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槐回头,瘫坐。
尤秋柔没回头,都知道身后的浮沉,又出其不意地杀回府了。
她蹲下,捡起跌落在地上的糕点和碟子,依椅而坐,抬眼瞧浮沉一眼,“五姑娘舟车劳顿,没等到我们换帐子、穿官服就来了,当真是为着你父亲着想。”
浮沉再行了周礼,“父亲大人在朝中的威力,自是不怕这些虚礼的,当初父亲大人送浮沉去丰乡时,不也没有因大姐姐出嫁,我作为妹妹要送大姐姐不可出府的规矩,让我出了府,去了丰乡。”
之青脚步快,把前院的宫中方内监唤来方元厅。
这方内监,是宫中御前内监,他三日前便来到褚公府,就是为浮沉回府一事作礼仪询问。也是为陛下办事的人。
他是个门清人,在宫中混了多年,三日前就听到孟远府求娶二姑娘一事。这些内宅之事不是他所授范围内的,他也只做看热闹,断不会插一嘴。
此刻他瞧见浮沉回来,又见方元厅没有任何布置,这才恼怒,“五姑娘回来了?啊哟,褚大人,你你你,你顾着为二姑娘提亲一事,怎得就不把皇家二礼放在眼中?这让我回宫如何回禀陛下啊。”
褚槐急了,带着求生欲,想指责浮沉,又不敢下嘴,毕竟浮沉可是带了公牌回来的。
“这原也是我大意了,方内监莫要将此事宣扬,咱们关起门来好说话啊。”
他欲塞银两,方内监一瞧,更是哆嗦着后退,“褚大人做事还是要谨慎些,莫不可给老奴塞这些。老奴在宫中多年,什么没见过。”
他转身欲走。
浮沉一瞧,方才一番搅和,已有了成效。
她做事向来见好就收,赶忙上前拦住方内监,“方内监且留步,我原是两日后才回京的。可奈何这马儿脚快,蹄子甩得快了些,提早进了京。我在丰乡,原也是不知府中二姐姐提亲一事的,贸然进来,实在是我之过。父亲没顾着备好这些,倒也不打紧。我是父亲的女儿,是褚公府五姑娘,这些习俗,大人也无须计较。再过三日我回宫回命谢恩时,定会在陛下面前替内监大人美言几句,说您是个办事细致的公道人。”
方内监一挑眉,来了个会说话的主,他嘻嘻笑着,“五姑娘这话,倒也说得对。那今日一事,大家都求个彼此安稳。”
浮沉点头,“是是是,我从丰乡带来龙雨观茶和一雁南飞,都是燕州上好的茶。大人可去茶斋饮几杯,待大人回宫时,再让仆子给大人带上,宫中无趣,大人可饮茶醒神。”
浮沉知道,方内监这种御前的老人,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什么银首饰没见过。
可唯独这种清淡雅致之物,很少有人能细心记起来。
方内监被恭维得心满意足,他驻足片刻,由之青带着去了茶斋阁。
尤秋柔一瞧浮沉这奉承话,顿时觉得自个差了太多。枉她这几年在女眷中穿梭,阿谀奉承。可到底还是吃了没读多少书的亏,做事依旧做不到浮沉这样瞻前顾后。
她愈发担忧自个再没法子掌控眼前的这个已长大的浮沉了。
彼时的方元厅正厅,除了褚槐与尤秋柔,还有听闻消息赶来的浮漪、浮滢和浮湘。她们躲在屏风背后,看到浮沉完好无损,且一脸淡然的神色时,心中都尚不安稳。
浮漪看着浮沉,一片疑云和焦虑。她疑浮沉当初的疯癫与现在的坦然自若,完全是两码事。当初她随褚槐去丰乡祭祀时的浮沉,也与今日气场完全不同。
她瞧见正厅门内的孟红娘,她怕浮沉耽搁了这事。
浮滢心思不多,只看了浮沉一眼,便知晓她此番回京,早就脱胎换骨了。
浮湘倒是一脸歉意地盯着浮沉,早在那次回丰乡祭祀时,浮湘已然已经后悔自个当初对浮沉的冷漠了。
这几年在褚公府,浮湘也察觉到了她们三个姑娘其实是最弱的。
大姐浮沁已嫁人,剩下的她们三个,尤秋柔很少再顾及。
当初她从姨娘升为大娘子时,待她们嘘寒问暖。可自浮沉走后,尤秋柔很少再去蔚听阁,也不再过问她们的婚事。
浮漪耽搁到了二十之龄未嫁,她和浮滢也已过及笄,本该就是议亲之龄。可浮漪都未曾出嫁,也挨不到她们。
浮沁这几年偶尔来褚府,虽说没有明着说尤秋柔,但也暗中提点过多次,自个的事得自个掂量。
可是,女子婚姻嫁娶,本该就是由嫡母做主。
嫡母不动,她们总不能去大街捉一个来随便嫁了的。
浮湘私心,早已迫不及待地希望浮漪赶紧嫁去孟远府,走掉一个,挨着自个也快了。
这三女,各有心思,原也不是几年前的一根绳了。
浮沉恭恭敬敬坐下,端起豌豆粒一颗颗咬碎,咽下。尤秋柔站在一旁,戳着褚槐。
褚槐咬着牙床子,“浮沉,你到底要做什么?你来得急,我们尚不备好这些,方才见方内监要禀告陛下,你又拦下。我这个做父亲的,当真是看不透你了。你到底要做什么?我且问你,当初你去丰乡时,是故作痴傻疯癫?”
