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妈妈泡得不成人样,双目爆出,瞳孔渗血,惨不忍睹。
整个褚公府上下都无人再敢去央湖半步。
浮沉缩在尤秋柔身后,想跟着去看一眼,到了央湖,人已被府衙抬走了。盖着一块白布,从后门出去的。
浮沉呆滞的眼神看着假山。
她想起就在几日前,那个假山的缝隙中,戚妈妈说的话,“五姑娘,在这府中不要被旁人利用,也莫要轻信他人。”
这话,历历在目。
可如今,戚妈妈就惨死在央湖了,浮沉亲眼看着她上了马车,出了镶瑛巷的,为何,为何会淹死在央湖?
她脑仁都要炸了,忍着哭腔钻进立浮轩,抱头痛哭,“是我,是我害死了戚妈妈,是我害死了她。”
抬头,看着镂窗外的院子,空无一人,她更胆怯了。
褚公府出了人命,本是下等仆人惨死,原也不是大事,可这老仆人曾在褚公府服侍过,又是戚国府出来的,总得给府衙一个交代。
尤秋柔还在担心,褚槐就从府衙回来了,“夫人放心,事情已处理好了。府衙的人是我早年的门生,有点交情,打点了银两,现下已无事了。”
“戚国府没有难为你?”
褚槐喝着茶,“戚国府那边只来了一个老仆子,再无旁人。如今戚家不如以前,那三个儿子都在外州,我那个岳母素不与人来往,也无人再撑腰。”
尤秋柔这才放了心,“那便好,总之,戚娘子早年也是在我们褚家遭难的,等空闲时候,我去戚国府拜访浮沉的外祖母,她也老了,这几年一直患有思女病,也是可怜。”
褚槐没搭话。
他最怕的是有人在府中提起戚娘子,每每说起,那个暴雨之夜的恐惧就能从脚底钻出。
浮沉躲在立浮轩四五日,也不曾有人唤她去问话。
死了人啊,在她眼中,这是大事,是一条无辜的人命。
她都备好了说辞,可轩门外只有端着糕点和饭菜的下人,再无旁人唤她去府衙。
难道,戚妈妈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惨死了?
刚入夜,浮沉从软榻爬起,走到立浮轩院内,就听到后院一阵骚动。
“有鬼,真的有鬼!”
浮沁的丫鬟之柔,“奴婢看到她穿着,穿着那日在央湖上打捞上来的,戚妈妈的衣裳!”
三五个下人在后院围着,说央湖在闹鬼。
浮沉刚走过去,其他四位姑娘也从立梨轩出来凑热闹了。
浮漪上前,故意挤开站在廊下的浮沉,一笑,进了后院。
“二姐姐,走路当心脚下!”
浮湘过来朝浮沉使眼色,她拉着浮沉的手也进了内院。
央湖四周未点灯,一片漆黑。
浮漪胆大,讲话也没分寸,她瞧了一眼央湖,又来酸浮沉,“五妹妹,这戚妈妈怕是阴魂不散。你才抬举了尤姨娘,转眼戚妈妈就来作妖了,她是不是觉得你背叛了难产而死的戚娘子,投了尤姨娘门下,贪生怕死!”
浮沉低着头,一言不发。
浮湘护住浮沉,“二姐姐,你说话仔细着,此时可不是你来耍姐姐威风的时候!”
浮漪瞥眼,冷笑几声,“什么鬼不鬼的,我才不怕。”
说完扭头就走了,浮湘盯着浮沉,叹气,“你也是,非得去抬举这尤姨娘,你也知道她是伺候过我们姐妹阿娘的婢女。如今这婢女竟要遮褚家的天,爬到我们姐妹头上当母亲,这让我阿娘怎么想。”
“四姐,”浮沉盯了一眼央湖,“你真的相信,这央湖有鬼?”
