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鄂州之战》:风云突变

蒙哥大汗去世的消息传到忽必烈的大帐时,忽必烈正率大军扎营江北,准备进攻南宋的咽喉要地鄂州[1]。同时传来的还有另一个消息:远在都城喀拉和林[2]的阿里不哥,已经着手准备召开忽里勒台会议[3],推举他自己继承汗位。作为蒙哥最小的弟弟,阿里不哥已经在事实上统治了蒙古本土,召开忽里勒台会议只不过是履行一个程序。

这天夜里,忽必烈彻夜未眠,独自待在他的大帐里,直到天将拂晓,才让怯薛[4]长阿里海牙去把他的三位谋士叫醒,命他们火速到大帐来议事。

天亮后,忽必烈解衣就寝。在他酣然入睡之后,阿里海牙传下军令:不打鄂州了,全军回师北上,另有作战计划。军令里既未涉及新作战计划的具体内容,也没有说明行军的路线和目的地。虽然这是军中常有之事,但在宣布了蒙哥大汗归天的消息和全军服丧的命令之后,还是引起了一些猜测。猜测归猜测,这时候知道真相的人,除了阿里海牙,还有三位随军谋士:阿合马、廉希宪、姚枢。他们知道根本没有新的作战计划,也知道此次行动的最终目的地是他们的大本营——开平[5]。他们的任务是在回到开平之后,立即展开一场声势浩大的拥立活动,并最终把忽必烈拥立为大蒙古国大汗。他们都知道由成吉思汗确立的大汗王位继承制度,都知道继承者要通过诸王大会——忽里勒台选举产生,但是他们也都亲耳聆听了忽必烈的决断:“本王知道忽里勒台!它不把本王放在眼里,本王也不把它放在眼里!”既然王爷做了决断,他们也就同样置成吉思汗的遗制于不顾了。凡供职于藩王帐下的臣僚,只能与藩王同荣辱共进退。当然,还有一点未必不重要:他们都不是蒙古人,阿合马是回回人,廉希宪、阿里海牙是畏兀儿人,姚枢是汉人。在内心深处,他们自然不像蒙古人那样把成吉思汗奉为天神。

忽必烈入睡很快,但睡得并不踏实,不到午时就醒了,而且再也无法入睡,只好起来。他坚信一个人不应躺着想事情。躺着想出来的主意“站”不住。好主意要么是在大帐里,要么是在马背上想出来的。

两个多时辰以前,当那三位谋士退出之后,他告诉阿里海牙他要“帐寝”。阿里海牙愣了一下,马上答应了一声“就好”。

这个规矩是在六年前,即蒙哥三年[6]出征大理时立下的。虽然大理只是一个小国,且多年内乱,积贫积弱,但忽必烈深知此役对蒙哥大汗、对他自己都极其重要,所以不敢有丝毫大意,便吩咐在他的中军大帐的后部,用狼皮隔出一个小间,作为他的寝室。遇有军政大事,或是需要安静,或是罢事过晚,他便在这里就寝,谓之“帐寝”。相应地,如果他要回到他日常起居的大帐休息,虽然那地方实际上也是帐篷,却称之为“宫寝”。两者真正的区别,在于当他说他要“帐寝”时,实际上是说“不要女人”。而且他的这个“不要”很彻底,不仅不要女人侍寝,甚至不能让他看见女人。因此,在他的寝帐周围,就只能有那些威武彪悍的宿卫。与六年前征大理不同,此次南征鄂州,虽然对手是大宋国,但当蒙哥大汗对合州的进击久攻不下、坏消息不时传来之后,他的将军们、谋士们乃至他本人,都对取胜没有太大的把握。出征以来的十多个月里,这还是他的第一次帐寝。即使宿卫中有一些六年前曾经从征大理的老兵,现在对这些活儿怕是也已生疏了。忽必烈是很能体恤部属的,如果因此耽误了一些时间,他不会责怪阿里海牙。

