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二年七月,帝崩。太子邕嗣,年号元清。帝幼弱,太后垂帘,长主辅之。”
——《后周书·永德长公主传》
“他们姜家没有男人了吗?竟然由两个女人来主事。”平宗看毕潜藏在凤都的探子发来的密报颇不以为然,将那幅写满字的白色绫缎递给侍立在身旁的一名身材颀长的年青人,“子衾你看看,有什么头绪没有。”
罗邂接过飞速浏览了一遍笑道:“姜家并非没有男人,而是能干的男人太多,有野心的男人也太多了。先帝嫡亲兄弟四个,先帝最幼却得继大统,不服气的人多得很。先帝暴毙,原因不明,后宫之中朝堂之上处处杀机四服,幸而几位王爷的势力相互牵制,谁都不能令他人俯首,这才便宜了邕这个不满一岁的娃娃。太后也是一个精明的人,自然不敢将皇位托付给那几位叔伯,但她一介妇人又怎么斗得过那些凶神,依臣看,请永德公主辅佐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平宗嗤笑道:“难道这个永德公主就不是一介妇人?南朝的那几个王爷我倒是知道,的确不是善与之辈。”
“王爷有所不知,先帝在世的时候曾经说过‘阿丫若生为男子,当继大统’的话,阿丫就是这位永德公主的乳名。据闻当今太后本就是永德公主的侍读宫女,偶被先帝宠幸诞下太子。能帮她的也只有旧主而已了。先帝的话虽只是玩笑之言,但如今想来却成了公主摄政最好的依据。”
“哦?”罗邂的话让平宗来了兴趣,他眯起眼靠在椅背上,手指不自觉地敲打着桌面,问道:“这个永德公主是个什么样的人?依你看你们那位先帝的话是否言过其实?”
罗邂垂首道:“臣父尚在时,臣曾见过公主一面,不过那是年龄尚幼,对公主毫无印象。”
“那就等于没见过嘛。”
“不过这从些年来臣在南边的人时时传来的消息看,这位永德公主是个极聪慧博学的人,因此颇受先帝宠爱,就连先帝召见大臣,商议国事也常将她带在身边。先帝还常对近臣们说,他要将阿丫嫁给最杰出的才俊,日后若他早亡,公主的驸马便是可以托付江山的周公之选。”说到这里罗邂忽然止住话头,像是想起什么来。
“怎么不说下去了?”平宗追问。
罗邂回神,用微笑掩饰住心头微微的震动,沉吟了一下才说:“臣是突然想起……算来永德公主也已经十八岁了,竟然一直没有指婚,倒是一桩奇事。”
平宗盯着他,目光毫不虚饰地犀利,悠然道:“可惜呀,如果当初你父亲不死,你没有投来北朝,本座倒是觉得你就是最适合的驸马人选咯。”
罗邂惶然辞道:“将军说笑了。臣南朝已无半分留恋,只盼能助将军早日平定江南,入主凤都,建下千秋功业,也为家父报仇,便是背尽骂名也在所不惜。”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已经微微发颤,看得出是在极力压抑悲愤的情绪。
“你又来了。”平宗摆摆手笑道:“算了算了,怪我,好好的提起这个话头儿来招你。我们丁零人虽然不像你们汉人那么看重父慈子孝之类的理法,可身为儿子要是连杀父之仇都不报的话,那是没人会看的起他的。所以你放心,本王一定会助你报仇雪恨的。”
这番话说得既体贴又入理,罗邂自然是感激涕零,连连称谢,又表了几句忠心,恰逢后方龙城有公文送来,罗邂便寻机告退。
一出军帐迎面一阵寒风扑过来,裹挟着牛羊的腥膻之气。罗邂深深呼吸,将那股难闻的气味吸入肺底,憋了良久,才徐徐吐出。这里是北国,千里平野,草长牛壮。丁零骑兵三三两两从门前经过,彼此呼喝说笑着,用的语言他听不懂。丁零人的腰间都悬着匕首,在阳光下闪烁刺目。这里,不是他的故乡。
刚才他对北国的摄政王撒了谎,那位公主的模样,他至今记得。小小的人儿,还不到他的腰带高,已经会皱着眉头对他说:“你不要这样对宫女们笑,她们都忘了要做事情了,都跑到这里来看你。”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仰起的小脸只有巴掌大,一片飘落的梧桐叶子恰在那时落在她面孔上,将她的眉眼遮得严严实实。
那一日父亲带他入宫,实是给后宫几位年长的嫔妃相看。那时的皇帝,她的父皇打算招他为驸马,罗邂是知道的。十三岁的少年学着兄长们的样子,竭力让自己的言行儒雅随和,他只是知道这个样子最讨女人们欢心,却还不曾想过成为驸马意味着什么。那时的他不知道,朝堂上的势力对比往往会左右小儿女们的终身。
如今回想起来,他似乎从来没有想过拥有一位公主做妻子会是什么样。即使当那个小女孩皱着眉头仰望着他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让妻子两个字溜进脑海过。
可真是懵懂得可以。罗邂苦笑,相比于传说中永德公主七岁能做赋,十二岁就倡议订修《女范》规范后宫的早慧来,他算得上是愚钝了吧。
“阿丫……”念起这个名字,罗邂就会忍不住想起被梧桐叶盖住的那张脸。如今,这张被镶金龙椅后面的珠帘遮住的面孔,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