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姥姥聂兰生和她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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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学:1983年生,天津市建筑设计院设计四院(医疗设计院)方案创作中心副所长,副主任建筑师,高级工程师。从事医疗、康养、公共卫生机构建筑咨询及设计工作。

我的姥姥,确切地说,是我爱人的姥姥聂兰生[1],是天津大学建筑系(现建筑学院)的退休教授,2020年已经90岁了。她曾经兼任过很多重要的学术职务,也获得过很多荣誉,但她总说,她最爱的身份就是老师,她最喜欢的事儿就是站在讲台上给学生上课。

我们每次跟她聊天,三五句之后,她一定会开始夸她的某个学生,或是聊她当老师时的趣事。年事已高的她从不记得油、盐、酱、醋放在哪儿,但说起曾经做过的项目,她却清晰地记得哪个学生画过什么图;她有时候会忘记我跟我爱人是哪一年结婚的,但她总能准确地从一摞书里抽出一张照片,告诉我们照片里这个孩子是哪个学生家的,现在应该几岁了……很多时候,我们甚至觉得,她反反复复提及的学生们才是她真正的家人,她心心念念的讲堂才是她的家。

但当我开始做姥姥的公众号[2],写姥姥生活中的故事,从她对往事的回忆中,我才慢慢了解到,眼前这个老人,原来经历过这么多的事情,她这么爱学生、这么爱讲堂,都是有原因的。

姥姥的父亲

姥姥的父亲聂恒锐是我国著名的煤化工专家,对煤的预热和快速分解进行了长期而深入的研究,为我国褐煤和油页岩的快速焦化、气化新工艺做出了重要贡献。他1903年生,1929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化学系。百度百科上说聂恒锐1930年在德国、法国考察。实际上,他是在1929年毕业后便自费到德国留学了。法国并不是他的求学地,实在是因为德国通货膨胀太过严重,一开始他与太太于闺彦[3]在德国省吃俭用还能坚持一段,时间长了花销太大,他们就想了个节流的办法,只要学校放假,他们就去生活成本相对较低的法国生活。但即便是这样,两人还是无法应付生活开销。不得已,他便将陪读的太太安置在法国,节假日他再从德国赶去法国与太太团聚。

在我的认知里,那时候好像没几个中国人会想要走出国门的,更别提留学。我很好奇,想了解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家庭,就一直追着问。

我还记得,当时跟她聊到这些,她突然坐起来[4],面带微笑地看着我说:“你肯定觉得我们家是大地主对不对?要不然哪里来的钱让我爸爸出国?”问完,她又躺了下去,始终面带微笑。她说道:“其实我们家,也就是我祖父家,并不富裕,只有祖上留下来的几亩田地而已。但是我的祖父,他进过私塾,是个思想非常先进的人,他认为孩子受教育才是家里的头等大事。我父亲兄弟两个,我还有个叔叔[5],学习比我爸爸还好!”她提高了声调,“我父亲后来去了德国,叔叔去了日本,我祖父同时供养两个孩子留学,省吃俭用也不够啊。怎么办呢?后来就卖房子卖地。那个时候我祖父就是这样的,他就认为,一定要学知识,一定要有文化!”

因为时局动荡,聂恒锐被迫中断学业,于1931年偕家人回到国内。他曾在多家公司做过化学工程师,新中国成立后在东北工学院[6]任教,1952年院系调整后至大连工学院[7]任教授、化工系系主任。他还兼任过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工学学科评审组成员,国家科委煤炭气化、液化专业组成员和中国煤炭加工利用协会顾问。他在煤化工和煤加工利用方面,进行了开创性的科学研究,为国家“七五”重点工业性试验项目的开展打下了基础。

姥姥说:“我父亲在我对于家庭的记忆里大部分时间是空缺的,他总是跟他的学生在一起搞研究,一直不回家,我们得到的关于他的消息都是听学生们说来的。我父亲对教学和科研总是痴迷的状态。”她说,“我祖父后来把家都快卖干净了,才把我父亲和我叔叔供出来。他们后来有了些成就,也算是对得起老家的田地和房子吧。”说完,她哈哈笑起来。

