典气喘吁吁说:“天皇万岁。”

人不过是造物主在地上种下的果实,时间一到,风的镰刀就将他们一茬一茬地收割走。八木下弘严肃地静坐默想,一生恣意蒙受父亲的温馨关爱,此刻再也听不到父亲的话语。绵延数十里的富士山沐浴在一片月光下,照着东京,映着山势,夜半寂寞时失去父亲的恐慌袭来,难道生命的成长就是一个人的死去?

埋葬父亲后,妈妈阴云笼罩的脸并没有疏朗开来,更多的时候是茫然望着窗外。八木野土香披散着头发,风在她的头发梢上胡搅蛮缠,时而扭转成结,时而蓬散打开。窗外的她索性顺势迎风飘摇,她的脸颊在风中潦草起来。妈妈出神地望着,然后小声嘟囔了一句:“兴风作浪。”

东京的街头人来人往,木屐踢踢踏踏,为了生计,穿行在人群中,八木下弘感觉到妈妈为了生计内心里是无比凄苦。

八木下弘准备考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因为,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是全套引进普鲁士军事学院体制、教材和教官,完全复制普鲁士军事教育、制度。最主要的是参谋制度!对,说白了就是培养军官的学校。

留欧归来的军事人才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种子。此时,八木下弘的老师田中敬一就是留欧教官。回国后准备考学的八木下弘和田中敬一成为忘年之交。从田中敬一嘴里已经知道了日本青年人将有新的使命降临。

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太难考了,称东京兵学寮,为日本培养陆军军官(是少尉军官,而非军士),考前还需有在部队服役半年。

服役士兵必须至少一米五以上,胸围至少为身高的一半,体重高于九十二斤,还不能完全秃顶。这看起来似乎不高的要求在日本已经相当苛刻。众多年轻人里只有大约百分之四十能通过征兵时的身体检查。这样选出的士兵就已经算全日本军队当时的最高标准了。

顺利服役的八木下弘身高一米六。

名目众多的军事和准军事训练,服役后培训出的当然是历练老手,无论时间长短,刺刀拼杀会伴随着新兵的整个历程。

入伍的五个月内,八木下弘进行了初步的全面训练,并接触到了肉搏战,包括最基础的刺刀刺杀和瞄准射击项目,然后是小队配合训练。从第二个月起,新兵们会做为期五天的野外拉练,以适应寒冷天气和培养吃苦耐劳意识。每天行军三十二公里,野外作业。像生火、取水、游泳等等野外生存技能都是必须科目。快要完成训练的新兵们还会继续已经烂熟的刺刀刺杀和射击枪法。他们现在可以加入营团级的配合练习,以及大型的秋季演习。不仅日本平民,天皇也会亲自例行检阅这些新一批产出的帝国军官。

等待天皇的检阅是无上的荣光啊。

期待中的日本东京,下起几十年不遇的大雪,但是这洁白的雪景,很快就被鲜血染红了。

这时发生了震惊世界的日本“二二六兵变”,也称“帝都不祥事件”。

发动兵变的是当时驻扎在东京,马上就要调往中国东北的陆军第一师团,这些热血洋溢的年轻人,组成了大约有一千五百人的队伍,发誓在被调派到中国之前,要完成自己的计划。而他们的计划,就是“除去一些威胁到国家的国贼”,然后控制首都的行政中心和裕仁天皇。如果裕仁天皇不同意他们的做法,就拥戴裕仁天皇的弟弟雍仁亲王做新的天皇。

日本昭和十一年二月二十六日的凌晨五点,随着一声枪响,第一个进攻的是首相的官邸。而当时在首相官邸守卫的士兵并没有意识到这场灾难,还在门口打瞌睡,瞌睡还没醒就已经成为枪下亡魂。叛军的目标是刺杀首相冈田,但这些年轻人并没有见过冈田真正的样子,随便从冈田的院子中抓了一个看起来西装革履的人,直接枪毙了他。

遗憾的是这个西装革履的人是冈田的妹夫,而不是冈田本人。七十七岁的日本内大臣斋藤实,当时还在睡梦中,叛军闯进斋藤实家中的时候,直接对他练习枪法。当叛军们离去的时候,斋藤实一共中了四十七枪,几乎被打成了“马蜂窝”。

这些士兵并没有想杀死裕仁天皇,而是要求裕仁天皇改变政令。不过显然面对这种情况,裕仁天皇是不可能平静下来的。虽然这些叛兵声称为他好,但是裕仁天皇一看自己周围的大臣全部都死光了,他自己内心也产生了非常浓厚的恐惧感。

其实“二二六兵变”,是发生在陆军内部的事,发动叛乱的,也都是当时的日本陆军中的底层士兵。而当时日本的陆军、海军、空军是分制的,一般来说这种事在陆军内部解决一下就好了。

事情坏就坏在,这些日本底层士兵没什么文化,也没有什么脑子。叛兵们决定举行这场兵变,完全就是一时脑热,所以根本没有考虑事情的后果,而他们所杀的斋藤实和铃木贯太郎等等都是隶属于海军的人。这下就把海军给惹恼了,陆军叛变怎么会把海军的将领给牵扯进去呢?

海军的虎视眈眈,使这一千五百个叛军,如待宰的羔羊,很快就被抓了起来。

值得注意的是,这场兵变发生在全面侵华战争前一年的一九三六年。

天皇并没有检阅这批服役士兵,一切已经箭在弦上。既然没有来得及考取陆士学校,那么八木下弘就准备参战了。

“文字没有判断的能力,文字只是展示那些激动人心的时光回放。就像对沼泽地边的一个岩洞的考察,考察只能留下几个深深的坑,所有的证据,只能等时间借助于人间的物,所展现出它的那些局部和细节。”八木下弘在日记中写下。

田中敬一对于战争夸耀的眼神里,全是对日本军人的自豪,对中国有更为热情的步伐,甚至鼓励自己的学生轻装上路。

八木下弘和田中敬一说:“中国人很善良。善良的人都有愚蠢的一面。”

田中敬一说:“世界根本就不缺善良的人。缺的是物质。”

八木下弘说:“中国有句老话叫:井水不犯河水。”

田中敬一笑了:“中国有着庞大的人口,有着丰富的资源,如果日本能够吞下中国,甚至能够统治中国,那日本就会获得无穷无尽的资源和近乎永无止境的人力,我们将因此主宰整个世界。我告诉你,井水是河水的源头。”

八木下弘说:“可是,时间会不会太仓促?”

田中敬一说:“我们要去寻找时间,天皇的理想就是一根秒针的答案。”

很早之前,田中敬一就去过中国,并手绘了山西地图。山西一些地方的地图绘制之详细,令人瞠目结舌,山川、湖泊、交通枢纽应有尽有,甚至对中国各地民族分布,脾气秉性进行了归纳总结。更多绘制的是山西民间寺庙。他告诉八木下弘,时间把那些寺庙打磨出了精致的木纹,现在,时间又给它们褪去了过多的光泽。有一天你会看见有草从佛像的鼻孔里探出来,那是时间之手,你一定要握住它。

东京一幢幢的老屋,一块块的青石板,它们全都合谋,合谋让青年人的情绪陷入一个连环的迷宫。他们将从这样的迷宫走出去,去往中国,那将是属于未来日本国的地方。

第十六节 离开维多利亚号

昭和十一年秋天,八木下弘的妹妹八木野土香结婚了,妹妹嫁给了八木下弘的同学川端康杰,妹妹的名字改叫了川端野土香。

结婚时田中敬一送给新婚夫妇的贺词是:“我希望新郎像一把叉子,新娘像一把刀子,然后齐心协力去抓起你们的幸福!”

八木下弘送给新娘母亲的贺词是:“您就像邮票的背面,无论表面如何美丽,但背面永远都要用糨糊紧紧地贴在信封上,说什么也不能让邮票掉下来,而且还必须让它的表面美丽。亲爱的母亲,您的女儿和您就是这张邮票正反两面,因为有了您,她才变得美丽。谢谢妈妈!”

所有都是对妈妈和妹妹的嘱托。看着新婚的妹妹,他想起了绿萍,一直延伸到万水千山之隔的那邈远的奉天,在越来越复杂的情绪中,八木下弘甚至想到了“掷地有声”,这是八木下弘进化自己的历程中掷地有声的承诺:“绿萍,精神上你是我永远的爱人。”

妈妈从自己的脖子上解下自己的挂佛,双手捂着交到八木下弘手中,妈妈的双手是温暖的,像私自开凿了的一扇天窗。八木下弘看到了雪花,有一段童年往事,也看见了爸爸,雪堆积着,麻雀的脚印、瓦楞特有的弧线和阴影都使雪花变得好看得不得了。安详而不易察觉的微笑,无限慈爱和悲悯情怀的流露,一旦与佛微启的双眼相遇,一场瑞雪就叠印在八木下弘的脑海里了。

拇指大小一尊铜佛,在铜佛的背后有一个扣眼,一根绳子穿过,是挂在脖子上的护身符。母亲用满脸微笑的褶子迎接八木下弘,问曾经的那尊铜佛去了什么地方。八木下弘告诉妈妈,铜佛去了一个好去处。

妈妈想把佛像系在儿子脖子上,可脖子上已经挂了他和绿萍的照片,八木下弘接过佛像系在了裤腰上,他的胸口的位置上一直有温暖占领着,不能再有侵入。

樱花,如果没有风来一切都是静止的,时间之后,那个精灵一样的小女孩如幻觉,时间在覆盖之下,也许是稍纵即逝的。隆冬的日子没有作为,是一个孕育樱花的季节,残雪等待海上日出,冰冻等待和煦的风,草芽等待最远的雨,樱花等待绽放。那个精灵一样的女孩,在樱花树上翩翩起舞。

为什么幻觉和梦总是不谋而合?

田中敬一送八木下弘离港时,很慎重地送给八木下弘一本《手绘本山西》。

田中敬一说:“国土与国民是人性的两个先兆,也是建筑产生的基础条件。肉体在哪里,人性就到达哪里。国土之上,中国国民不会荒废若干亩田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简朴的生活四季分明。国土之下,也是一群被愚昧禁锢了思想的国民,他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日本皇军是去解放他们,支那人,我们是用战争打开他们的命运天窗,你必须懂得他们的历史文化、乡土方言、风俗习惯,这本书有你寻根探源的内容。”

八木下弘简单翻阅了一下,他看到不仅农田、溪流、住宅区被标注了出来,连水井、地摊都被画了上去,甚至由此制定了作战部署——先对什么地方下手、派出多少兵力、运用什么战术,安排得明明白白。

参战的心情一则以意外,一则以惊喜,像大地上生长着形态各异、色彩缤纷的花朵一样。更为重要的一点是,八木下弘是以东京的《读卖新闻》战地摄影记者的身份参战。虽然战地摄影记者突出的优点是传统的随军模式,不受战争任何一方的约束,但战场新闻是否能够更加公正、客观,秉承“事无巨细”和“有闻必录”的精神,吊诡的恐怕是倾向性的报道,总会出现一种纠缠不清的关系:新闻真实性重要还是军事机密重要?新闻真实性重要还是国家利益重要?但八木下弘就是想给东京的《读卖新闻》的读者们提供大量战场细节,想确立战地摄影报道的灵魂。

昭和十二年四月中旬。历史成为一些时间的切片。

樱花成为士兵的命运。

日本皇军所乘的维多利亚号行驶在海上,阳光和微风掠过,背后的故园越来越远。身边的士兵川端康杰看着远处,茫茫大海,他在想念新婚妻子,眼睛里雾气茫然。

水天一色的空蒙,所有人的面目没有任何表情,有人叹息了一声,很短。

黄昏时,有人摔倒在地上。他被军医抬到行军床上,听见护士说:“心绞痛。”

一道挽在心室内的缆绳断了。士兵清醒过来时,他冲着高处大声喊着“妈妈,妈妈——”

这一声“妈妈”突然遭到剧烈的撞击,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子弹穿胸而过。

八木下弘写出了一种立场:

十时二十分,维多利亚号前进了……我们披着朝阳,在即将步入战斗气氛中豪迈地向前滑行……一个士兵摔倒在甲板上,四顾茫茫的大海,士兵离开祖国走向战场,投向死亡的怀抱,再也没有比这幅情景更可怕的了。

这样的报道东京的《读卖新闻》是不可能发表的,任何一个士兵还没有上战场就倒在甲板上,那是军人的耻辱。战死疆场,为祖国而死才是士兵最荣耀的光荣。

经过海上四天颠簸到达天津大沽口附近时,八木下弘看见衔接陆地的水是污浊的,既不是黄色的,也不是绿色的,而是铅色的。

海面平静,犹如春天京都的琵琶湖,可惜看不见比睿山。

天津大沽口水面上浮着十多艘军用船只,舢板船、帆船、拖船,忙碌地在这些军船中左来右往。其中还有两三艘挖泥船。雾里的太阳昏沉,被水汽涨满。有中国人在挖泥船上走动,什么也看不清,只是几个墨点。

终于开始准备登陆。

过来两只拖船,和维多利亚号靠拢。

这些士兵从早饭后就已经有人负责把日元兑换成中国货币,他们一边计算,一边收钱兑换,感觉时间像一枚不堪其重的果子,一触即溃。到黄昏兑换完后,即将下船时,士兵们站在维多利亚号甲板观看周围异国他乡的风光。

周围没有山,仍是一片海水。虽然这时还看不到大陆的影子,但从海水的颜色上,已说明离陆地很近了。

据说,距大沽岸还有四公里路,颇有终于到了大陆之感。午饭后就已经把晚饭装在饭盒里准备登陆。当想到就要和这艘从日本港口离岸的船只告别上岸时,所有人的心里五味杂陈。

下午六时,离船登陆,所有军人挥舞着便帽同住了四天的维多利亚号做最后的惜别。

现在,已到了相隔万里波涛,征战几千里的异国他乡了,心中充满了有家难回的忧虑。向黑色轮船挥帽告别的士兵们一张张茫然无措的面孔,使八木下弘感到他们流露出的是同一种伤感:同日本内地的联系绳索“咔嚓”一声断了。

八木下弘问川端康杰在想什么。

川端康杰说:“决心不再向后看维多利亚号。”

多么认真的决心。

下午六时,日本军队登上了大沽港,踏上了中国大陆的土地。

风刮得很大,甚至不是刮,是呼啸。

海滨在白河的左岸,一片沙滩向远处延伸着。汀线是通红的,不知是有意染的,还是别的原因。在红色的沙滩上坐着一位中国老人,他歪着头无精打采地看着拖船。拖船上操纵舵盘的是中国人,作业人员也都是中国人。中国人拖着入侵者,像一个蠕动的蜗牛一样,背负着生活艰难,一副万籁阒寂、天地木然的样子。

在那些帆船上打鱼的也都是中国人。他们张着嘴稀罕地看了半天,互相说着什么。中国人穿着青黑色土布衫,它宽阔而含蓄的袖子,在手腕上倏然收住,前襟交叉在一边,竖立的后衣领微微向后,袒露出黑黑的脖子。腰际还缠着腰带,似乎阔裤脚上也系着带子。他们开始笑,指指点点,眼睛一个劲冲着这边看,好像发现了新大陆。

八木下弘感觉不出战争和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论怎么说,没有比亡国更使人悲痛的了,可他们为什么还在笑?

川端康杰悄悄地和八木下弘说:“亡国的人们,没有看到他们战争来临时的不快乐。”

八木下弘说:“我们看不见他们胸腔里的心。”

在白河遥远的左方,有一片树林。远处看到林立的帆船,也有工厂,烟囱林立,但看不到冒烟。这里盐田很多,到处可见盐山。兵站铁路支线在这里接轨,有临时营房。今天晚上,这些日本兵就要住在这个临时的营房里了。这里确实是中国大陆,和满洲国的地貌有很大差别,到处是苍蝇乱飞。

虽然不像看到过的战事记录上所描写的那么多,但老鼠确实不少。可以听到老鼠在啃东西,在跑,在跳,在木板间窜来窜去,在昏暗处吱吱乱叫。成群结队,动静很大,一刻不得消停。

一些士兵担心随时可能有哪只老鼠从脚底下钻出来。能感觉到脚底有嘈杂声,战争中竟然有害怕老鼠的士兵?大日本帝国的皇军怎么可以害怕老鼠?

那些苍蝇一群一群地在身边飞来飞去,好像这是为他们第一次到战场上做初始洗礼。

这时,一阵尘沙不防备飞进了张开的口中,牙一咬,咯吱咯吱地响。

这是第二次洗礼吧。

有人报告,发现了可疑的现象。

士兵们好像在日本本土的临时营房中,对发现的任何一点消息都不紧张。塘沽街上的灯在薄暮中显得很美丽。看见中国女人,脸部线条很柔和,有一种奇异的不和谐的吸引力。

褐色的白河水,夜晚看起来很美丽,这是登陆中国后的第一个夜晚。

世界是安静的。八木下弘在月光下看到川端康杰的脸上没有胡子,一张脸呈现出的是那种细软的黄色茸毛。当川端康杰发现八木下弘盯着自己看时,就像触电一样,立刻就把自己的脸扭向别处,迅疾闪出一块红晕,像是心里的事被对方看透彻似的。

入睡前他们等来了消息:明天往黄河流过的山西出发。

夜晚,士兵中的技术干部商量了一下,把上等兵召集到一起,和他们一起研究今后的合作。从日本一起来的乙种技术干部,有可能明天就要到另外的地方去。今后只有十个技术干部留下全面负责。

夜晚要商量的事情其实就一个:上战场的士兵怎么可以害怕老鼠?

夜静的时候,风和尘沙逐渐平静下来,月光辉映,又恢复了宁静,军队的营地很美丽,只是气温降下来后,显得夜很凉。一些士兵激动得无法入睡,有人睡梦中喊着“妈妈”。

一轮苍白的月亮在天空照耀着,海在远方泛着黑色的波涛,一米多高的浪头一个接一个,从耳鼓一直排向遥远的地方,能想象海岸线像一个大括弧一样拥抱着。这一切都确信战争还没有开始。

第十七节 铁轨的摩擦声

早晨六点,天津大沽口朝霞满天。

打鱼船闪着白光,在朝霞中一只接一只地向下游滑去。天空一片蔚蓝,极目望去,豁然开朗。海那边飘扬着米字旗的英国领事馆,犹如大自然中的西洋风景。与这宁静而美丽的风光不和谐的是一队又一队穿着军装的异国士兵。

天气对士兵的精神状态有很大的影响。

“天气好极了。”不知道谁说了一句。

好天气有它的魅力。日军士兵们开始从营房出发,向塘沽车站行军。

沿线的风景,大体同日本内地一样,但是不见稻田,大多是荒地。踩着稀疏的树影,一路前行。看到砖瓦结构和泥土抹的房子时,日本士兵想到现在已身在异国了。

沿路上有很多驴子、马匹,牛和猪也不少。看到中国农民走在白毛杨树下散漫的阴影,迈着不惊不慌的步子,消瘦的脊背上还留着汗渍。一路上默默垂着头走着,伴随着牲口脖子上挂着的铃铛声。走过日本士兵身边时候,他们抬起头,用善意的目光,好奇地打量这些士兵。那绒厚的、温亮的眼底蕴蓄着亲切的光,如果不是穿戴,很容易想到遇见的是故乡人。

大沽口是日本与中国之间的一个里程碑,在这里,一部分士兵将与从日本国内一起来的步兵科的各位乙种兵分别了,他们将去补充独立步兵第某某某大队。同他们一起从国内来的独立第一大队接新兵的高松少尉也在这里同他们分手了。

长谷川枫成为带领五百人的负责人,向山西黄河方向走。八木下弘作为战地摄影记者,成为长谷川枫部队所在第一军的随军记者。部队从车站的运输司令那里接到了运兵的命令,他们将继续行军。风刮得越来越大,狭斜的土路里嵌着碎峭的石子,一路欹着脚。两侧的黄泥墙在阳光下泛着单调的光,沙尘直向脸上迎面打来,眼睛几乎无法睁开,脸上火辣辣地疼。

行军到了塘沽车站,在堆满煤炭的路上穿行。风卷尘飞,向人们的脸上吹来,一阵子后,鼻夹、眼窝和额头挂上了黑煤尘。空气里充满沙尘、煤粉,一咬牙满嘴“咔嚓咔嚓”响。

到处都有米字旗在各个建筑物上飘扬,似乎在说:“这是英国的地产,日本人不许动!”

途中所见到的房屋有泥土砌成的,有砖砌起的,一看就是通风不好的建筑。每个院子,如同用土墙围起的小城堡。一队队中国苦力,光着乌黑的脊背吃力地背着煤炭,从帆船上向露天的煤山走去,目的地也是塘沽车站。

长谷川枫把运兵令交给车站司令。

车站司令说:“赶快上这趟车吧!马上就要开车了,没有时间了!”

