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沉知道,寂刹神山有个杀戮重的血腥将军。
她在梁京闺阁玩闹时听国府姑娘们说起,这位寂刹将军,黑白两道人人不敢得罪。
守着七方故土,无人敢犯。
山路崎岖,入夜后,进山的林荫小道,洒着些许月色。
浮沉和之青都被蒙住眼,带上了寂刹神山。
浮沉眼前一片漆黑,被男子拎进一间屋子。她松开遮布,这是一间殿宇,透过窗能看到树叶,想必是高层殿宇。
殿内有长明灯、香炉,几案前摆放着糕点,还有浮沉最爱吃的各类酥肉。床榻上是新被褥。
整整齐齐摆列着。
门口站立两位小丫鬟,见她行了端礼。
面前这一幕,生在浮沉意料之外。
这若真是贼寇,她幻想的山中之景要么是土匪窝,要么是暗无天日的黑洞。
可眼前之景,这些摆设和饰物,可是比褚公府都奢华许多。
穿粉色短褂的丫鬟端着梳和铜镜上前,“姐姐,这是公子让备好的东西,姐姐洗漱后就可休息,公子吩咐,有什么事明日再议。”
浮沉伸出手,她试探着放入这木盆中,“你家公子是哪位,这里又是什么府?”
那粉色小丫鬟很知趣地低头不言。
浮沉套话失败,坐在床榻前,盯着眼前的一切。
之青探头瞅了许久,“姑娘,这到底是哪里,我们好端端的怎得被劫来此处,眼下要如何回丰乡呢。”
浮沉索性坐下,抓起床榻上的羽扇,拿在手中把玩,“我瞧着,这里倒也不是个坏去处,我们从府中出来时走得匆忙,原本跟着我们一起去丰乡的家臣也被喊去前院帮做杂活了。显然是这位尤娘子故意使作。此去丰乡还有数日,出了梁京地界,也不知道前方是贼寇还是山人等着我们。这一路我们只顾着赶路,也不曾去看周围的环境。方才我们出梁京地界后,一路都有难民在荒草中挨冻。我瞧着,或许翻过这座山,前方必有战事。”
之青也顺势坐下,“可若是,这里就是狼窝呢?”
浮沉一笑,靠在软枕上歇息,“不一定。方才那黑衣小哥捆绑我们时并未用粗绳,而是用了软罗带。这是害怕伤到我们,如此细心周到的安排,你觉得这里是狼窝吗?”
之青似懂非懂地点头。
虽说,是无别的大碍。
可这里,到底是谁安排的,浮沉也纳闷。这些殿宇,内厅精致,手扶椅背上都垫着软垫。
摆盘上的酥糕和酥肉都是热乎的,还有一碗热汤。
零星点点,细致得当。
浮沉懒得再猜,她舒缓着身子躺下,“既来之则安之,一切静等明日吧。”
殿宇下方,一片杏花盛开。
微风四起,杏花飘在半空。
红墙砖瓦,四周皆是这样的高殿宇,杏花舞动的下方。达道窝躺在长软椅上,他对月饮酒。
一壶。
两壶。
三壶。
酒壶空了,跌落下案桌。
他闭眼,盯着杏花,侧眼再瞧一眼离自个很近的红殿宇,发呆。
挟持浮沉上山的男子叫芒山,是达道的贴身侍卫。
他憨憨地下了楼阁,穿过一片杏花林,跑到达道跟前:“公子,都安顿好了,上暖阁间。吃食和糕点,还有热水都放好了。”
达道半闭眼,“五姑娘可有怀疑?”
芒山憨笑,“不曾,姑娘都睡下了。”
达道起身,再瞧上方熄灯的阁窗,“她竟能睡下。”
芒山坐下,“是啊,公子你说,咱们这位二公子从达国府传了书信上来,说褚府这位嫡姑娘要去丰乡,要你路上多照顾。这书信中所提,五姑娘如何柔弱如何娇嫩,又如何胆小怕事。哟,我一瞧,这可一点都不像二公子书信中所言。莫不是我捆错了人?”
达道平静的脸上,听到“捆”字时,一愣,“你捆了她?”
芒山一看不对劲,把塞进嘴里的蜜饯吐出,一本正经地发誓,“没有,绝对没有!我发誓,我只是拿罗带轻轻绑了手,做了一个样子,绝对没有捆绑!”
“哦。”
达道舒展眉头。
芒山又把吐出的蜜饯再塞进嘴里,“公子,设路帐吃食一事,这位娇滴滴的五姑娘还不知道吧?”