作为那个年代著名专家的父亲,在姥姥眼里,就只是有点成就的老师而已,就像她评价自己:“学生们总叫我聂先生,其实只不过我活得久了些。比起那些真正的先生来,我也就是一个普通的老师而已。”

她就是这样的,她只是想好好教书、踏实用心地搞科研做项目,就像她父亲一样。

家中的女性榜样

姥姥说,她年轻的时候,流行一部电影,叫《青春之歌》,里面有个林道静,是那个年代的美丽姑娘的代表。

姥姥还任教的时候,有一次拿着她妈妈于闺彦的照片给天津大学建筑系照相室的徐老师,让他帮忙给放大几张。取照片的时候,徐老师问她:“聂老师,这照片里的人是您什么人哪?长得比林道静还林道静!”姥姥说到这一段的时候,非常开心,捂嘴大笑。她说:“我妈年轻时,白里透红的皮肤,大眼睛,小嘴,墨黑墨黑的头发还有点自来卷,别提多好看了。可不林道静似的!”

相对于父亲,姥姥对于她的母亲,总有说不完的故事,称呼也更亲切。在她的记忆里,母亲总是光彩照人的,不单单是长得漂亮,脑子也聪明,学习还特别好。

于闺彦中学毕业后就跟随聂恒锐出国陪读了,1931年他们回国后,聂恒锐有段时间在东北大学执教,而她在家操持家务。但她总感觉无所事事,生活得没有意义,就决定重新读书,于是去念了东北大学预科。稳定的学习生活没过多久,九一八事变发生了,聂恒锐和于闺彦两人跟随东北大学迁往北平。

姥姥说:“到了北京我妈妈还是想继续读书,就去考了大学。这一考,了不得啊,一下就考进了北京大学数学系。”她又激动地坐了起来,拉住我的手说,“你大舅[8]就是学数学的,你问问他,哎呀,数学很难的!”

据说北京大学数学系那一届的学生只有14人,而这14人中只有3个女同学。我们家这太姥姥学了一年多就考上了。我听到这里除了惊叹还是惊叹,那个年代女性考个学岂是那么容易的事儿?这背后要付出多少努力啊……

从北京大学毕业后,于闺彦进入东北工学院教书。有一年北京大学蒋梦麟校长到东北工学院作学术报告,当时于闺彦在数学教研室教书,就作为北大校友去听报告。蒋校长看到她,说:“我记得你,东北逃难来的姑娘,长得漂亮,学习好!”

姥姥一说起这位让北大校长都记忆深刻的学霸母亲来,言语间全都是崇拜,她说:“我妈是我们家中的女性榜样,各方面都很优秀。长得好吧,学习还好,做家务也很拿手。她的女红做得也很好,我和弟弟妹妹们小时候穿的鞋子,大部分都是我妈妈自己做的……”

姥姥的母亲于闺彦,在官方的文字记载中几乎查不到,但在姥姥的叙述中,她的母亲却是比父亲还值得尊敬的老师。在抗日战争时期,聂恒锐和于闺彦经历过一段拖家带口流亡逃难的日子。就是在这样动荡的年代,于闺彦还一路坚持执教。一开始他们跟随东北大学和东北中学从北平转至上海,又从上海去了武汉。在这期间,于闺彦一直在东北中学教数学。后来他们因为带着孩子无法再跟随学校徒步转移,便由武汉至重庆投靠朋友童寯[9]。之后又从重庆辗转至昆明路南,于闺彦又进入路南中学执教。后昆明遭受轰炸,他们转移到贵阳,于闺彦又进入花溪清华中学执教。那期间,戴复东、梅绍武都曾是于闺彦的学生。

我问姥姥:“命都要没了,太姥(于闺彦)为什么还要出门教书?有太爷(聂恒锐)赚钱不就行了?”姥姥缓缓说道:“其实他俩都不必赚钱,那时候是变卖了家当去逃难的,手里还有些积蓄,过得不好,但还是活得下去”,沉默了很久她又说道,“可能我们家的人都是这样的:我父亲当老师天天不回家;我母亲当老师可以命都不要;我都肾炎发烧了还在外地参加学术会议,回到天津就肾衰竭了……”

