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结构/形式——推动边界

尼古拉斯·罗伊尔 (Nicholas Royle)

每次提到实验短篇小说作家——本书主题似乎要求我必须提及他们,我就会想到吉尔斯·戈登(Giles Gordon),他出道时是一位创新性很强的实验短篇故事家和长篇小说作家,他最终成了查尔斯王子的文学经纪人。1970年他出版了《展览图片集》(Pictures From an Exhibition),这本书没有刻意取悦读者,快速翻阅一下,会觉得这是一部视觉诗集,打破了整部作品的界限。但这里,我想讲他的另外一篇故事,《一次克什米尔冲突的三项决议:人类事件的枯燥标题》(“Three Resolutions to One Kashmiri Encounter: An Arid Title For a Human Incident”),这篇小说最初发表在《苏格兰短篇小说集》(The Panther Book of Scottish Short Stories)中,但我最早是在《当代英国短篇小说选》〔British Short Stories of Today (1987)〕里读到的,编辑是艾斯默·琼斯(Esmor Jones),初版于1953年出版,1985年再版。琼斯还为每个故事写了超棒的简介,加了惊叹号,剧透了部分内容,并添加了那种可能会在学校课本中看到的脚注:

以下:澳大利亚英语术语

习惯用语:修女的传统服装

帕瑞沙:一种印度无酵面包,有多种馅料

在这篇戈登的小说中,叙述者在喜马拉雅山度假,拒绝了一个当地人给他当向导——这个当地人靠当向导赚钱养家。叙述者对故事的结局把握不好,于是给读者提供了三种可能的结局,每一种结局中,他都会回到当初遇见那个当地人的小镇,两人再次相遇,然后再以三种不同的方式铺陈展开故事。这篇小说最有趣的地方在于,它没有直接告诉读者结局,而是不期然地把多重结局抛向读者,仿佛每一种结局的叙述都是在向前继续推进小说。当然,读者可能会认为小说标题本身就给出了很多暗示,但标题并不一定要按字面意思来理解。不过,本书的编辑琼斯这样写道:“这个故事有三个不同的结局,你认为哪一种真的发生了?”关键是这三种结局都没有真正发生过,这是虚构的。仔细研究这本小说集——以及琼斯编辑的其他书籍——你会发现,这些书倾向于教育市场,或海外消费市场,但企鹅出版社并未表明其意图。

说到意图,我记得上学时,每次英语老师让我们参悟哈代(Hardy)、格雷(Grey)或莎士比亚的写作意图时,我都会和他大声辩驳,我们怎么可能知道他们的意图呢?难道不是只有作家自己才清楚自己的意图吗?在这里讨论我写的几本小说会不会显得非常自恋?也许不像某个小说家那么自恋,在他数目可观的作品集中,有几十篇文章都节选自序言中的粉丝来信,引用评论是一回事,但怎么能引用粉丝来信?

不管怎样,本书第一版有一两个作者也提到了他们自己的小说,考虑到我对自己作品的了解可能比其他人更多,我想我应该能说清楚自己的创作意图,所以,接下来就说说吧。

十几岁时,我对公交车充满好奇。是的,我知道这很难理解,但我就是对此很入迷,我对路线牌尤其感兴趣,我喜欢列表,而且我一直对地点或位置——对不同地方之间的区别充满好奇,所以一份地名线路图对我很有吸引力。35年后,我发现自己被青少年时期感兴趣的东西吸引住了,于是我决定构思短篇小说《盲人》(The Blind Man),这个故事围绕20世纪70年代曼彻斯特3个公交路线牌的9组地方展开,遗憾的是,我再没找到更多路线牌,但我收集了一套完整的那个年代的曼彻斯特客运管理巴士时间表。

小说的开头是这样的:

西敏斯特(SIMISTER)

普菲尔德(POLEFIELD)

普雷斯特维奇(PRESTWICH)

我一直很喜欢那个地名——西敏斯特,感觉它离成为一个真正有趣的地名只有一个字母之遥。一旦我确定了要用分组的地名来构思故事时——这些地名必须是在现今还在使用的公共汽车路线牌(或20世纪70年代的公共汽车路线牌)上,并且其中大部分地方今天还存在,即使现在这些线路是由多家巴士公司分别运营管理,并收取不同的票价——这点非常令人恼火,但这是另一篇小说) ,那么这篇小说本身(这篇小说,而非另一篇)几乎完成了自我讲述。

诸如巴格利(Baguley)、韦斯特(Weaste)、雷迪什(Re-ddish)、贝尔·维尤(Belle Vue)、北曼彻斯特综合医院和南方公墓(Southern Cemetery)等这些令人浮想联翩的名字确定了小说发展的方向。

另一篇小说《很快》(Very Shortly),全篇都由“很快”开头的句子构成,每个句子都突出了现代生活中一个有趣的事实,在大多数情况下,这些事实或令人悲恸欲绝,或令人有点失望。小说开头是这样的:“很快,我们就会生活在这样一种文化中——任何有创造格言天赋的轻量级文化评论员都被称为哲学家。很快,我们就会生活在这样一种文化中,在此种环境中,‘文化评论员’这个职位无论是口头还是书面表达都不会带有讽刺意味。”然后,小说继续:“很快,店员和银行职员招呼顾客的标准做法就会变成,并非主动提供帮助,而是问一句‘你还好吗?’”

