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奔赴辽东的岭南诗人志士

袁崇焕（1584—1630），字自如，号元素，广东东莞人。万历四十七年己未（1619）进士，授邵武知县。《明史》谓袁崇焕“为人慷慨负胆略，好谈兵。遇老校退卒，辄与论塞上事，晓其阨塞情形，以边才自许”[1]。天启二年壬戌（1622），袁崇焕往京城觐见明熹宗朱由校，御史侯恂破格提拔袁崇焕任兵部职方主事。不久，广宁被后金攻陷，朝廷商议派人镇守山海关。袁崇焕悄然单骑出关，考察形势。兵部袁主事突然失踪，家人亦不知其所往。众人正惊讶之际，袁崇焕已毕事还朝。向众人详细叙述关上形势，曰：“予我军马钱谷，我一人足守此。”朝廷破格提拔袁崇焕为“佥事，监关外军，发帑金二十万”，使之招募兵马。当时关外之地已被哈剌慎诸部占据，袁崇焕到任后，暂时驻守于关内。袁崇焕《山海关送季弟南还》之二云：“弟兄于汝倍关情，此日临歧感慨生。磊落丈夫谁好剑，牢骚男子尔能兵。才堪逐电三驱捷，身上飞鹏一羽轻。行负乡邦重努力，莫耽疏懒堕时名。”袁崇焕虽文人出身，却自负胸有万千精兵，欲立名塞上。之一云：“公车犹记昔年情，万里从戎塞上征。牧圉此时犹捍御，驰驱何日慰升平。由来友爱钟吾辈，肯把须眉负此生。去住安危俱莫问，燕然曾勒古人名。”[2]莫问安危，燕然勒名，袁崇焕心中正激荡着一股豪情。

不久，哈剌慎诸部归顺，经略王在晋令其移军驻扎中前所，督参将周守廉、游击将军左辅的军队，管理前屯卫所的事务。之后王在晋又命袁崇焕前往前屯安置辽东的失业流民。袁崇焕立即于夜间出发，冒险穿梭于虎豹出没的荆棘之地，四更入城，将士皆叹。大学士孙承宗巡行边塞，袁崇焕请求驻守宁远，虽遭王在晋、张应吾、邢慎言等人的反对，其主张却得到孙承宗的采纳。孙承宗自镇关门，非常倚重袁崇焕。天启三年癸亥（1623）九月，孙承宗命袁崇焕与满桂一起前往宁远镇守。天启四年甲子（1624），宁远城墙修筑竣工，在袁崇焕等人的经营下，将士乐于效命，商旅、流民视为乐土，宁远被倚为关外重镇。袁崇焕先后晋升为兵备副使、右参政。袁崇焕《边中送别》诗云：“五载离家别路悠，送君寒浸宝刀头。欲知肺腑同生死，何用安危问去留。策杖只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故园亲侣如相问，愧我边尘尚未收。”[3]袁崇焕五年离家，以书生入仕，如今却仗剑镇抚边关，不求封侯，只求边尘清靖。

天启五年乙丑（1625），孙承宗与袁崇焕定计，攻占了锦州、松山、杏山、右屯及大、小凌河等地，并修缮城防长期驻守，开疆复土两百里。努尔哈赤自起兵以来，所向披靡，明朝诸将无人敢议战守。明将议战守，自崇焕始。同年十月，孙承宗遭罢免，高第接任。高第认为关外不可守，命令军队从刚收复的锦州及右屯等地全部撤出。袁崇焕极力争辩，认为锦州、右屯、大凌三城都是前锋要地。兵法说，有进无退，收回的疆土怎么能够轻易放弃？如果撤兵，收回的疆土将再次沦陷，已经安居的百姓将再次播迁。锦州、右屯动摇，宁远便难保守，关门也失去保障。但高第执意撤离，且欲撤走宁远的军队。崇焕抗命道：“我宁前道也，为官于此，当死于此地，我必不去！”高第无奈，于是撤锦州、右屯、大凌河、小凌河及松山、杏山、塔山守具，驱遣屯兵入关，委弃米粟十余万。军沮民怨，死亡载途，哭声震野。适逢其父去世，袁崇焕请求回乡丁忧，遭驳回。十二月，袁崇焕升为按察使。