他准备等上一段时间。他踱到了那张大地图前,漫不经心地看着。这张大地图就张挂在他座位旁不远处。那儿没有墙,所以实际上不是“挂”,而是“张”在专门为此埋设的两根立柱之间。图很大,画在连缀起来的四张整牛皮上,但这并不是它被称为“大地图”的真正原因。真正的原因是它所画出的地域——那是他忽必烈内心深处的大蒙古帝国未来的疆域。这张地图是一位聂思托里安教士为他画的。迄今为止他所有的属下都画不了这么大的地图。他们平时所用的作战地图,画出的地域最大不过三百里。教士这张大地图用的是一种特殊的画法,画成以后,单是为了教会他怎样看图,就用了将近半个时辰。他因此非常感谢那位教士,可是始终弄不清教士的姓名和来自哪个国度。教士来自西方一个遥远的国度,它是那么遥远,比他的祖父成吉思汗和他的三弟旭烈兀所到过的最西的地方,还要往西很远很远,所以那个国家的名字虽然不长,但那个地方却超越于他的想象和理解之外,因此他不是不能而是不愿去弄清它、记住它。他径自“决定”那个国度就叫“牙牙”。教士的姓名却是真的很长,中间还分了四节或五节,他干脆“决定”让教士也叫“牙牙”。教士牙牙所来自的那个牙牙国,是大蒙古国从未征服过的地方,教士不是使者,不是商人,是来传教的,按蒙古人的习惯,是客人。客人“献”的这张地图,不是贡品,是礼物。依照蒙古人好客的传统,忽必烈收下这张地图后,封给教士一个官职作为回馈。当教士奉大主教之召回国时,忽必烈又赏赐给他许多贵重的财物,而为了让来自牙牙国的牙牙教士能把这些财物带回去,又额外赏赐给他一个马队外加一个骆驼队。

在这个无眠之夜,忽必烈在这张大地图前久久站立,久久凝视,久久沉思。最后,他下定了北返的决心。大宋国就在那里,只要他有足够的勇气和智慧,早晚是他的囊中之物,但在这之前,他先要成为大蒙古国的大汗。如果他仍然仅仅是一个“受命总领漠南汉地军国庶事”的亲王,那么即使他最终征服了大宋,那也是替别人征服的,无非是为大蒙古国拓展了一块新的属地。他的三弟旭烈兀,在奉蒙哥大汗之命征服了波斯之后,成了那里的可汗。旭烈兀对这个角色很满足,但忽必烈的抱负却是“思大有为于天下”。他必须先让自己登上大汗位,才有可能在征服大宋以后,建立起一个以中原为中心的大蒙古帝国。可是,当他的目光扫过地图上长江、汉水一线时,心里却猛然间震动了一下。似乎有什么不对。可是,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一时之间,他陷入良久的沉思,直到阿里海牙来请他就寝。

带着这种难以排解的心烦意乱,他仍能很快入睡,多半是由于他的自制能力。他的自制力极强。蒙古人最控制不了的两件事——女人和酒,他都能收放自如。在需要睡觉的时候,他能让自己很快入睡。等到一觉醒来,那个让他心烦意乱的困惑卷土重来,他就再也睡不着了。他认定这时最重要的已经不是睡觉,而是把那个困惑解开。

他决定在马背上完成这件事。

他睡觉时总是脱得一丝不挂。侍立在门边的宿卫见他坐了起来,即刻送来一袭睡袍。他抓过来披在身上,那宿卫已经为他撩起了寝帐的门帘。他掩好前襟走出寝帐,随即看到了侍立在门外不远处的阿里海牙。他微一颔首,阿里海牙立即紧迈几步趋到近前。

“备马,”忽必烈吩咐说,“我要去巡视各营。”

“请王爷示下,王爷要去哪几位将军的营?需要他们做哪些准备吗?”

“不,我随便走走看看,到哪儿算哪儿。”

“是。”

“还有,你就不用跟着了,回自己帐里睡一觉吧。”

忽必烈在宿卫们的服侍下梳洗穿戴完毕,走出中军大帐时,阿里海牙已经准备好一切,牵着那匹名叫“乌云”的黑马,等候在卫队的队列前面。在他的带领下,卫队整齐划一地行了军礼,发出一声喊:“王爷千岁!”忽必烈一边走过去,一边挥手作答,然后从阿里海牙手中接过缰绳,随手拍了拍马的脖颈,翻身上马,一抖缰绳,纵马前行。卫士们也纷纷上马,紧随其后。忽必烈先在自己的大营中转了一圈。说是“大营”,其实并不很大,因为营中并没有作战部队,实际上只是个指挥中心。此次出征取的是攻势——忽必烈的军队还从未取过守势,不担心敌方会直袭大营,何况还有几支精锐部队部署在大营周围,形成拱卫之势。