看吧,这就是另一篇小说。一旦我找到能引发兴趣的关键短语,就很容易把词语列表变成一个故事,我觉得“这很容易”,但如果它太简单,我就不会那么感兴趣,事实上我根本不会感兴趣。要把一个单词列表或被忽略的日常琐事变成一篇小说很难,这篇小说一开始可能只是一个实验性的概念,但若想问世,需要一些东西来吸引读者,带读者一起进入故事。结构只是构成小说的部分因素,但并非全部。

马可·莱德劳(Marc Laidlaw) 1992年发表的短篇小说《黑暗中的伟大突破》(Great in Darkness) 亦如此,这是一部早期的揭秘摄影的百科全书式作品,其中小说的副标题是故事结构的关键:一个关于黑暗神秘力量的精彩、爆炸性的故事通过一部虚构百科全书被偷偷带入了光明之中(Aanschultz, Conreid; Aanschultz Lens; Abat-jour; Abat-noir; Abaxial; Aberration)。莱德劳运用高超的技巧把百科全书式的条目与叙述拼接在一起,对于一个不太老练的作家,这种拼接可能会显得笨拙。同样,我们可以想象,一个名为“问卷答案”的短篇故事,完全由问卷的答案组成,嗯,这可能看起来有点故弄玄虚,或者根本没人理睬——除非作者是詹姆斯·巴拉德(JG Ballard)。1985年他的小说首次发表于Ambit杂志,这本杂志长期以来一直是巴拉德的铁杆支持者。我们的任务不仅是想象可能存在的问题是什么,还要帮助构建随之发生的叙述。

丽莎·娜塔丽·皮尔森(Lisa Natalie Pearson)在1997年出版了小说《吞咽》(Swallows),现在她几乎辍笔,因为她是一个严重的完美主义者——据我所知,她从来不忍心放弃任何一篇小说。我很幸运,出版了她之前的两本书,在《吞咽》这部小说中,她用字典中对“吞咽”的十个不同定义来为这部小说提供框架结构。这部小说讲述了一位纽约市年轻的助理殡仪师对于性(以及男性和性暴力)的恐惧。尽管小说中出现了结构上的断裂,但叙事似乎在自然而然地进行,新的章节会有位置切换,但没有笨拙的跳转。这些定义,从十到一列出来(很容易让人想到她是从字典里按照顺序摘取的,我现在不记得是否问过她到底用了多少本字典),似乎毫不费力地引导着这个故事,就像一只轻握着舵柄的手。

我读过皮尔森的第一篇小说《怯场》(Stage Fright),这篇小说结构上采用了同样创新的方法,小说里部分内容以剧本的形式呈现,于1995年由克里斯·马扎(Cris Mazza)和杰弗里·德谢尔(Jeffrey DeShell)编辑,发表在《小鸡文学:后女权主义小说》(Chick-Lit: Postfeminist Fiction)上,后改编为舞台剧。书中有四个角色:叙述者、住在对面公寓里的一对夫妇,以及一名侦探——来调查一桩有可能发生在这间公寓里的性犯罪案。我肯定读过这个故事不下二十次,每次读完都有略微不同的体会,故事到底发生了什么?曲终人散时有什么后续的暗示?叙述者在观察这对夫妇,这对夫妇意识到他们正在被监视。他们先是在看电影,后来开始做爱,丈夫突然变得很愤怒,莫名其妙大发脾气,可能是对他们的关系感到不满,或因为意识到在被监视。然后,她被强奸了,她报了警,被救护车送往医院接受检查并拍照,接下来小说似乎一直在谈论她。结尾发生了什么,作者不想透露任何信息,读者可以任意猜测,每人都有不同的解释。

可以这么说,这篇小说的创新之处在于其形式而非结构。前面的内容很容易让你以为我们一直在讨论的是形式,而非结构。小说的形式——从剧本格式到叙事的来回转换——给小说提供了结构。《怯场》是我读过的最好的短篇小说之一,如果要我无所顾忌地列出前十名优秀短篇小说清单,《怯场》一定位列其一。事实上,我不在乎是否冒犯了别人,我确实列过十佳短篇小说清单,其中包括《怯场》。难道我不应该在本文的末尾列出我最喜欢的小说清单吗?我当然要这么做。

这份名录里也许还要包括《宝马车里的谈话》(BMW Conversation),作者是《小鸡文学》的联合编辑克里斯·马扎。这篇小说完全由两列对话组成,一列在左,一列在右,这是他和她的故事,虽然一开始他在左,她在右,但他们互换了位置,因为决定他们在哪一边的不是性别,而是谁在开着宝马车。他们在车里聊天,当他开车时,她也想试一试开车。第一次读的时候会有点困惑,接着你就会明白。一旦你明白了,领悟了作者在小说结尾暗示的事情,你会和“她”一样感到恶心。我指的是故事中的那个女人,她被飞驰的汽车弄得很恶心——不是因为晕车,而是因为不开心。故事结构非常简单、新颖,就像上面讨论的那些小说一样,如果没有这个结构,这会是一篇完全不同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