已经来不及分配车厢,日本士兵混乱地挤上火车。

列车是三十吨、四十吨和五十吨的货车。每节车宽宽的,坐三十个人还很宽松。列车嘶鸣过后,终于开车了。

列车行驶途中,川端康杰在军粮城车站看到有几个战死者的牌位竖在那里。好像是日本士兵的牌位,不能够确定,但是,此刻已经明白战争是要死人的。

列车到达天津后,换乘本部的车,人数不多,士兵能够躺下来休息,比坐客车还舒服。虽说是本部的车,毕竟还是货车。在车里,八木下弘碰见了一位华北新闻社的军事记者和他的同行。

华北新闻社的军事记者问八木下弘的职级、军阶、籍贯、家庭住址,他如实告诉。知道是同行,一下就熟悉了,几个人说起中国战场,说:“中国人还不知道战争来了。”

车窗外沿途的风景,同日本国内没有多大差别,只是杨柳树接连不断,广阔的麦田一大片一大片从眼前闪过。

川端康杰突然挤过士兵走近,面对八木下弘指着自己的胸口说:“一颗子弹,砰的一声射中我。无论阳光多么灿烂都不会射中我的心,一颗未出膛的子弹等着我,我心里装着川端野土香,你一定要告诉她,我的心里永远装着她。”

八木下弘说:“你是一个敏感的人,所以才有这些幻想。排除这些幻想吧。我们还要一起回到祖国。”

川端康杰转身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然后把脸扭向窗外。

列车从天津经黄土坡、长辛店、保定,到达石门。八木下弘发现川端康杰的脸一直扭向窗外。

傍晚,列车到达了河北省中部的一座城市“石门”(石家庄)。从这里向西转就进入石太线。越过因韩信的背水之战而著名的井陉后,刚才还处于右边,但远远看去像城墙那样连在一起的太行山脉,渐渐逼近了车窗的侧面。背水列阵,一箭双雕。八木下弘在奉天时绿萍就让他学过了背水列阵,一方是为了让赵军更加骄傲,另一方是为了激发自己军队的战斗力,因为精锐已经被刘邦调走,剩下的士兵没有经过严格的训练与配合,所以只能背水一战。

在石门下车后,住在兵站,准备换车到长辛店时,有消息传来说,在松林店和北河店之间,有中国军队的袭击。车行途中增设了岗哨,并给所有人都发放了子弹。一直喋喋不休地说着话的辎重兵们,没有经过战斗,看到设了岗哨并第一次分配了子弹,一下子紧张起来,感到身处战地了。能够感觉到他们的揪心,每个人突然都哑然地愣着神,车厢里鸦雀无声。

在长辛店等了约四个小时。听说日本国防妇女要前来献茶,士兵紧绷的神经似乎又松动了一些。

等待是心慌意乱的,所有士兵的心都像挂在身体外的一把水壶,等待着有水添加进来。

突然听见了久违的木屐声,平稳、轻捷。不一会儿木屐声走近了,献茶女人微微垂低了头,仿佛带来了牧歌的宁静,她们把茶献上来时,慢慢仰起脸,微茫地一笑,那苍白的脸颊上浮着不易察觉的快乐。

突然有士兵喊了一声:“妈妈。”

献茶的女人迟疑的脸上开始闪现出光芒,众目之中那厚厚的粉底下的脸颊闪着透明的光泽,就像一瓣瓣幽邃的百合期待着春风的抚摸。士兵们方才紧绷的神经突然出现了空白,空空荡荡不像是陆军或陆士学校毕业的军人。

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献茶之后,有士兵继续喃喃喊着“妈妈”。

车开了,看着站台上的献茶女人,士兵们不停招着手依依不舍,很快铁轨的摩擦声淹没了一切。

八木下弘想起了田中敬一,对于手中有子弹的士兵,敌我双方的心里感觉就像对方是纸糊的一样。在这里,英雄是受难者,而受难者也是英雄。进攻者和防备者都不能被等待着的这场战争给吓唬住。

如果说进攻者是一个垂死挣扎的代表,那么防守者,不管是顽强的、惊恐不安的,还是坚韧的、狂妄自信的,则成了即将到来的新世界的象征。

在幻觉中,士兵们的感官冲击是全方位的。

八木下弘理解了喊“妈妈”的士兵,妈妈在此刻也是自己的祖国。

这时,车厢外已伸手不见五指。

夜,让士兵的眼睛、鼻子和嘴都挤在一起。平常一个人的耳朵可能是身体的一部分,觉不出什么,但是此刻,如果黎明没有降临,所有的耳朵都藏在难以启齿的恐惧中。空气沉闷,面容僵滞的士兵各怀心事,仿佛谁也不认识谁似的,上厕所的士兵都是蹑手蹑脚,在厕所里舒了一口气,仿佛一条鱼终于探出了一下头。长长的车厢,因为紧张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说不出来的怪味。

川端康杰的眼睛依旧盯着窗外,幽深的窗外,一丝细小的波纹也没有,风带着沙子滑行,突然那张脸扭了过来,八木下弘感觉自己的心要飙升到嗓子眼了。他站起来走向厕所,厕所里有人,等了一阵子,厕所里的士兵依旧没有出来。

长谷川枫要求几个士兵去解决这个问题。

敲门声重了许多,厕所门打开时一个叫福田润的士兵双腿哆嗦着,生殖器挂在裤裆前,他大声喊着:“我无法尿出来。”

福田润背转身一动不动站着,似乎是一个很具象的影子。

尿不出来?好人会被尿憋死?

有人向着奔驰的旷野高呼自己的胜利,挥动着粗壮的手臂,英雄模样。

当英雄的定义不确定时,谁又能责备一个狗熊的狂欢?

所有人心里充满幻想,有士兵打口哨。干哑、绵长、宏大的口哨在奔驰的列车行驶中此起彼伏。有清脆、短促、娇滴滴地捏着喉咙学鸡叫的声音零散相伴。福田润红着脸,恐怖得发抖,带着鬼魂似的悲伤表情,已经没有了羞耻。面朝众人,口哨声点燃了他的激情,以致迫切想尿出来的动力也就愈是活跃,接着不由得像小孩子一样蹦蹦跳跳哭叫起来。

长谷川枫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厕所门口,他狞笑着抓紧福田润的后领口,脸上露出狞笑,眼神凄厉如刀,福田润的腿开始抽筋。长谷川枫的手似乎蕴藏着摧枯拉朽的力量,用劲提了提骂了一句:“八嘎!”

突然福田润哆嗦了一下,一股腐烂的气息钻进所有人的鼻孔,尿直接射在了车厢中众人眼前。

福田润没有抬头,他的脑海一片空白,觉得自己的呼吸已经停止了,嘴里轻轻地“嗯”了一声,气若游丝般舒畅。

恐惧如绳子似的,狠狠地甩向每一个人。

第十八节 黄河,苍龙一样的躯体

车厢内的日军被早晨的瀑布声叫醒了。

从车窗往外看,远处的景色不是很清楚,如同郁金香罩上了一层土黄色的纱,朦朦胧胧。山西,让八木下弘想到田中敬一临别时送他的手绘本,黯淡的壁画和佛像,被烟熏过了的,被时间装裱过了的,甚至被黄泥糊弄过了的雕像。人的想象和这烟火一道在这些雕刻过的时光中,得以存在并共生。

田中敬一在《手绘本山西》图画册上写了一句话:香火的烟。

合上绘本时又补充说:“山西人叫寺庙里的烟火是‘香火的烟’,仔细琢磨,有红尘俗世里的山水胜景在。”

窗外村落里的窑洞和散立着的枣树和榆树、梯田等风光。尤其路过煤炭之城阳泉,沿着铁道堆积着半立方米至一立方米那样大的炭块,绵延数百米长。黑色的炭墙,或者说炭化了的石头。

如同黑夜从大地深处逃出的一条隧道,这种壮观又如抽象绘画作品,使初来的日本士兵大吃一惊。

“对于能否将取代这些地方的基地确保在我们手中的问题,最重要的条件是该地一定具有必要而庞大的资源。而最符合这个条件的地方,就是山西。”田中敬一的话一再萦绕在八木下弘耳畔。

八木下弘在一张巨大的煤炭照片配图中写下:

山西拥有比满洲和朝鲜加在一起还要大的,也可以说是世界第一的资源。煤炭的储藏量预估是四百亿吨,占整个华北煤炭储藏量的百分之六十。日本的煤炭储藏量,从北海道之端到九州,包括全国的一切地方,也不过一百五十亿吨。然而,在山西,一百五十亿吨煤,只不过相当于两个中等煤矿的煤炭储藏量。在太原西面距太原城六公里的西山煤矿,出产供应太原市的燃料煤。老百姓以人工采掘露天煤为生,并用驴背载运到太原市区出售。

所谓驴背,如果理解为装在麻袋或别的什么东西里,那就大错特错了。它是在毛驴的两脊上各放一块用绳子捆住的长达一米左右的炭块,毛驴背着这样的炭块,“丁零、丁零”地摇摆着系在脖子上的铃铛,走在山路上。

“卖炭,卖炭——”

像这样的煤炭在山西,西山煤矿的储藏量据说达五十亿吨。在太原北部的宁武煤矿,储藏量听说也有一亿吨。只要铺一条货运铁路线到山崖露天煤层的地方,仅仅在这里,每年就可出产煤炭一百万吨。其煤层的厚度一般为三十米,最厚处竟达一百米。

火车开始进入平地,视野开阔起来,并似乎是进入了山西中部的盆地。

山西省省会太原就在这个盆地的正中央。太原是高原性气候的宜人城市,一个叫阎锡山的军阀统治了山西。对于从未到过山西的人来说,此地给人以内地未开拓的边疆之感。但是,对于知道中国历史的田中敬一来说,山西是具有最古老文化传统的地方。

战国时代,这里是晋、赵之地。而且它还是以中国文化最盛期而自豪的唐朝的发祥地,在太原附近的晋祠镇,有着唐太宗的亲笔古迹。大同的石佛、五台山的伽蓝、天龙寺的遗迹是山西著名的文化财产。

田中敬一特别讲到山西是小说《花月痕》的故地。

一个习武之人居然对一部小说感兴趣。

走向战争国之前,八木下弘特地阅读了《花月痕》。韦痴珠、刘秋痕和韩荷生、杜采秋这两对才子与妓女,人世间命运升沉的不同遭遇。韦、韩角逐官场,又流连妓院。韦风流文采,名倾一时,而怀才不遇,终生潦倒;秋痕也因不得嫁韦,以身殉情。韩则飞黄腾达,累迁官至封侯;采秋终于归韩,亦得一品夫人封诰。全书布局巧妙,行文缠绵,文笔细腻,哀艳凄婉。其中刘秋痕,虽堕娼门,但不甘沉沦,以死殉情。

田中敬一说:“《花月痕》是中国古代小说中少见的,写了一位身遭侮辱损害,却奋力抗争光彩照人的妓女形象。《花月痕》是中国香火的烟。”

八木下弘觉得日本女人也是“香火的烟”。

全世界有很多寺庙,但是很少为妓女建庙。

列车员告诉士兵们,前方到达晋中了,这里是中国最富庶的地方。

手绘本中写道:清代的晋中,山西票号因代管政府的财政而大为兴盛起来,其势力甚至扩张到广州。由于这些票号经营者的出生地集中在中部的太谷、祁县和平遥附近,因此在这些县内的村庄中,即便是现在也还残留着一些令人惊奇的庞大建筑物。有些大规模的三层楼房的建筑群,就是一个营的兵力进驻其中,亦不知消失在哪里。田中敬一说:中日战争,特别是对美、英战争一开始,日本方面苦于日常生活物资的不足,然而,这时在这些山西的大院子里财主家的妻妾手里,日常却拿出了令人惊异的美国香烟或美制牙膏。其来源即便在战争中也是安然无事地继续不断。

这些都让八木下弘十分好奇。

火车行驶十日后,日军士兵们进驻了运城县芮城。

第一眼看到的是黄河。

苍龙一样的躯体。

庞大的水上运输使黄河拥有无穷无尽的力量。随着日头偏西,影子也越拉越长,有一丝河泥的湿气蜿蜒而来。八木下弘想到了“满洲国”的浑河。河畔北风呼啸,当黄昏隐遁了他的行踪时,站在浑河岸边怀抱一份隐秘的恋慕与淡淡的惆怅,思念一个人的念头总是不时蹿出来。

恍惚又看见樱花如雾盛开。

天地一逆旅,人生一过客,日本的早樱已经落尽,晚樱含苞。八木下弘自言自语说:“我喜欢这样的思念,思念时灵魂是自在的,无拘无束。你还好吗?”

士兵入住营地后,长谷川枫开始训话。

他说,一踏入中国领土,战争已经到来。战争面前士兵精神方面的训练已经开始,士兵不必过分关注自己的外表,对脸上的胡须三四天刮一次即可;军营驻地禁止张贴海报,士兵的每封邮件必须通过审核……

接下来开始安排分工,八木下弘除去战地摄影记者之外还监管武器库,同时管理武器库的有岸田枪工长(技术军曹),几名值班的兵士和一名叫大久保的后备役上等兵。

与芮城隔黄河相望的风陵渡的名字不止一个,不同地区的人叫法不一样。河南人管它叫风陵关,山西人叫它风陵津,陕西人叫它风陵口。因为风陵渡所处华北、西北、华中三大地区的交界处,有“一声鸡鸣三省闻”之说。风陵渡跟陕西的潼关仅有一河之隔,如果高处有云翳,太阳在其间穿行,薄处露点金边的地方一定可以照射到潼关。

过黄河,占领西安,打下潼关。

田中敬一的《手绘本山西》,成为八木下弘验证已有认知经验的工具。

一些士兵因为一路颠簸已经开始放松了自己的心情,有人在议论发生战争的国家没有听到枪声,也就是说没有看到对抗。

第十九节 那些招贴画

五月,芮城的洋槐花开了。

槐花一嘟噜一嘟噜缀满枝头,也许是花团沉重的缘故,枝干被压弯了。芮城民众在抢摘槐花,也就是几日,洋槐树变得残肢断臂。空气中有洋槐花的甜香,让战争带来劳顿的内心得到了怡悦。

这些洋槐花是用来喂饱肚子的。一些一米左右高矮的小孩爬上树梢,顺手一撸,随即把白中透着清淡的洋槐花送入了口中。日本士兵们也想尝一尝,请了当地的几位厨娘一起来做洋槐花麦饭。

中国宋朝的诗人陆游在《戏咏村居》中写:“日长处处莺声美,岁乐家家麦饭香。”

厨娘们裹着小脚,坐在马扎上。洋槐花炫目的光晕衬托出她们别有一番韵味。有空气和水雾在光影中流荡,花间有蝴蝶和蜜蜂翩跹,八木下弘的心突然就回到了童年的札幌,在这淡然的意境中,洋槐花营造着美妙的气氛,他用相机拍下了这美好的场景。

厨娘把花瓣用清水淘洗干净,和了面粉,撒了盐和香料,蒸入锅中,不一会儿香甜的洋槐花麦饭就熟了。

麦饭蒸熟后先让厨娘吃,主要是怕她们投毒。厨娘们吃着麦饭,用眼神交流什么,猛地意识到这是在日本军营,彼此不再交流,心头的慌乱差点让手中的碗脱落在地。

中国女人用一篮子一篮子的花瓣入饭,战争中,真是少有的浪漫。

用餐中间,来了一位日本商人,他带来了一沓子反战招贴画,从招贴画的叙述中可以看到,日本在中国进行的战争,是在内外、多面处于敌人包围下的战争。这种战争无法摆脱所有侵略军常有的弱点。中国军队在用游击战打击、袭扰他们的同时,还对他们发动了积极的反战宣传。墙壁上的传单、口号是常见的。

八木下弘斜视着这些大字口号,但是,究竟有几个日本士兵能够理解“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这一口号的意思?

川端康杰是有疑问的,他端着洋槐花麦饭走到八木下弘身边。川端康杰在驻地有机会同分管大行李、小行李的士兵谈话。大小行李的分配,大行李是指粮食,小行李是指弹药。他曾拐弯抹角地问过士兵们,“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是什么意思?多数士兵不理解这些口号的意思。义务兵中有一两个大学毕业的老兵暗中忠告川端康杰:“你不要谈这些了。”

川端康杰半开玩笑地问八木下弘:“战争这玩意儿跟陌生人穿着鞋上中国人土炕一样。所以,在中国人看来,是很大的麻烦,咱们还是早点回帝国主义国家吧。”

其实所有士兵对这些口号都有自己的理解。这也许是有的士兵读过点马克思主义书籍的缘故吧!所以他们常常在日记的细微处写道:“我们的行动都是法西斯主义。”

这些招贴画是中国军队散发在村庄、人群聚集地的对日宣传传单。除了这些口号之外,还有许多反战招贴画。

长谷川枫要求士兵把招贴画一一贴在墙壁上,看上去像艺术贴画展览。那些招贴画上写着:

战争是痛苦的,寒冷的夜晚,痛苦的战争,停止战争,回到日本国去吧!

你们是为谁而战啊!

战争喂肥了资产阶级和军阀,不是为了日本民众!

资产阶级和军阀爱好战争,工人、农民不要战争。

打倒日本军阀!如果战争这样打下去,老人、孩子在国内怎么过?

日本弟兄们,把战争停下来吧!

有一部分揭露性招贴画上写着:

××部队的××队长娶中国女人做姨太太带上行军。

××部队的给养组长××军官,把应该发给士兵的加发物品,在黑市上卖掉,贪污自肥了。

招贴画中的加发物品,是指日本士兵到战地之后,每人每天免费发给香烟二十支,或者啤酒,或清酒一百毫升,这叫战地加发物品。即除了薪饷之外还发给上述实物。香烟的种类是“荣誉”牌香烟或由朝鲜专卖局制造的带一个竹烟嘴的“樱花”牌军用香烟。

这些招贴画展示结束后会一把火烧毁。

长谷川枫是一位胖墩墩的红脸人,一看就像一个喝醉酒的军阀。士兵饿肚子的时候,他却吃得满嘴流油似的,这就更加使士兵相信招贴画上说的是实情了。

北原苍介是来给士兵送加发物品的,因为战争原因他晚到了。在营部他开设了一个类似商店一样的调配站。士兵所有的商品都可在商店存放和互相流通。啤酒可以换成香烟,香烟也可以卖成钱。

北原苍介就是招贴画中的御用商人。

日本内地活不下去而为建家立业渡海来华的人们,已经从城市逐步深入到中国内地犄角旮旯了。在战争的名义之下,进行着捞“油水”的争夺战,简直是一幅群魔乱舞和群魔们并驾齐驱的画面。由老兵组成的御用商人们也很活跃,但大都是些小玩意儿,看来还不是那么阴险恶毒,也没有那么多生意。

这些在日本当地的退伍老兵,如果离开部队,就寸步难行了。离开部队的威力,他们就活不下去,所以不能离开。由于这种关系,他们跟着部队就有活头,何况还有他们在国内时的老熟人长谷川枫撑腰,甚至管财会工作的曹长,都是知道一些捞油水的门道。战争则是下等兵的事。战争的漏洞下,商人看到的是商机,政客看到的是政机,发战争财的看到的是金钱,而士兵看到的是坟墓。

但是,光是跟上部队走,发不了财,所以就要用脑子,要动智慧,这样就有了北原苍介这样的御用商人。

战争中通过御用商人筹措粮食,也是常有的事。部队管财会的军人,如果每一件事都带上枪和算盘,有时直接同中国人联系采购,有时又以刺刀来威胁,那就太费时间,不划算,所以战争也离不开御用商人。

士兵们此刻已经从训练场地回到营房,对于招贴画和北原苍介的出现,每个人心里都有不确定的看法,战争还没有开始,战争是要有人死亡的。在这种情况下,形式的安抚对一些士兵,恐怕有人一天二十根烟根本不够,而有人一天要喝的清酒又少之又少。

烟和酒都是用来化解恐惧的。

北原苍介和长谷川枫在交流中说:“由我们御用商人从中国人手中买下食物,再交给部队吧,这样能够确保部队的一日三餐,中国人也放心,我们也能继续为国奉献。”

其实北原苍介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御用商人,他的背后是有军阀支持,只不过如果能有效地利用以前的经验,那就确实不同于刚从日本内地来的攫取千金者。北原苍介在中国等待战争来临时,就已从中国人那里和日本部队首长那里获得了供给垄断权,且学会了投机钻营和溜须拍马。

不管怎么说,日本士兵的御用商人和部队一起,随着作战行动,在需要的时候,御用商人就受部队的委托当军队的走狗,从中国人那里买粮食和其他物资。但是,在占领区根本不可能进行正常的买卖交易,多数情况是去找物资,御用商人就会拿着武器去强行抢夺。

当然,他们把抢来的不花钱的东西一定是要标上价格,交给部队就能赚钱。

八木下弘和川端康杰说:“这就是所谓一攫千金,不劳而获,大发横财吧。从他们一方看,虽然多少有点危险,但总是能够捞取很多油水。同时,长谷川枫也能私下里分些油水,还落个军队不抢中国老百姓粮食的美名。我们凭这些人也能吃上三顿饱饭。这条黑线很结实,不仅散不了,断不了,还越勾搭拧巴越紧。”

川端康杰说:“这个勾搭带来的灾难完全应该由支那人承担!”

八木下弘大睁大眼睛问:“为什么?”