营中一切正常。虽然已经下达了为蒙哥大汗服丧的命令,但所需的各种物料饰品尚在筹备之中,此刻还看不出明显的改变。至于将士中必定会有的议论和猜测,走马而过的忽必烈自然听不见,但是可以想到。不过,莫说这些普通将士,就是那些独当一面的将军,他也不可能一个个地耳提面命。他得通过那些能让将士们心领神会的行动,来控制、引导全军的军心士气。

出了大营,就是一片开阔的、略有起伏的田野。其实这儿原是丘陵地带,往任一方向不出一二十里,就是或大或小的山丘,很难再找到这样大一块比较平坦的地方。汉人的军队安营扎寨,喜欢依山傍水,忽必烈却要找平坦的地方,因为这种地形对蒙古骑兵最有利。忽必烈策马朝正南偏东的方向而去,他的卫队紧随其后,接着在他的左边和右边又有两队骑兵快速展开。虽说此类安排都有现成的规矩,但能够这么快地行动起来,仍得说与阿里海牙的干练有关。这时他想起阿里海牙就跟在他的后面,便微微抬了抬左手。他没有放慢坐骑的速度,也没有回头,转眼之间阿里海牙已经催马追了上来。

“不是让你回帐睡一觉吗?”忽必烈问。

阿里海牙的马等速地跟在忽必烈旁边,又恰如其分地稍稍靠后一点。听到王爷问,他在马上欠了欠身答道:“虽是王爷体恤,职责攸关,末将不敢怠慢。”

“我就寝时你值宿卫,我出巡时你又跟着,你什么时候睡觉?”

“末将不用睡觉。”

阿里海牙此话一出,顿时引得忽必烈扑哧一乐,边笑边说:“人每天都得睡觉,岂有不用睡觉之理?”

“禀王爷,”阿里海牙正色答道,“末将虽然来自畏兀儿,但自幼就听说过木华黎将军的故事,立志以他为榜样!”

忽必烈不笑了,赞许地点点头,又正色说道:“好啊,壮志可嘉。你追随本王,自有你施展雄心的机会,但能够成就怎样的功业,却要看你自己的才干和努力了。”

阿里海牙略略一窘,欠身答道:“末将的才具岂敢与木华黎将军相比,只是一片忠心、竭尽全力罢了。”

忽必烈也就宽容地一笑说:“那也很好呀!”说着便抬手用马鞭一指东南方约三里之外的一座山头,“我要让乌云跑一跑,然后就在那山头上等你们。”

话音落时,胯下的乌云已经箭一般射出,忽必烈本人又披着一件黑色的大氅,人马合一,直如一团黑色的旋风卷地而去。虽然阿里海牙和卫队的士兵都是训练有素的骑手,骑的也都是百里挑一的战马,但半里之内,已经落后了一截,再往后,无论怎样奋力追赶,眼见得竟是越落越远了。

骑在飞驰向前的马背上,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和激越响亮的马蹄声,忽必烈的身心也进入了一种昂扬亢奋的状态。各种各样各方各面的念头纷至沓来,又一闪而过。他并未忘记时而回头一瞥,看看他的卫队。他确实具有很强烈的逞勇好强之心,因为他的血脉里流淌的是蒙古人的血液,更是成吉思汗家族的血液,但他也有足够的自制力,使他牢记自己的最高使命,正是这使命使他无权让自己轻易地身履险地。他不会让发生在蒙哥大汗身上的事在自己身上重演。他看见他曾经用马鞭指过的那座山头左侧的峡谷里,正快速地驰出一队骑兵。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响亮的欢呼。这声欢呼首先是为他自己,然后顺带着也是为了阿里海牙。峡谷里出现的骑兵,显然也是应阿里海牙之命而来。这意味着他今天出巡可能经过的地方,都会有随时接应的护卫以防万一。如果说能想到这一点已实属不易,那么能做到这一点就更加难能可贵了。南宋军队绝不可能有这种速度!

