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6月17日。
曾许一大早就给任涧发了消息,但是一个小时后任涧还是没有回复。
或许是还没有起吧?曾许这么想。
但是他想不到的是,抑郁症患者永远不会赖床,反而在清晨,是她辗转反侧的时刻。
任涧家里,宽大的床上,任涧双目空洞,一眨不眨,四肢大张,横在床上。散乱的头发映射得脸庞更加黄瘦,整个人都没有精气神。
“好难受……好难受……”任涧不断地呢喃着。每天早上,她都会有经历一次这样的时段。她会在凌晨三四点醒来,然后躺在虚无的黑暗中,好像置身于没有光的大海,溺水感长达数十分钟之久。在此之间,任涧想动却无法动弹,手脚冰冷,感觉指尖有海水淌过,动了动指头,却只蹭到枕头。
明明刚睡过觉,任涧却感觉浑身疲惫,从头到脚没有一处是自己的,身体各处都不受控制。过了一会儿,她好像能动了,强撑着从床上坐起来,头发垂下遮住面部,窗帘缝透过的光照在发丝间。她睁开眼,阳光在灰黑的瞳孔中反射,没有一丝神色。
任涧隐隐约约之中好像看到放在枕边的手机的呼吸灯在闪烁。她颤颤巍巍地拿起手机,看到曾许发来的消息,想要努力瞪大眼睛却看不清上面的文字。她忽然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声,把她震得眼前场景都变了形。
其实只是她母亲的敲门声。
任涧蹲在床上,耳廓里都是有着无数遍回音的空洞的响声,一下,一下,敲击在任涧心口。
“开门啊,又躲在里面!”母亲喊,“我跟你说多少次了,不要把门反锁!你在里面干什么呢!”
任涧把枕头扔向门,然后把头蒙在被子里。
这种幻听已经间断地出现很久了。实际上什么声音都没有,但是在任涧的脑袋里始终萦绕不绝,把她折磨得抓心挠肝。
直到母亲无奈离开了,她才渐渐从被子里钻出来。她迷离的眼神四处寻找,然后找到桌子上的订书器,颤抖着向大腿按去。
没钉了。
任涧捶击着大腿,又狠狠掐了一把,把满是伤痕的皮肤又掐紫了一块。疼痛感好像一下子把她的大脑击醒了,出了一身的冷汗,随之的,幻听也消失了。
任涧喘着粗气,等待痛感减弱后才跑过去捡起手机,曾许就像她破碎的生活中的一道光一样。
曾许的手机终于收到了一条消息:「早。」
他笑了笑,问:「这么晚?已经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任涧回复。
其实她并没有,她已经很久没有过饥饿感了。这样的感觉已经持续一年,每次早上起床,像是从装满水的浴缸中钻出来,没有感知,没有情绪,不会困倦,不会饥饿,有的只是重影一般的视线,还有回荡着耳鸣的听觉。
任涧放下手机,打开房门,看到母亲正在收拾桌子。母亲看到她,气不打一出来,几个箭步冲过来指着任涧:“你还知道出来啊?啊?!我是不是和你说过不要反锁不要反锁,你把自己锁在里面干什么啊!要是有一天你在里头死了我都不知道!”
任涧真的希望自己一死了之。
“你现在出来有什么用,饭都凉了。”母亲瞪着她,“一天天的真难伺候!”
“我不吃了……”任涧低语。
“爱吃不吃!”母亲头也不回地走,“还跟我耍脾气!”
她……耍脾气了吗?
任涧回到房间,蹲坐在角落,抱着膝盖,眼泪无形之中又流下来了。
“爸爸,要不你也把我带走吧……”
曾许看着任涧再次消失的手机屏幕,有点不解。
怎么一会儿在一会儿不在的?
大周天的,不该这么忙啊。
曾许吞了一颗药,又点了一根烟,躺在床上飘飘然。双重麻痹让曾许直冲云霄,再次恢复知觉时烟灰都掉到床上了。他赶紧用手掸了掸,却已经在床单上留下了烧焦的痕迹。
手机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消息。他看到任涧说:「出来?」
曾许微张着嘴,回复:「好。」
很快,曾许就到了约定的百货大楼下。他等了将近四十分钟才看到任涧的身影。
“才来呢。”曾许抬头问。
任涧穿着简单的衬衫,头发甚至都没来得及洗。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任涧的衣服简单得就只剩下衬衫了。
“啊,堵车。”任涧目光回避。
其实她是在用大把的时间来化妆。她也不是化什么精致的妆,而是掩盖她浓重的黑眼圈。
曾许还没有见过她万般憔悴的脸。
“怎么了,忽然约我出来。”曾许问。
“陪我走走。”任涧说得很直白,“我,有点……”
“不开心?”曾许一眼就看出来了。
“嗯。”任涧点点头。
“好。”曾许也点点头。
任涧看着他,像是看到救赎一样。
曾许和任涧在百货大楼里漫无目的地逛着。任涧一句话也不说,曾许想安慰她却因为不知道原因而无从说起。
曾许几次都想开口,却犹犹豫豫,嘴张了又闭。
其实,虽然任涧连看都没看曾许一眼,但仍然发现了曾许在尝试安慰。
“我一直都会陪你。”
“你陪着就好。”
突然,两人相互对视,同时开口。
时间好像静止了。两人在对方的眼睛里能看到自己的样子,一时不知道在看对方还是看自己。
任涧别过脸去,眼睛里却有了微弱但难得的光。
刹那间,曾许心里涌过一股暖流。
“今天是父亲节。”任涧找了个话题,“如果我爸在我身边就好了。”
“啊?!”曾许吓了一跳,“你让我陪你不会是让我扮演你爸吧!”
“不要脸啊!”任涧被逗笑,推了曾许一把。
曾许指着她:“呀,你笑了。”
任涧愣了一下,然后用力拍了曾许一下。
“干嘛打我。”曾许捂着胳膊。
任涧撇着嘴角,一句“谢谢”最终并没有说出口。但是,曾许的出现,的确让她早上那种窒息感和无助感减退了很多。
就在出门前,她还深陷于其中,呼吸困难。
现在通透多了。
“只可惜。”曾许忽然开口,“父亲节和你我都没什么关系。”
“和我没关系,和你有。”任涧说。
“我?”曾许摇摇头,“我甚至不想承认他是我的……”
任涧一下子捂住他的嘴。
“纵使你再恨他,也不要说他不是你父亲的话。”任涧说,“他是你唯一的亲人了,而且是你的监护人。我们还是未成年,有什么事没有监护人可是很难办的。”
曾许挠挠头。
“走吧,给他买点东西。”任涧欲走。
“给他?!”曾许难以置信,却没有叫住任涧。
“喂,喂!”曾许快步追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