川端康杰憋红了脸说:“是该死的支那人让我们发动了战争。”

世事和人生,从川端康杰的眼神里八木下弘看到战争让他忧郁的个性变得极端。

民国二十七年(一九三八年)正月,芮城街市上人流比往常少了拥攘,战争使芮城人心绪不宁。年节永远属于童年,街道上簇拥着一团一蛋子的憨娃,新年的衣裳是旧衣裳或者大人的衣裳翻新,身量的合身劲儿不是太准确,看上去憨娃们显得怪里怪气。

芮城街道上有人炸泡泡油糕,与一般黍米面油糕不同,芮城泡泡油糕是用麦子面制作的油糕,黍米油糕黏性大,有韧性。芮城麦子面油糕入口便化,以至于黑芝麻白糖馅料中芝麻的颗粒状口感很轻易地就感受到了。一群日本士兵挨着街道上的小吃摊位巡察,走到炸油糕摊位前停留下来。生铁锅里的油冒着泡,一个憨娃拉着风箱,一个女人往油锅里下油糕。女人长得白胖,圆圆脸,寒风中脸颊冻出两团红晕,煞是好看。有日本士兵等不及了抢食油糕,结果烫了嘴,嗷嗷叫。街道上往返浪荡的憨娃看稀罕似的哈哈笑,日本士兵也哈哈笑,真是难得的场景,笑过之后热烫的油糕馅料散发出一种好闻的香甜味道,耐得住闻,味也悠长。

当下融洽的气氛里突然就有日本士兵变脸了,起因是因为油糕熟得慢,有等不及直接抓了笸箩里的生油糕吃,入嘴时麦子生面的味道破坏了舌尖上的味蕾,接着迅速又把生油糕扔进了油锅里,热油溅出时落在聚集一起的日本士兵脸颊和手背上。被烫伤的日本士兵一下炸锅了,个个儿亮出了凶神恶煞的脸。看着日本士兵你推我搡鬼影般晃动,发生了什么事大伙都不知道,只看到炸油糕的铁锅被什么砸漏了,一咕嘟火苗燃起来,然后一群日本士兵迅速散开。

八木下弘和川端康杰正好走过,当他看到一群日本士兵胡闹时他用相机拍下此刻的照片,拉风箱的憨娃紧握拳头,两只眼睛弹球一样上前射出了两团怒火。川端康杰跨前一步照着那张愤怒的小脸蛋狠狠扇了一个耳光,炸油糕的汉子迅速拉过憨娃躲在了屁股后。

战争如同盲人摸象,不是已经摸到的东西,而是认为被摸到的东西。

八木下弘似乎看出了端倪,上前拦挡着川端康杰的行为,气愤不过的川端康杰随即掏出一份一九三七年十二月的《东京日日新闻》,上面刊登着一幅照片:两个日本军官,各举战刀,狰狞而笑,标题是“超纪录的百人斩”。

八木下弘看着川端康杰,如不认识一般,这份报纸的意义,是因为比赛杀人很有价值吗?

八木下弘说:“川端康杰君,难道他们是你学习的榜样?”

川端康杰折起报纸放入随身挎包里,很认真回答了一句:“嗨。”

这也许是天下最糟糕的战争,不计后果不必负责,比赛杀戮并为死亡击掌叫好。

但愿这不是接下来的战争。

八木下弘拽着川端康杰往军营走,芮城街上的老百姓是沉默的,这些普通的知足人,战争打破了他们恒常的生活,活着的、延续的仍然还是凄苦的命。

在芮城军营八木下弘给母亲写下了登陆中国后的第一封信。

妈妈:

来到了中国山西,所有的思念都无法说出,从登上维多利亚号起始,离妈妈越来越远了。我无法表述对中国的印象,物产丰富,但中国人的思维凝固。

妈妈,我在山西看到了黄河,中国人认为这是他们的母亲河,就像日本的信浓川。黄河不是一条清澈的河,是黄色的。在这里的一个叫芮城的地方,我们吃到了洋槐花做的麦饭,甜香,有说不出的浪漫在麦饭里。

中国女人裹着小脚,很小的时候就把脚用布裹成“茅卷”样子。那样子奇怪得很,就是用白茅叶包成的“茅卷”。她们说这样子好看,也是她们的命定。

战争在别的地方开始了,我们还在等待中。

在芮城看到了大量的传单和口号的内容。“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之类的口号随处可见。化为废墟的村落和街头上所残留的土墙、砖墙,这些墙壁是中国人绝妙的口号碑。在这些墙上以白的和红的油漆用大字写下的这些口号,只要不铲掉,是消失不了的。这些口号能起到什么作用?我很奇怪,也还没有弄懂。

妈妈,部队暂时休整或驻扎不动时,一些御用商人来到了营部,在表面上不能办那种狠心的事,比如他们为了使用中国人采买私存物资,能进行比较正常的买卖,也是借用军队的威风,狠狠压低收购价;另一方面他们把过去弄到手的砂糖、食盐、面粉之类的贵重物资,从部队里倒出去,开个咖啡馆、点心铺之类的小店,专门为当兵的服务,往自己手里挤牙膏似的挤士兵的钱。

在休整期间,在未收到军营慰问袋的时间里,这类小点心铺是唯一“甜食供应站”,生意特别兴隆,我会每天花一角钱买上一个甜点心来解馋。

再说一下墙壁上单纯号召“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口号,这样的硬性宣传的东西很多。一方面看,这种鼓吹厌战、反战的招贴画似乎没发生大的影响,也没有收到很大的效果;但另一方面,也可以说已经一点一滴地进入了中国民众的心里,也是事实。

妈妈,我把一两张招贴画,夹在日记本里私藏起来,等战争胜利了带回日本让妈妈看看。

儿子八木下弘

写于山西芮城军营

第二十节 活体实验

一声细弱的鸣叫从不远处传来,带着惊恐,更带着无助的呼唤。

八木下弘沿着鸟儿的鸣叫声音寻找着,果然在草丛深处有一只幼鸟,看见走来了人,鸟儿努力想振动双翅飞起来,在挣扎中它意识到被捕获的危险,可是它又怎么知道会是危险呢?

在军官食堂刚吃过午饭,军营里的长谷川枫将做杂役的女职员打发出去,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和走过的八木下弘宣布:“今天下午一时举行活体解剖手术演习,上等兵准时集合观阅,你可以拍照。”

八木下弘用军礼回答。

田中敬一曾经讲过,在日本慈惠医大上学的学生,如果做了军医,到中国大陆后可以得到活人解剖的机会。作为军医来过中国的人几乎都搞过这样的解剖,这在医大学生中是无人不知的。

所要解剖的对象,不是中国战场上的普通俘虏,而是所谓私通八路军的嫌疑分子。被活体解剖的人,是否真的私通八路军就不得而知了。

这些人是长谷川枫通过上级部门要过来的,他之所以索要活体解剖对象,是因为他目睹了列车上日本士兵福田润面对战争的恐惧。

战胜恐惧的唯一途径是:不要因为恐惧而犹豫,前进有时候是消除恐惧的最好方法。

八木下弘回头寻找那只幼鸟,它藏身在一团草丛下。八木下弘走过去俯身捕获它,为了让幼鸟尽力摆脱惊慌,他轻轻地把它握在手中,更是轻轻地亲吻它,想给它一点人类俯身相救的温暖。

川端康杰猝不及防,从八木下弘手里夺去了幼鸟,走到一棵落尽洋槐花的树下,把鸟举过头顶,将幼鸟送到了洋槐树茂密的枝叶之中。丢手的瞬间,幼鸟再一次摔在了地上,它的身体微微挣扎了几下,立即没有了声音。

川端康杰捡起幼鸟开始哭,从牙缝里挤出了哭声,抽丝剥茧般,和方才看到的对“超纪录的百人斩”充满兴趣的人,真是如同两人。

午后一点,活体解剖课开始了。“活体解剖”的是从宪兵队受过严刑拷打逼供押送来的俘虏,这些人是不能再放出去了;如果放出去的话,就会把日本士兵的残暴行径宣扬成招贴画。所以,结果就是把这些人交给陆军部队活体解剖以壮军胆。

离集合的士兵大约有十五米左右的地方,三个可怜的俘虏兵站在操场上,站着是为了经历时间的考验,天光下,他们的身体遍体鳞伤。三个特殊经历的人,身上有编号挂牌,就像勋章一样,代表着一种使命。

军用文官胜村阳太问话:“你们是八路军?”

三个人中的一位回答:“不是。”

军用文官胜村阳太问:“你们有枪,拿枪的都是八路军。”

三个人中另一个回答:“我们没有枪,但是我们有钁头和镰刀。”

八木下弘突然意识到,装备精良的队伍和手拿钁头和镰刀的人发生战斗,一方已经输掉了这场战争。

三个俘虏看上去也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

军医伊堂修一站了出来,说:“俘虏都是狡猾的。让医务班来做人体解剖吧,就让他们对士兵们的冲锋陷阵做贡献吧。”

培训教官藤井冥夜说:“看好了!”说着拿过刺刀,他指认着福田润,要他走出队列。

走出队列的福田润是胆怯的,表情有些惭愧。挪动脚步起始,他走出队列的时间似乎特别漫长。

福田润嘴里喃喃着:“我在乎的不是死亡。”

战争最在乎的是什么?

能感觉到福田润内心极度胆怯和寒冷!死亡在此刻的血液中结满了冰块,突然福田润浑身湿透、瑟瑟发抖。

培训教官藤井冥夜说:“用枪瞄准你希望命中的地方,战争不应该像潮湿和寒冷那样能彻底瓦解人的抵抗意志,战争是直截了当,勇敢瞄准你要瞄准的地方刺杀。”

福田润瞪大双眼,他瞄准其中一位中国人的腹部冲上去,其中一位中国人颤抖着身体看着自己的同伴腹部流血向前倒了下去。四五个军医立刻上前抓住流血呻吟着的手脚,抬进了旁边房子。

福田润大汗淋漓,大叫着:“刺中了,中了。”

士兵看见福田润尿了裤子。

培训教官藤井冥夜指着队列里的川端康杰要他走出来。八木下弘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是从袖口、脖颈处钻进身体的寒战,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有必要用一个活人练手吗?要杀的话,为什么不是在战场上?

川端康杰朴拙得可恨,他走近俘虏深深地弯下腰说了一句“对不起”。走回原地时,手枪抬起来,两个俘虏两枪毙命。

培训教官藤井冥夜大声喊道:“八嘎!”

川端康杰走进队列,嘟囔着:“子弹要对得起死亡啊。”

培训教官藤井冥夜气急败坏是有原因的,三个活靶子是需要最懦弱的士兵用刺刀去刺杀,而不是枪杀。

“把尸体拖上手术台。”军医伊堂修一说。

然后用眼睛瞟着八木下弘,那眼睛似乎在说:“喂,摄影记者,有勇气拖上去吗?”

八木下弘大步走过去猛地抓住其中的一个尸体甩在左肩上,他心里想,如果这个俘虏并没有死,反抗起来,和他扭在一起,他穿着军制服,样子一定不好看。他心里这样想着,但对此又别无办法,只好一边厉声给自己加油喝道:“敌人!”一边向前走着。

当尸体被甩到手术台上时,尸体嘴里突然不住地“哎呀!哎呀……”地惨叫起来。

俘虏还活着,或者说还有最后一口气。

有护士走上前去怪声怪气地用中国话说道:“麻药的给,不痛。”

军医伊堂修一制止了护士的行为。军医被分成两个组,围到两张手术台前。有人开始把两个人身上穿着的粗布衣服扒掉,露出全裸的身体。

活着的俘虏满脸是血,大睁着眼睛,眼睛里也开始出血,当他等待着注射麻药时,一只冰冷的手术刀插进了他的胸部。

俘虏喊了一句:“狗日的日本鬼子,老子二十年后又一条汉子。”

切开腹部,抽搐的身体已经无法挣扎,他的心脏还在跳动。这时,军医伊堂修一戴着医用手套将他的内脏一一摘除。

心脏和肺首先被取出。

俘虏彻底成了尸体。

从冠状动脉、大动脉、静脉、心肌、支气管、食道等等开始,胃、大肠、小肠、直肠、脾脏、肝脏、肾脏、胰脏、膀胱、前列腺、阴囊、十二指肠、虫状突起(盲肠),以及骨骼、关节、肌肉等。

军医详细地进行了综合讲解。卫生兵们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面,为人体内脏的精密而感到震惊,也为这种很难有第二次机会的实地医学教育而感动,对人体的神秘性有了直观的认识。

八木下弘想吐,他用手强压着胸口处的项链坠。

战争中提供了平时无法见到的经验,比如此刻,活体解剖,对卫生兵进行综合讲解后,他们面无表情地为“难得的医学教育”而感动。

对俘虏进行解剖的目的就是取活体的脑、脊髓、内脏、肌肉、皮肤等,然后进行组织切片,再研究。受难者的头颅已被锯开,大脑被取出;背部正中也被锯成一个深沟,脊髓被取出;胸、腹腔均被剖开,心、肝、脾、肺、肾、肠均被切去一部分,作为研究的材料,甚至双眼也被挖去,尸体无一完整之处。

军营中的宪兵队养着狼狗,中国人相信人死后灵魂可以超度转生,唯有狗咬死的人不能转生做人,所以,亡者常惧怕被狼狗吃掉。

这些亡者被肢解的器官全部分丢给了狼狗,被狗啃过后的骨头扔进了焚尸炉。八木下弘不能无原则地“揭露”战场事实真相,也不能四平八稳地报道战场消息,照片一旦洗出来,他甚至无法对图片进行说明。

如果说文字在战地报道中不存在新闻事实与国家利益的冲突,那么他应该如何来写图片说明?

晚饭是大米。

八木下弘端着一牙缸米饭,拿着勺子一点一点地吃。吃了一会儿,待确定肠胃可以接受时,就立即把小口吃饭改成大口大口地吃。心里想着,大口吃,再大口吃,虽然时不时被噎住,他就把眼睛一翻,一跺脚,用咽喉的力量把米饭咽下去。等他转身时,肚子里下咽的米饭一咕噜翻了上来,他迅速把牙缸扣在嘴上,所有下咽的米饭,翻江倒海全部吐了出来。

第二十一节 叫骂

秋雨连绵,不下雨时常有大风刮过。

风刮来时,会出现许多奇怪的预兆。本来好好的烟洞不冒烟了。柴烟从灶口往出喷,兰子用大锅盖也扇不进去。墙缝、屋檐漏气的地方都往出冒烟。

绿萍协助兰子在灶间憋着气吹火,锡锁子在地上不停滚来滚去,绿萍起身喂饭,他不吃,兰子稍一呵斥,他就用头在炕沿上撞击。倒灌进来的烟气弥漫了一屋子,绿萍要兰子抱走锡锁子,她起身看屋外的天空,天低了,远处的山也愣悻悻,空气不流通,感觉心情也闷醋醋,天光怪拉拉暗,怕是要下暴雨了。

听得一声雷跌落下来,绿萍赶忙吆喝蕙子抱紧锡锁子,瞬息万变的天空果然一场大雨倾盆而下。

孩子们站在门前看落雨,光线暗得黑沉沉的,绿萍想划着火柴寻灯时,有条闪电伴随着炸雷直接打得窗户纸沙沙响。绿萍喊着要孩子们快关上门,大雨扫得窗棂噼噼啪啪响,雨下得和碗碴瓦片擦锅帮似的酸牙根。

绿萍觉得自己快站不住了,腰酸得站不直,小肚开始隐隐疼,想是怕要生娃了。她忍了忍,雨下得太大了,怎么好让兰子冒雨去喊人。等兰子看见母亲满头满脸都是汗时,绿萍已经扶着炕沿站不起来。

兰子冲进雨中去喊父亲,等张子民冒雨和接生婆回到住处时,绿萍已经生了。

是一个女娃。她生下来时不哭,眼睛亮亮的,不像其他新生婴儿那样,眼睛细缝一样,她的眼睛明亮。粉红的皮肤上布满了皱纹,长胳膊长腿,黑黑的头发贴在头皮上。

张子民一下被一种温暖困住了,想到张四水的娃,想到土匪,想到战争的到来,一个娇生惯养的娇小姐跟着自己如此受罪,还自己生娃。他的心情陷入了灰暗而孤独之中,他是娃娃们的呵护者,也是他们的父亲,更是绿萍的丈夫。

绿萍说:“你有女儿了。”

话音未落,张子民嗓子眼里迸发出一声哽咽,一只手拉着绿萍的手,一只手匆促地向脸上抹了一把泪。

脚地上的孩子们不管这些悲伤,乐呵呵看炕上躺着的妹妹。

抱起新生女儿时,胳膊沉甸甸的,那种心无旁骛的充实像看见一条没有生长任何杂草、纯净的溪流,这个世界上有谁可以让父亲忘记生存苦难?那就是刚出生的新生婴儿。

雨过天晴,张子民仄着身子出门时,看到的却是一种完全陌生的景象,远山重影,近山镶金边,火球一样的太阳悬挂在黄河西边上空,各种鸟儿闹成一团,当这些声音逐渐减弱时,暮色中的霞光铺满了天际。

夜幕降临时,张子民站在邮局院子里琢磨女儿的名字,想着走着,听到黄河对岸有炮弹的呼哨声划过,潼关城里的人似乎对这种此起彼伏的战争声音已经漠然。炮弹响过后,有几声狗吠传来。往回返的路上,张子民想到了女儿应该叫张若霞,如早晨的霞光,只有美好的霞光出现才可以让人间千秋万岁。

大名就叫张若霞,小名呢,叫小五子吧。

听到张子民起下的名字,绿萍说:“霞是天空最美丽的颜色。”

绿萍从来不反驳张子民一家之主的任何决定。张子民和等着他回来的孩子们说:“从今天开始你们出去玩一定要一起,只限制在城里,不能出城,尤其不能去黄河岸边,兰子要带好弟弟妹妹。兰子和蕙子也该上学了,我明天看看可否回梁家城子的女子学校去上学,其他学校可能不收女娃。学了知识就能收敛住你们的性子了。”

兰子和蕙子捂着嘴哧哧笑,她们俩还不知道“性子”是什么。

某一个黄昏,落日很大地悬挂在西天边,天底下一片橘红色,憨娃们高矮不齐地站在窗前看小五子。绿萍正要说什么,突然,床上的小五子哭了,属于她的哭声,宣布她来到了这个世界。多么珍贵的哭声啊,恶作剧堆在兰子脸上,她伸手碰触一下小五子的脚,又碰触一下小五子的手,大锁子过来也想抱,绿萍把小五子递给大锁子,小五子不哭了,亮亮的眼睛盯着大锁子看。刚三岁的锡锁子几次要下炕,被绿萍拽着不丢手。

张子民想起奉天路关屯钟表店满屋子的“嘀嗒”声,子女是他过日子的欣喜,也是时间中未来的希望。

小五子出生于民国二十六年(一九三七年)八月十六日。

兰子和蕙子这一年初秋入梁家城子梁氏祠堂上女子小学。

进入梁家城子念书,凌晨有两个时辰可入城,早上五点入城恐怕赶不上早自习,因此,常常凌晨三点入城。张子民送她们到梁家城子城门口,而此时要入城的人已经排了很长的队。

绿萍不放心早早起了备下中午的干粮,站在路口目送张子民骑着自行车,带着她们俩提着灯笼拿着饭盒往梁家城子的方向,一盏灯笼游游荡荡在土路上闪烁,看不见亮了,绿萍才回到邮局。

这一年秋末,潼关河防吃紧,为减少日军炮轰,潼关一座古城楼被拆除了,拆除下来的砖瓦、木料用来修筑防御工事。

其实从战争一开始,潼关大多数时间里,是一场又一场的火炮之战。时间一长,经常有日军轰炸,但从未攻占成功过,渐渐地大家也就习惯了,又搬往潼关城中该做什么做什么。

驻守风陵渡的日军在炮火掩护下,派出四十多只橡皮艇横渡黄河,这是一次大的动作,他们似乎是下了决心想攻陷潼关。

潼关城内中国守军以重炮还击,日军被击退后,潼关的警戒又加重了一重。

消停了几日后,日军的大炮像“长了眼睛”,专门轰炸潼关城里的车站、交通要线等设施。

潼关城有无知农民入黄河冒险捞鱼时,被日军的炮弹炸死了。

这时的陕北八路军主力已开赴晋西北前线,留守在潼关的一万多国军则防守在三百多公里长的黄河西岸。西北军杨虎城部主力此时也转移往山西、河北交界地带,他们留守的六千多人防守在一百多公里的关中东部。

日军进攻潼关的目标已经很明显了,带有军事和政治两重目标。他们一旦进入潼关,必将从潼关突破黄河防线进入陕西,然后迅速北上消灭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武装。占据潼关,南下可令国民政府屈服,潼关的重要性在于可将华北与西北战场合二为一。

潼关虽然险要,但日本军人也是抱着志在必得的信心。

大量防御工事在日本人没有占据风陵渡时就开始了。从设计到选址、建筑工匠,潼关河防必须做到坚不可破。用钢筋、石子混凝土建筑了坚固的碉堡,所有都是有备而建。

黄土塬上,战壕藏匿在一大片花椒林中,有四五米宽,黄河渡口旁,碉堡大多四五米高,直径有三米多,全部是水泥钢筋结构,修筑这些防御设施的工匠除当地民工和军人外,还有一部分是土匪。

潼关碉堡沿黄河南岸排开,每隔三五十米就有一座碉堡,火力覆盖对岸日本军人阵地与河面,严防日本军人武装泅渡。大家都等待着有一场实战,黄土塬上的潼关城已经是火炮齐备了。

此时却发生了一件不算小的事。驻守潼关城一处国民党营长叫李双旺,仗着是潼关驻军,有年轻婆姨只要从他身边走过,被他看上了就一定要想办法霸占人家。更无耻的是拿着枪指着对方的丈夫要他躲开,他认为自己是保护潼关城的军人,为了潼关城的安危命都搭上了,睡几个女人不算什么。

潼关城百姓敢怒不敢言,大白天女人都不出门,害怕遇见了李双旺。

一天中午,张子民在一家叫作“黄河鲇鱼汤”的小酒馆看见几个当兵的人在那里吃饭喝酒,瞅见里面有他认识的一个东北老乡便进去打招呼,大伙便招呼张子民也坐下喝几杯小酒。张子民提起了他们营长的事,认为他们的营长实在是不配当营长。东北老乡的手在张子民的衣角下用劲拽扯不让他多说,但是,人的火气一旦聚了疙瘩哪有不疏通的道理。

饭局中有一位陕西兵叫郭正青,他知道张子民在邮局工作,话锋一转说:“我有几袋子中药地黄,清火去热。战争加上干旱,人易内生火气,凉性的地黄不失为降火佳品,潼关城里人不识货,磨破嘴皮没有人要,药材收购站说太少,起码一千斤以上才可考虑,我只有一百斤。你是邮局局长,去邮局寄信的人都是有本事人,你拿走这些地黄替我销售给他们。”

当兵的人说话,口气隐约透出一股欺压和强迫感,当兵就该当好兵,卖地黄做生意那叫不务正业,张子民的脸上便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快。

对方接着说:“我们当兵人容易吗?负责你的邮路畅通,这点事儿对你来说不算事儿,我三天后去你那里拿钱,按照药店卖出地黄的价付我就行。”

联想到他们营长的龌龊事,张子民大口喝了几杯,结果就喝上头了。看见斜对过的兵营,想起传说中李营长的事,借着酒劲走出酒馆就想闯兵营找李营长理论。

卫兵端着枪不让进,身后看热闹的当兵人就想看笑话,也不拦挡。张子民和卫兵理论着,兵营外聚集了好多潼关百姓看热闹。听说是找营长理论,说营长骚扰良家妇女,大伙就开始给张子民打气,也有故意挑事的。

张子民大声地诉说着:“李双旺,你身为国军首长按理应该保护老百姓才对,可你却两腿夹着你的卵子做下了伤天害理之事。靠着手中有枪就霸占良家妇女,你做此事猪狗不如!”