说到这,尤秋柔赶忙补了一句,“还有你不识字,可也是假的?”
浮沉一颗颗咬着豌豆粒,不言语。
她还不想挑拨太明显,毕竟搅弄风云太过累人。
梁京的内宅之斗,她小时候就见过了。这些种种,原也并非她所想去做的,可她也清楚,一旦她回来,尤秋柔又怎会轻易信她不闹腾。
毕竟,她真正想处死的人,也只有尤氏一人了。
彼时的浮沉,还是想走稳些。既然有周女和心儿尚且在丰乡,还有这次回京未曾带来的雪箐在手,那便一切都是好说的。
她要做的,就是拖稳褚公府,待雪箐回京后,挑战尤秋柔。
毕竟,她怎么说也是姑娘,杀尤秋柔的气焰,与其怼言直斗,不如把雪箐这把刀,直插到她胸口。
浮沉放下青豌豆,起身走到褚槐跟前。
摁着他的手,轻放在自个的左脸上。
褚槐伸手,摸着那块小心疤痕。有坑洼,虽说一眼瞧着,像是做了点缀妆,可他伸手一触摸,才知这确实是一块疤痕。
浮沉什么话都没说,她放好褚槐的手,再行了礼,出了方元厅。
褚槐被浮沉的这一举动震住了,久久待立,一言不发。
尤秋柔急了,“到底是怎得了,那半个脸下了毒?你抹到了毒?”
褚槐摇晃着身子,颠着步子走到门前,盯着院内之景。
许久,发出一声长叹,“到底是我,对不住她和戚娘子。”
说毕,去了书斋。
尤秋柔慌了,她知道,浮沉方才之举,让褚槐想起了旧事。
她疑惑的是,浮沉到底是何种手段,一言不发,就锤打得褚槐这般丧气。她定在那,盯着书斋方向,眼神失色。
刘女扶着尤秋柔,“娘子,怕是要变天了。”
尤秋柔抬头,看着要落雨的阴云,无力一笑,“是啊,这褚公府要变天了。”
她缓和着身子,“刘女,我读书少,早年也习过不少,可到底是操之过急,还是不知太多。咱们怕是要,改日去宫里一趟了。”
刘女:“娘子可是要去宫里找那位娘子?”
尤秋柔失神,“是啊,她怕是,要给我出个主意了。”
宫里的那位,尤秋柔现下不敢去求。
当年,她只是一个从乡下来的小姑娘,怯生生被周转三地,最后落魄至梁京。到了人牙子手中,成了等着被发卖的奴子。
她记得很清楚,那晚梁京起了风,街面上被吹得什么都没了。她想逃,被人牙子抓了去,吊在槐树上杖打。
打得裤子烂了,皮肉翻出,人牙子又抓起一把盐,撒在烂了的皮肉上。
尤秋柔哭得青筋勒起,汗湿了整个破衣。
又是冬夜,落了雪。她光着脚丫子,趴在井口欲跳时,被一位身穿锦缎的贵人救了。
那是她第一次去到燃着炭火的屋子,足以温暖她的整个凉意。那贵人把她的手烤在火炉旁,又让仆人给她换了干净衣裳。
那时候她以为,这贵人是宅院的女主子。她小心被带去见了她。
胆怯地站在一旁,脚趾头都露在外面。
那贵人瞧见,又让下人换了一双干净的棉布绣鞋。
她坐在灯盏下,一脸慈善地看着她,“你往后,就跟着我在这里可好?”