稍后的一段路程,忽必烈不用再回头看,也知道阿里海牙正在赶上来。乌云是一匹波斯马,是三弟旭烈兀送给他的礼物。和相对矮小的蒙古马相比,这种波斯马身材高大,四腿修长,短时速度快,越障碍能力强,但耐力较差,跑不太远速度就会降下来,尤其是太娇贵、难饲养,远不像蒙古马那样能适应恶劣的环境和粗糙的饲料。波斯马适宜充当王爷的坐骑,装备部队还得是蒙古马。

忽必烈到了山顶,翻身下马,随手在柔软的马肚子上轻轻拍了几下,一松缰绳,乌云就自己在附近慢慢小跑走动起来。马在快跑之后,需要遛上相当一段时间。聪明而又训练有素的乌云,不用骑手牵着它遛。等忽必烈的喘息渐渐平稳下来,山脚处已经形成了一个可靠的警卫圈,阿里海牙率领的卫队,原在左右两翼的警卫部队,加上霸突鲁派出的接应部队,已经四股合为一处,从山腰里把这座山头围了起来。只有阿里海牙的位置更靠上一些,以便忽必烈随时都能很方便地呼唤到他。当然,没有呼唤,他也不会靠近。他知道王爷跑到这儿来,必有军国大事要谋划。

确实,忽必烈现在需要安静,以便把他在马背上得到的那些一掠而过的念头重新梳理一遍。他先走到了这座山头最南端的最高处,然后极目南眺。南方天际线下,隐隐可见一抹明亮的水光。那是长江。再往南,过了江不远,就是那座他此番南征所要攻下的城池——鄂州。守军的兵力,在人数上比他的兵力一点不少,可能少一些骑兵,但肯定有一支强大得多的水军。他相信对方对他已经有了很多的了解,可是他对对方的最高指挥官贾似道却所知甚少。然后他把目光往东移,那儿有一座山包。山包比他此刻驻足之处要低一些,他的目光可以越过那山包的顶部,看到山包后面那一片营帐。不错,那正是霸突鲁的营盘。他一夜未眠,久思而未决的问题之一,就与霸突鲁有关。大军北返之后,这儿得留下一支部队就地驻守。留多少人,特别是由谁率领,很费斟酌。谁能当此重任?别看平时总觉得帐下猛将如云,到了这种时候,竟产生一种两手空空的感觉。没有一个人能让他放心地委以此任。在可能的人选中反复权衡,最后觉得也只有霸突鲁差强人意,但仍不足以让他做出决定。莫说以后征伐南宋还要以此为基地,就是眼前为大军北返断后,霸突鲁行吗?目前蒙、宋双方都已拉开决战的架势,各自集结重兵,均号称十万,实际能用于作战的军队都有四五万之数,现在蒙军要不战而走,宋军岂肯轻易放你走掉?所以他得见一见霸突鲁,在霸突鲁没有什么准备的情况下问他两个问题,看他能做出怎样的回答,再做决定。第一个问题,如果我军北返之初,宋军就倾巢出动追杀过来,能不能以三千之众将其挡住,使我军可以从容脱身?第二个问题,如果宋军等我军走远,再以十倍之众围攻,能不能既不失地,亦避免太大的伤亡?这两种情况都可能出现,而且忽必烈也承认,换了自己,也很难对付。

实际上,在思虑此事的过程中,忽必烈想到了木华黎,所以在阿里海牙提到这位当年成吉思汗手下的名将时,他才随口就说到那个让阿里海牙受窘的才具问题。蒙古军民中间一直广泛流传着木华黎如何忠于大汗的故事。成吉思汗起事之初,有一次打了败仗,在几名亲兵的护卫下落荒而逃,天黑后,只得在草泽间席地而卧,不料又下起了大雪。木华黎与另一个叫博尔术的将军,就站在雪中张起一条毛毡,为入睡的成吉思汗遮挡风雪,通宵达旦没挪动一步。后来军民都以他们为榜样。在忽必烈的心目中,他不缺少博尔术,缺少的是木华黎。当年大蒙古国国势日盛、疆域日广,成吉思汗就把中原方面整个儿交给了木华黎,说,太行之北,他自己管;太行以南,就交给木华黎了。成吉思汗还赐给木华黎本来只有他自己才能使用的“九旒大纛”,并传谕诸将,木华黎所发出的号令,就如同他的号令!直到木华黎死后,成吉思汗亲攻凤翔时还感慨地说,若有木华黎在,何需他亲自到此!