兵营从没遇到平民百姓敢找上门谩骂,在兵营的李双旺立时火冒三丈从兵营里冲了出来,手里的盒子枪朝着天啪啪啪一路放过来,围观的百姓吓得尖叫着四下奔跑,生怕盒子枪朝着他们射过来,或者不长眼的子弹伤着自己。

兵营离邮局不远,逃跑的人有认识张子民的赶紧往邮局报了信。

绿萍带着兰子、蕙子、大锁子一路小跑到了兵营门口。

看见李营长拿着手枪指着天,兰子扑上前抱住营长李双旺的大腿,大声地哭喊着:“你不能枪杀我父亲,他喝多了酒,酒后胡言,你是有胸怀的人,你就放过我父亲吧!”

邮局的司事李补替听说后也赶了过来,将张子民拉扯开。李双旺见此情形虽怒火未消,但也似乎众目睽睽下感到自己放枪有点理亏,骂骂咧咧回了兵营。张子民被同事们架回了邮局,酒精再一次起了作用,他和搀扶他的人扭打起来,喊着二十年后又一条汉子,守什么城,为什么不打过黄河去?

绿萍哆哆嗦嗦拉着张子民的手说:“枪没有良心,真要是走火了,你叫我们母子咋办?”

该出事了谁又能够挡得住?张子民一摊泥似的倒在邮局的排椅上不省人事。

酒醉让他误了大事,酒醒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

外出送信的邮递员程旭亮该回来时没有回来,超出回来的日子两天了。

酒醉醒来时,看见程旭亮的父母跪在地上哭泣着说儿子有十天没有回家了。母亲说:“有人说是在风陵渡送信时被日本人当作八路军的交通员抓进了兵营,死活不知。他是为了邮局送信被抓的,张局长要救他的命,额们就这一个儿哇,全家指望他过日子,假如他有一个好歹,额想好了,全家一起跳黄河。”

看着泪眼婆娑的老两口,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们,要绿萍给他们拿一些吃喝,叫人先送他们回家。

张子民首先想到了李双旺,这事必须找他,他有枪,也代表着不是八路军一方。

剥下脸皮去找李双旺。

再一次走往兵营门口,依旧被士兵挡了回来。他恳求他们通报营长李双旺,要他们告诉营长,那个闹事的又来了。

士兵们已经知道张子民是谁,根本不可能让他找到李双旺,而且也不打算通报。

站在兵营门口,张子民准备开始用叫骂的方式引出李双旺,可是酒醉和酒醒的感觉是不一样的,那种肆无忌惮很难找到,毕竟是受过教育的人。

酒真是一个好东西。

不等士兵提枪赶张子民走他自己走开了。走进一家“潼关鸭片汤”的小店,要了一碗鸭片汤,要了一斤西凤酒,他的本意是喝酒骂娘,因此也不管是不是吃饭时辰,自己先来一顿酒足饭饱。

当张子民再一次走到兵营门口时,他胸气满胀,戾气十足,张口骂就来了:“李双旺,王八羔子,黄河没有封顶,长江没有盖盖,你出来去死呀!”

李双旺这下真出来了,手里提着枪并没有朝天放。他喊道:“老子这回不崩了你,真对不起老天爷。”

李双旺的出现让张子民莫名其妙兴奋。天真蓝,大街上围过来的人都生动起来,他突然觉得李双旺还是美好可爱的。

张子民说:“先别急着枪崩我,你先帮助我做一件事,然后崩了我,做完这件事,你不崩我都对不起老天爷。”

李双旺用一个军人的神态望着周围的群众,然后问:“你们可听清楚了,送佛送西天,找死的人来了。你说什么事吧?我满足你死前最后的要求,你既然满足我要你的命,你任何要求我都会认真考虑。”

张子民便趁机说出了邮递员去风陵渡送信,在山西境内被日本军队逮捕了的情况,希望他出面救人。

李双旺缓和下来让张子民进兵营说话。

张子民前后经过讲完,李双旺认为,目前两军正在交战,因为一个邮递员由军方和敌人方面谈判,显然是没有道理,他建议由民间力量和日本人去交涉。

张子民的酒劲瞬间清醒了大半,这明摆着是不管,自己耍什么酒疯?对这个人的失望让张子民保持了忍耐。“请李双旺营长下令给我开路条,我去要人。”

李双旺龇着牙上下打量着,然后问:“你有几个身子几个脑袋啊?”

张子民说:“看见的就一个。”

李双旺说:“你这个人有意思,不怕死,为自己的一个下属舍身饲虎。切记,你若回来还得由我要你的命呢。你可明白迟早是死?”

张子民说:“迟早是死!”

李双旺大笑,笑声如一棵青藤马上就要生出枝丫有了攀缘的地方。

张子民匆忙写下此去的目的,又安顿了司事李补替,要他转告绿萍说有点急事情,可能要明天才回家,叫她不要等,办完事就回家了。

天色已近黄昏,李双旺派两个兵送张子民到城门口。半路上,张子民看到绿萍骑着邮局的一辆自行车飞快赶来,车上绑着打气筒,临走时绿萍拿着两个夹子俯下身左右夹住张子民的裤脚。

那一瞬间,张子民看到绿萍的头顶有几根白发,他对妻子的注视从没有间断过,但是从没有发现她长出了白发。

接过自行车,蹬跨两步跳上自行车,头也没有回一下。走过潼关城内的育贤街、帅府街、四牌坊街、牌楼南街、牌楼北街、府部街、县门通街、下南门街,穿过起伏密布的街,醉眼中看到战争并没有影响人们对生活的嬉闹,各色大小不一的茶楼和饭店亮着灯。路过的剧院居然在开演,歌舞升平的样子下,车水马龙,热闹自不待言。

出了城门,道别护送的两个小兵,转身点亮灯笼要走了,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大笑着喊:“你可要留着命回来呀兄弟,我是对天许下恶愿的人,不拿走你命,老天爷不会饶我。”

是李双旺,他也前来送张子民一程。多余话不说,回头拱手道别,扭头埋入了夜色中。

第二十二节 只剩下了雨声

月亮很大,像一轮银盘悬挂在天空,天底下一片雪白,是月亮的银辉。

一声更漏在远处响过,从军营的窗户往远处看,芮城是整齐的,也是破败的。树的浓荫成黑墨色,一条路蛇行远去,想着白天的事情,八木下弘思索着永远也无法想明白的各种问题。

军营外起风了,窗户朝北,风顺着各个细小的缝隙渗透进房间,八木下弘坐起来,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找出纸和笔,就着月辉俯身给妈妈写信。

妈妈:

月亮的光像水一样漫下来,大地被淹没了。还记得我们去东京的金禅寺见到原田弘树禅师吗?他说,人死后可能投胎为畜生。两千五百年前,印度人修禅修出了神通,用神通看到了人投胎为畜生。

但是他的天眼通却不能让他理解为什么自己的神通看到有的人死后去了天道,有的人死后继续投入人道,而有的人死后偏偏去了畜生道。

原田弘树禅师解释说:“有人生前发恶愿:死后要杀害大量的人。后来他们死后,他们的恶愿成熟了,他们投了鬼道,成为勾魂夜叉,勾走大量人的生命。他们的恶缘和恶行也会种下恶果。”

妈妈,战争还没有展开时,我已经看到了战败的征兆,生前发恶愿的人渐渐显露出来了。

妈妈,我听到了一个山西故事讲给你听。

这里有一个叫永乐县的地方,有一座永乐宫。观里养了一条狗,它怎么来的呢?是有一天,一个农民手里托着一条刚出生的小狗,来到观里跟道士讲,我家的母狗下了一窝狗,只有这只不吃食,把它放到奶头跟前,它也不吃,喂什么东西也不吃,如果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饿死的,你看这该怎么办呢?道士看了看就说,好了,你把它交给我吧。后来道士把这只小狗接过来,就叫人到厨房拿了一小块面馒头来,道士放在嘴里咬了咬,放在手上,然后再放到小狗的嘴边,这只小狗就吃了。就这样,小狗在永乐宫里长成了大狗。

有一天,有几位女人在马路上说话,她们谈到永乐宫的狗专咬恶人。那些恶人的恶不是写在脸上,是在行动上作恶,狗有前世眼,看得明白。

突然有一位过路的妇女停住了脚,跟大家讲:“打扰一下,刚才我听你们讲永乐宫,请问在什么地方?”“在永乐县。”妇女问罢急匆匆去往永乐县。

妇女到了永乐县的永乐宫,进门就问道士:“这里可有一只专咬恶人的狗?”

永乐宫道士说:“宫中的甬道荒草没膝,只有檐角的驿铃,在夕阳沉去的晚风中,长一声短一声地低吟,你可听见有狗叫?”

女人说:“外边的人风传,说永乐宫有一条专咬恶人的狗。见狗者见人性。”

永乐宫道士拿起一把斧子,扔到殿外,“咣”的一声掉到地上时,道士问:“可听到狗叫的声音了吗?”

“对一个它熟悉的人扔出去的东西,狗怎么会无缘无故叫?”女人说。

“斧子是伤及人的凶器啊。”道士答。

“扔凶器的人不是恶人啊!”女人感叹道。

永乐宫道士说:“蛇咬三生冤,狗咬对头人。你往那边去吧。”

妇女朝着道士手指的地方去,看到永乐宫无极门的墙脚垒了一个土窝,一个朝拜的人躲在正午的阳光下,然后靠在墙脚打盹。有一个人牵着牛过来了,顺手把手中的缰绳挽在土窝前的木楔上,让牛在殿檐下乘凉。一条狗跑过来和牛玩耍。

这个妇女就喊了一声自己死去儿子的小名:“秃秃。”

那条狗站定在了一个地方,突然回过身狗头朝着妇女,它认出了是前世的母亲,狗跪倒在牛身边,张开大嘴朝天呜呜,狗脸上泪流满面……

这位妇女再也无法抑制她的悲痛,席地而坐大声哭喊着:“儿呀!秃秃呀!冤死的儿啊,既然被冤死了,阎王爷怎么就让你变成了一条狗?”

身后跟着的道士问:“您儿子怎么了?”

她很悲痛地说:“我儿子前几年叫人无端杀害了。”

道士说:“你怎么知道它是你儿子?”

妇女说:“它托梦给我,说住在永乐宫。”

牵牛的人自得地说:“秃秃咬恶人不咬我。”

道士说:“人有行为规范,狗没有。没有人会打死一条咬人的狗,阎王给了它一双慧眼。”

妈妈,现在,熄灯的铃声响了,因为寄出去的信都要审查,儿子的信就只能放着。这是写给妈妈的第二封信。妈妈,我希望人死后变成狗,一条神谕的狗,它可以自由地狂吠。

儿子八木下弘

八木下弘从床榻上醒来时,天空落下了雨。

世界一下子只剩下了雨声。

嘈杂声是从早饭后开始的。说是几日前在风陵渡逮捕了一位送信的八路军探子,被送到了宪兵队审讯,很快就会对这个人活体解剖。

岸田枪工长和八木下弘说,该准备战争前的武器检查了,过不了多久会有一次战争,这次作战叫作“一号作战”。

早饭后小行李班已经给所有出战的士兵补充了弹药。小行李班士兵要求减少弹药的装载量,说是按定量载,太多的弹药马拉不动。士兵背着太多的弹药是无法走长路的,如果发生战争,太多的辎重会影响奔跑的速度。八木下弘和前任军曹胜村阳太商量了一下,决定给士兵减少两成。

但愿不要发生弹药不足的事情。

大部分大小行李已于昨天先行出发了(大行李是指粮食,小行李是指弹药)。粮食和预备弹药要先期送到。据说,这次是要到最危险的地方去打仗。从地图上看,他们要单独走在崇山峻岭之中。

八木下弘把平常用的小物件整理起来,一个人打着雨伞到街上的小商店中买了两块中国刺绣的漂亮手帕。卖手帕的女人梳着两条长辫子,辫子梢扎了红色的线绳,和那些头上绾着发髻的女人比,那一双清澈的会说话的大眼睛十分像绿萍。

八木下弘问女人叫什么名字。

女人不说话,紧抿着嘴,严丝合缝的上下嘴唇像一根线走过。

八木下弘问:“是你自己动手绣的手帕?”

听日本人会说中国话,女人紧张的情绪放松了一些,点点头。

周遭是静止的,让人感受到了温暖。八木下弘拿起照相机要给女人拍照,女人躲避着。女人羞涩地从屋子的这一头差不多退缩到那一头了,八木下弘在镜头里发现女人笑起来很像绿萍,就像诅咒将要发生在自己身上似的,他下意识做了一件奇怪的事,他放下相机要去拥抱女人。

女人尖叫了一声,引来屋外的父亲,女人的父亲迅速进了屋门拦挡在八木下弘身边。八木下弘一下清醒了,突然很难理喻自己的行为,说了句“对不起”离开了小屋。

八木下弘在路上遇见一位当地的维持会长,问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

维持会长顺着八木下弘手指的方向说:“花姑娘吗?叫桃花。”

八木下弘默念着桃花走回了军营。

军营门前的嘈杂声再一次响起。

一位裹着小脚的中国女人,身后跟着一辆简易驴车,驴车上放着一张烂席子。女人号啕着,雨打湿了她的衣裤,头发贴在头皮上,整张脸浮肿着,眼睛金鱼一样,她用哭着的腔调叙述着儿子的失踪。

她说儿子进山砍柴时,被日本人当作是八路军抓了俘虏。儿子已经在宪兵队被打了半死,屈打成招,算是捡回一条命,就在她托人赶着驴车去宪兵队拉儿子时,儿子已经在宪兵队消失了。她来找儿子,知道儿子昨天领到了这里。

因为下雨,女人怀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要掏出来,因为雨她的动作抽搐着。

八木下弘用雨伞遮挡住她,女人从怀里掏出用一种当地的油纸布包着的纸张,在雨伞下打开时,是一封索要儿子的文书。

她的儿子有可能就是几日前活体解剖中的一个。八木下弘想。

信是用毛笔写在粗糙的黄草纸上,内容大概是这样的:“我的儿子在山里砍柴时被宪兵队抓走了。我来到宪兵队的门口,一直等待在那里。第二天,大门突然打开了,我的儿子被绑着押上汽车,不知要被拉到哪里去。我跟在卡车后面追啊追,无奈我是小脚,追也追不上,眼看着卡车开走了,后来我到处打听儿子的下落,可谁也不知道。第三天,一个认识的人才告诉我:‘大娘,你的儿子被弄到芮城日本人的军营里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天哪!老天不长眼睛,我活着还有啥意思,我的眼睛都快哭瞎了。是你们害得我地也没人种,饭也吃不上了,一个好劳力,我还指望他养老送终啊,现在我来是想替换回我儿子……”

大字不认识的农民母亲一定不会写字,不用说是请人代笔的。

士兵上前驱赶着女人,推搡中女人一屁股坐在泥地上,雨中的女人无助成一团泥巴。她用袖子擦着脸上溅起的泥水,此时的她已经忘记自己了。

她号啕着:“枪崩猴,挨刀鬼,小日本鬼子,小桃花在屋里照着镜子梳辫子。镜子对着身后的窗外,镜子里反射着窗外那位低头站立的日本士兵。桃花爹在黄昏的房屋内发出响亮的一声“阿嚏”。揉了揉鼻子盯着桃花的后脑勺说:“从明天开始不梳头,不洗脸,脸蛋上涂上锅底灰,不穿花衣裳,穿黑褂。”

球大,小疙泡,楞七坎正,阎王屁眼里进去出不去呀,阎王开开眼吧,收走这些小老黄的命吧。”

女人大口喘着气,她骂人的话无法叫人听明白。

围观的士兵福田润突然举着军刀大喝一声,冲上前直戳戳刺入了女人的胸膛。

八木下弘想拦挡,但是来不及了。

看不清楚地上倒下去的女人是人,还是一团泥巴,抽出军刀时血喷涌而出,血染红了地上的泥水,捂着喷涌而出的血,女人的头慢慢低下了。

驴车车夫被吓坏了,进退两难时听女人用最后的力气说:“快用烂席片卷了我,别吓着了周围的人。记着,告诉我汉子,把我埋到祖坟里啊。”

八木下弘看见了桃花,她用双手捂着被雨打湿的脸颊,为了不踩到水洼里,她小心翼翼留意着身边积水的脚窝。

目光碰触到了周围人们的不满,这些人有些邋遢、挂着胡须,愁容下鼓着塌陷下去的腮帮,看着地上的泥人,嘴里使劲地吹着气,似乎是在缓解情绪。雨水打湿了他们,缝着补丁的衣裤上溅满了泥点子,有人打了一个喷嚏,雨水中所有人的脸黄得像六月农田里的麦穗。

桃花朝着士兵的地方吐了一口唾沫,她用手拂去滴落在脸上的雨水,扭转身跌跌撞撞踩着雨惊慌失措走了。

八木下弘尽量想看清楚桃花远去的背影,雨下得实在是太大了。

女人已经被人用烂席片卷了起来抬到了驴车上。赶驴人“嘚儿”一声,人们给驴车让开一条路,然后他们跌跌撞撞跟着驴车走出日军的视线,没有人敢反抗。

雨下得真大啊,一群人在雨中,风鼓满了他们的衣裤,向前倾去时,感觉像洪水一样涌流。

第二十三节 见面

黄昏,雨停了,地上有一股腥臊难闻的气味。

蚊蝇嗡嗡很快就聚集在了一起。

八木下弘站在芮城卖手帕的小店外,慌怵不安低着头,他不想放弃桃花。黄昏中,他的身影显得空洞而多余。

桃花娘紧张地盯着桃花爹,一个胆小怕事也不经事的女人,手里拿着笤帚,蹲在地上,把每块青砖缝都扫得干干净净。她这种近乎自虐的行为,桃花爹不止一次骂过,“扫那么干净做什么,进进出出的人总会把外面的尘土带进来。”

突然,桃花娘站起来警觉地看着窗外说:“兵荒马乱的,不知道潼关那后生还来得了芮城不?”

一位远房亲戚介绍了潼关一户人家的后生来相亲,可迟迟没有见人来。

生不逢时,女人就该到了年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由鸡狗呵护。

桃花天生皮肤白皙身材窈窕,芮城的富户一直有人想纳桃花为妾。做小?桃花心高气傲,怎么可以做小。桃花看着妈妈执迷不悟,就想找一个对脾胃的。

桃花在手指间揉绕着发辫,向往地说:“我想找一个识字儿的。”

桃花娘穿着灰蓝莫辨的暗色衣裤,在黄昏里提着笤帚,矮小的衰老的身影,抬头看着自己的女儿,满是皱纹的脸有一丝失笑,说:“识字儿的看得见字,看不见你。”

窗外的八木下弘已经离开了,雨后的天空夕阳如血。

桃花自顾自地想自己的心事,老猫在窗台上望着窗外飞过的鸟,摇晃着脑袋。

桃花说:“爹,为什么猫不会飞?”

桃花爹说:“猫会飞,天空的喜鹊就吃光光。”

桃花说:“爹,为什么人不长翅膀?”

桃花爹说:“人身上没有长翅膀的地方。”

桃花说:“会认字是人长出的翅膀。”

桃花爹皱紧眉头长叹一口气说:“鬼子大白天无缘无故杀人。”

桃花说:“叫雷劈了他们。”

老天爷是个聋子,可听见桃花说?

