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虚空碰杯

“很抱歉这么晚了还让大家过来,也很感谢大家能来送我爸最后一程。”

这是曾许在葬礼上讲的话。

“我爸走得突然,就连我也是才知道的。那时我正在上晚自习,我的班主任突然给我叫到了走廊。当时我正在走神,所以被班主任逮住的一瞬间我可慌了,以为她又要数落我。”

说到这里,曾许嗤笑一声,把部分人也逗笑了。

“但是,她跟我说,我爸出事了。当时我脑子一片空白,以为自己活在梦里,包括现在我也觉得是梦,但是梦里哪能有这么真实的嗅觉啊?炒菜师傅炒得太香了,我都馋了。”

人们又稀稀拉拉笑了几声。

曾许转身看着曾铁的遗像,耸耸肩:“现在啊,我不得不面对他已经走了的事实。当我找到我爸的车的时候,那车都坏得不成样子了,多亏路人帮忙,把我爸送到了医院,不然在那浇着雨,我爸都挺不到见我最后一面呢。”

“你们猜,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他居然说,他真没喝酒。嘿,真是个老酒鬼,还想着酒呢。”

曾许边说边笑,大伙儿就也跟着乐,让沉重的气氛缓和了许多。

任涧望着他,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

“要说我爸为什么出事,还得赖他自己。”曾许说,“他就好像掉进钱眼里了一样,拼了命地挣钱。没了工作就去开出租拉客,十一长假一天都不休息,早上四五点就出发,晚上十点多才回来,我都怀疑他会不会疲劳驾驶。夜里多危险,尤其是赶上这么大的风雨,他就应该早一点回家的,就非要赚这个钱……你看,这回好了,钱是挣到了,人没了。”

虽然曾许说得轻松,却没有人再笑了。

“你们不知道,我爸这个人还吝啬得要命,好几年过年都不买新衣服,从来也不下馆子,但就是舍得在酒上花钱。我跟你们讲,他吝啬到什么程度呢?有一次他给我热了一包奶,我一口下去好悬让我吐出来,我一看日期,都过期一个多星期了。”

曾许还是笑着开玩笑,希望送别时不要那么沉重。但大家都感受得到曾许的悲伤。

“但是啊。”曾许笑容消失了,“我想,不是牛奶过期了,而是我和他和他冷战太久了。我说我想吃早餐的那一刻,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那箱奶,只是我一直都没给他给我那包奶的机会。”

“其实……”曾许顿了顿,几度哽咽,气氛忽然冷了下来。一阵风吹过,所有人都抖了三抖,曾许也深吸一口气,稳了稳情绪说:“我爸这么吝啬,努力挣钱,也是因为我。我以前是个十恶不赦的混小子,给他惹了很多麻烦,欠了很多钱,最严重的一次还欠下了三十多万,被当成了人质。在座的亲朋好友一定都在那个半夜接到了我爸借钱的电话,所以他才这么努力赚钱吧。”

“再加之我也快上大学,所以他又要还钱又要供我,想想他的压力就大。”曾许抬起头,好似在仰望夜空,怕大家以为他在强忍眼泪,还加上一句,“没还完钱就走了,他肯定放心不下我,他现在一定变成一颗星星了,要一直看着我。”

人们不由得也抬起头,可雨后的夜空一颗星星都没有。

“因为一些原因,我一直特别恨他,也很讨厌他。甚至有一段时间,我离家出走过,和他一周没说话过,和他大吵一架过,还对他说我没他这样的爹。我一直都觉得他剥夺了我的后半生,剥夺了我应有的母亲的爱,从未尽过父亲的职责。到头来,我自以为最爱我的妈现在也没出现,爱我的人也只有我的老爸。”

“我到现在还清晰地记得,那一天他酒驾带着我,毁了我一条腿,毁了我校队生涯,毁了我打球的梦想。但我现在也记得很清,他临走前对我说,最想看我打球。所以,我爸这两年来,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度过的呢?他明明想看我打球,又因为他自己而看不到我打球,或许,他一直都是愧疚的……”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来形容我,明明最讨厌的人永远离开了,我却依然会难过……”

曾许把久久昂着的头低下,两行清泪倏地流下。他抹了抹泪,露出坦然的笑,说:“今天能来送我爸的人,一定都是我爸的亲朋好友,也想让他走得安心。我爸这个人,最讨厌我哭鼻子,所以今天,大家都笑一笑,让他多看看身边人的笑脸吧。”

在座的各位全都挤出笑容,秋雨打落的枯叶覆盖的土壤,宛如开出了至美的秋花。

“谢谢你们,谢谢大家……谢谢……”

曾铁的葬礼草草结束,当午夜时分曾许回到家里,打开门的那一刻,整个人都如同石像一般立在那里。

破旧的桌子上,放了一碟炒花生米。曾许恍如隔世,鼻尖莫名酸了起来。

他迈着灌了铅的腿,打开电饭煲,拿出一碟还温热的番茄炒蛋。又打开大勺,把蒙着水汽的角瓜炒肉和肉末茄条也放在桌子上。他没有开灯,反而在桌子中央立了一根手电筒,然后把地上已经常温的啤酒拿上桌,开了一瓶。

曾许拿来两副碗筷,放在自己面前一副,放在对面一副,然后把酒倒满两个杯子,站在昏暗的桌边,对着空空如也的椅子,双手举起了酒杯。

“爸,我敬你一杯。”

曾许将酒一饮而尽,只觉得苦涩的酒味直冲喉咙,强烈的反胃感在作祟。而后,他坐下来,用筷子夹了夹自己亲手做的菜,递到对面的空碗里。

“爸,你尝尝,这是我第一次给你做菜呢吧。”曾许笑着说,“虽然可能不好吃,但比你做的肯定强。你的手艺实在是太差了哈哈哈。”

曾许笑容忽然凝固,望着手电筒光束中尘埃飞舞的另一侧,手中的筷子也停在半空。他泛红的双眼忽然涌出泪来,却眼都没眨一下。

而后,他放下筷子,拿起酒瓶,抿了抿嘴角,向对面虚空碰了一下杯,咕咚咕咚一瓶酒下了肚子。曾许把酒瓶摔在桌子上,半张着嘴,脸上泛起红晕,定定地盯着对面的酒杯:“爸,酒怎么这么难喝啊。”

曾许抹了一把脸,夹起菜来就往嘴里塞,拼了命地塞,塞得满嘴都是。他用力咀嚼着,呛得咳了几声,眼泪都咳出来了。

“爸,快吃,一会儿凉了,这菜,好不好吃啊?”曾许含糊不清地说着,嘴角的菜油与眼泪混为一体。未等吞咽,他又起了一瓶酒,饿狼似的往嘴里灌,放下酒瓶时,已经泪流满面。

“爸……爸,我真恨你,我给你辛辛苦苦做的菜,你连吃都不吃……不好吃吗?这不挺好吃的吗?”曾许哭诉着,还在往嘴里塞菜,以掩饰自己的哭腔,“你还记不记得你答应我的,要跟我喝一顿酒的……我都来主动请你了,你还不领情,你真是……爸,我是亏欠你,但是你……能不能……给我个台阶……你跟我喝一顿吧……就一顿……爸……”

曾许趴在桌子上,抓着头发,涕泪交零。痛哭的他张着嘴,眼泪混进嚼碎的菜里,格外咸涩。

“爸……呜呜……我没有爸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