努尔哈赤得知明守将有变，于天启六年丙寅（1626）正月，率大军西渡辽河，二十三日抵达宁远。后金兵围宁远，劝袁崇焕投降，经略高第和总兵杨麟拥重兵于山海关，作壁上观。袁崇焕写下血书，与大将满桂，副将左辅、朱梅，参将祖大寿，守备何可纲等将士盟誓，以死守城。后金连续两天猛攻宁远，损失惨重，努尔哈赤不得已下令退军。宁远保卫战胜利后，举朝欢喜，升袁崇焕为右佥都御史。

宁远大捷之后，天启六年三月，明廷重新设立辽东巡抚，命袁崇焕担任。同年八月，努尔哈赤死，袁崇焕派使者前往吊唁，刺探虚实，皇太极遣使回报。袁崇焕根据形势需要，派使者前往后金议和。天启七年（1627）正月，皇太极接受和议，渡鸭绿江征讨朝鲜。袁崇焕趁皇太极征讨朝鲜之机，加紧修缮锦州、中左、大凌三城。皇太极从朝鲜退兵后，五月十一日率兵直抵锦州，四面合围。袁崇焕以为宁远兵不可动，选精骑四千，让尤世禄、祖大寿率领，绕到清军后面决战，再派水军从东面进行牵制，并请蓟镇等地发兵东护关门。不出崇焕所料，尤世禄等刚一出发，后金即于二十八日分兵来攻宁远。袁崇焕与宦官刘应坤、副使毕自肃率将士登陴防守，列营濠内，炮轰后金。满桂、尤世禄、祖大寿率兵与后金战于城外，双方死伤惨重。后金兵无奈从宁远撤军，再增兵攻打锦州，仍不克，伤亡惨重。六月，撤兵，顺道毁坏大、小凌河二城。宁锦大捷后，朝廷论功行赏，魏忠贤指使党羽弹劾袁崇焕不救锦州为暮气。

七月，崇焕辞官归岭南。临别作《南还别陈翼所总戎》诗：“功名劳十载，心迹渐多违。忍说还山是，难言出塞非。主恩天地重，臣遇古今稀。数卷封章外，依然旧日归。”出塞多年，虽有建树，却与当年的抱负相去甚远，心中的无奈不经意流露了出来。同题另一首云：“慷慨同仇日，间关百战时。功高明主眷，心苦后人知。麋鹿还山便，麒麟绘阁宜。去留都莫讶，秋草正离离。”[4]秋草离离，去留不要太过挂怀，显然这是自我安慰。于今暂且还山，终有一天会再到边庭建功立业。袁崇焕一路南下，过大庾岭，顺道游南华寺参拜六祖惠能，作《游曹溪参六祖》：“虞帝南游时，此地几陵谷。黄梅证道归，此事非变局……风幡未足疑，在猎心无逐。何须转法华，自性无不足。我来礼金身，恍惚旧眷属。四十未有期，已失初面目。”[5]此时，袁崇焕已至不惑之年，难免回思过往的所作所为、是是非非。至广州，过诃林寺口占云：“四十年来过半身，望中祇树隔红尘。如今着足空王地，多了从前学杀人。”[6]驻足空门，面对佛祖，心中飞舞的尘念渐渐下落。

不久，明熹宗天启帝驾崩，朱由检即位，是为崇祯皇帝。魏忠贤伏诛，之前冒领军功的阉党被削职。朝中大臣争先请召崇焕还朝。同年十一月升右都御史，视兵部添注左侍郎事。崇祯元年戊辰（1628）四月，命以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督师蓟辽，兼督登莱、天津军务，有司敦促上道。其同年进士陈子壮招集岭南诸文士于广州诃林净社为崇焕饯行志别。赵焞夫作图，子壮题引首“肤功雅奏”，对袁崇焕寄予莫大期望。陈子壮、梁国栋、黎密、傅于亮、陶标、欧必元、邓桢、吴邦佐、韩、戴柱、区怀年、彭昌翰、释通岸、李膺、邝露、吕非熊、释超逸、释通炯、梁稷十九人题诗于图[7]。这十九人当中有不少即南园诗人。其中欧必元、区怀年、释通岸和陈子壮等于崇祯末年曾重修南园诗社，有“南园十二子”之说。其中傅于亮、邓桢、梁稷等皆追随袁崇焕，入其幕府参与军务。傅于亮，字贞父，又作贞甫，广州人。以诗名，曾与欧必元、李孙宸唱和。其《题肤功雅奏图》云：“运筹前后著勋殊，附臂频催入帝都。圯上有书留报汉，胸中操算立降胡。天山自昔凭三箭，辽左而今仗一夫。秉铖纷纷论制胜，笑谈尊俎似君无。”[8]邓桢，字伯乔。曾与李孙宸、欧必元等修莲社，又与黎密、韩上桂、赵焞夫、欧子建诸人唱和。其《题肤功雅奏图》云：“和鸾望阙复临边，夹道人看气倍前……借箸独当天下计，折冲随运掌中权。黑衣岂直朝来补，朱帝由兹世共联。身历四朝元未老，城如万里信加坚。”[9]