桃花爹自言自语说:“会认识字的人难道是字教会了他们杀人不眨眼。”

桃花抱了老猫想什么又没有想什么,没有想什么又想得模糊不清。

张子民拿着通关路条一路坐船、骑车到达日军芮城兵营。时间已是第二天下午,他被站岗的日军士兵带到了长谷川枫住处。

张子民用日语做了自我介绍,只说此行的目的是来找自己的邮递员程旭亮,在送信途中路经风陵渡被日军以莫须有罪名抓获带到了宪兵队。

长谷川枫听说是潼关邮政局局长,又会说日语,要下属喊进屋并倒了水。

风尘仆仆的张子民说:“尊敬的长谷川枫少佐,我是潼关城邮局局长张子民,之所以前来贵军军营,是因为贵军私自不加任何调查抓捕了我局一位邮政通信员。按照国际法规定交战双方都应保护邮政通信的正常运行。”

长谷川枫说:“局长先生,你说的这个人我知道,我不相信他是贵局的邮政通信员,他的真实身份可能是一个共产党特务,他的眼睛里藏着狡猾。”

张子民说:“尊敬的长谷川枫少佐,您应该知道,战争造成普通人内心麻烦已经成为问题,面对贵军无端审问,任何一个正常人内心都会恐惧,都会产生无助的反抗和违反常态的表现。”

长谷川枫说:“尊敬的张局长,这个人,假如我们不放呢?”

张子民说:“那我只好和他一起用性命奉陪贵军了。”

长谷川枫斜睨着看一个地方:“你的日语很流畅,很好。我有一样东西希望得到你的帮助。”

长谷川枫招手要张子民到桌子前,桌子上铺着一张日本人手绘的地图,是潼关城地图。

建于一九三二年的陇海铁路线,以及当时通车不久的西潼公路,都清晰地标注在日军作战地图上。

显然,为了侵略中国,甲午战争前,日本就已做好军事测绘准备。

张子民想起当年在丹东邮政学校里的传言,当时学校有教师就说,日本政府在内务省设置了地理局,负责地图测绘。包括八木下弘,张子民后来怀疑他用照相的形式记录了奉天的白山黑水。

长谷川枫拿来的地图上,黄河穿过潼关古城和山西门户风陵渡,黄河这道“天堑”以蓝色线条标出。这是一张绘制于一九二〇年的“华阴—潼关”作战地图,潼关以醒目的红色圆标出,这就是战争即将爆发时的红色“爆击目标”。

此时装不懂一定是非常愚蠢的事。

张子民说:“这是贵军的作战地图?上面测绘了潼关城和潼关城之外的地貌。”

长谷川枫很高兴地点了点头,指着地图上标注出来的铁路、防护堤问张子民。

“你没有说谎。日军不想伤害你们的人民,有军队阻挡日军前进,这样,我们只好选择战争。你看标注可否准确?你配合我的问话,你的下属就可以跟着你走。”

张子民低下头仔细看,这张地图勘测详尽:四方城(西安)、潼关、中条山等地以较大字号标注,河流、山坡、公路、电厂、弹药仓库、粮库等也没有遗漏,甚至连道路的宽度、是否平坦、能通过什么样车辆、河流的枯水与盛水时的水深等信息都准确描述出。

倒抽了一口凉气,日本人居然比中国人自己还清楚自己足下的地理。

此时的中国还停留在接受传统的“四书五经”教育上,一衣带水的日本,在明治维新后就已开始普及西式教育,圆规等数学工具已进入中小学课堂。正是凭借圆规、指南针这些简单的绘图工具,将中国山水城池画入地图中。

“华阴—潼关”密密麻麻的信息点,他们往返的脚步有多么隐秘,多么执着。

地图就是大炮的眼睛,以往听到的零星炮声与这张地图标注关系相远。但,事实是:潼关之战,就要来了。

离开奉天时,上司说:“黄河也许是中国最后一道屏障。”

有士兵进来报告说:“少佐大人,上等兵八木下弘等候汇报。”

长谷川枫说:“叫他恭候。”

听到八木下弘的名字时张子民大吃一惊,抬头问:“尊敬的长谷川枫少佐,我在奉天时曾认识一位日本友人叫八木下弘,不知可是我认识的八木下弘?”

长谷川枫疑惑了一下,要士兵喊八木下弘进来。

八木下弘敲门走进来时正好和抬头张望的张子民碰了一个正面。

双方同时都愣住了。两个人对视了一下,八木下弘就把眼睛移到了长谷川枫方向。张子民的出现有点意外,点燃了即将熄灭的一堆炭火,让散布出一些微弱的余温燃起了火苗。他迫切想知道绿萍现在是什么情况。他知道日军对这个国家犯下了罪,面对长谷川枫他又必须假装曾经的一切已经惶惑。

长谷川枫说:“你们在满洲国时是老熟人?”

张子民说:“不,是奉天时。”

长谷川枫说:“看你的表情像是遇见了老熟人。”然后面对八木下弘说:“你的朋友正要告诉我皇军地图上标注的由黄河水门入潼关城守军数量。”

两个人被当下的环境窒息了。

奉天时那种很自在,无拘无束,既无须客套,也不需要逢迎的日子远去了。

张子民说:“对老朋友不认识可以,你学溜的汉语可别忘记了是谁教会你的。教会你汉语不是让你入侵这个国家。我们的见面不承想会是这样一种方式,中国有句老话叫‘饮水思源’,但也有句新话‘卸磨杀驴’,两句话的轻重分量你该懂得。”

长谷川枫看八木下弘,八木下弘笔直站立着没有表情也不对答。

张子民有所指地说:“我只是一个邮政局长,不是一个窃取情报者,对于军方的事情我一概不知。”

长谷川枫盯着八木下弘说:“难道你和朋友久别重逢竟然无话可说?”

八木下弘并拢了一下双脚说:“皇军对贵国实行的是人道主义精神。”

张子民失笑一声,说:“人道主义精神不仅包括了人类对不幸和苦难的同情,更体现了人类的爱的精神。你的爱呢?”

正是这命运,不论好与歹,使你是自己,区别于他人。眼看着日头渐渐偏西,天空就要暗下来了。

张子民焦急地说:“我来的目的就是要领回我的下属。他是一个十分优秀的邮递员,从‘拣信’开始,他每天要把大量的信件包裹,分门别类,十分辛苦。邮政讲究的是信誉,日戳为凭,每一件邮戳下面都有送信人真实姓名,他在贵军兵营已经停留了两天,要知道他随身还带着没有送往目的地的信件。邮政是一个国际性的企业,有一整套行之有效的管理方法。这一环节断了链条,国内甚至国际都要受到牵连,我是负不起这个责任,唯有以死谢罪。”

长谷川枫说:“皇军是不会无缘无故抓人。”

这恐怕是最肯定的回答。不会和会在此刻是很可笑的事,永远无法知道如果选择另一种情况会是怎样,无法否定也就无法比较。

八木下弘盯着地图说:“这不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许多原以为泾渭分明、壁垒森严的东西,界限原来不甚分明、潼关邮政局张子民局长是帝国信任的友人,友谊无界。”

友谊“哐啷”一声关上了门,钥匙在时间手里,时间流逝成了混沌。

八木下弘伸出手指着地图上黄河护堤讲:“潼关东面山峰连接,崖绝谷深,只有一条小道通过,人行其间,可望黄河远道奔来。潼关除开六处门外,尚有南北两个水门。现在,帝国的军队就想知道这两个水门有多少中国军队把守?”

张子民说:“对于驻军守护情况我概不清楚,邮政要做的事情是用时间带来另外一个城市另外一个家庭的消息。消息总是很慢,假如发生战争,它会更慢。”

长谷川枫斜睨着眼睛说:“难道你来的目的不是想带走你的下属?”

张子民回答:“是。”

长谷川枫微笑着:“一个有真正企图的人,最后的答案一定是愉快的。愉快是没有什么困扰和苦恼的,也希望你能够为未来的建设出一些力。”

第二十四节 鬼火一样行走的灯笼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黄昏的风陵渡总是以缓慢而无声的方式降临。

程旭亮肩着七尺多长的扁担挑着邮件,由水路、陆路进入风陵渡,每天在邮路上走近一百里路左右,担着七八十斤重的邮件,在邮驿之间传递信件。为了方便走夜路,扁担上还挂着铃铛。昏暗衬托得铃铛犹如跌入一眼深井,“叮当叮当叮当”,老乡听到铃铛响,就知道是送信的来了。

风陵渡是接战区,路途中常会有邮路发生阻碍,这时候邮差会改道绕行,为求畅通总会绕出来许多路。

一条担子挑在肩上,上下颤悠,百姓回头时亲切地喊“凤凰三点头”来了。是对邮差一路压腰叠肚行路的形象形容。

程旭亮挑着邮件从老街上走过,老条石的路面,双脚踩上去,仿佛有某种沉重而飘忽的回音。程旭亮这一次走邮路还有一件重要事要做,就是绕道芮城相亲,见一位叫桃花的闺女。

在风陵渡分发了邮件,准备入小巷一户人家落住,想明天一早到芮城去相亲。

程旭亮停下了脚步,战争让普通人的日子勾连交错不知道要发生啥节外生枝的事情,想着,想连夜往芮城,天亮前正好到女方家,不耽搁事也不耽搁时间。反正路上有铃铛响,走在路上山匪听到邮差铃铛响不抢,狼听到邮差铃铛响也远远跑开,不吃邮政人。这样想着就决定不住店了要赶路,这门亲他可不想耽搁了,他已经三十岁了。

可偏偏在通往芮城的路上被日军抓获了!

程旭亮在宪兵队被打得体无完肤,一定要他承认自己是八路军的游击队,程旭亮死活不承认,就算是承认了自己是八路军游击队这也只能说是其次,主要还有邮件没有送出去,耽搁了送信,邮差这份工作怕是要丢掉了。内外交困,觉得自己怕是活着回不去潼关了。

假如承认是八路军游击队,就可以回到潼关吗?

黄昏搭在八木下弘的肩膀上,两个人站成对角,打破此刻寂静的是窗户外的归林鸟,它们快把窗外的树林闹炸了。

眼前的这个人让张子民心魂难定,悲思如缕。一直有一个心结,他不知道绿萍和八木下弘做了什么,但是,兰子的样貌和八木下弘很神似,张子民早就心存疑虑,现在似乎又证实了他的感觉。往事如昨,细细数来,镂骨铭心,难以释怀。

八木下弘不知道绿萍现在如何、是否嫁人,默念着自己的爱人,无望而心酸。这是在战场上,老奸巨猾的长谷川枫时刻都在窥探着。被深藏的悲苦压着,八木下弘还是忍不住问:“绿萍可好?”

张子民松了一口气,似乎此刻背后的这个女人是各自的胆气,任何真相都会让两个不可一世的男人瑟瑟发抖。

战争没有宽容,从前的记忆遗落在了从前。

张子民说:“她是我的妻子。”

意料之中。从外面进来的长谷川枫一下就明白了两个人的心里装着各自的心事,并不像有友谊存在。

长谷川枫说:“鸟的神经具有一种特殊的功能,它们总能预先知道一种自然现象的发生。你看,它们在这样平静的秋夜,如此卖力地聒噪,是在为皇军解放中国而摇旗呐喊。”

窗外鸟儿以动迎静,刚把气氛造得松动一些,长谷川枫的这句话使张子民心里的火气又升起了三分。

为了打破尴尬场面,八木下弘说:“少佐大人,要不要一边用餐一边让邮政局长的脑子转动起来?”

长谷川枫说:“当然,不仅要开始用晚餐,今夜还会有日本女人来陪伴邮政局长。好女人就像清酒,你不能一口酌净,要留下来,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品,那一种滋味,你不细品,就不会知道日本女人的味道。这世界上能够具有酒的滋味的就只有两种事物,一个是征服好女人,另一个是征服大国家。”

满屋幽寂,看上去满屋摆放的东西都很萧索,张子民不仅生出了悲凉,而且生出了仇恨,一个对友情不放在心上的人,原来不辞而别是为了入侵这个国家。

同样,八木下弘感到自己被时间侵蚀了,被时间吞噬了,开始讨厌自己。怎么办呢?真的是感到困扰极了,心里似乎也出现了一个无法解开的谜。

张子民首先打破沉默,说:“我要确定他平安,否则,此时,我和他的平等就是被你们屠杀的平等。”

天花板上的吊灯亮着灰暗的光,角落里的钟表摆动着时间,长谷川枫越过张子民,他有点气急败坏,如果不是邮政的特质,这个支那人不可能这么理直气壮说话,当然更不可能走进这间屋子。他的存在就像夜晚为日本皇军练胆的支那人一样,最后用尸体来喂狗。

长谷川枫和屋外的士兵说:“去把那个支那邮差带来。”

那张军用地图很显要地铺在桌子上,窗外有月光隐约,夜鸟归林,这是一天里最宁静的时刻。沉郁的颜色使房间里的气氛更加宁静,偶或还能听到家具在宁静中的一两声叹息,似乎是漆皮或者家具的榫头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那些已经被岁月的油腻尘封了的木纹,在偷偷换气,并且尽力地伸展开自己的纹路;流动着的黄昏时分,也仿佛预感着要发生什么事情,张子民在晦暗不明的光线中盯着门。

渐渐地有脚步声响起,士兵通报说带来了俘虏。门口站着一瘸一拐的程旭亮,他的手臂和脸上布满了伤痕。

程旭亮惶惑地看见了张子民,抬头冲着门内小声喊:“张局长!”

长谷川枫说:“看见你的人了吧,作为交易,请告诉我潼关两个水门的守军数量,这样你就可以带他离开。”

张子民说:“一个邮政局长除了对邮路熟悉,其他一概不知。”

屋子里的人对峙着,似乎在酝酿着什么,彼此间为对方稍作停留,只见八木下弘俯身在纸上写了什么,递给长谷川枫。长谷川枫看了一下时间,然后盯着张子民,又似乎被什么感染似的要求八木下弘拿相机给他和张子民照一张相片。

长谷川枫说:“张局长,你可以拒绝回答我的问题,但是不会拒绝我们一起合照吧?”

复杂的事突然一下简单化了,张子民一时有些措手不及,一张来不及思考的合照诞生在八木下弘的镜头里。

长谷川枫和程旭亮说:“你要谢谢你的局长,是他告诉了我潼关入城水门有多少重兵把守。你们的,皇军大大的好朋友。”

张子民和程旭亮走出军营,灯笼鬼火一样,脚步声和自行车的轮胎声,在空气潮湿而清冷的月影下闷声响起。

程旭亮首先打破了沉闷停顿了一下脚步说:“感谢张局长来救我。”

张子民只说:“快走。”

走入芮城城中心,程旭亮拖着瘸腿想去找桃花,可又觉得自己的样子见不得人,正犹豫时,张子民问他有什么心事。

程旭亮肿胀着脸也不隐瞒自己的想法,说来时就为了去一户人家相亲,在芮城,也是邮差路上为什么被抓的理由。

张子民提高灯笼上下打量程旭亮,摇摇头,忽又点点头说:“去。这年月,不然死都没有人牵挂。”

一句过来人对女人最准确的理解。

天全黑的时候,东山豁口喷出一团黄黄的光,月啄破大山的壳出世了,桃花趴在窗户前,嫌月亮出得慢,回头没边没沿儿和爹说:“攀上东山头,趴在山崖上,弯腰伸手就能捞起那月明儿。捞起了不撒手,将它捉回来挂在芮城西关老庙的屋檐上,羞死那些日本鬼子。”

敲门声惊得桃花爹一激灵。

月明儿照着两个男人走进小店时,桃花爹看到其中一个被人打得鼻青脸肿,不知道是要做啥?是讨水喝?还是歇脚?后悔自己没有问清楚急惶惶就开了门。

张子民赶紧把发生的事简单述说了一遍,说程旭亮是被日本人打坏了,小伙子精干,消肿下去,不说是白面书生,那也是潼关数得出的好憨娃。

桃花爹明白了,是几日前有人介绍说潼关邮局有一后生,吃公家饭,想给桃花做媒,就怕人家看不上桃花,倒好,人顶着一身劈头盖脸的青红肿胀来了。

灯光下身材还算高挑。

桃花糊着满脸锅黑赶忙走出来,桃花的样子吓到了张子民和程旭亮,这模样儿实在看不出好歪。桃花挑剔人,不忌生,张口就问:“认识字不?”

黑漆漆的模样儿,声音还脆生生。

张子民说:“不认识字咋送信?”

桃花不等和爹娘再协商,急忙说:“只要认识字,我愿意。”

桃花娘从里屋出来,上前拽了桃花一下,嫌弃她嘴快。

桃花爹说:“怎么能够说明你们是潼关邮局的公家人?”

张子民掏出路条要桃花爹看,桃花爹就认识钱,一看字稠脑子里一下就毛毛了。桃花爹要去找一个认识字的人读出意思,不能平白听他们说。程旭亮怕耽搁了赶路,拦挡住桃花爹走出屋门取进来扁担和铃铛,搁在肩膀上要桃花爹看。

邮差的行头桃花爹认得。心里盘算了一下,要是女婿是一个丑八怪咋办?就算是丑八怪也是吃公家饭的人啊。扭头看桃花,桃花两只眼睛会说话似的,又怕爹看不明白意思走近爹挽住爹的胳膊头搁在了爹的肩膀上。

张子民说:“来日本军营领人顺路还定下一门亲。真是祸兮福所倚。那我们就告辞了,择了日子再来娶亲。”

桃花娘说:“有个日本兵常来看桃花,要我看还是连夜跟着回潼关吧,潼关是大码头,兵荒马乱的世道,日本人杀人不眨眼,一个女娃家指不定会出了啥事。”

一家人合计了一下决定送桃花走,先躲开日本人,等战争缓和了再说迎娶的事。张子民看了看桃花的脚发现是大脚丫,还好,要是三寸金莲那可就麻烦大啦。

桃花简单收拾了一下,挽了小包袱跟着张子民和程旭亮即刻就要走。

桃花爹说:“你俩就不知道给你娘磕个离娘头?识字人也总该识礼吧?这是兵荒马乱的世道哇。”

张子民一时也糊涂了,要二人磕头和二老告别。桃花哇一声哭了,桃花娘背转身抹眼泪,紧接着桃花就快速止住了哭。天地颠倒,剜心一般的疼袭来,她知道再哭就要引“狼”入室了。

第二十五节 八路军之前叫红军

夜幕下的黄河把大地上的沉寂划破,种植玉米和谷穗的平原地带,边界处是寂静如空的黄河。月明儿下,凸凹的小路伸进黑暗浓重的褶皱间,走在上面的三个人提着心埋头前行顾不上说话。

张子民意识到自行车是代步工具时,坚持要程旭亮驮着桃花先走。程旭亮要张子民先走,互相推让中又弹出了各自的心事。

走出芮城,桃花的脚底板开始酸痛,走着走着无法迈步了。好在群山把一轮月亮托举出来,它皓洁得如一面无瑕的玉盘,把曲折幽径的山径小路照得亮旺旺。

张子民再一次要程旭亮骑自行车先带着桃花走,桃花这下不再推让。程旭亮双腿夹着自行车,要桃花先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他跨了两下自行车就跑起来了,走了一段路,要桃花在路边等,他骑自行车返回想接一下张子民。

道路两旁荫翳的林子,夜间易产生阴森可怖的气氛,再说也有煞月儿的光,总觉得藏着什么鬼怪,她一下拽住了自行车,一对儿黑脸互相对望着又各自转回了头。

张子民走得快,在程旭亮和桃花的不舍推让中很快赶过来。三个人快到风陵渡时,橘红色的曙光由近及远地把一些山尖镀亮。沟沟坎坎有了朦胧的轮廓。过日军关卡时桃花亮了良民证,发生了一些小摩擦,还算是通行了。

三个人在风陵渡坐了船,张子民看船上的两个年轻人,感觉像寺庙里的哼哈二将,想笑,突然有一丝惊恐袭上心头,一下把笑容胶住了。

“难道自己是真出卖了潼关水门的守兵才带走了这个人?对潼关水门守兵自己是一无所知呀,可为什么日军轻易就放行了?”

快到潼关时,已是第二天傍晚。

饥饿加上困乏,此时就想吃一顿饱饭倒头睡一个囫囵觉。看见潼关城墙时,身体和心理都放松了警惕。自行车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破了,往前走一步都很艰难,只好推着走。

话匣儿突然就打开了,张子民说着潼关城里的好吃食,哈喇水咕咕往出冒。中间又提到了战争。

程旭亮说:“日本鬼子攻破太原的目的现在完全清楚了,他们就是为了控制西安。”

张子民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古话说:‘丈人视要处,窄狭容单车。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这是唐代诗人杜甫对潼关险峻的逼真描绘。如此险要之地一旦失守,大局就定了。”

心里有秤砣样的东西突然坠在心口上,三个人都十分难过。

雄踞山腰的潼关城,下临黄河,东、西、北三城楼分踞一方;南、北水关楼遥相对峙。关南,有天险深谷禁沟及十二连城护卫;城北,滔滔黄河奔腾而下,看来形势险要也不能挡住日本人的炮弹。

张子民说:“他们目标明确,地图都测绘得清清楚楚。”

是啊,自“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就派往中国好多人,冒充是修行僧人、生意人,穿汉服,说汉话,大多数人混入寺庙隐蔽多年。平时他们四处行走,测绘地形图。每年,又以回国“化斋”为名,回国传送情报,领取间谍经费。

日本间谍很少携带大型器材行动。丈量距离基本依靠步测,再借助“磁石”(指南针)、圆规等简单工具,绘出素描,能够显示海拔高度的气压计已很先进。

程旭亮说:“不过日本人还是放了额。”

张子民突然想起了一个故事,是不是应该借题发挥讲给程旭亮听?也许能从中明白点什么。

张子民说,山西有一个叫雁门关的关隘,离雁门关很近的一座山里有几户人家。说起村庄,其实就是依崖壁而凿出的窑洞。这些窑洞里生活的人都是穷人,然而某一天黄昏时分来了一队人马。是一群土匪,土匪骑马而来。土匪的马蹄声惊起了窑洞中的人们,当他们仓皇向山里逃命时,他们已经被堵住逃走的路。土匪们的马刀闪亮着,他们胯下的马踏起黄昏的尘土。假如他们不逃,土匪是不会杀他们的,因为他们是穷人,没有多少油水可供土匪抢劫。

逃命让土匪起了杀心,想拿穷人练练手。很简单地他们就死了,来不及反抗,尸体横在狰狞的土匪面前,他们的死相都很丑陋。

山上有一个割草孩子,抬起头时看见了村庄里的杀戮,居然没有声音,死亡是没有声音的吗?