达道摇头,“她无须知道。”
几日前,他收到达识寄来的家书,只言片语,简单提及了这位五姑娘的遭遇。
之后又大段诉苦自己多年不易。
再一总结:五姑娘的丰乡之路,全靠哥哥出手相助了。
尾处,达识还提了医官沈老,“沈老是大哥的御用医官,从梁京带出。多年跟随大哥,他的医术,我绝对放心。”
达道知道,这是要沈老治五姑娘的灼伤脸。
他收起书信,设路帐,又听闻前方六台山流寇作乱。这又是浮沉必经之路。
无奈之下,他才出此下策——虏人上山。
次日。
日光倾山,杏花林廊下。
棋盘石上,达道与夙叶对立而坐,达道白棋围攻,夙叶黑棋紧追。
棋技猛杀三回合,棋盘飘落几朵杏花。
再起风,吹着他的白衣衫飘飞。
丫鬟端着茶盏上前,茶水内落了一朵半开的杏花,甚是好看。
夙叶端起盏茶,饮下,“你今日走棋,心思晃动,不如前几日安定了。”
芒山站在一旁,憋笑。
达道落棋,“昨晚的流寇,可都杀完了?”
夙叶跟着再落一棋,“区区百人流寇,都是六台山脚下的蝼蚁,不用你出马,已全部斩杀。”
达道想起六台山脚下的六台镇,“可有伤到镇子?”
夙叶一笑,“那些刁民,今日一早见到鲜血染红的六台河,都吓得不敢出门,说是山中贼寇作乱。那些刁民,不足畏惧,都是胆小懦弱之辈。”
达道的眼神多了一丝柔光。
眼前这位夙叶是达道的副将军,这是夙府嫡子,与达道一同都是暗门中最得力之人。
他做事杀戮太重,只重斩杀贼人,从不管是否伤及无辜。
这,也是暗门规矩。
“宁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人”,是当年陛下组建暗门时就定下的规定。
夙叶的果断是对的。
可达道,却总是带着一丝不忍。每次战后,他都会收残败兵,偷偷安抚受到惊吓的百姓。
他在明处,是人人都惧怕的寂刹将军。
在暗处,又是那个怜悯众生的达国府嫡子。
夙叶再落一棋,达道走神,这局他败了。
夙叶一身紫衣,盯着达道,“你今日,不对劲。”
之后,红高殿宇内的阁窗被缓缓推开,浮沉的白纱裙摆,借着风,飘出。
她伸懒腰,抬头时,被眼前一望无际的杏花林惊呆了。
一片白色,在这阳春三月的山林中,竟能见到此情此景。她一个从未出过梁京的姑娘,猛张嘴,不免感叹,“芙蓉觅尚,那景却在,抬眼三里处。”
杏花林中的夙叶抬眼一瞧戴着白面纱的浮沉,已然明了达道的心不在焉,“恍惚恍惚,原来是佳人相伴,心中难安呐。”
达道饮下盏茶,“芒山,沈老可到了。”
芒山:“沈老已到山下了。”
“他骑的马?”
“马车。”
达道放了盏茶,“坐什么马车。”
芒山立马行了礼,牵着马,速速下了山。
不到半个时辰,沈老被芒山提溜在马背上,颠得七魂跑了五魂般的恍惚着进了山。
沈老年过半百,扶着杏树吐了许久。
缓了半天,才颠簸着步子,走到廊下。
他打开医盒,再看一眼达道和夙叶,“二位容光焕发,不像是有危机之症啊?”
芒山又一把驮着他往阁间内爬,“沈老哎。不是二位将军,是楼上有位娇姑娘,需您妙手回春。”
浮沉在阁窗,她看不到下方的达道,只觉杏花林极美。
之后,门外有脚步声,她立马戴上长帷帽,端坐。
芒山扯着沈老进了屋子,“姑娘,这位是我们的老医官,特来为姑娘诊脉。”
浮沉一愣。
沈老与浮沉隔着白纱帘而坐。
浮沉:“这位医官,梁京城也有杏花林,在莱芜湖旁边,只是那里的杏花,不如这里好看。”
沈老一笑,“姑娘说笑了,梁京可没有杏花。整个梁京唯一有杏花的地方,就是我们将军的达……”
浮沉一炸,这沈老没把持住嘴,说漏了。
果然,他猜得没错,这里和达国府有关系。
只是他不知道,这里是达道的秘密之地,还是达识的秘密之地。
沈老闭嘴,摁住浮沉的脉相。
之后,浮沉抬眼看到白纱帘内走进一位白衣男子,她再一瞧,不是旁人,是达道。
她猜到的人是达识,眼前的达道倒是有点意外。
她缩回手。
达道进来,“沈老,不必诊脉了,这位姑娘左脸受了伤,只需看脸就可。”
浮沉站起,她戴着长帷帽走出白纱帘,到达道跟前站立,“达公子?”