浮沉阴着脸问的话,浮湘一哆嗦,扯着浮沉回来内院。
这一夜的子时,立梨轩就出事了,大半夜一声惨叫,立梨轩睡的四位姑娘炸毛般从轩内爬出,衣衫不整的在院内叫唤。
浮沉隔着围墙,看到对面的院内有火把,主屋望月轩的灯也点燃了,下人急匆匆地赶过去,一片慌乱。
浮沉的婢女之青推开门进来,神色慌张,“五姑娘,立梨轩出事了。”
浮沉爬起盯着镂窗瞧了许久。
之青:“奴婢听门口男仆子说,四位姑娘正睡着,房梁上有响动,还有一阵阴风从房梁吹。之后,之后……镂窗和放香炉的香案旁有个白衣女子……飘进几位姑娘的内厅,吓得二姑娘和三姑娘晕倒了,大姑娘和四姑娘连寝衣都未曾穿好便爬出了院,在院内嚎哭。”
“二姐姐几个时辰前,还说她不怕呢,这就晕倒了?”
浮沉踩着步,顺势钻进被褥内,一脸平静。
之青比浮沉大几岁,她看这个五姑娘竟如此淡然,脸上没有一丝害怕的神色,实在觉得诡异。她凑过去摸浮沉的额头,“姑娘你没发烧啊,奴婢还以为你是吓傻了,吓得都没了神色。”
浮沉翻身看着之青,“怕?有什么好怕的?”
之青愕然,“鬼啊,姑娘不怕吗?”
这诡异的气氛下,浮沉露出甜甜的笑容,“之青姐姐,这世上鬼才是最无用的。”
浮沉抬头看着卷帘,眼色一沉,“人心,才是最可怕的。”
二姑娘浮漪和三姑娘浮滢晕倒后,一病不起。
大姑娘浮沁和四姑娘浮湘精神恍惚,下人们讲话都不敢大声。
连着几日,夜夜都得有人在跟前守着,长明灯连着燃了好几日。
立梨轩闹鬼,她们暂住在浮沉的立浮轩。
浮沉勤勤恳恳地跟着伺候汤药,待浮漪有点意识,浮沉故意趴到跟前小声嘟囔,“二姐姐,戚妈妈若是真的找来问罪,也该是问我的罪,怎得连累二姐姐为我担惊受怕?”
浮漪飘忽的眼神听到“戚妈妈”三个字,又嗝屁而晕了。
浮沉暗自一笑,她故意而为,只为趁机让浮漪尝尝被酸的滋味。
四位姑娘生病这些日子,最忙的便是尤秋柔了,她连望月轩都没去,带着丫鬟、汤药以及厨子全都挪到了立浮轩。
她伺候四位姑娘进食、喝药。
还专门请了梁京有名的巫道在祠堂和立梨轩中作法。
浮漪没意识,喝了就吐。尤秋柔索性把汤药混在浮漪最爱喝的梅子汤中灌下去。
尤秋柔一连几日未合眼,守在软榻前伺候汤药,人都瘦了一圈。
褚槐喊她回去歇息,尤秋柔端着汤碗,哭成泪人,“她们都是周姨娘的孩子,当年姨娘与我有恩。她在镶瑛巷卖了落难的我,给了我一口饭吃,又让我在跟前伺候。如今周姨娘是没了,这四位姑娘,便是我的难。若是她们出了事,我怎能心安。”
说到动情处,尤秋柔放下汤碗,握住褚槐的手,“扑通”跪下,“老爷,我有个不情之请。”
褚槐扶起她。
“老爷,她们虽是庶女,可她们无依无靠,我求老爷看在她们没了阿娘的份上,不要拿她们当庶女对待,”尤秋柔看一眼躺在软榻上的姑娘,“她们在我眼中,和浮沉都是一样的。”
褚槐含着泪,抱住尤秋柔,“你何曾见我对她们不一样过,你宽心就是。”
浮沉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
这些事,她不由得不能多想。
细细想来,但凡褚家出事,最后坐收渔翁之利的,除了尤秋柔,还是尤秋柔。
这是巧合,还是有意而为呢?