孩子飞奔而下,没有害怕,只剩下他自己和村庄,活着已经没有意思。但是,他就想回到村庄问一问土匪为什么要杀戮他们?他们手无寸铁,兵荒马乱下杀一群没有能力反抗的人算什么土匪!

他是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他没有胆寒,跑下村庄,站到土匪面前,看着地上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他和土匪说:“你杀了我吧。我没有亲人了,我要长嗥着像狼一样让你们杀我。”

孩子说完就开始长嗥,狼一样竖着脖子,期待着喉管破裂,鲜血喷涌而出。

土匪没有杀他。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孩子在小解中摆脱看守逃出了土匪的手掌,他连夜奔走,在黑黝黝的大山里沿着山脊上的长城奔走,他原本是要回到故乡,那些裸露在外的尸体不能入土为安,连带都是他的亲人,他想回去埋葬了他们。但是,他突然觉得土匪会在他回去的地方等他。他的逃跑对土匪不算什么,无非是半路上再抓一个人罢了。但是,因为他不害怕,土匪一定要抓住他。这里面有说不出的道理在,是人性的博弈,这个道理孩子居然懂得。

土匪果然因为这个孩子又回到了村庄,那些尸体被野狼袭击了,或者说还有别的什么野兽,面目全非。土匪看着村庄里的死人突然害怕了,或许是良心发现,他们挖了坑胡乱埋葬了那些尸体,在离开村庄的山路上,土匪遇见了野狼,狼群袭击了土匪。那是一场人兽搏斗,明晃晃的月光下,天地间顿时破碎了,树木碰撞着,夜风骤起,人兽之间的撕裂和惨叫,那一场厮杀让土匪元气大伤。

这个逃离土匪的孩子最后被红军收留。

“张局长,那个孩子现在一定是八路军了,因为八路军的前身是红军。”

张子民站下假装喘气,其实是这句话惊到了他。程旭亮是有来历的人,不便再问什么,而此时已经看见了潼关城大铁门。

拿着路条进了城,看见司事已经等在城门口,张子民要司事带着桃花先回邮局,别惹得潼关城人看稀罕,他要先见一下李双旺再回。

李双旺打远处就开心地笑着说:“你果然命大,阎王爷不收你,活该好过我,请你到潼关饭店吃肉夹馍去,吃饱饭好上路。”

张子民指着程旭亮说:“你相信我透露给日本人两处水门有多少重兵把守吗?”

程旭亮说:“张局长救命之恩大过天!”

李双旺说:“又他娘惹啥事了?没有人能证明,那你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张子民问:“李营长,我想知道,潼关南北两处水门有多少重兵把守?”

李双旺停下脚步回头说:“是想通报八路军,还是日本人?”

张子民对着空气没有一点力量地说:“我他娘的,就想证明我不知道!”

走进潼关饭店,进入包间,打开窗户,风吹进来,包间有一方闲置的阳台,弧拱的大玻璃外面,是俯视街道行人的绝佳之所,也可以看到潼关城此起彼伏的建筑。

张子民迫不及待告诉李双旺,日本人对潼关的测绘地图十分仔细,借助预先勘测的兵要地志,日军对潼关兵力和工事了如指掌。

李双旺要了肉夹馍,他指着服务员大声安顿:“一定要用刚出炉的烧饼夹煮好的冷肉,俗称‘热馍夹凉肉’,这是最传统、最爽口的吃法。馍干、脆、酥、香,肉是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吃起来那个咸香才适口。”

真叫馋人,对于一天一夜不吃不喝的人,看见刚出炉的千层烧饼里边是一层层的,皮薄松脆,像油酥饼似的,真想放下面子大咬一口解馋。

厨师在案板上把饼子用刀切成两扇,夹卤碎凉肉,让服务员端上来,等到李双旺拿着先放嘴里,看他的吃相,掉渣烫嘴,口感舒爽的样子,张子民让程旭亮拿一个,然后自己才拿起送往嘴里。

肉夹馍下肚,菜也上来了,酒也上来了,三个人开始正经吃,一边吃一边还是想到了日本人的地图。

张子民和李双旺说:“潼关有六个城门,东门有正楼五间、箭楼四间,西门有正楼、箭楼各七间,北城有大北门和小北门,南城有下南门和上南门。另南水关有闸楼七间,北水关有闸楼九间。城外黄河滔滔,城内潼河穿过,中有石桥连接东西。潼关有儿歌曰:‘潼关城,两头尖,北靠黄河南靠山。蝎子山,凤凰山,麒麟送子,砚台山。五里暗门不见天,西走十里脚不干。上到城墙转一圈,始识天下第一关。’”

李双旺举起酒杯要和张子民碰杯,张子民借了酒劲不停嘴说:“那张地图上,除记录了城墙上的宏大建筑外,在关城内外,山上山下,有三十多处庵堂寺庙以及木石牌坊都在他们的测绘中。特别在城内建有金陵寺、钟楼、望河楼、吕祖庙、阅书楼、象山祖师庙,以及牌坊、楼阁等,都在他们的测绘中。还有火车站、粮库,这些是他们的重点。”

李双旺说:“来,喝酒,这不是你这个邮政局长考虑的事,除非你的手下人就是八路军。”

程旭亮下意识抬起头说:“李营长,您看额哪里长得像?”

李双旺说:“你哪里都不像,八路军神出鬼没,你他妈出了事还得局长去捞你,要说像,我感觉张子民更像,藏得深,有胆略,不怕死,耐饥饿。”

说完自己就笑了,然后又说:“吃饱喝足,送你上西天。”

饭毕,想枪崩张子民的事也忘到九霄云外了。

绿萍和孩子们早已站在邮局门口等他们,桃花洗了脸羞涩地站在绿萍身边,真是像一朵桃花。远远的跌跌撞撞走来的程旭亮父母,走过来齐齐跪在地上,张子民紧着走过去搀扶二老起来,怕老人受到惊吓,赶快让程旭亮领着桃花和老人回家。

程旭亮一边准备招呼父母离开,一边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似的。

张子民说:“旭亮,感谢的话就不再说了。回去好好睡个觉。”

张子民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上午。

程旭亮在邮局等了好久,浑身酸痛的张子民想活动一下就说出去走走吧。两个人走出邮局,走出巷子,走往繁华的商业街上。

商业街上主要的交易是酱菜、棉花和鸦片。酱菜种类很多,有连皮笋、八宝小菜、什锦瓜、五香贝丁、酱苴莲等,都是潼关特产。

也有鸦片生意。

潼关的鸦片营业,一直兴盛,鸦片市价,每两仅售六七角,运出潼关,即需一元多以上。大概每月由潼关运出的鸦片,平均总在一千箱(每箱千两)以上,每箱抽税六百元。此项营业,均由官方办理。私以贩卖,即视偷运违法。运销机关,有陕西联运所,由兴平、扶风、武功一带运输鸦片至潼关,再由二华潼禁烟局查验收税,这是属于陕西省的禁烟机关。由行营委派的,有禁烟督察处、禁烟监察办公室、禁烟督察处专管监运所,经过这三个机关的查验和允可,鸦片才可运出潼关。

另有直属行营的禁烟督察缉私队,是专司偷运的机关。

张子民又想起日本人测绘的地图上也标注着专管监运所。

程旭亮压低嗓门说:“局长,额这回出去被日本人扣押,如果不是您冒死救额,额可能就成了日本士兵的活靶子被刺杀了。”

张子民说:“难道他们把活人当靶子?”

程旭亮觉得自己说漏嘴了,紧着改口说:“是犯死罪的人当靶子——”

程旭亮突然说:“张局长,就算您说了什么也都是因为额。”

张子民的嘴张得有点合不拢,突然明白,他必须证明没有给日本人透露情报,否则就是叛国。想到这里,他的脑子里的神经像一头伺机而动的豹子,又像是突然入住了一窝马蜂,嗡的一下肿胀了。

远处城墙上有憨娃们在唱:

月亮爷千丈高

骑白马,带腰刀

腰刀长,杀了羊

羊有血,杀了鏊

鏊有油,炸个麻花吱碌碌

第二十六节 问夜神

日军离开芮城的首次作战叫“昭和十三年度第二次肃清作战”,通称“一号作战”。

芮城联队于九月五日接受了运城地区警备的任务,并把各项物品转让给日本军队第三十六师团,于九月十日集结于运城附近,专门准备“一号作战”,目的是歼灭盘踞在山西中条山南部的中央军和共产党八路军,击溃此处之敌,由风陵渡进入潼关。

凌晨四时全军前进,必须在下午六点钟赶上联队本部。

泥泞的道路如同魔术的魔力作怪,鞋底上积了厚厚的泥巴,踢踏的脚步声变得拖沓。

远处的山峦正在失去轮廓,变成深沉的颜色;郁郁葱葱的树木因了雨水的洗刷显得更加苍翠。屋顶上有烟霭缥缈升起,又被铅色的云朵压下,氤氲在半空中。芮城零零散散的老百姓在凌晨时分被喊醒,他们拿着日本国旗站在街边摇晃着欢送部队出城。

黎明前的天光下,黄河表情冷漠地伸出向前流动的脚蹼,无限阔大,无限妖娆。八木下弘有点感冒,头出奇疼,昨夜的失眠折磨着眼球,喷嚏、伤风和咳嗽,在他身体里建筑了自己的城堡。热度忽高忽低,他努力让自己的脑子清醒一些,希望风大一点降低他体内的温度。

露水很重,太阳升起之前有蝴蝶和蜻蜓立在草叶上吸露。黄土高坡上长满了枣树,土地贫瘠,倾斜的平原和低洼地带横贯中央,日军走在坑坑洼洼的泥路上很吃力,骡子和驴走在泥泞的黄土路上更吃力。

泥泞中急行军的日军,背囊卡在肩上,向上提了多少次,提起来,立即又往下坠,肩部像割肉一样疼。

队伍行军至傍晚六时左右,追上了芮城联队本部的队伍,交接见面后共同休息十分钟。

虽然仅十分钟,八木下弘却在路边睡着了。

川端康杰走过来捅了捅他的背,八木下弘抬起沉重的脑袋感觉惶惑睡了很久,一脸懵懂。队列里配备的中国骡子,用的是日本马的鞍子,不合适,许多骡子背上流出了血。军医伊堂修一带领护士忙于处置,用碘酒擦,骡子痛得直跳,骡子背上的皮毛一直在抽动。

十分钟后继续行军。一天时间好像既没有撞见中央军,也没有遇到游击队,好像战争就是无休止的行军。

半路上不知从哪个村落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几个年轻的当地百姓,不管愿意不愿意,军用文官胜村阳太下令硬抓他们当了苦力,跟随部队扛武装器具。

夜晚入住一个叫西火的小镇,街道上中国男人手里吊着旱烟袋,眼睛直勾勾看着入住村庄的日本士兵。偶尔咂巴两口旱烟,吸吮、咂摸,脸颊上的肌肉也随着颤抖几下。

中国小孩跑来看日本士兵,士兵们口袋里装着糖块,有士兵掏出来递给这些孩子。胆子大的孩子,站立在原地,他们的牙齿像锯子一样,很快嘴里“嘎嘣嘎嘣”咬碎了那些糖。

当地的维持会长分配了住宿,八木下弘和川端康杰还有八个士兵入住一座砖木结构院子。十人从两扇黑漆的院门走进,看见一个缠裹着三寸金莲的女人站在院子当央,脸上抹着黑灰。

这是日本士兵在中国所到之处看见的最多的女人化妆,她们模样背后藏着一张什么样的脸?像避邪,或者更像驱巫。

房东是一位叫福喜的老头,同样叼着旱烟袋,一张嘴就露出了两颗镶金的大门牙,鼻头下两绺翘起的八字胡须随着嘴的开合扇动着。院子里见不到年轻的花姑娘,或者说整个小镇都看不见。

其实,福喜的一对如花似玉的双胞胎女儿就藏在上房背后的打板柜子里,可供两个人容身的地方一团漆黑,唯一可借着木板的洞孔呼吸外面的空气。

福喜告诉女儿:“无论外面发生什么都不能离开打板柜子,隐藏在黑暗中只管睡大觉。”

翠红把厚重的棉絮被子塞入柜子,又塞入一只用于大小便的小木桶,翠红告诉她们撒尿时要贴着桶沿,不敢有淋淋的水声。

合上柜门板后,日本士兵进入了西火小镇。

福喜哈着腰端水递烟喊:“太君,大大的好人,吃啦,喝啦,米西米西的干活。”这些话都是维持会长交代他的。

其实日本士兵是不要当地百姓的水和食物的,主要是怕下毒。镇上的维持会长穷咋呼说:“要好吃好待,这是给我们幸福的皇军,知道不?”

福喜听成是“蝗虫”。

这是一座砖木结构的四合院,坐北而朝南。院子西墙角有石台阶通向二层楼,说是二层其实就半层阁楼,应该是堆放粮食和杂物的地方。屋顶是房子的一部分,但几乎和全部一样重要。屋檐下有夜宿的鸟起起落落,墨点一样的飞翔让八木下弘想到了故乡。千篇一律的高耸和千篇一律的简单,也是傍晚,围墙升起了矮矮的阴影,那时望着远处,他看到爸爸仿佛永远在水边垂钓,永远没有彼岸。

大约凌晨一点左右,窗户上出现了模模糊糊的人影,有撕扯的声音传进屋内。八木下弘的第一感觉就是遭遇敌人的伏击了。他迅速喊睡梦中的士兵赶快下地,当打开屋门时,眼前的一幕让他进退两难。放哨的日本士兵在赤裸着身子的翠红面前邪魅地嬉笑,院子里铺着一张席片,晚饭时分福喜就在席片上用餐。看着翠红仰面躺在席片上高高向天空举起一双三寸金莲,像两只麻雀折断了翅膀在颤抖。

屋子里的士兵看见当下情景时,迅速褪掉裤子,鱼贯而出赤裸着下身站在月光下。川端康杰居然也不能脱开欲望,他的行为像一只马蜂一样蜇痛了八木下弘。

万物失态,天与地混沌一团。屋檐上的瓦楞想是从钟表里扯出来的时间,拉直了,时间在围墙后越陷越深,听得它陷落时咕嘟咕嘟的声音。

能感觉到有一双眼睛盯着发生的一切,是镶金牙的福喜趴在黑暗的窗户上。

八木下弘用劲掐了一下自己的肉,喊了一声“妈妈”,用手紧紧捏住脖子上挂着的项链挂坠,手心是暖热的。随之而来的是头痛欲裂,痴痴地闭目拥着军毯听外面的泄欲声。

屋外割舍不下的羞耻在继续着,不知是哪位长嗥着,嘴里也喊着“妈妈——”。

凌晨四时,部队在黑暗中出发。镶金牙的福喜提着灯笼送行,嘴里说:“太君,大大的好人。”

这一句话让八木下弘心里一阵子痉挛。他抓住福喜的袖管低下头说了一句中国话:“对不起!”福喜的八字胡在月影下跳动了几下。

把所有的装备挂在马车上时,八木下弘几乎是忍着痛,握住马尾巴让马拖着走。军医是个妇产科大夫,他竟无奈地对八木下弘说:“不能留下,什么办法也没有,忍着痛走吧!”

真想有一场战争,就算是死亡也应该是在战场上死亡。于是只好抓着马尾巴哼哼呀呀地走,双手早已酸困难耐。

这一夜,西火小镇能看见的女人都遭到了日本士兵强奸。

翠红用清水洗净脸,她白净的脸瘦瘦尖尖,五官小小的,唯独眼睛很大,眼睛里如蒙上了一张春天脱落的蛇皮。一双小脚挪挪腾腾,她的手脚冰凉,说什么也不能为自己继续活着辩词了。当她用鼻子嗅着、眼睛打量着、手指拨动着手边和周边的一切黑暗时,她才明白世上没有道理可讲啊,是不是人可以在死后变成一只厉鬼?

问风,问夜神?

风拍打着翠红赤裸的身体,虚虚实实挪动着走在黑暗中,仿佛要被风刮出这个世界,有夜神在召唤她。

第二十七节 生命就像击鼓传花

翠红站在屋后墙角处避风,远山笼在一片墨色中,昨夜惊魂未定的事历历浮现在眼前。

站岗的日军很敏锐地用耳朵听到了打板柜子后面有淋淋的水声,他叽咕了几声,举起枪,伸出耳朵寻找着声音的来源。吓坏了贴着窗户看外面的福喜和翠红,两个女儿才十五岁,还要嫁人。翠红脸色煞白地说:“完了,女儿就要被狼吃了。”

福喜拿着菜刀要出去拼命,翠红拦挡时起了一个念头,就在脚步声接近房间的一瞬间,西厢房勇敢的翠红和不知道羞耻的翠红,赤裸着身体推门出现在夜幕下。夜风锐利,月亮剪出人影,翠红很清晰地听见了对方“嘶嘶嘶”拉锯似的出气声,她为自己一时而起的羞愧之意难过,一切都来不及了。

她仰躺在席片上,高天之上,满天星星,一盘银月泼洒而下。

一只黑影俯身扑在她身体上,翠红知道,此刻起,她就已经死了。

翠红看见福喜提着灯笼送这些恶鬼离开院子时,她的心间不得平静,溜墙根走入黑暗中。黑色的夜,白色的影子,鸟儿一声细弱的鸣叫从不远处传来。翠红看见有一个同样赤裸着身体的女人朝着她走来,如同她自己的影子折射,她们俩相会的地方是一眼古井,废弃多年的井,曾经有女人不堪人世煎熬跳了下去,这眼井里的水再没有人饮用。

两双纤瘦的小脚,走起路来跌跌撞撞,有些轻佻。

对方喊了一声:“可是翠红姐?”

哭肿的眼皮鼓得如核桃一样,看不见眼白。翠红上前抓住对方的手,翠红疑惑这是谁家婆姨?难道昨晚日本鬼子扫荡了整个西火村子里的女人?

对方说:“没脸活在世上了。十五岁的大闺女都叫糟蹋了,禽兽不如。”

时间仿佛停止了,两个人站了一会儿,好像互相还给了对方一个微笑,算是鼓励。

鼓励什么呢?两个人坐在井口上,一丝冷气从深井里冒出。

“死后我们俩变成厉鬼。”

“挖了小鬼子的心肝,把血泊泊都舔干净。”

翠红语气快而严厉地说:“不等天亮就变成厉鬼,叫他们天黑等不得天明死光光。”

“翠红姐,咱跳?”

翠红低下头时看见了水中的月亮,两姐妹又互望了一眼,一前一后拉着手跳了下去。

一群宿在树上的乌鸦“哗”一声飞起,死亡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六月,繁茂的树叶遮天蔽日,一个怡人的早晨正在拉开帷幕。村庄里的人站在水井旁,他们用箩筐挑来了远处的虚土,他们要填埋这口水井,两个不洁的女人,只有填埋了水井,她们才不能变成厉鬼出来祸害人间。尺平方内,跳入水井里的两个“厉鬼”从此不再经历人世磨难。

天道无情,人心无常,无纲无常,小鬼索命。

山路是柔韧的,起伏不平,崎岖陡峭。八木下弘感冒中又加肚子痛得要命,每走一步都揪扯着五官不协调,在山脚下艰难蹒跚而行,看见路边山包上的山神小庙,他弯腰祷告神灵,边祷告边想,这大概就是绿萍教我的汉语里的临时抱佛脚吧。这样攀爬了两公里路,也许是因为出了点汗,胃疼渐渐缓和了,力气也慢慢生长出来。

又走了一会儿,后续中队上来了,八木下弘跟他们要了半块干面包吃。一路上有供水汽车补充生水,水从河里汲上,经过过滤后流出饮用。

八木下弘问车上的士兵:“你们是哪一部分的?”

他们说:“给水防疫班。”

八木下弘问给水防疫班一个叫秀树的士兵:“你们一路上可听说有战争发生?”