达道眼神淡然,伸手,取下她的长帷帽。
浮沉戴着白面纱,与她站立。
她个子小小的,只得抬头看着眼前这位男子。
达道又淡然取下她的白面纱,她左脸那块通红结痂的伤疤露出,让人不免心疼。
他摁住浮沉坐下。
沈老一瞧,他垫着帕布,摸着这块伤疤。
又打开医盒,取出一根银针,再刺破伤疤。
之后,沈老回头应声,“将军,这块疤痕只伤到一块皮筋上,并未伤到表皮。我用露春膏,就能让姑娘的脸恢复如初。”
浮沉激动,“真的?”
沈老一笑,点头。
他取出露春膏递给浮沉,“涂抹三日,疤痕消除。若是不除,我这个名声,就再难跟着将军混了。”
浮沉接过,捧在掌心,喜在眉眼。
达道淡然,一言不发。
浮沉走到跟前,行礼,“那日府上起火,多亏公子相救,今日又来贵地,再得公子一救,浮沉铭记在心。”
“你不必……”
话未说完,阁窗外突然射出一支长箭,直插到屏风前。
浮沉惊愕避开,达道一把攥住她的手,将她扯到怀中,用披风裹住她。之后,杏花林中钻出三个身穿黑衣的男子,手拿长箭,再朝殿宇中射出箭。
达道护住浮沉,闪过。
芒山上前护住之青,用刀避开长箭,他眼神伶俐,“公子,许是有杂人混进了林中。”
达道盯着杏花林,那几个人不顾杏花,四处乱射。
侍卫上前,两方势力攻打在一起。
他稍动眉头,淡淡道,“这片林,若是再败一朵花瓣,恐是要血染了。”
芒山一笑,“公子放心,我这就去。”
说完,他从阁窗飞出。
达道抱着浮沉,用披风挡着她,伸手,温柔闭住她的眼,“姑娘,打打杀杀的事,最好还是别看,免得误了眼睛。”
他本打算放下浮沉,可又来一箭。
他索性抱起浮沉,从阁窗飞出。
隔空踩步,到了杏花林中。
杏花飞舞,达道抱着浮沉,伸手甩出短剑。
再速速上前,芒山在地,他在树枝上,短剑飞出,扔出杏花。
三两下,那群人被射穿喉咙,落在杏林中。
浮沉只觉起了风,她胆怯探出头时,那几个贼人,早已被射穿死在林中。
杏花再落时,达道落在地上。
他把浮沉轻放在地,拿起几案的酒壶,饮下,“杏花染血,不吉利。”
芒山翻开黑衣贼人的衣裳,扯出随身带的令牌一瞧,“六台山。”
达道眉头一锁,“六台山还剩下多少人。”
“数百人。”
达道饮空酒壶,扔进林中,“今晚,灭了它。”
那是浮沉第一次见到打杀场面。
他面前的男子,像一个英雄,他护她时,手不敢用力,又怕她摔着,一直虚空抱着她。
他打杀时,浮沉感受到了达道为护她的紧张。
发着虚汗,一直害怕长箭伤到她。
浮沉坐在阁窗前,脸上敷了药膏。她一直定定地盯着方才打杀过的杏林。
达道。
他到底是何许人。
他与她在梁京见到的公子们完全不同。梁京的公子们,闲来无事斗诗、玩马戏等用来娱乐。无趣时几家公子哥聚在一起,玩蹴鞠斗闷子。放眼整个梁京,没有哪个公子有达道的眼神和武功。
他是达国府的尊贵嫡子,他母亲是梁国长公主。
他集万千宠爱,却在这一片杏林中,眼神带杀意,敢屠灭一个贼寇帮。
梁京城内的姑娘们,心中幻想的英雄有没有过达道呢。
浮沉摇头试图清醒,这几日发生的一切都太过让人不能及时清醒了。她只是一个被罚回老宅的姑娘,谁知,却能见到这些从未想过的场景。
这一切,可真玄幻奇妙。
浮沉在山中待的第三日,她的左脸疤痕真奇迹般消除了。
只留了一小点的红斑。
她问丫鬟要了不能洗掉的红痣粉,轻轻拿起笔,对着铜镜,在那个红斑处,画了一个小红心遮住。
如此,再瞧妆容,这红心倒成了点睛之笔,甚是好看。
浮沉得意一笑。
第五日时,她还没有等来达道,只有芒山赶来,备好了马车,还安排了一个车夫,“姑娘,这些都是公子安排好的,说是让我护送姑娘下山,过了六台山就安全了。到时姑娘再走七日,就能到丰乡。”
浮沉看一眼门外,“你们公子?”