果然,闹鬼一事平息后,立梨轩的那几位对尤秋柔,态度明显变了。
虽说看着还是不怎亲近,但大姐浮沁言语间多少还是会客气。
浮漪性子直、心气熬,还是不肯低头去问尤秋柔。
不过,她们还是会喊尤秋柔“姨娘”。
立梨轩闹了鬼后,四位姑娘也不敢再搬回去。
尤秋柔主动问浮沁,“大姑娘你在府中选一处便是,这么大的褚公府,谁说就非得住在立梨轩了。”
浮沁指着莲池背后的殿宇院落,“姨娘,就那处蔚听阁吧,那里原是阿娘住的,现下也空着。”
尤秋柔一笑,“只是你们四位姑娘住在那,怕是要委屈了,那是个阁间,不如轩落大些,偏殿也少,又挨着后院,人也杂。”
“无事,阿娘住得,我们也能住,”浮沁礼貌行礼。
她唤丫鬟“之柔”,刚喊出名,又立马闭嘴,“之柔这个‘柔’字撞了姨娘的名,为犯着顾忌,姨娘还是改了这丫鬟的名,赐她一个单字可好?”
尤秋柔点头,“那就叫之歌吧。”
尤秋柔淡淡笑着,“再候几日,待我让男仆子好好拾掇,扫扫灰尘,再置办些新的家具桌椅,你们再搬进去。”
尤秋柔做事稳妥,没过几日就开始翻新蔚听阁了,她把厨房、院落、亭子还有内厅的所有布置全都让人拆了换新。
添置了花篮、草培还有白瓷青玉各类花瓶,在内厅中还养了锦鲤,放了绿苔。
长廊下挂着卷帘,挨着最里处挂了白纱帘,帘子内放着琵琶和古筝,还有绣花台面。
院内栽种了新的白果树。
厨房后院所有的土培与台面全都换了新的。
浮漪在一旁看着看着,就开始酸,“她这是巴结我们姐妹吗?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浮沁上前堵住她的嘴,拉扯她站到别处,“我们是庶女,姨娘巴结我们有何用?不管是否真心,你这张嘴,就得注意分寸,免得日后因这嘴断送了自个。”
浮滢插嘴,“浮漪,我们姐妹没有阿娘,如今府中尤姨娘当正娘子,已是事实。我们何不学学浮沉,卖姨娘一个乖,换日后安稳。我们生病那段日子,就连丫鬟们都说姨娘日日在我们跟前伺候,累倒了也要爬起喂我们汤药……”
浮滢说话,向来都是点到为止。
浮漪硬生生被她这位三妹妹的“卖姨娘一个乖”给憋了回去。
蔚听阁翻出的旧物都搁置在后院,连着下了几夜的雨,许多旧物都淋了雨。
用过饭后,浮沉背着小竹篓,撑着一把青色油纸伞,踩着青石板跳着步子,沿着屋檐走到了后院,站在一堆废弃的旧物跟前发呆。
婢女之青站在身后,手从伞中伸出试探雨,“五姑娘,还在落雨,小心脚下。”
浮沉蹲下,油纸伞遮住了她小小的身板。她伸手去翻这些废弃物。
之青也跟着翻,“五姑娘在找什么?”
浮沉:“之青姐姐,小时候听母亲说起过,蔚听阁有个镶着线有缺口的双耳瓷碗甚好。母亲说这碗熬的酥肉粥好喝,你知道我最爱这个了。”
她吧嗒着闪眼睛。
之青一笑,“酥肉粥是姑娘最爱,既然这碗这么神奇,那奴婢就好好翻。”
“嗯!”