秀树说,刚听说发生了一场战争。杀得中国士兵死伤无数,剩余的集体跳了黄河。

八木下弘知道,中条山藏着中国军队西北军三十一师团,三十一军团一七七师驻守中条山陌南镇,成为日本军队进攻的首要目标。

秀树说:“我军集中了两个师团,八十余门野炮、三十辆战车、三十八架飞机,就在六月六日这一天,战斗从凌晨三时打到下午四时,被我军飞机坦克逼向了黄河岸边。哈,缺枪少弹的十六七岁中国士兵,毫无技术可言,打仗仅靠血气之勇。冲锋时,官兵一律跟在敢死队后面光膀子耍大刀,唱大戏一样,被杀得满山遍野都是血肉,可他们居然奇怪地喊着:二十年后老子又一条好汉。”

这场战争中最重要的画面在八木下弘脑海中电影一样闪回。

田中敬一曾经说:“进攻者在前进的时候通常并不寻求掩护,结果被成排地撂倒,其效率就如同用长柄的大镰刀割草一般。”

中国人还没有认识到要命的战争,还没有做好准备在战争面前要做什么,更没有经过训练就上战场了,最主要的是没有武器。

秀树会不会是在夸大战争的惨状?给水防疫班的士兵是没有机会经历大战的,在他的叙述中一味地用“烂泥和鲜血”来制造耸人听闻的效果,可能只是在幻想战争罢了。

八木下弘十分想亲临这样一场战争,只有亲临战争场面他才能写出有卖点的新闻来鼓舞国内年轻人上战场。

和给水防疫班的士兵相伴走了一段路,有士兵听说八木下弘是摄影记者,悄悄讲了在士兵中流传的一些事。在战场上指挥官会极其残忍地指派士兵去伤员所在地,直接处决那些重伤员。是非常地残忍,是要他们死在中国的土地上。

秀树很理解地笑笑说:“那些伤势严重根本没有办法作战的士兵是个大大的包袱,而且还会一直消耗日本后方的战略物资。当然,还有另一个主要原因,这些伤员被俘虏后会交代出日本的秘密情报。对待这些伤员可能会给他们注射空气针。血管中被注射进了大量的空气,血液和空气混合变成了血沫堵塞住了肺动脉,用不了多久这些伤员就会心肌梗塞而死。”

第一次听说对自己的士兵伸出了死亡之手。

八木下弘忍着肚子疼痛在笔记本上记录下:

就目前看还从未见识过中国守军的进攻;有些在前线的时间虽然很长,但连中国守军都没有见过;战争实际上非常平静。给水防疫班的秀树在叙述中从未丧失他的浪漫和冒险意识,似乎甚至也不想丧失他的幽默感。即便在那些不平静的地段,那种标准的、大规模的炮击和进攻下,那些中国士兵的死亡在秀树的叙述中成为很搞笑的电影镜头。

战争中的无聊,属于定义和语义学的问题。在分类的时候,该把什么样的体验归于“恐怖”,又该把什么样的体验归于“无聊”?战争一方的恐怖成为另一方士兵的无聊嘻哈解说,如果战争是例行公事的杀戮,那问题就永远也不会得到解决,因为没有哪种恐怖感——哪怕是这场战争引起的恐怖感——可以永远保持下去。

歇息一阵后秀树继续在讲。

也许是“二十年后又一条好汉”在作怪。他们认为人的生命是有后来的,后来的生命和现在是一样的。他们不知道战争的目的是守卫“生存”,充其量是原始的反抗条件下有幸活下去。

难道这就是中国士兵?

八木下弘觉得死亡的景象已经带有了超现实主义的意味了。

在秀树的叙述中,散发着恶臭的尸体成了更加令人作呕的黄泥汤;大路小径都覆盖着几寸厚的泥血浆;奄奄一息的焦黑的树木冒着烟,流着汁;炮弹打个不停……倒下的死者旁边……苍蝇乱飞,这一切难以名状,充满了罪恶,一点都无法想象出胜利者的荣耀。

当中国士兵仅剩下八百余人时,他们被逼上了黄河岸边的绝壁,弹尽粮绝。面对两倍于己的日军,这些中国冷娃中有一位是秦腔演员,国殇让他奔赴前线。没有人知道他此刻的绝望,泥汤一样的黄河水,无限温存地注视着他,无数的山河岁月,而他的眼睛所及,心目所及,只剩下了被逼无奈的死亡,他还来不及在舞台上演出,他愣愣站着,像一口钟一样吼出了一声秦腔。

当八百人集体唱秦腔时,日军还是被震惊了,泥汤一样的黄河水如一条挂钟的老绳,秦腔是勇气陪伴,冷娃死都不投降,手挽手集体跳入了黄河。

八木下弘的心猛然被擂鼓一样再一次敲击了一下。

田中敬一曾说:“中国是一个最大的试验场,可以锻炼人意志、练习人胆量、发泄人情绪、抢夺人财富,甚至可以挑拨离间他们。在中国是可以丢失身份的,要么重塑一份人格,收藏体内,偶尔分裂出来,一个个中国人就会变成日军士兵的囚徒。”

八木下弘凄凉并小声默念着:妈妈,我也许很快就可以回家了。妈妈,在这个国家,日本士兵可以足够缓冲极度恐惧的神经和情感,在这片土地上是可以尽情放纵人性的恶行。

一名给水防疫班工作中病退的飞行员藤原千夜说:“在高处俯瞰中国整个华北地区时,想到的是一种至少是对这场战争的惨状的认知,你们会发现死亡是中国人的忠实伴侣。这不是在打仗,假如不是因为有我军的机枪和炮击,战争更像是玩一种猫逮老鼠的游戏。”

纷扰的苍蝇搅得八木下弘睡不着,他把上衣套在脑袋上,依旧无法入睡。

索性走出帐篷,看见军医伊堂修一和培训教官藤井冥夜站在山脊处指手画脚,八木下弘走过去听他们说:中国很快就是大日本帝国的附属国了。

藤井冥夜手里拿着一份地图,地图上中条山形如一个胡萝卜,东部较宽,越往西越窄,在一个叫朝邑对面的永济处,山势最窄,在朝邑看到的中条山,为中条山最窄处的一个截面,整个中条山,屏蔽着洛阳、潼关和中原,西安和大西北,晋南和豫北,中条山的咽喉地带在永济,这里一边为中条山的主峰雪花山,一边是开阔的地带,为整个中条山防线最难守卫的地方。

军医伊堂修一说:“中条山地区,作为中国在华北唯一未沦陷之地,我们可称它为盲肠。”

“急性盲肠炎。我们是需要给它做切除手术的。”军用文官胜村阳太在远处说。

培训教官藤井冥夜接话:“盲肠发炎,不可当作胃肠积滞来处理,否则,不但受伤的器官无法休息,反而受到刺激,加速盲肠的发炎,甚至随时可穿溃,增加病势,唯一的办法是切除。我军在占领徐州后,沿陇海路西进,正准备夺取郑州。中国有句老话叫:得中原者得天下。”

八木下弘又想起田中敬一的话:“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这是中国一位圣人所说。”

行军号声吹响了。

远方的诱惑总是毫无道理在远方。

八木下弘找到川端康杰,他想把听到关于战争的前景告诉他,很快他就会和妻子团聚了。当看到不远处的川端康杰时,昨夜发生的事让他的喉结处被卡住了。

第二十八节 㞞沟子,狗

黄昏时分日军入住一个叫青天的小镇,这个小镇很像札幌的一个小镇。

落日照亮了小镇路上几棵柳树的梢子,明亮的光照下是广袤的田野,暮色下的小镇就像绿海中的小岛。炊烟在小镇上空浮动,仿佛环绕小镇舞起了纱巾,与西天的晚霞悄声低语。

为了振作士气,长谷川枫要求后勤在晚餐中配给日本清酒,发放的东西有硬面包四包、香烟四盒、营养食品四包,还有行军两天的大米,最后这一项是为了缓和骡马和驴的辎重,已经有骡子因伤口感染死去了。

喝酒没有下酒菜?士兵们没有方向地晃悠在青天小镇的大街小巷中。狭窄的街巷零零散散可遇见中国人踽踽而走,这些中国人看见日军时惶恐地收住笑容,站下不动。

八木下弘和川端康杰在青天小镇上查看地形,发现有一所小学,学校里传出来儿童琅琅读书声:“国旗扬扬,红蓝白黑满地黄,我爱我国旗,国旗扬扬。”

这里的国旗是指满洲国旗,小学课本用满洲国旗来消除小学生心中的“中华民族”感观。

田中敬一说:“灭人国者先灭其史,灭人国者先灭其文化。”

八木下弘和川端康杰撩开帘子走进学校,看见课堂上穿长衫的教书人盯着他看,他谦虚地笑了笑,从教书人手里拿过课本翻阅,看到课本中叙说中国人与日本人同属于黄种人,课文中写道中国和日本是“同文同种”。

这是一个极具有魅惑性的词语。“同种”是毫无问题的。日语借用许多汉字,日语的字母平假名和片假名也从汉字的偏旁和书体中化出,在这个意义上说“同文”大致也可行。但就谱系学观点看,汉语属于汉藏语系,而日语属于阿尔泰语系(其中一说),并不“同语”。

日本学者宫崎安藤在《日清英语学堂记》中就曾经提出“日清两国,同文同种,同处于亚洲,辅车相依,自古兄弟之国”的看法。

八木下弘问:“你叫什么名字?”

教书人说:“太君,刘文学。”

八木下弘的到来打断了孩子们的读书声。此刻他示意让孩子们继续读,他喜欢孩子们的读书声,读书声让他回到从前日本北海道西南部港湾小樽。

刘老师示意孩子们开始读课文。朗读中有花开的声音,雨落的声音,水稻抽穗的声音,小麦拔节的声音。

八木下弘想起了日本小学课文中的文字:“隔着一条大海,和我们兄弟相称,患难相共的好朋友,那就是中满两国。他们本来和我们同一民族,皮肤是黄的,眼睛和头发也是黑的,性情习惯以及文字文物,也有许多相同的地方,彼此同样的尊孔拜佛,那国,原来是地大物博,人口的八成都是种地的,可是他们的生活,一年比一年苦起来,这是什么缘故呢?就是他们几个军阀和党人们,不知东亚大局的实情,暗招私兵,滥征重税,抗争势力,内乱不绝,这是他们农民,受苦的大原因哪。可不是吗!日本军队的进入,百姓们的享福,也就快实现了。就是就是。”

八木下弘掏出糖递给学生,然后还给刘文学课本:“日本军队的进入,中国百姓们的享福,也就快实现了。”

刘文学惊讶地张大了嘴。

出了学校大门,宽敞的马路上一辆平板驴车咕咕驶过,车板上坐着一位涂了满脸黑的女人,女人怀中还抱了娃娃。赶车的男人前额裹着的白手巾扑满了尘土,指节粗壮的紫色大手紧握缰绳,一杆长鞭在黄森森的土尘下甩得响亮。男人一拧笼头,驴一催劲,从车上跳下赶到驴前,甩开步子往前走了。

第一次遭遇到了一种特殊的陌生感觉,是从这个中国人的矫健的身影里。

“站住!”

车上的女人察觉到有日军走近,微微垂低了头,几缕发丝在雪白的后颈上细细吹拂。

男人站下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有日本士兵走过来喊了一声:“花姑娘。”

女人慢慢仰起脸微茫地一咧嘴,那涂了黑灰的脸颊上浮着几乎不易察觉的羞涩,青黑的眼珠有点上翻,就在迟疑间,空气有点变得紧张了。

川端康杰问:“你是什么干活?叫什么名字?”

男人说:“赶车做买卖。叫常林。”

八木下弘问:“车上的花姑娘是你的什么人?”

常林说:“我的丑婆姨。”

侧面一户院子里乌黑的火灶冒出烟气,一位蓬头垢面的女人在烧柴做饭。有两只鸡闲庭信步走出来,同行的士兵一下就兴奋了,最好的下酒菜来了。几个人上前撵鸡,一只鸡“咕咕咕咕”架起翅膀跳上了院墙,一只鸡逼进了院子里的墙角。泥巴碎石随之甩向鸡,骇得旁边站着烧柴的农妇张皇失措。

八木下弘举着相机给驴车拍照,川端康杰拦挡着不让驴车离开,觉得驴车的出现十分可疑。

常林说:“太君,你看,天气孩儿面说变天就变天,西天一片晚霞,东南却阴沉沉的,聚着很多雨水似的,灰灰的,要下雨了。我得赶路。”

川端康杰说:“你找三个铺保、七个人保证明你是赶车做买卖的人才可放行。”

常林说:“太君,要下雨了,我家中还有三个憨娃,我留下,让我丑婆姨回去。”

经历了昨夜的事,八木下弘害怕又要出现看见女人就无法控制的事情,赶忙过来要常林留下,让女人离开,常林留下来给日军当苦力。三个铺保、七个人保也不用找了。

八木下弘狠狠敲打了一下驴屁股,驴车吱吱扭扭拉着女人往远方走了。

雨突然就来了,随之来了雷声,风吹树梢,树叶落了一地,厚厚的泥土路上惊起了一串串泥卷卷,鸟儿张皇失措惊飞而去。

八木下弘把常林交给军用文官胜村阳太,告诉这是一个中国苦力,常林和其他被抓来的苦力住在了一起。

这场大雨整整下了一个通宵。

八木下弘在熄灯前给妈妈写信,有些话无法和妈妈讲,也难以启齿。

妈妈:

第一次听说了有战争发生,死亡的人是十六岁的中国士兵,他们没有武器,三个人一支枪。中国有无数支队伍和我们对抗,更多的是拿着锄头和镰刀的中国农民。他们几乎是来枪口下送死,无数人死亡后,剩余的士兵不知道投降,愚昧得只知道二十年后又转生成一条好汉。

妈妈,这里的小学生已经开始学习日语了,让我想到了童年的小樽。

日本语对东亚诸国的输出,让他们很小开始就学习日语,如果我们的军队占领了他们国家,他们可以和我们用日语交流了,但是,恐怕也只是作为一种外国语而存在的吧?不管日本国在东亚的盟主地位怎样得到巩固,我的脑子里仍要清楚,日本语的输出是作为东亚共同语而输出于诸国的。东亚共荣圈作为共同语之日本语的输出,对于日本国之外的东亚诸国来说,只是在吸收一种外国语,并不是他们的母语,一个民族丢失了母语,这个民族的仇恨会一直延续。我只是说出了我的一种想法,也是不能公开说的想法。

雨下得很大,闷声喝酒的士兵还在继续。我的心很潮湿,妈妈,想家,想野猫从狭窄的街道上出入,想这样的天气妈妈的关节炎、咳嗽以及忧郁症,还有爸爸去世后,和天气相关的命理,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妈妈一切都好吧?

妈妈,黑是一种颜色,黑夜里可以发生好多事,月亮有些时候也是会打瞌睡的。中国女人脸上涂抹着黑色的颜料,和日本艺伎比,黑挡住了外面的世界。中国女人的打扮真是很奇怪啊,头重脚轻,看见我们时忐忑不安,我无法说出我们对她们做了什么,战争让沉睡的人性惊醒,但愿这是行军途中的偶然事件。

妈妈,明天还要行军,我的眼皮开始打架了。此刻,我想在睡眠中回到你身边。

儿子八木下弘

昭和十四年八月二十日

晨起后看到村庄里许多小孩拿着日本国旗站在路边欢送,他们像炎热天气中咕嘟咕嘟破壳的小麻雀,眯着眼睛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在大人的指挥下摇晃着日本国旗。他们的脸颊、双臂,赤裸的小腿,都是阳光晒过的痕迹。

一个中国小孩站在路边的一棵树下哭泣,没有人知道是为什么,直到后来八木下弘再一次回过头时,发现那个小孩把日本国旗扔在地上。

八木下弘离开部队折返站在男孩身边说:“捡起来!”

孩子没有动。

“捡起来!”八木下弘加重了语气。

送行的人中走出一位维持会长,说:“太君,他是个孩子,我来捡起来。”

孩子突然抬起脚踩在了日本国旗上。

八木下弘伸出手,使劲按孩子的头,像一头犟驴被强按着饮水一样。维持会长软稀稀弯下腰,伸手拧了一下孩子光着的腿,维持会长希望孩子顺着自己的心思抬起脚。战争中半吊子,傻瓜才跟强者较劲。

孩子的头像焊接在脖子上似的。八木下弘用了最大的劲,孩子踉跄了一下跌倒在地上,但是孩子迅速站起来回到原处想踩着日本国旗,日本国旗已经被维持会长高高举在了头顶。

过来两个日本士兵,他们手里拿着一根绳子,抓住孩子三绕两绕就给扎成了一个疙瘩吊在了树上,像个布网的蜘蛛一样,孩子荡秋千似的号哭,然后就大声骂:“狗日的小鬼子,杀了我爹,杀了我娘,杀了我吧,二十年后又一条汉子!”

八木下弘问维持会长:“他叫什么名字?”

维持会长说:“黄小旦。”

八木下弘问:“他刚才说什么?”

维持会长说:“黄小旦爹娘都死了。”

八木下弘疑惑地看他,希望维持会长能够说一句完整话。

“你的,讲清楚?”

维持会长说:“他爹他娘都被杀了。就因为有贵军士兵牵走了他的羊。一头羊算什么?畜生嘛,该死。畜生就是让人吃的东西。他爹他娘小家子气,犒劳皇军那是大大的应该。他爹和皇军瞪眼睛,皇军的刺刀从来都不是吃素的。他娘去拦挡,好快手,杀一成双。”

吊在树上的黄小旦大喊:“狗日的汉奸!沟子!”

维持会长搓着双手说:“你又不是少爷,金命银命的。二十年后你转生成啥都不好说,你要转生成猪呢?后来的日子还长,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

八木下弘回头看着这些举旗欢送的小学生,孩子们正用明亮的眼睛奇怪地看着他。八木下弘夺过维持会长手中的日本国旗,然后要站着的士兵把黄小旦从树上放下来。被捆得酸麻的黄小旦依旧嘟囔着:“沟子,狗!”

人们发现吊黄小旦的树是一棵洋槐树,满树的洋槐豆荚一嘟噜一嘟噜吊挂着,匍匐在地上的黄小旦瞪着眼,尤其是眼中的不屈服。

一个孩子的不屈服是会唤醒人们内心的骄傲和仇恨。

几个日本士兵刺刀已经上膛,站立在远处的小学生中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叫,一时间哭声大作,与其说是因为害怕,不如说是被日本士兵的凶狠吓出来的抗拒。

哭声霎时间成为哭号,如同送葬。

从来没有过的孤独感撞击了八木下弘的良心,这样想时,仿佛觉得当下和历史衔接得很近。他举起相机定格下了此刻,镜头里孩子们的哭声不可抗拒。

儿童是有性格的。

八木下弘挥手要求士兵去追赶部队。

身后传来了黄小旦的声音:“日本鬼子,沟子,狗!”

第二十九节 混蛋一样的世道

民国二十七年的夏天来了,没有人能够挡住充填时间的四季。

战争从时间链条上偷藏下来,它安全储存在浩瀚白昼的内部。活着的人们为了活下去依旧会生出一些闲事、闲气来。

和去年一样,潼关城里的老百姓依旧活在他们的日常里:守着小货担,嗑瓜子,叼旱烟锅没事找事,没话找话。活下去的人们追逐着看潼关守军在街上玩着最流行的游戏“赌博”,拿女人打赌。比如前面不远处有一位年轻的女人,有几个潼关守军“下赌”说谁要能去拍几下那女人的屁股,而那女人不急不骂不炸性子还要冲着你笑,就输给对方两盒“猴抡棍”香烟。一些士兵开始加码,有时候能押宝到十盒。

绿萍再一次怀孕,这个成长中的孩子让绿萍不消停,从孕期四十天开始,绿萍开始呕吐甚至连水都不能进。粉白的脸变得黄黄的,她坚持在锅灶前,弯腰抬头气喘吁吁。孩子们该吃饭的时辰围着绿萍,他们不理解妈妈为什么气力总是不够。兰子和蕙子下学回家后饥饿成为第一件大事,尤其是兰子见啥吃啥,一副生熟不忌的样子。

只要肚子里填了吃食,一家人吃饭前的兰子又换了一副模样。她坚持要弟弟妹妹们站在脚地上,先让他们很规矩地站直身子,然后用一种高于平常说话的音调,像是给每个字都上了发条,念:“小河清清小河长,小河两岸是故乡……”

弟弟妹妹们拘束地站着,不敢有任何不敬的动作,因为兰子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棍子,只要兰子动手打人了,那一定是弟弟妹妹们没有纠正好自己的站姿,或者洋相百出。

弟弟妹妹们跟着兰子念:“小河清清小河长,小河两岸是故乡……”

憨娃一个一个小土豆似的,绿萍笑,笑让绿萍忘记了一些肠胃不适。

潼关城内突然有了一声炮响,屋子顶棚打着仰层的屋顶有土灰落下来,仰层上发出哗哗的响声。邮局司事匆匆忙忙跑来告诉,占领风陵渡的日军开始炮袭潼关凤凰山陇海铁路,停留在潼关车站的客货车被击中了,附近的民房被击塌。

传言布满了潼关城:“炸弹飞过,山上的树和草,一下子就黄了。”

那一定不是简单的炸弹,那是毒气弹。

潼关人还不知道什么是毒气弹。

这一轰炸让潼关河防吃紧。轰炸过后,为减少日军炮轰目标,潼关城内高过城墙的古城楼开始拆除,拆除后的废旧砖瓦、木料用来修筑防御工事。潼关街上士兵“打赌”的事也减少了,多了耳朵上夹着一支“猴抡棍”香烟,左右两手食指和中指还各夹着一支“猴抡棍”,嘴上叼着“猴抡棍”,傲慢地走近潼关老百姓身前吼叫着“给老子点上”。不点烟的后生被士兵拽起腿和胳膊,高高抬起又礅在地上,“给老子点不?”

