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一堆碎纸

2018年,9月12日。

大课间的时候,任涧到操场上去,等待课间操的开始。主席台播放的音乐大得要命,随着每一次的音响震动,她的心跳都跟着共振一般。

在草坪上漫无目的地慢走着,忽然和不远处与同学嬉戏打闹的曾许撞在一起。曾许背对着任涧,在几个同学的追逐下,他边笑边退步跑,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任涧,一下就撞了上去。

任涧甚至还用双手撑了一下,还是被曾许给撞了个趔趄。

“你慢点。”任涧拉住差点绊倒的曾许。

“诶,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诶?任涧啊。”曾许连忙道歉间瞧见是任涧。

“是我就不用道歉了?”任涧半开玩笑地说。

几个同学识趣地走开了,曾许看着他们,尴尬地挠挠头:“当然不是。”

“怎么了啊,看你笑得那么开心。”任涧问,“刚才他们干嘛追你。”

“啊,这个啊,我跟他们打赌来着,赌赢了他们一人一瓶可乐。”曾许光是想想就很开心。

听到“赌”这个字,任涧第一时间浑身一哆嗦,随后才反应过来只是朋友之间的小打赌,方才松了口气,过后那种心有余悸的感觉仍旧挥之不去。她已经敏感到光是听到这个字都会感到恐惧了。

而在千元游戏中输输赢赢的曾许,现在也还会为白嫖了几瓶可乐而感到兴奋。他也不过只是个少年而已。

意识到现实中的曾许已经大闹赌场而再也不会去赌的时候,任涧就打心里高兴。

“赌什么啦?”任涧好奇地问。

“哦,篮球那一方面的。”曾许言简意赅地说,“NBA有个球星叫詹姆斯,他今年换球队了嘛,大家都猜他穿几号球衣。他们都觉得是6号,就我猜23。这不,昨天公布了,我是对的。”

说完,曾许还得意地笑了笑,搓搓手:“这回可乐够我喝一天了。”

“那你也少喝点。”任涧虽替他开心,但也提醒道,“碳酸饮料对身体不好。”

曾许装作不予理睬,嘚瑟地摇头晃脑。

任涧看着他,短暂产生的快乐一瞬即逝。不知为何,她似乎对昨天曾许的无所谓很在意,尤其是看到他这么开心的时候。

还不知道开口说什么时,她发现马雪挽着几个同学的手并排从她旁边走过。马雪用耐人寻味的眼神打量着任涧,从上到下烧了个遍。此时马雪的朋友济济与任涧的形单影只形成鲜明的对比,马雪与朋友一起形成的人墙,仿佛就是任涧永远无法逾越的。

她又开始焦虑了。

当她再次看向曾许时,发现曾许也在看她。许是曾许也考虑到了任涧的心情,却闭口不提。

“曾许,我和你讲昨天啊,我都想不通……”任涧低着头,“昨天我没有小绿本的时候,我和别人借,别人就说我不会自己买啊?等我有了之后,别人和我借,我只是稍微早了那么一点想要回来而已,别人就说我小气……为什么会这样呢?我是不是不该要回来啊……她一定觉得我很小气,我总是给别人带去不开心,好困扰……”

曾许静静听着,也仅限于听着,用脚尖划拉着草坪。

“曾许……”任涧为难地看着心不在焉的他,“你怎么了?”

“没怎么啊。”曾许看向别侧,“你别那么想嘛。”

这种敷衍的安慰在任涧眼里毫无意义。她其实也知道自己发的牢骚都是没营养的,如果是以前她会把这些烦心事写成诗,但正因为遇见了曾许——这个总是无条件安慰她的人,所以她也愿意向他倾诉来代替写诗。

但这也似乎是以前的曾许了。不知从何时起,曾许好像就不爱安慰她了。

看着曾许好无所谓的样子,任涧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百思不得其解,知道开口问了会让曾许烦恼,但如果不问,她会一直憋在心里,怎么也无法释怀。

任涧深吸一口气,不管不顾一时冲动开口道:“你怎么不爱和我说话呢?”

曾许听到这个问题时愣了一下,随后又仿佛意料之中似的露出自然的表情,轻轻叹了一口气。

任涧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脑子中在一瞬间闪过了好几帧自己可能被曾许讨厌的原因:讨厌他抽烟?没有和他一起吃饭?总是去赌场找他?还是……

“曾……”

“任涧。”曾许平静地说,声音很小,小得快要埋没在主席台音响中了,“你刚刚说,你总是给别人带去不开心。”

“是啊……”任涧刚开口,忽然瞳孔猛缩。

他在说自己给他带去了不开心吗?