浮沉可爱地笑着,小手一直没停下来。
半个时辰后,之青在一堆旧物中翻到了后厨的废弃物。
浮沉蹲下,小心地把这些物件放好装在竹篓中。又在一堆碎了的物件中找了几个瓷碗和药罐子,趁之青不留意时,偷偷放进,盖了一面锦缎。
她找这些旧物,并非为着吃什么酥肉粥,而是为了找过去的痕迹。
蔚听阁是周姨娘住处,她难产死在此处,此地多年不见人进。如今浮沁提出要住回去,尤秋柔连夜就让人翻修这些。
可后厨,素来都是内宅争斗的战场,多少毒药毒汤是经后厨端出的。
浮沉留了心眼,找来这些一眼能认出是用过时日多的碗、药罐子藏起,为的就是把这些痕迹拿在手中。
现下她年幼,分辨不出什么,可她总有长大时。
这些,她要留着。
周姨娘惨死,戚娘子也惨死,还有泡在央湖中的戚妈妈。
这些惨事连成一串,定有蹊跷。
令浮沉错愕的是,戚妈妈不明不白死在央湖,府衙的人来匆匆要了契子,只说戚妈妈是三等下民,就再无别事了。
一条人命,就这样被搪塞过去。
无人查案,也无人去央湖上游询问,草草了事。
浮沉心寒如栗,她苦于年幼,无心去做大人之事,可这桩桩件件,她全都记着呢。
入秋后,梁京的枫叶正红。
梁京山居多,每年入秋,环山四周,皆是枫叶。
到了秋日,女眷们就会上莱芜山,正朝莱芜湖,背靠莱芜山,赏枫叶。女眷夫人们玩弹棋和叶子戏,男客们在莱芜湖赛船,玩水球。
这次的赛会,是莺贵妃组织的,说是游玩,实际是为陛下寻新女进宫。
命好博个后宫女,也算是祖上有功。
命不好进宫做个女官,将来说不定能当上女官,更有功德。
尤秋柔得了莺贵妃的请帖后,一脸愁云,“也不知道,该不该带那四个姑娘一同去。”
刘女看透了一点心思,“娘子是想带的?”
尤秋柔:“家中如今再无姑娘,浮沉是嫡女,现下年纪尚小,老爷并不想送她入宫。可这是宫中娘娘的组织的,又有官眷男客,咱们家中那四位姑娘,大姑娘浮沁十一岁了,二姑娘浮漪也十岁了。可惜,都是庶女。”
“浮沁姑娘是府中长女,虽是庶女,可以长为大,娘子这次去,带大姑娘一起,想必莺贵妃也不能说什么。咱们大姑娘行事稳重,去了若是真能进宫,将来也能帮衬着老爷。”
尤秋柔一笑,“你去把我的簪子拿来,你说得没错,以长为大。我带着浮沁去,也算是圆了周姨娘的可怜。”
贵会那日,莱芜山枫叶正红,马车停在山脚下。
贵眷们都上了莱芜山,浮沁跟在尤秋柔身后,穿了一件白纱素心底的罗裙,头戴白衫长帽一同赴会。
莱芜湖旁停靠数艘长短船,女眷都在莺贵妃处行礼问好。
这是尤秋柔第一次见此等场面,她紧张到手心抓汗。
浮沁坐在她身后,“姨娘不必慌,这是宫外散会,大家都以玩闹为主。”
尤秋柔尴尬一笑。
刘女上前,“大姑娘,那边是叶子戏,正好缺人。”
浮沁行了礼,跟着刘女下了阶台,进了叶子戏的帷帐中。
尤秋柔身旁来往女眷不断,可却无人与她说话。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位褚公府的正娘子与她们的贵气不符,实在搭不了话。尤秋柔干坐着,看着这些女人,心中难安。她知道有差距,却不承想是被拒之千里的差距。
突然,正对面的湖心起了波浪圈。
会场的侍卫上前,“贵妃娘娘,有人落水了!”
尤秋柔探头一瞧,是浮沁!
她二话不说,一头扎进莱芜湖。女眷惊慌,四处乱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