潼关城里做生意的商人觉得中央军守不住潼关城了,开始举家逃亡,驴车马车,所有的车装得满满的排队出城,潼关城一片人心惶惶。

几个月时间潼关城人口从两万六千,锐减至不到一万人。

潼关上瀵井有座“四柏三间”的大庙,被炮火炸伤的人就搁置在那里,后来转移至官路上的一座车马店内。这个车马店有三间门面,一排厦房,两孔窑洞,是上瀵井官路上最北头的交通要道,伤兵们主要被安置在窑洞内休息。

张子民在街道上碰见李双旺营长,他话都顾不上说,嘴里一股劲骂娘,横眉竖目,黑脸秋风,看见啥骂啥,连借道走过的狗都不放过,撞见了一枪过去狗就四脚朝天了。

跟着李双旺的是伤兵转运站一位姓张的主任,为最高行政长官,主管一切事务。他和李双旺商量说,转运站只有两三个医官,只能负责伤员简单查体与换药包扎。

李双旺说:“不是还有二十多个军士,蒋排副和张班长他们呢?他妈的,大敌当前他们不给老子干活,老子崩了他们。”

听得张主任说:“他们主要负责伤员接收、安全保卫和值班。人手根本不够用,简单的伤口包扎后,重伤人员常常来不及治疗就死亡了。希望李营长多派一些兵过来支援转运站工作。”

李双旺说:“凡是准备出城的青壮年一律不准出城,正在用人时期,商人可以空手走,店铺财物不能带走。”

这一招十分狠,哪有商人舍得丢弃财物,钱是他们的命根子。青壮年不让出城,天地之间没有一处空隙安静。

战争真来了。

程旭亮和桃花打着一顶红雨伞从水坡巷的门洞走过,那是一顶十分红艳的雨伞,晃得人眼睛明亮。兰子和蕙子看见了觉得红雨伞真是好看,既挡雨又遮阳。雨伞下的人一脸笑意,桃花招手要兰子和蕙子过来,她掏出两块糖递给她们。

程旭亮大声吼着要她们离开水坡巷赶紧回家去。

兰子看着他们走过一条鹅卵石铺就的街巷,顺着山坡的倾斜度,蜿蜒曲折自西向东走去。兰子和蕙子说:“水坡巷是雨水冲刷出来的。只要下大雨,水就会从水坡上流下来了。水坡巷以前有个可怕的名字,叫血坡巷。说是李自成从南门攻破潼关,屠城三天,巷道里边流淌的都是血。后来人们嫌不吉利,改名叫水坡巷。”

蕙子说:“红雨伞像血一样。”

兰子说:“瞎说,红雨伞就是红雨伞,血就是血。”

姐妹往潼关正街上走,正好碰见了大锁子和锡锁子,她们拉着两个弟弟往伤兵转运站去听当地人讲战争。突然,她们就听到水坡巷方向传来日本飞机扔下炸弹的响声。兰子想坏了,程旭亮和他婆姨还在那里。兰子想往水坡巷方向去,大锁子坚决不去,四个人没有统一了意见,最后还是决定去转运站。

转运站的主要任务是接待从河南阌乡送来的伤员,然后再由上瀵井转运到华阴周家,再从周家转送到伤兵医院,进行康复治疗。当时上瀵井虽然通了公路,但是汽车很少,只有驻扎在留守东城子的大炮队队部有几辆汽车,主要是给牛头塬和麒趾塬的驻军拉炮和输送弹药。

当有伤病员送达时,转运站就会和乡公所联系,由乡公所向各个保甲派民夫转送。有用牲口驮送的,也有用担架抬走的,一切因伤情而定。有些伤兵的脾气很大,因为疼痛他们的叫骂声在大街上此起彼伏,挺吓人的。

兰子领着蕙子和大锁子、锡锁子往街上跑,想看炮弹打下来的壮观,当他们看到街道上有伤兵抬过去,血滴落在地上,他们害怕了。兰子要蕙子和锡锁子先回家,她哄着大锁子说是去买糖果,悄悄领着大锁子跑往转运站。此时有些伤兵死亡了,都集中掩埋在一个叫“关圪崂”的地方,墓冢一个挨一个,相距也就二尺左右,一共有四排,一排埋好多人。

还有一些就埋在另外禁沟半坡的驮土场子上,那里建了新坟。

大锁子吓得哭喊着要回家,兰子不让他回家,一定要他看那些死去的人的模样。大锁子一开始腿软,后来拔腿跑得飞快,兰子在后边撵,一边追赶一边用高八度的声音骂大锁子是草包是没用人,是胆小如鼠辈。

绿萍听说他们去了转运站,紧着拉住兰子的手说:“你女娃家咋这么野呢?你不害怕吗?”

兰子说:“怕。”

绿萍说:“怕还去?”

兰子说:“怕才要去。”

绿萍拉过大锁子问:“你不怕吗?”

大锁子说:“怕。”

这让在旁边听话的张子民吃惊不小。

张子民说:“大锁子,告诉爸爸,怕为什么还要去看?”

大锁子说:“看多了心里就不怕了,兰子说的。”

大炮不断轰炸,绿萍不希望他们出门,要兰子负责弟弟妹妹的安全。兰子不可能负责,因为兰子是一个喜欢看西洋景的人。

就这样看管呵斥着,兰子和大锁子有一天还是找不见了。

张子民出动邮局所有人找,等到晚上,眼看夜幕降临了,人还是没有回家。满街满巷子找人,都说见过他们走过街道,后来没有看见回来。

找到半夜,看见兰子和大锁子在街道上晃晃悠悠回来了。

绿萍挺着大肚子上去劈头盖脸就打,她是第一次打兰子,从来没有舍得动手打过孩子,她一边哭一边打,兰子也哭,大锁子喊着:“妈妈不打姐姐,要打就打我好了,是我让姐姐带我出去的。”

锡锁子也哭,蕙子也哭,小五子也哭。哭够了问他们去哪里了?

大锁子才说是又去看埋死人了。

张子民问大锁子:“为什么要让兰子带你去看埋死人,你心里害怕还去,为什么要去?”

大锁子说:“兰子说,我是家里的长子需要锻炼意志,只要不怕死人,以后就没有怕的事情了。”

张子民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旁边寻找他们姐弟的程旭亮说:“局长,他们跑到大街上看游街。抬伤员的人没有担架,都用的是农家门扇代替,从上瀵井到周家,有二十多华里,还要翻越禁沟、潼洛川、列斜沟三个大沟,路也不好,民夫非常辛苦,往返一次需要一整天的时间。个别伤兵对民夫很苛刻,动辄就打骂民夫,一些民夫不堪其辱,就把他们扔在半路上自己逃跑了。李双旺营长知道后抓住了几个,在全城捆绑游街,斩首示众呢。”

绿萍搂着大锁子、锡锁子在旁边惊讶得张大嘴,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小五子跌跌撞撞走近搂着妈妈的腿开始哭。

世道像混蛋一样。

张子民决定不让兰子和蕙子再去梁家城子上学了,大锁子在潼关上学,也不去了,其实战乱中什么也不可能学到。

大锁子突然说:“念书是为了增长学问,可增长了学问又为啥?是为了高官厚禄光宗耀祖,还是先天下忧而忧、后天下乐而乐?”

大锁子居然读了《岳阳楼记》,肚子里还装了墨水,他的话很让张子民茫然,自己从来没有想过高官厚禄,也没有想过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想不到他们的老师还有这么高深的理解。

兰子和张子民说,她想拥有一柄红雨伞,桃花拥有一柄,实在是好看。红雨伞离开哪里,小鬼子的炸弹就落在哪里。

张子民看了看兰子,他认为兰子是在说梦话。

潼关城里除了中央军没有其他军队,可是不知道未来属于那方胜利。张子民怀疑程旭亮是共产党,可日常看起来实在是没有异样,他和普通人一样。犹如下象棋,唯一不一样的是有人可以看几步,而张子民只能看见他人在走棋。

第三十节 火球

日军沿着弯弯曲曲河道旁的泥泞道走着。天晴得急,因此也晴得不是万里无云,天边的云彩忽而会浓重低垂,让天空很久亮不起来。

一个不幸的消息从远方传来,国民党炸开了黄河花园口,大水漫了中原。

听到这个消息时,八木下弘表情凝重,对于一个长驱直入者,面对战争试图理解或者想象死亡的状态、死亡的感受,但是黄河的决堤,两岸生灵的生存意义被大水冲得七零八落,还是让他明白了中国人的抵抗是不要命的。

也许客观上,以水挡兵,用空间换时间,对日军士兵沿平汉铁路,进军武汉,继而西进潼关,入陕入川,迅速灭亡中国的计划起了阻挡作用,但是代价呢?不计成本的代价,八木下弘的脑海里再一次响起孩童的声音:“沟子,狗!”

长谷川枫是个不轻易流露情感的人,他不会与人争辩,而会选择躲开,在转身的瞬间主意已经决定。这是一个军人的态度,从不去理解去想象死亡的状态、死亡的感受,此生的荣耀和耻辱就是敌人的死亡人数,他以物理学的炽热的眼睛来看待世界。

他常说一句话:“最优秀的军人就是不表达感情。”

长谷川枫不会想到黄河两岸的生灵,因为,所有的死亡都是中国人的死亡。

稍作休息后,又开始行军。

从山崖往下看,山谷中的河流像一股稀泥糊。一匹军马不小心踩脱了,跌倒在山路与河谷之间的崖口上,在挣扎往起站立时,再一次踩到了松动的沙石,马从悬崖上倒栽葱似的掉入河谷里。

如果仅仅是一匹马的跌落不会让日军着急,马脊上驮着日军辎重,日军用枪指着中国苦力下河牵马去。宽绰的黄泥汤中,马奋力挣扎着。山高,天也升高,崖的半山腰,俯身悬崖,中国苦力跌跌撞撞往山下走。看着人和马在黄泥汤中苦苦挣扎,日本士兵叫喊着把马脊上的辎重取回来,放弃马。苦力们艰难地沿着悬崖往半山腰爬,也许从一匹马的命运中可以看到自己的命运,他们再一次回头看黄泥汤一样的河水,那匹马已经不见了影踪。

日本士兵打开从河水里涝起的辎重时,常林发现那里面是子弹。子弹是用来杀自己人,杀自己的同胞。

八木下弘走近常林,他举起枪用枪托重重打在常林后背上,常林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八木下弘斜睨着眼睛用刺刀指着常林想说什么,又什么也没有说,示意他跟着部队走。

日军兜兜转转行军中又遇见了一条小河,看到河水并不是太深,日军开始渡河,河水打湿了他们的裤子,军靴里灌满了水,先上岸的走起路来“咕咕”地响。他们觉得好玩,坐在地上脱掉军靴,就在倒出军靴里泥水的空当,有一条拇指粗的蛇盘桓在岸上的石头缝隙中,似乎是刚盘死了一只青蛙,肚子里鼓出一个大包,走起来很慢。好奇心让日本士兵用刺刀挑起了蛇,蛇因为疼痛扭曲着缠绕着,蛇芯子鲜红鲜红的,三角脑袋一伸一缩,丑恶的东西总是能使人生出想象。挑蛇的日本士兵用日语讲童年时见过蛇偷吃了鸡蛋,鸡蛋在蛇的腹部鼓起,蛇爬到大树下,围着树身,身体绕上去,鸡蛋在蛇肚子里被挤碎,传出“嘎啦啦”声音。

突然,蛇在空中荡了一个弧形射到了中国苦力人中间。蛇落在一个叫三孩的身体上,还没有明白是什么,蛇用最后的力气下口咬了他的脖子一下。三孩吓得站起来,当发现飞过来的蛇咬了自己时他用手乱打自己的脖子,用脚迅速踩住落在地上的蛇脑袋。

三孩觉得自己脖子往上木木的,周围的人看着他的脑袋瞬间就肿大得看不见眼睛了,只有眼缝处的两粒眼屎还在。同时,脖子往下也开始肿痛。三孩用手打着自己的脸和胸脯,希望日本士兵中的军医给他药吃。常林也希望救救三孩,既然是日本人的苦力就该管苦力的死活。

无声的对峙中,三孩眼睛的缝隙处挤出了两滴泪水,似乎是已经意识不清了,三孩想笑,嘴唇肿胀着,话在腔子里乱窜。常林和几位苦力一起站起来,他们的眼睛里闪烁着恳求,也闪烁着倔强。

军医伊堂修一听说有苦力被蛇咬了,很兴奋,要求随军医护人员围过来。伊堂修一看着三孩给医用人员讲解:“明白什么是毒蛇了吧?蛇毒主要含蛋白酶、多肽类及多种酶,依成分作用不同可分为神经毒、血液循环毒和混合毒。当这个人不慎被毒蛇咬伤后,蛇毒可随血液或经过淋巴液扩散人体。一条毒蛇分泌的毒素中,血液循环毒素和神经毒素最为多见。现在,这个中国苦力的全身症状接下来应该是会面部肿胀、头昏、四肢无力;再接下来他会反胃、恶心呕吐;甚至会吞咽困难、声音嘶哑、言语不清。你们认真看他,很快他就会四肢瘫痪、呼吸困难。因为是咬了脖子,我们现在看不到他的眼睛变化,但此刻,他的眼睑下垂、视力模糊、瞳孔散大,甚至听力已经出现了障碍。血液循环中蛇毒会导致局部疼痛剧烈,肿胀明显,并迅速向肢体近心端蔓延。现在是野外无法解剖,如果解剖会看到皮下肌肉伴有出血、局部坏死。他现在的感觉是全身反应有发热、烦躁、血压下降、脉搏细弱、呼吸急促、心律紊乱甚至心力衰竭。”

有医护人员指着三孩裤管里往下淌血,鲜红的血水顺着脚脖子染红了他穿着的一双露脚趾的破布鞋。

伊堂修一指着地上说:“他已经开始便血、尿血了,接下来,如果蛇毒侵入不是很严重,他也许会存活一段时间,如果侵入严重者可发生急性肾功能衰竭、休克以致死亡。”

三孩开始抽搐,口吐白沫,似乎出现了幻觉,用手遮挡着什么。

前任军曹胜村阳太问伊堂修一:“神经毒由于初期局部症状轻微,发作后毒素吸收迅速,同样也会大小便失禁、发热或寒战、抽搐、昏迷、呼吸麻痹?”

伊堂修一突然用刺刀挑开了三孩的脸颊,一股黑血从三孩肿胀的脸颊上流下来,三孩踉跄着想扑向刺他的人。

伊堂修一闪过,说:“看见了吗?皮下坏死的脂肪变成了血水,他就要去见中国的阎王了。”

长谷川枫传话部队继续前进。三孩留在原地,身体里的血正从身体里流出去,把他的生命带走。死亡的心绪笼罩了中国苦力,谁也没有想到八木下弘转回身用刺刀插进了三孩的胸膛。

八木下弘第一次成全了一个人的死亡。在刺杀的那一瞬间,他产生了快感。他想起问过田中敬一的一句话:“如果死亡对于死者是一种解脱,生者是否应该同贺?”

田中敬一说:“死亡对死者是一种解脱,对生者是一种责任。”

伊堂修一回头狞笑了一声,挥手叫日军继续走。

八木下弘第一次感觉到了杀人是快乐的。一路上想着这件事,相比战地摄影,杀人依旧是快乐的,为什么会有此感觉?如果再杀一个人?后果使目标模糊,越想越觉得战争的意义,在战场上不杀人能叫战士吗?

队伍到了一个叫东营镇的地方,镇子不大,坐落在十多丈高的岭头下。秋天,蝈蝈在草丛中叫成一片,夕照在西天边留下诡谲或清白在岭头上。镇中似乎是刚发生过轰炸,被轰炸过的痕迹历历在目,塌落的半截墙壁上到处是抗日的大幅标语、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日本人滚出中国!”看不见一个居民。原来预定的宿营地也被炸毁,无法住宿。在被轰炸的一个巷角处站立着一个穿着破衣烂衫的小男孩,他皱着眉头独自一人站在那里,他像是用睡眼蒙眬的眼神看着走过的日军士兵。八木下弘无意中摸了摸小孩的脑袋,想对他安抚,孩子的脖子是僵硬的。轰炸之后他所痛恨的不能用语言来表达,他的家人是否已经全部死亡?

八木下弘问:“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不说话,看着远处陡峭的山路,之后是废墟一样的村庄。一只猫灵活机智地蹿入夜色,突然又从一棵树上滑下,看着男孩叫了一声,男孩弯腰抱起猫,这时候猫的眼睛和男孩的眼睛盯着走过的日军,一动不动。

走过去的八木下弘脑海里出现了一个问题:不理解这个中国孩子为什么一个人站在那里。突然,在八木下弘的脑海中闪过一种想法:在无情的轰炸和炮火之中,那个小孩的房屋被毁了,家没有了,只剩下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了。当注意力集中在脚下的泥泞中时,有一种想法又一闪而过。后来又有一种想法:这个小孩在黄昏中一个人站在废墟的街头,会不会是老八路的侦探呢?在一般情况下,一个小孩在一个人也没有的废墟中,是活不下去的。他能活下来,而且还站在那里看日军的部队,这是很离奇的。

既然不对劲,那就一定要回头去看看。福田润带了几个士兵一起先他而去寻找那个小孩。福田润的行动已经像剑出鞘一样开始了。

往南走了两公里左右,在山中的一座无名小村宿营。发现村里没有水,需要走到一百多米下到山谷中去打水。长谷川枫安排日军押着中国苦力去挑水,苦力走过时,八木下弘突然脑海中再一次闪现出黄昏下站立的孩子,仔细想他锐利的眼睛,他的眼中充满了憎恨的怒火,在他的背后,会不会有许多拿着农具的八路军游击队?那么日军就是在怒涛般汹涌的八路军游击队窝子里行动。

田中敬一曾经说:“中央军是正面作战,八路军游击队的侦察员中,可扩大到孩子。”

这就证明,小孩也是抗日的火球。

这些还依恋着妈妈乳房的小孩,为了抗日而成为火球,会豁上自己的生命去燃烧。

牲口负轭劳碌一日,傍晚被牵入河中饮水,卸下辎重的牲口因为套包太松把膀子磨得血肉模糊。听苦力常林说:“骡马驴也是生灵啊!”

驴抑或也有知,会把头俯到常林怀中蹭两蹭。有中国苦力端着草料筐喂牲口,常林就站着看牲口吃草。这时候,他们看见了福田润几个从黑暗中闪出来,常林不知道他们几个为什么走在最后,现在出现那一定是去执行什么任务了。

河沟里蛙鼓起伏,蟋蟀弹吟,月亮缓缓升起来,月亮的光芒于剔透晶莹中闪出浅黄和微红,铺洒大地就银辉四溅了。

当福田润出现在所有人面前时,他的刺刀上挑着一只死亡的猫头。福田润说:“那个孩子逃入了夜色中,他试图用猫引诱,但是,夜太黑了。”

月亮像一只刚孵出壳的小鸡,毛茸茸,被云遮挡着,铁灰色的山峦,呈现出了一派森严,无情,冷凛。

牵马饮水的苦力们回到军营,在等待使用净水器过滤的同时,那只猫的眼睛再一次出现在日军面前。福田润兴高采烈讲述抓猫的过程,一只断头猫,是一瞬间停止的惊恐。

晚饭时有消息传来,到了汾阳有澡堂子,还有P屋(慰安妇所)。

所有士兵的身体不自觉地出现了奇异的电流。

第三十一节 鸡毛蒜皮

蜷缩在一孔土窑洞里的中国苦力有了说话的时间,白天赶路是不允许说话的。

常林问各自是如何被抓。有的是想进城买盐巴准备腌菜,不料被抓了;有的是在桥头拾粪被抓了;更多的是走在路上莫名其妙被抓了。被抓的人什么时间能够离开日军队伍?累得睡过去的人嘴里嘟囔着:“迟出去,早出去,迟早要出去。”

常林接着说:“除非死了抬出去。”

数了数中国苦力,有六十多位,他选出二十个人,选出来的人就算不配合逃跑计划也不能告密:身体好些的一个对付一个,身体差些的则两个对付一个。虽然有分工,但强调还要合作。他们计划用尖锐的石头袭击日军的脸,即使袭击不成功,日军也不好动作,最重要的是拿走日军武器。

看到日军在月光下喝酒,常林于昏暗处简单对逃跑的具体事宜做了一些补充,情绪上的紧张要尽量克制,要像平时那样以免露出破绽;行动上要狠,绝不能手软,心里要从现在开始默念:“不是我们消灭鬼子,就是鬼子消灭我们,看看那只猫的下场吧!”

八木下弘觉得中国苦力有些异样,但是,想到那一张张苦兮兮的脸,连笑容都来不及闪现,又能做出什么样诡异的事情。中国苦力们都在一座寺庙里夜宿,说是睡觉,其实是搂来干草就地躺下。凌晨一时,常林走出厢房说是小解,他看到日军看守们一个个头枕着枪,脸上遮一块白绸手帕睡着,看了每个看守的位置,回到厢房示意假装睡觉的人们开始行动。

常林负责对付门口的看守,因为距离近不能先动手,否则会惊动其他小队长,当听到有人下重手的声音,常林照着日军守门看守的脸砸下去,那张脸霎时间成为一张肉饼。

蹿入夜幕中的中国苦力往山里跑,零星的枪声响在夜色的山野,逃跑的苦力不敢有任何消停,常林把抢到的枪支收起来和大伙道别,所有人四下散开日军才不好追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