我的姥姥聂兰生

我进天津大学上研究生那会儿,聂先生早已退休了。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2009年刚过完年,我拿着毕业论文来找她。她从书房走出来,招呼我坐下,并不着急去翻看我的论文,而是跟我聊起天。如果不是因为我爱人的关系,请她看论文,是我不敢想的事儿。我坐在沙发上,身体僵直,有点紧张。她微笑地看着我,侧身拉住我的手轻轻拍了拍,说:“你以后不要叫我聂先生,就叫姥姥。我跟姥爷都退休了,也不忙,以后常来玩。”我这才细细打量面前这位老人,她头发蓬蓬的,面带微笑,眼神明亮而温柔。

聂兰生1930年12月出生在法国,1931年跟随父母回到故乡辽宁。刚安顿下来不久,九一八事变爆发,东北沦陷。父亲聂恒锐是留洋回来的学生,不想被日本胁迫做汉奸,思前想后决定跟随学校迁往北平。那时候聂兰生尚不满周岁,不得已,父母只能将她留在了东北老家,由祖父母照顾。幸好,祖父母非常疼爱她,直到她5岁多,祖父才不舍地将她送往北平与父母团聚,并叮嘱聂恒锐一定要送她上学读书。1936年,聂兰生进入北平师范大学第二附属小学上学。

姥姥说:“我啊,上个学可不容易了。学着学着就打仗了,一打仗我就上不了学了……”

小学刚上了一年不到,七七事变后北平沦陷,学上不了了。当时聂兰生的大弟弟聂桂生[10]尚在襁褓中,父母要南迁,无法兼顾两个孩子,不得已,聂兰生再次被送回老家。祖父是注重教育的人,孩子不能辍学,但在那种环境下只能去伪满政府办的小学,于是祖父把聂兰生送到了惠工小学重新上学。

姥姥说,那是她求学经历中最痛苦的日子,因为每次上课前都要起立并且用日文背诵《即位诏书》。她不会日语,也不想学日语,但是想要继续上学就必须学日文。虽然很抗拒,但她还是学完了6年的功课,并且顺利考入同泽女中继续初中课程。到了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抗战胜利,日本人投降,学校停课了,等次年开学的时候已经变成国民政府的教育体制了。聂兰生选择直接报考高中部,120个考生只通过了8个人,她是其中一员。

本以为日本人走了,终于可以顺利读书了,但到1948年辽沈战役时,学校又停课了。

从南方辗转回来的东北大学,开始酝酿着第二次迁校。当时聂恒锐已经是化工系的主任了,在内部会议上,他坚持不迁校,但当时学校迁校的声浪更大,而且当时的国民政府教育部也下令迁校。不走不行了。

姥姥说,她当时正在读高中二年级,马上要升级了,刚刚稳定的学业不得已又中断了。她说到这里,叹了口气,看向我,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脸,接着说:“我读个书太难了——不像你们。我想读书,可我没得读啊!”

之后她跟随父母与东北大学一起搬到了北平西城区,为了继续求学,她又努力复习,以第3名的成绩考入了北京女三中。但还没等开学,家中又因故搬到了东城区,最后女三中也没上成……一直到1950年她直接考入了东北大学建筑系(当时为东北工学院建筑系),才开始了稳定的学习。

从1936年5岁多开始求学,到1954年大学毕业,她经历了国共对峙、日本入侵、伪满统治、解放战争、新中国建国,用18年的时间才艰难地走完了求学的道路。

她认为,现在能赶上和平年代,还能做一名教师,是件无比幸运的事儿。

她总是不停地读书,不停地吸收更多的知识,她总想把所有自己知道的东西都告诉她的学生们。为了更好地教学,她在1983年52岁时还去日本做学术访问。她在日本神户大学进行学术访问期间,重拾40多年前学习的日文,还在日本学术杂志上发表了专业文章。回国后,又积极组织并促成了天津大学与神户大学两校学生的作品展,还推荐了很多优秀的学生去日本留学……

前些年她还能坐的时候,每次我们去她家,她都是在书房看书。每次我们都是走进去要坐下了,她才从书房走出来,跟我们打招呼。一次,我跟我爱人聊天,我说姥姥都已经透析这么多年了,还整天画图、看书、写东西,身体吃得消吗?我爱人当时正在刷碗,他停下来严肃地看着我,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又咽了回去:“你下次跟她多聊聊就知道了。”说完,他又转过身去刷起碗来。