或许廉希宪是块料。和阿里海牙一样,廉希宪也是畏兀儿人。不同的是,廉希宪出身世家,祖上几代均为高昌世臣,直到蒙古崛起,其父布鲁海牙投附蒙古,在燕京、真定等地任职,深受中原文化影响。正值布鲁海牙任燕南诸路廉访使,遂以官为姓,子孙皆姓“廉”。廉希宪自幼笃好经史,他那手不释卷的勤学精神深得忽必烈的赏识,十九岁时即应召入侍王府,从征大理之后,做了一任京兆宣抚使,颇有政绩。忽必烈又将他召回身边,有意培养,并随同南征,参谋军机。忽必烈善于集思广益,随军谋士多达三十余人,或应召议事,或主动求见献策,唯廉希宪有事无事常被叫来随侍左右,其中自有让他增长见识之意。这一年,廉希宪二十八岁,正是增长才干的年纪。

这时乌云过来了。这匹有灵性的波斯马自己跑了一圈之后,踏着高贵的碎步回到了主人的身边。虽然它已经是旭烈兀送给他的那批马的第二代,但忽必烈仍然把它看作是三弟送给他的礼物。这种马的原产地可能还要往西,只因是旭烈兀送来的,忽必烈就认定它是波斯马。那批马从波斯出发时原有三十匹,一路上走走停停,生怕累着,走了大半年,到达时还是折损了两匹,而剩下的二十八匹,养了一年也未能完全恢复原有的神骏。幸亏旭烈兀想得周到,礼物中包括了足够的种马,有公马还有母马,因而才有乌云这一代幼马的诞生。旭烈兀连马的毛色都想到了,所以忽必烈除了乌云,还另有一匹叫“白雪”的坐骑——那是一匹浑身雪白的马,从头到脚挑不出一根杂毛。

在拖雷的正妻唆鲁和帖尼所生的四个儿子中,忽必烈和旭烈兀的关系最亲密。二人年岁相近,是真正能玩到一起的伙伴。忽必烈对他的幼弟一直很爱怜,只是稍微有点看不上他的任性。忽必烈对他的长兄一直很尊重,在为其谋取汗位的长达五年的斗争中,忽必烈和旭烈兀都曾倾尽全力;即使是前年发生的那场严重到一触即发的信任危机,最后还是以和解告终。在听到关于蒙哥大汗负伤身死的最初传闻时,他由衷地为不幸的兄长感到深深的悲伤。但无论如何,在离多聚少的日子里,他最惦记、牵挂的,还是三弟旭烈兀。

然而,当大哥归天之后,他不得不以另外的眼光来看他的两个弟弟了。四弟阿里不哥成了他的敌人,已是无可回避的事实。三弟能在多大程度上成为他的朋友,就成了一个至关重要却又没有多大把握的问题。

没有把握的事远不止这一件。夺取汗位的决心并不难下,如何实现这个决心却需要精细的谋划。在一定范围内发起一个拥立运动,然后自行宣布即位也不难,难的是怎样才能成为大蒙古国真正的大汗。他要的是一个以中原为中心的大蒙古帝国,而不是一个四分五裂的蒙古国和徒有其名的汗位。一段时间的分裂在所难免。打破成吉思汗的遗制,抛开忽里勒台宣布自己为大汗,必然导致分裂。就像汉人下围棋,这颗子一旦投下,往后必定是一盘乱棋。怎样才能把这盘乱棋走赢,每一步怎么走,先走哪步后走哪步,最要紧的几颗关键子应该在什么时候投下,都容不得有丝毫的差错,稍有不妥都可能导致满盘皆输。而棋盘上的每一颗子,每一步棋,变成实际行动时往往又成了一盘棋。即如眼前,要留下一支人马驻守断后,原是显而易见的,简直就算不上一步棋,可是仅仅在谁能当此重任的问题上,已经让他举棋不定了。而且,越是这样想,霸突鲁就变得越是不能让他放心。

忽必烈不喜欢举棋不定。

于是他转回身,准备把阿里海牙叫上来,告诉他要去霸突鲁那里。就在这时,他看见正有一骑快马从大营方向疾驰而来。转眼之间,那马已经到了山腰,没有任何停留就越过了警卫线,直接跑到了阿里海牙面前。紧接着,阿里海牙就迈动双腿往山上跑,很快就来到忽必烈面前。

“禀王爷,大帐值守飞马传话,刘秉忠求见!”