尤秋柔含泪,连连点头。
自那日起,她便跟着她在宅院中养花护草,做些杂活。
一年。
两年。
五年。
第六年时,贵人换了一身黄凤袍,进了梁京的皇宫。也是那时,尤秋柔才知道,这座宅院,是贵人的私宅。而她真正的身份,便是当朝梁帝的宠妃。
每每想起与她第一次相见,她施以援手的救助。尤秋柔就觉得,或许在她欲坠井而亡时,她的相救,就为利用她而埋下了路。
她至今也未曾想明白,当年她为何会救下落败的她。原本,她可以在自个熟悉的手下挑选几个得意的人去褚公府做眼线。她也不懂,为何非她不可。
后来她再细细一想,或许,是这贵人在她死的那刻救了她。
她便可以为这个贵人赴汤蹈火吧。
毕竟当初的她,还真就这么单纯。
想起这些旧事,她的心沉重到无法挪动。尤秋柔暗暗下了决心,去宫中见这位娘子,此时是非去不可了。
孟红娘还在正厅候着,等了足足三个时辰,她这个上门提亲的喜娘,愣是没等到主家。
她急了,要进大院,被仆子拦住。
“怎得公府就这般对待提亲的喜娘?”
仆子没拦住,孟红娘跑进了大内元,到了方元厅。
浮沉在廊下,老远就瞧见了。
她没作言语,只觉得浮漪真是瞎了眼,看上了如此粗野之流。她走到亭下,欲上石阶时,被浮漪挡住了去路,“方才我见五妹妹嘲笑来府上提亲的红娘,不知五妹妹这笑,又是为着什么?”
浮沉原不想与她计较。
她不作声,欲走。
浮漪索性一把扯住她的衣裳,“五妹妹丰乡几年,脾气见长,这么不尊重姐姐了?”
浮漪太过用力,扯烂了浮沉的衣角。
以往,浮沉必定要争执一番。可前有被污偷盗,她抠胃力证的傻事,后有丰乡多年沉淀。
彼时的她,轻轻松开浮漪的衣角,温柔一笑,“是,二姐姐所言句句在理,浮沉确实脾气见长,在乡下野惯了,全然忘了梁京的规矩。”
浮漪怼回去,“我瞧着,五妹妹这刚来,倒不像是什么孝女,倒像是野女,真该找个女学识,好好学学规矩。你瞧我,就比你识大体多了。”
浮沉接了话茬,“好,那父亲大人,就让二姐姐来教浮沉这几年不在梁京时的女眷规矩吧。”
浮漪一愣神,回头,才瞧见了褚槐脸上的怒气,赶忙低头不言语。
褚槐上前,盯着她许久。
他也瞅着浮漪太过张狂了,孟瑺的事,他就四处生闷气,现下又是浮漪撞上来了。刚巧,褚槐顺浮沉的话茬子,还能卖浮沉一个好,“既然浮漪识大体,就来教教你个刚回来的五妹妹一些规矩。待她回宫回命时,也不会闹了笑话。”
浮漪没法子,自个说的话,自个也就应了下来。
浮沉再行了礼,退下。
褚槐看着孟红娘,打发她快些回去。
毕竟,褚槐认准了尹次府,尹柄是他上司门生,这条高升之路,褚槐一刻也不想弃了。
孟红娘不肯,褚槐让家臣堵住了她的嘴,将她丢出了梁京,送至城外,才松了绑。
孟红娘一路心酸回到孟远府,禀明此事后,声泪俱下,“这门亲事,怕是要窦夫人自个出面去说了,老身是实在没那个本事。”
窦氏一听,觉得这褚公府,还真是不好糊弄。
她之前着手休掉的那位前娘子孔莲巧的阿娘,前几日还来过府上求情。
言下之意便是,让窦氏念在有一场情分在,收回那休书,放一份和离书,还了孔莲巧一个自由身。
梁京女子有规定,拿到休书的女子,三年内可换和离书还自由身。
若是三年期限一过,一辈子都是被人指点的被休女子。
再寻不得一个好前程和归宿。
待到以后孤苦之龄,随意寻得一个不顾及这些名声的男子,便可再组建家庭,惨度余生。
据说这个孔莲巧,不过十九妙龄。从拿到休书那刻,就一直求窦氏一个恩典。
可窦氏这种粗鲁之人,又怎会让前娘子过得顺遂。她死咬牙关不松口,硬是要拖过三年之期。
窦氏这种妇人,与梁京贵眷女子不同。她们做事,不会依着面子和规矩。