我想知道,一个一周要做三次肾透析的老人天天看书的动力来源于哪里?我就真的去问了姥姥,她看着我:“我上学挺难的,所以能有看书的机会我都用来看书学习,可能养成习惯了吧。”她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也怕学生问我问题时我不知道,当老师还是要自己多学一点。”

她自己求学的道路走得异常艰难,于是她就尽一切可能为她的学生们保驾护航,她总想让她的学生们获取知识容易一些,顺畅一些。在执教期间,只要没课,她总是待在教研室以方便给学生们解答问题。后来退休了,她家的大门也是长年不锁的,总有络绎不绝的学生来拜访,有时是请她点评一下项目,有时就只是单纯地跟她聊聊天。即便是现在,因为长年肾透析而卧床,无法与学生们常常见面,但只要有学生的电话打来,她也还是打起精神聊上半天。

每年教师节的时候,她家的客厅总是会多出一束束的鲜花;每年中秋的时候,她都会喊我们去吃月饼,各地的特色月饼,来自她遍布全国的学生;她还常常会收到各种信和礼物,餐厅的墙上,还挂着远在法国的学生给她和姥爷画的油画……我一开始并不了解,为什么她的学生这么喜欢她,直到我开始做微信公众号,很多她的学生来留言,他们真挚地感谢她、真诚地祝福她……从那些饱含真情的留言中,我恍然大悟:她像对待家人一样对待她的学生,所以回报她的,才是那么多像家人一样爱她的学生!

太爷100岁诞辰的时候,很多他的学生写文章悼念他;太姥满头白发的时候,还收到戴复东院士和梅葆玖大师的问候;姥姥现在虽然卧床,却还是有很多学生常来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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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兰生全家合影。后排由左至右:聂兰生、汤绍模(夫)、聂桂生(大弟)、聂梅生(妹)、聂捷(小弟)。前排由左至右:汤鹰(女)、于闺彦(母)、汤雁(子)、聂恒锐(父)(聂兰生提供)

教书育人,他们用尽全力;桃李满园,他们收获敬仰。

这就是我的姥姥和她的家人,他们像许多优秀的人民教师一样,恪尽职守,做着他们认为理所当然的,平凡却不普通、温暖而又真实的事情。


[1]聂兰生,1930年生,1954—2003年在天津大学建筑系任教(其间曾在设计单位工作14年),获第二届中国建筑学会建筑教育特别奖。曾兼《建筑学报》编委及建设部住宅产业化专家组专家。著有《建筑创作漫步》《聂兰生文集》等。

[2]微信公众号:聂兰生,TJDX-nls。

[3]于闺彦(1907—1990),满族,辽宁省新民县人。聂兰生的母亲。

[4]聂兰生2005年突发急性肾炎,后确诊为肾衰竭,一直采用肾透析治疗。常年透析,加上年事已高,近年行动不便已卧床。

[5]聂恒斌(1907—1967),满族,辽宁省新民县人。聂恒锐的弟弟,聂兰生的叔叔。

[6]东北工学院源于东北大学。东北大学始建于1923年4月26日。1928年8月至1937年1月,著名爱国将领张学良将军兼任校长。1949年3月,在东北大学工学院和理学院(部分)的基础上成立沈阳工学院。1950年8月,定名为东北工学院。1993年3月,复名为东北大学。本文会根据相应时间段出现东北工学院、东北大学等名称。

[7]大连工学院,大连理工大学前身。

[8]指汤雁,天津大学理学院数学系副教授,聂兰生的儿子。

[9]童寯,聂恒锐的中学同学,中国当代杰出的建筑师、建筑教育家,与吕彦直、刘敦桢、梁思成、杨廷宝合称“建筑五宗师”。

[10]聂兰生有三个弟弟妹妹,大弟弟聂桂生,妹妹聂梅生,小弟弟聂捷。聂桂生毕业于清华大学土木工程系,北京市环境保护科学研究院技术顾问,研究员,硕士生导师。聂梅生毕业于清华大学土木工程系给排水专业,曾在建设部任职,为全国工商联房地产商会创会会长,清华大学校友会房地产协会会长,博士生导师。聂捷毕业于大连理工大学无线电专业,目前在美国定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