芒山傻笑,“姑娘放心,那区区百人不足挂齿。”
浮沉出了殿宇,到了林外的马车前,行了礼。她与之青上了马车,只见车内摆放的吃食和被褥都与那日在路帐内看到的一模一样。浮沉沉思,她终是明白,这一路下来,都是谁在照顾自个了。
芒山嘱咐浮沉,马夫是个二级侍卫,功夫了得,这一路上不会再出别的事。
浮沉道了谢,马车驶下了山。
杏花林越来越远。
达道骑着马,与芒山站在山顶,看着小小马车消失在绿荫路上。
“可有给至丰乡的一路人马打过招呼?”
芒山:“公子放心,马车贴着寂刹将军的标,这各路人马,见此标如见公子。”
达道还是不放心,“芒山,她一个弱女子,要走数日,还是不放心。”
他扔给芒山一把剑,指着绿荫,“你,一路护送至丰乡再回。”
芒山挠头,无奈接过剑,“我就知道,这一趟免不了。”
达道心满意足地松口气,这下,也算是圆了达识的一颗担忧心。
再说褚公府。
方绾厅备好了明日要用的宴席桌,厨房也备好了食材,就等着浮沁明日带着新姑爷回门了。
此刻,正入夜。
陛下京中有要事,喊褚槐连夜进了京。
彼时的尤秋柔,脱去簪,长发垂背,她穿了一件深色寝衣。
坐在铜镜前,摸着脸蛋,“刘女,这几年,我也老了。”
刘女,“娘子可不老,正是最好的时候。眼下大姑娘嫁去了白府,立浮轩那位嫡女又送去了老宅。这府上剩下的三位姑娘又待您如亲母一般,咱们也算熬过来了。”
尤秋柔对着烛灯,冷冷一笑,“浮沉那丫头,终究是送回老宅了。刘女,这几个姑娘中,浮沉才是最难搞定的。你别看她是最听话的一个,却是我最害怕的。我一直猜不透她的心思,她对我那么顺,真的就如表面一般善良?我至今都在怀疑,她到底是真不会写字,还是一直在假装?”
刘女取下尤秋柔的发簪,“娘子现下,也别再想这些了。她已经走了,再也没本事回来了。她以后的命运,就是到了婚嫁年龄,再由您和老爷做主,给她在老宅许一门亲事,远嫁在外,永不回梁京。”
尤秋柔卸了一身轻松的躺下,“是啊,我筹划多年,终是把她送出去了。”
她又猛地坐起,“你说,周贱人和戚贱人难产惨死一事,我们可瞒得好?”
刘女:“娘子又问这话了,这些年您时常就怀疑,当年那些姑娘们都小,谁能记住这些事。周姨娘生产那日,老爷在京中,又逢大雨,姑娘们都在轩阁,无人再进内院,一切都妥当,无人敢怀疑我们。再说,此事已过多年,娘子且宽心吧。”
尤秋柔还是有些担忧,“周贱人也就罢了,那个戚妈妈,险些坏了我的事。”
“可是,戚妈妈不也是死了,死无对证,就算她知道什么都晚了。”
尤秋柔又安心躺下。
是啊。
她筹划多年,从一个偏远乡下的贱民,一路混到如今地位。生一子一女,保住了一生荣华,以后的路,定要小心才是。
“不过,提起浮淰,我总觉得对她不公。”
尤秋柔狠狠砸向案几,“她是我这个正娘子所生,根正苗红的嫡女啊。为何要记着那老戚母的话,浮淰要当庶女。浮淰是我的命,这口气,全都败褚浮沉所赐,她最好给我老老实实待在老宅,一辈子都莫要回梁京。”
每次提起浮淰,尤秋柔的心都如刀割般难受。
刘女退下后,又回来,小声道,“娘子,六姑娘的事且长,以后定会有法子的。”
她又想起一事,小声嘀咕:“不过娘子,眼下有件事,需尽快解决。”
尤秋柔一愣。
“您那个孪生姐姐,前几日进梁京了。”
她一听,猛然坐起。
尤黛娥。
她来梁京,又为着寻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