“啊!”

是啊,刘秉忠,刘秉忠,刘秉忠……

忽必烈前年下过特谕:凡刘秉忠求见,即刻禀报!在忽必烈的军规里,这个“即刻”,就包含不要怕把马跑死的意思。那一年,即蒙哥七年,或许是忽必烈的势力发展太快,再加上从前一年开始派刘秉忠建开平府城,营造宫室,规模大,规格高,引起了蒙哥的猜疑。蒙哥令阿蓝答儿在关中设立钩考局,查核京兆、河南财赋。阿蓝答儿罗织了一百余条罪状,涉及河南经略司、京兆宣抚司一大批主要官员。很明显,这是冲着忽必烈来的,如果查处了这些官员,势必引起忽必烈下属整个行政系统的激烈震荡。事关重大,又事发突然,该怎样应对,忽必烈一时拿不定主意,他的谋士们也想不出好办法,倒是有些意气用事者反应激烈,提出“申明原委,据理力争,力争不成,只好抗命”的主张。只有姚枢提出了相反的建议,说:“大汗是君,是兄;大王是臣,是弟。君臣兄弟之间,事情难与计较,否则必然受祸,不如大王让一部分眷属回喀拉和林住上一段时间,大汗的怀疑自然会消除。”忽必烈虽然觉得姚枢的意见有道理,但是要他把自己的妻室子女送去做人质,却是无法下定决心。正在犹豫不决,人报刘秉忠求见!正是刘秉忠的一番“推衍”,让他豁然开朗,当即决定将包括一位正妻和一名嫡子在内的眷属送往喀拉和林。这年十二月,忽必烈又亲赴和林朝见蒙哥。蒙哥见忽必烈来朝,降阶以迎,相对泣下,要忽必烈不用再做任何表白。也正是在这次朝见中,二人商定了一年以后伐宋的计划。刘秉忠的“推衍”一一应验,忽必烈才因此下了“凡刘秉忠求见,即刻禀报”的特谕。当然,这也与刘秉忠的特殊情况有关。早在“金莲川幕府”时期,在众多的汉人谋士当中,刘秉忠已经受到忽必烈的另眼相看。但是,与其他谋士不同,他又常被派去主持一些重要事务,因而不是常能参与其他谋士的议事讨论,往往要以“求见”的形式向忽必烈提出他的建议。

是啊,刘秉忠,刘秉忠……忽必烈嘴里念着这个名字,脑子里想着这个人。昨天傍晚,忽必烈接见那位前来通报蒙哥噩耗的使者时,只有刘秉忠和廉希宪在场。那只是碰巧在场。刘秉忠不在随军谋士之列;大军南征,他被留在开平继续主持营建府城宫室,此时大部工程都已完成,只是在收尾阶段出现了一些问题,刘秉忠不能擅自主张,才昼夜兼程赶来向忽必烈请示。召见刘秉忠时,忽必烈把廉希宪也叫来旁听,自是让他长长见识之意。诸事谈罢,恰好侍卫禀报使者到来。听说是来正式通报大汗噩耗,忽必烈便吩咐传使者进帐,却并未让刘秉忠和廉希宪退下。一个多月之前,忽必烈的大军进至汝南[7]时,他就从一个被俘的南宋士兵那里,听说蒙哥在进攻钓鱼城时中了流矢或飞石,伤重不治,当时还以为是敌方故意制造的谣言。此后,又多次听到类似的传言,越听越像真的。不过,传言再可信,终究是传言,而正式的通报却久候不至。这位使者虽自称是来正式通报,但接谈之下,方知实际还是受穆哥亲王所遣。穆哥亲王随蒙哥大汗征合州[8],攻钓鱼城,但却是忽必烈的支持者。他让使者带来的不仅有蒙哥的凶讯,还有蒙哥死后四川军中的一些乱象,最后则是一条重大建议:“请速即北归以系天下之望!”对此,忽必烈在沉吟片刻之后回答说:“我奉命南来,岂可无功遽还?”语气很郑重,但实际上并不是一个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那片刻的吟哦,想的却是穆哥。他既然认为应该速即北归,为什么不早来报信?现在距蒙哥的殡天之期,已经过去两个月了!

