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琐言第一”

这是就《世说新语》的文体性质及其成就作出的一个判断。中国古代的图书典籍,按照目录学的分类,可分为经、史、子、集四大部类,也即所谓“四部”。经部是指儒家经传和小学(指文字、音韵、训诂之学)方面的书,史部是指各种历史地理类的文献,子部是指诸子百家的著作,集部则是指古代文人的诗集、文集和词赋等著作,大约相当于现在的“文学”。而在古代的目录学著作中,《世说新语》一直被置于“子部小说家类”(所谓“说部”),说明在古人心目中,《世说新语》完全符合“街谈巷议”“道听途说”“丛残小语”“尺寸短书”的“小说”的文体特点。

当然,古代的“小说”概念和今天并不一样。“小说”一词最早见于《庄子·外物篇》:“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这里的“干”(gān),意为求;“县”通悬,意为高;“县令”,也即高名。整句话是说,靠修饰琐屑的言辞以求得高名美誉,距离通达玄妙的大道,也就渐行渐远了。庄子所谓的“小说”,指的是“琐屑之言”“浅识小道”,并不是一个文体概念,但它对于后世影响很大,所以在古人的心目中,“小说”就是“琐言”,离“经术”和“大道”有着相当大的距离。

“小说家”与“诸子”的合流,大概是在西汉。刘歆在《七略·诸子略》中把诸子分为十家,即儒家、道家、阴阳家、法家、名家、墨家、纵横家、杂家、农家、小说家,所谓“九流十家”,其中“小说家”的地位是最低的,故东汉史家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说:“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涂(途)说者之所造也。”“稗官”即小官,后来就称野史小说为稗官。因为孔子说过“道听而涂说,德之弃也”(《论语·阳货》),班固话里的贬义还是不言而喻的。东汉学者桓谭在其所著《新论》中说:“若其小说家,合丛残小语,近取譬论,以作短书,治身理家,有可观之辞。”这说明,古人所谓“小说”,大概是以“丛杂”“短小”“可观”为其特点的,虽然不登大雅,但也有其价值,不可或缺。

后来,唐代史学家刘知幾在《史通·杂述》中将“偏记小说”分为十类,分别是:偏记、小录、逸事、琐言、郡书、家史、别传、杂记、地理书、都邑簿。而清人编撰的《四库全书》又在分类上作了调整,把小说分为杂事、异闻、琐语三类,而把另一部分著作归入子部杂家类。

现在我们知道了,根据古代的“小说”分类,《世说新语》应该属于“琐语”或“琐言”一类。就此而言,说《世说新语》是“琐言第一”,几乎可谓“说部第一”——这当然是“天花板”级别的评价。

还有一点要说明,《世说新语》这类笔记体小说,因为偏重记言,它的远源有两个:一个是语录体的子书,可以追溯到《论语》,有的学者干脆把《世说新语》称作“新论语”;另一个是记言类的史书,比如《尚书》和《国语》。而在《世说新语》诞生之前,西晋郭颁的《魏晋世语》以及旧题东晋葛洪所撰的《西京杂记》等书,可算是较早将子书和史书加以融合的先例。

大概从唐代开始,《世说新语》便成为一部文人争读的小说名著,征引、续仿、刊刻、评注、研究者络绎不绝。很多文人不仅爱读《世说新语》,还愿意充当“代言人”和“推销员”,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世说热”。比如明代文学家、“后七子”领袖王世贞就为《世说新语》作过续仿和增补,他不仅编了一部《世说新语补》,还在序言开头为此书大作“广告”:“余少时得《世说新语》善本吴中,私心已好之,每读辄患其易竟。”“每读辄患其易竟”,就是每次读《世说新语》都担心它篇幅太短,很快就读完了。不仅如此,在评价古今小说不同类型并予以排行时,王世贞还特别隆重地把《世说新语》排在“琐言第一”:

有以一言一事为记者,如刘知幾所称“琐言”,当以刘义庆《世说新语》第一。(《艺苑卮言》卷三)

(明)王世贞《世说新语补序》(明万历刻本)

王世贞的弟弟王世懋也是《世说新语》的“铁粉”,他说自己“幼而酷嗜此书,中年弥甚,恒着巾箱,铅椠数易,韦编欲绝”(《批点世说新语序》)。因为太喜欢,他就亲自评点校释,多次整理刊刻,甚至把《世说新语》的研究称作“世说学”。由于王氏两兄弟的提倡,明代成为《世说新语》刊刻、续仿和评点最盛的一个时代,文人雅士圈中,几乎是“言必称《世说》”,盛况可谓空前。

还有必要指出的是,在中国小说的传播史上,《世说新语》创造和保持了两个重要的“纪录”:

一是“古书续仿之最”。由于《世说新语》是分门别类编撰的,便于模仿,故后世就有很多“续书”和“仿作”,几乎是中国古代小说史上续仿模拟最多的小说书,以至于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文体——“世说体”。

二是“小说评点之最”。《世说新语》还是中国小说史上最早被评点的小说,宋、元、明、清直到今天,对此书的评点可以说是代不乏人,版本甚夥,蔚为大观。要言之,《世说新语》乃是中国历史上被评点最多的小说,没有“之一”。

这两个纪录不仅“空前”,而且“绝后”——估计以后也很难被打破了。

不过尽管如此,我还是要说,《世说新语》其实是一部很难定性的书。单纯把它当作“小说家言”似乎是有点贬低了——如上所说,它不仅具有史书的特点,还有子书的成分。1930年代世界书局出版《诸子集成》共八册,收录了先秦至南北朝的重要子书凡二十八种,《世说新语》也赫然在列。这套丛书的卷首是这样评价《世说新语》的:

《世说新语》最早的评点——南宋刘辰翁批

此书为古今唯一小说名著,唐以前小说,以此为代表。

这里的“古今唯一小说名著”,与胡应麟的“古今绝唱”、王世贞的“琐言第一”遥相呼应,足见《世说新语》在中国小说史上地位之隆,名价之高。

1949年的李长之先生

1948年,著名学者李长之的《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一书出版,他把中国小说史分为五个时代:“一是小说之名未确立,大家认为小说是琐碎杂说的时代,这时代包括先秦到汉。二是志怪时代,就是汉魏六朝。三是传奇时代,从隋唐到宋。四是演义时代,从宋到明清。五是受欧洲小说影响时代,那就是现代。”他认为,“第二个时代中是以《神异记》《十洲记》那样的书开始,而最高峰却是《世说新语》”。这里的“最高峰”云云,不也是“琐言第一”的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