袁崇焕整装出发，再次奔赴边塞：“客路过庾岭，乡关渐已违。江山原不改，世事近来非。瑟岂刘门惯，人宁狗监稀。驱车从此去，莫作旧时归。”[10]这一次逾岭北上，自然与去年辞官过岭不同。希望这次不要像上次一样不得伸张抱负。

七月，袁崇焕入都，上疏陈述兵事。崇祯帝于平台召见，慰劳备至。袁崇焕称五年可以收复全辽，崇祯帝甚喜，云：“复辽，朕不吝封侯赏。卿努力解天下倒悬，卿子孙亦受其福。”又上奏说：“五年收复全辽本非易事，陛下既委臣重任，臣不敢辞。但五年内，户部转运军饷，工部供应器械，吏部用人，兵部调兵选将，朝廷内外必须事事配合，方能成功。”崇祯帝让四部皆依其所言。袁崇焕担心遭人忌恨，又曰：“以臣之力，制全辽有余，调众口不足。一出国门，便成万里。忌能妒功之人，即使不以权力掣肘，亦能以意见扰臣心思，乱臣谋画。”崇祯帝起立倾听，曰：“卿无疑虑，朕自有主持。”崇祯帝在大学士刘鸿训等人的建议下收还王之臣、满桂的尚方宝剑，将其赐给袁崇焕，并赐酒馔。继又上书说：“驾驭边防大臣与朝廷大臣不同，军中可惊可疑之事很多，当只论成败大局，不必计较一言一行之失。事任重大，招怨亦多。凡利边疆之事，皆不利边将自身。谋敌愈急，变诈愈多，离间君臣之事，在所难免，故而边臣难为。陛下爱臣知臣，臣不必过于疑惧，但中有所危，不敢不告。”崇祯帝发优诏答复袁崇焕，并赏赐蟒袍玉带、银币，袁崇焕上疏推辞。

崇祯二年己巳（1629），来自川、湖等地驻守宁远的士兵，因为军饷之事而哗变，袁崇焕用计将其平定。关外大将四五人，事多掣肘。袁崇焕请求将宁远、锦州合为一镇，让祖大寿镇守锦州，何可刚替代朱梅驻宁远，赵率教守关门，袁崇焕留镇宁远，关内外只设二大将。之后上书崇祯帝极力称赞祖大寿等三人之才，且曰：“臣五年收复全辽，皆靠此三人，届期不成，臣手戮三人，臣至有司领罪服死。”是年闰四月，叙功，崇祯帝加封袁崇焕为太子太保，并赐给蟒衣银币。