惹急了,什么事都能做出来。之前浮沁威胁孟瑺,要孟府把妾室和通房全都遣散了。
孟瑺回府就打算这么蛮干时,窦氏留了心眼。把这些妾室和通房,暂送到与她交好的沈远府私宅暂避风头。待浮漪进了门,再放回府。
到时聘礼已下,陪嫁已收,人也成了孟瑺的,生米煮成熟饭,他们褚公府也没了法子。
毕竟,那妾室也为孟家开枝散叶过。
窦氏规划周到,愣是不承想褚槐的牙口与她一样,着实很难撬开。
娶浮漪,她志在必得。
她虽不懂什么别的道理,但她知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一条道理。浮漪心甘情愿跟孟瑺,她自然要抓着这根藤蔓,举家搬至梁京。
她盘算着,该如何去走下一步了。
达道知道浮沉回来后,按捺的心徘徊许久后,还是去了褚公府门外,远远瞧见浮沉与之青出府采购物件,瞧着浮沉一脸淡然,他终是卸下心防。
驻足片刻后离去。
刚到达国府门口,觅儿(褚笙的正娘子)追来,“老大,那个雪隶,犯事了。”
“哦?”达道冷冷道,“事大不大?”
觅儿骄傲一笑,“自然是大,我出马,老大放心。”
觅儿得了达道的命令后,就在安公府守株待兔。
逮到了雪隶外出购脚垫子时,觅儿乔装成男子,抱着那把达道的青龙宝剑叫卖,拦住雪隶,赞他天资聪颖,颇有傲骨,犹如天降之兵,必有帅才之运。
又大方把青龙宝剑送给雪隶。
雪隶一开始不敢要,但此剑乃是琉璃盏与青苔盏焊铸而成,弥足珍贵。
雪隶生了惜剑之心,夜里在空地摆弄时,觅儿爬至房顶,用暗器打碎了安老的雪铁龙盏,还误伤了一位仆人。这不,觅儿替雪隶惹了大事。
达道一听,心也悬了半截。毕竟,为了帮浮沉,也不能伤害无辜。
但梁京都知道,安老素来清静,不善打杀。哪怕雪隶犯了事,也从不体罚,只是要赶他出安公府,另要降他二等仆奴的身份,贬为贱民。
贱民是末等下民,一辈子都没赎身机会。所生子女,也都是贱民。
达道一听,放缓语调,“如此便是最好了,只要不是皮肉之苦,由着安老折腾吧。”
“是,老大放心,我这就再回丰乡,将此事传给雪箐姑娘。”
说起丰乡,达道想起芒山,“你此去,再替我查查芒山。”
“芒山咋了?”觅儿一愣,“老大你还怕芒山丢了啊?”
达道摇头,“我怕他被豺狼叼了去。”
说毕,他再返了去褚公府的路。既然是觅儿这里已事成,就静等消息传去丰乡,再让觅儿带雪箐回梁京。最后再由浮沉出面,救下雪隶。这样一来,事就成了。
达道脚步快,他终于是在浮沉回来后,寻得一个能与五姑娘说话的机会。
行至褚公府门口,达道与正面走来的浮沉迎面相对。
他脸通红,低头不知如何问好。
浮沉瞧见达道,小跑上前。
一别多日,还真是应了达道的话,在梁京再次相见了,“达公子,还真是又在梁京相见了。”
达道看着浮沉,刚要开口,达识从一旁闪过,“哥,你可是让我好找。”
达道一笑,低头。
浮沉:“小哥也在?”
达识又嬉笑着轻轻揪住浮沉的鼻尖,“哟,五姑娘这鼻尖生得真是可爱至极,哈哈哈。”
浮沉抚着鼻尖,傻乐呵,“小哥这指头,迟早要生了冻疮。”
达识一脸温柔的乐嘴笑,浮沉也可可爱爱地赔笑。
达道看着浮沉,心中一酸。
其实,很多时候他真的羡慕达识的温柔,羡慕他的善于表达。也羡慕他一扬嘴就能笑的善良。这些能轻易近人的小动作和小温柔,是他学不会的。
他多想与达识一样,也能在浮沉面前温柔的笑。
可他,始终走不出那张面具。
暗门多年,他似乎都忘了,该如何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