不过,现在忽必烈明白了一件事:那使者辞出之后,为什么刘秉忠旋即告退,廉希宪却留了下来。留下来的廉希宪还留下了一句话:“天命不可辞,人情不可违,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事机一失,万巧莫追!”忽必烈听了这个话,当即悚然一惊。这显然是针对他那个“岂可无功遽还”说的。那么,刘秉忠的告退,也是因为这个话。忽必烈既有此言,就无须他刘秉忠多说了。

此刻,刘秉忠就是因为听到弃攻鄂州的军令才求见的。

忽必烈不由得又往山包后面那座营盘看了看,然后转回脸来看着阿里海牙。

阿里海牙趋前半步说:“王爷是不是见过霸突鲁再见刘秉忠?”

“你怎么知道我要见霸突鲁?”

“王爷已经到了这里,末将应该想到。”

“不,霸突鲁稍后再见不迟,我要马上见刘秉忠!”

“是!”

在阿里海牙为他去牵马时,他再次朝着南方极远处、那天光水色相接的地方凝视有顷。这次,他的想法完全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这个名叫贾似道的人将成为他的对手,可是他对这个人所知甚少。蒙古的军队还从未与这个人所指挥的宋军交过手,而手下收集来的关于这个人的情报又相互矛盾,令人将信将疑、莫衷一是。大量的情报把他描绘成一个不值得认真对待的对手,说他不学无术,不务正业,酷爱收藏,痴迷促织之戏,终日沉浸于酒色歌舞,贪安畏苦,贪生怕死,只是因为当年他姐姐贾妃受到皇帝的宠爱,他自己又善于钻营讨巧,更一面结党营私,一面排斥异己,才升至今日的高位。其中还有一说,说多年前的一个晚上,南宋皇帝赵昀登高遥望西湖夜景,恰逢贾似道携妓宴饮于湖上,歌舞之声传出甚远。赵昀崇尚理学,觉得贾似道携妓浪游之举过于张扬,有损朝廷官员声誉,命临安知府史岩之予以训诫。不料史岩之反而替贾似道说好话,说贾似道虽有少年习气,但其材可大用。如果说当时贾妃正受宠,史岩之这个话,是出于讨好贾妃,还是他对贾似道的真实评价,尚在两可之间,那么发生在十年前的事就没有这种嫌疑了。淳祐九年[9],南宋的一代名将孟珙,在临死前向赵昀郑重推荐贾似道做自己的继任者,贾似道因而得以出任京湖安抚制置大使,首度成为独镇一方的军事要员。此时贾妃已病故两年,赵昀专宠阎妃,不应再有“爱屋及乌”之事。何况在忽必烈看来,赵昀虽是个风流皇帝,但军国大事上并不糊涂,为了讨爱妃喜欢,尽可赏赐财物,或派个肥缺美差,却不大可能把如此重要且充满风险的官职当成儿戏。至于孟珙,他主持东线的对蒙作战多年,自然深知这个官职的重要性和难度,不可能如此郑重地举荐一个不称职的人选。说到底,在最近几十年里,南宋朝中真正能让蒙古人不得不正眼相看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武将是孟珙,一个文臣是史嵩之。史岩之正是史嵩之的弟弟。

即将出现在忽必烈对面的这个贾似道,到底是怎样一个对手呢?

以上是公元1259年发生的事。

这一年,蒙人称为蒙哥九年,宋人称为开庆元年。

这一年,生于公元1215年的忽必烈四十四岁,生于公元1216年的刘秉忠四十三岁,生于公元1213年的贾似道四十六岁。

这一年,距宋高宗赵构于公元1127年在临安建立南宋朝廷,已经过去了一百三十二年;距成吉思汗于公元1206年建立大蒙古国,已经过去了五十三年。

注释

[1]今武汉武昌。

[2]今蒙古国境内前杭爱省西北角。

[3]即诸王大会,由“黄金家族”及高层王公贵戚的家族首领组成,是当时蒙古帝国的最高议事形式,讨论并决定诸如汗位继承等重大事项。

[4]贴身侍卫。

[5]今内蒙古多伦西北。

[6]公元1253年。

[7]今属河南。

[8]今重庆合川。

[9]公元124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