袁崇焕镇守宁远，后金在山海关前无路可进。是年八月后金兵数十万突然绕道龙井关、大安口深入内地，进逼京师。崇焕闻知，随即督祖大寿、何可刚等入关守卫。十一月十日抵蓟州，所历抚宁、永平、迁安、丰润、玉田诸城，皆留兵守。崇祯帝闻其至，甚喜，温旨褒奖所部，发帑金犒劳将士，并令袁崇焕统率诸道援军。遵化、三屯营被后金军攻破，十一月四日赵率教在遵化之战中中流矢阵亡，一军尽殁。巡抚王元雅、总兵朱国彦自尽，后金兵越蓟州而西，直逼京城，袁崇焕忙率兵护卫京师，驻扎广渠门外。崇祯帝立即召见，并赐御用酒菜及貂裘慰劳崇焕。袁崇焕以士马长途奔波，疲惫已极，请入城休整，遭到拒绝。袁崇焕不得已出城与后金鏖战，互有胜负。袁崇焕令戴承恩在广渠门列阵，祖大寿于南面列阵，王承胤在西北列阵，袁崇焕在西面列阵以备战，中午时刻，后金骑兵从东南面进攻，祖大寿率兵奋力接战，而王承胤却拔阵向南避战。后金力战祖大寿不下，于是撤退，明将刘应国、罗景荣等人率兵追击，杀伤后金千余人，明军死伤亦多。皇太极败退，解京师之围。明军收兵，崇祯帝酒食犒赏军队。袁崇焕千里救援，自认为有功无罪，但京师百姓突然遭兵，疑谤纷起。有人诽谤袁崇焕与后金勾结，纵兵入关，崇祯帝闻而疑之。朝中有人诬其引敌胁和，欲为城下之盟。此时后金亦设离间之计，谓与崇焕密有成约，令所俘宦官获知，暗中纵其逃出。此人奔告于帝，崇祯帝信之不疑。十二月将袁崇焕下狱。崇祯三年庚午（1630）八月，袁崇焕被凌迟处死。其家亦被抄没，兄弟妻子流徙三千里[11]。据传崇焕受刑之时，市民啣恨，争食其肉，须臾而尽。崇焕无子，家无余赀，天下皆知其冤。袁崇焕被杀带来的后果极为严重，谚曰：自失袁崇焕，无人守辽东。

崇祯元年袁崇焕督师蓟辽，如前所述岭南士人傅于亮、邓桢等曾投其帐下参与军事。与傅于亮等同入幕中的还有李云龙和梁稷等。李云龙，字烟客，番禺人。少补诸生。性跌宕，负奇气，慷慨重节义，北走塞上，入崇焕幕中。临行，“南园十二子”之一黎遂球送之以诗：“万里欲何之，行营望将旗。我正怜烟客，人疑是药师。谈兵奋髯戟，骑马策杨枝。为试登楼啸，胡雏满地悲。”[12]崇焕死，归里，礼道独，削发为僧，法名二严，为罗浮华首台藏主。著有《雁水堂集》《啸楼前后集》《遗稿》《别稿》[13]。梁稷，字非馨，南海人，为袁崇焕重要幕僚。李云龙、陈邦彦、陈子升、邝露、韩宗俱与之游，而黎遂球与之最密，数称其诗。李云龙有《宝剑篇》赠之。崇焕被杀，梁稷悲愤欲蹈海而死，然思为其申冤，姑少全。只身留寓金陵，再北上京师，隐忍不得白。南都破，梁稷入闽，以荐官主政，遂与邝露一起上疏隆武帝为之申冤。崇焕终得服爵赐葬。后归里，不复出[14]。

除其幕僚之外，所知奔赴辽东的较为著名的岭南诗人还有韩上桂。韩上桂（1572—1644），字芬男，一字孟郁，号月峰，番禺人。幼颖悟绝伦，日诵万言。十六岁为诸生，闻西部有边患，慨然有投笔志，学击剑驰马，研习天官兵法壬遁之书。明神宗万历二十二年甲午（1594）举人，翌年会试，礼闱拟榜首，以卷中触忌，置乙榜，例得教职，不谒铨而归。二十六年，再试不第，遂放怀诗酒，游咏胜地，兼喜填词度曲，人称万历间岭南第一才子。时与陈子壮、韩日缵、李待问等为声气之交。四十四年丙辰（1616）会试，复中乙榜，署定州学正。时中外用兵，上桂奉命督运饷边，迁建宁同知。明亡，恸哭不食，卒于宁远城。著有《城坳集》《鸡肋篇》《浮丘汇稿》《蘧庐稿》《韩孟郁杂稿选》《韩节愍公遗稿》等。

辽东战事是明末清初岭南士人的心中之痛。顺治十五年戊戌（1658）春，屈大均逾岭北上，东出榆关，吊崇焕废垒，作《吊袁督师》云：“袁公忠义在，堪比望诸君。百战肌肤尽，三年训练勤。凉州无大马，皮岛有骄军。一片愚臣恨，长悬紫塞云。”[15]屈大均从数千里外的广东来到山海关外，面对明清鼎革的关键人物袁督师曾经驻守之地，内心五味杂陈。其后想起被冤杀的袁督师又一气作《再吊袁督师》五首[16]。屈大均《广东文选》卷33所选袁崇焕的《南还别陈翼所总戎》二首也与其督师辽东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