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涧拖着死尸般的身体回了家。
她其实可以不回家直接去上学的,但为了给母亲报个平安,她还是回去了。
尽管她能想象到自己会受到怎么样的斥骂。
她打开房门,一阵温暖席卷全身。在外面过了一夜的她,身子早已经麻木,连骨头都冻得爬上了一层霜。家里的温暖让她不由得瞬间困乏,但她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睡觉。
现在是四点多,刘恋没有出现在客厅。任涧走向刘恋的卧室,轻轻推开,发现她正在床上睡着。
任涧在门口驻足了很久,不知道是因为没有让刘恋担心,还是其他原因,任涧居然笑了一下。
她敲了敲门:“我回来了。”
刘恋抽搐了一下,从床上坐起来,睡眼朦胧地往门口望了望,然后顺手抓起眼镜,定眼看清是任涧,顿时火冒三丈。
“你跑哪去了!敢夜不归宿,真是翅膀硬了……”
刘恋的话刚出口,任涧就“砰”地把门关上了,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只要告诉刘恋自己没事就足够了,她没有精力听刘恋咆哮。
或许说,看刘恋那副样子,报平安都是多余的吧。
任涧又回到了冷风中,清晨的湿冷让她再次清醒。见时候尚早,她又一次来到医院。宋词被推进重症监护室不出来,任涧的心就始终悬着安不下心。
来到走廊里,宋词爸爸耷拉着脑袋,见到任涧又强打起精神:“小任,你又来了。”
“嗯,不见到宋词出来我没法离开。”任涧说。
“小宋能有你这么好的朋友,真是她的幸运。”宋词爸爸强颜欢笑着,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了一起。
任涧发现宋词爸爸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头上本是乌黑的头发突然就冒出了稀稀疏疏的白发,总是带着温柔笑容的脸上也无比苍老,褶皱似乎瞬间就爬满了面庞,被包裹着的眼睛也浑浊了。本来高大的、足以撑起整个家的八尺男儿,竟然佝偻着身子,像是一位失意的小老头。
看着他的模样,任涧不由心口堵塞。她心里默念:可不要说宋词幸运了,她是如此的不幸,才会认识自己。
她甚至觉得宋词的病是因自己恶化,因自己复发。
因为自己一直都是别人口中的灾星。只要靠近自己,任何人都会被带去灾难吧……
忽然,一位医生大喊:“谁是宋词家属?”
宋词爸爸好似被雷击了一般,全身一颤,疯了一样转过身高举起手,旁若无人地大叫:“我!我是!我是!”
宋词妈妈也在半睡半醒中被唤醒,连忙站起来来到医生身边。
“怎么样医生?我女儿还好吗?”宋词妈妈担心得快哭了。
“家属……请做好心理准备。”医生顿了顿,也有点哽咽。
宋词父母互相对视了一眼,皆不由自主吞咽了一下口水。
“患者恶性脑肿瘤复发,并且以极快的速度再扩散。之前还是良性的时候,它就扎根到大脑去了,导致恶化以后上一次手术也没能完全切除,所以很快又复发了……”医生摘下口罩,愧疚无比,“这种情况非常少见,导致我们第一时间也没有发现……真的很抱歉。”
宋词爸爸握住宋词妈妈的手,强挤出一丝声音问:“那……这次手术能成功吗?”
医生深吸一口气,摇摇头说:“到这里已经无法继续了。再进行手术会伤到大脑的,不仅过程极为痛苦,还有很大几率会直接造成患者死亡,而且就算是救过来也是植物人……”
天塌了。
宋词妈妈一下子就晕厥过去了,靠在宋词爸爸怀里瘫软得像烂泥。宋词爸爸表情极为复杂,一半脸在痛苦中悲泣,另一半脸在绝望中麻木。他搂着妻子,倚在墙根,渐渐无声地抽噎起来。
任涧也觉得后脑似乎被重击了,眼前倏地发黑。一夜未眠的疲惫感加上连环的悲剧对她身体和心灵上都是双重的打击。此刻,任涧多么希望自己可以代替宋词离开这个世界。
“家属……请坚强一些,请……坚强……”医生违心地安慰着,最终也不由得捂住嘴湿了眼眶。
医生即使见过了无数的生死,可还是无法习惯病人在自己手下无奈逝去。死神向他发起一次次的挑战,其中医生几乎大获全胜,只有一成不到的败绩,可是尽管如此,他还是无法骄傲地站在山巅,张开双臂,嘲笑死神的无能。他只是忏悔地、悲伤地、无助地跪在荒野中,痛斥自己的无力。
如果能救,他又怎么会不救呢?
可是他眼睁睁看着宋词父亲为了给宋词手术,掏空了全部的家底,最后就换来了这样一个结局。接下来做再多的努力,也只能延迟宋词的死,他又怎么对得起这条命,怎么对得起这个家庭。
走廊里,医生、宋词爸爸、宋词妈妈,还有任涧,每个人都将双膝置于地面,明明太阳已经升起,走廊里却弥漫着压抑黑暗的气氛。
而后,宋词被推出来了。她几乎整个头部都被厚厚的纱布缠绕着,只露出了鼻子周围,大量红色晕染在病床头和纱布上。
此刻的宋词已经一步踏入了鬼门关,皮肤白得可怕。宋词爸爸扶着妻子,看着昏迷的女儿,已经僵硬的脸上看似平静,内心强忍着巨大悲伤,可女儿颅上开的每一刀,都如同割在自己的心上,已然碎了一地。
“我们断定她可能活不过七天了……”医生抽了抽鼻子,“剩下的日子里,能不能醒过来见你们最后一面,就看她自己了。”
宋词爸爸面无表情,机械地点点头,嘴里还是喃喃了一句:“谢谢大夫。”
医生的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他捂住双眼,扯掉白大褂,歇斯底里地跑走了,边跑边用拳头锤击着墙壁。
任涧看着再次变成这副样子的宋词,心灵宛若那更北方的山谷,如同超越了时间一般地把季节甩在身后,提前沐浴在了风雪之中。待宋词真正离开的那天,任涧心里积攒许久的雪,恐怕会雪崩一般冲垮山谷的一切崎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