任涧震惊地看着曾许。

“任涧,我明白你有抑郁症,所以低落的情绪比较多。”曾许说,“你偶尔和我倾诉一下,我还能接受得了,但是你总是说的话,我也会溢出的。”

任涧瞪着眼睛,有些呆滞。

“或者说,你会在气氛比较轻松或者心情较为愉快的时候突然说出烦心事,次数多了我也真的会厌倦。”曾许耸耸肩,仿佛心里话憋了很久了,“我的负面情绪也会满。”

任涧不敢看曾许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面。

这是实话,曾许现在的确对任涧有些反面情绪了。

倒不是针对她人,就是是针对她的病。

最开始任涧的诉苦还能迎来曾许的慰藉,彼时曾许也会觉得自己很重要。但时间久了,抑郁症真的会让他感到厌烦。明明是轻松愉快的散步休息,任涧却会冷不丁地抛来压抑低落的情绪。

这种话头,曾许接不住,也不想接。

“我……知道了。”任涧失落地点点头。

当大课间结束以后,一直到下午,任涧都没有了精神头,始终无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午饭也没吃。

原来,自己的病始终都是自己和别人保持距离的原因。连曾许也不过如此,对自己再好的人,最终也会因为自己的病离开自己吧。

曾许其实也担心任涧会因此想不开。他下课以后来九班门口找过任涧,任涧当时就趴在桌面上,头埋在双臂里。

曾许轻轻呼唤任涧的名字,但在下课的嘈杂中显得非常微弱。曾许连续叫了几声,任涧也不知听没听到,无动于衷。

就在曾许叹息离去的下一秒,任涧抬起头,望向门口,空无一人。

情绪的发泄口,一下子又回到了黑色的线条上。任涧颤抖着拿出写诗的本子,不禁眼眶有些湿润。

果然到头来,能够无条件静静听自己倾诉的,只有文字。

任涧翻开本子,每一年每一天写下的小诗都被永久地存记在上面,哪怕纸已经泛黄,甚至因潮湿而皱褶,字也微微晕染,但这恰逢其适地展现出了属于任涧的人生的经历,像是远古的卷轴一般呈现在眼前。

从2015年,到2017年,再到空档后的今朝。任涧不断翻动,从第一页看下去,每一首诗都诉说着任涧的酸甜苦辣。一看到这些,任涧不由得想要流泪。这个破旧的小本子,到底承载了多少来自于任涧沉重的情绪啊……

就在任涧徜徉在自己的历史长河中时,在河岸忽然掀起一阵阴风。一个黑影从后门冲过来,一把夺过任涧的本子。

张老师双目圆瞪,狠狠地瞪着任涧。任涧在这一刻感觉天都塌下来了。

“老师……你听我解释……”任涧声音都被吓得细了。

张老师翻开本子,看到崭新的字迹,愤怒地咆哮道:“你还偷偷写是吧?把我的话当耳旁风!这里是学校,不是你的书房!要写,回家写去!!”

说罢,张老师双手抓住本子,用力一扯,撕成了两半。

任涧眼前一黑,巨大的冲击从天灵盖窜出。

“老师!别!”突如其来的事故让任涧差点从椅子上摔倒,但来自灵魂低处的求生欲迫使任涧反人类地站起来,双手犹如什么东西牵引一样伸出,即便脑袋已经缺氧,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了,但是嗓子里还是本能地呼出一声。

“老师……别撕了,我求你,求求你别撕了……我求求你了,老师……我错了……我再也不写了……还给我……”

可张老师却不管不顾,继续撕扯着本子,同时也是在撕扯着任涧的心。任涧心都碎了,最后一丝能够本体控制的力量也失去了,一下子瘫在地上,抓着张老师的裤脚,悲痛地哭喊着。

“老师,老师……别撕了,求你……这是我三年的成果……是我唯一的精神寄托,求求你还给我老师……求求你,别撕了……求求你了……”

张老师三下五除二把本子撕碎,抛向半空。所有人都扭头看着这一幕,被撕碎的纸在空中飞舞,如同十二月的鹅毛大雪。

任涧跪在地上,在冷雪中泪流满面,无助地悲泣、叫嚷、哭喊,但没人理她。九月的阳光照不进教室的窗,十二月的雪洋洋洒洒落了一地,任涧的心仿佛冰封在一月末的深冬,一敲就碎。

任涧歇斯底里地把地上的纸片搂到一起,泪水横流,将其打湿。

这一刻,再美的文字与才华,都化作一堆碎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