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浮星离开学校,搭上回南湾村的公交,这次她没有心情看窗外,一直在冥思苦想拍摄题材。一回到家,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上网搜索,积累素材。
中午吃饭时,安玲看着安浮星一副味同嚼蜡的样子,担心地问:“浮星,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啊?”
安浮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让家人担心了,马上换上笑脸,说:“没事,外婆,我昨晚没休息好。”
她几下子吃完饭,便下了饭桌。
安平窃窃私语道:“是不是感情问题啊?”
“大哥,你就别操心了,吃菜。”安玲给他夹了一大筷菜。
安浮星到处翻找平板电脑,但毫无收获,她仔细回想,可能是上次放在安涟风车上了。她发消息问安涟风:小舅,我的平板电脑是不是放小狮子上了。
安涟风:我看看。
安涟风:在呢。
安浮星:帮我收好,我下午来拿。
安涟风:好。
下午时分,天晴转阴,一切鲜明的事物色调都暗沉了几分。天气预报显示今天傍晚会下下雨,安浮星带了一把伞出门。
下公交车后,她走过一座天桥,穿过菜市场、两条胡同,终于来到一幢小型写字楼楼下。这座写字楼只有四层,外表墙体泛黄,看上去颇有年代感。只有一部透明式电梯,她站在电梯里可以清楚地看到每一层情况,大多数店铺已经搬走闭店,每层只有零星的店铺还在营业。写字楼旁边是一幢居民楼,那边可比这写字楼热闹多了,商铺牌匾挂满外墙,大多是麻将馆、旅馆、房屋中介。
四楼到了,安浮星走出电梯,发现四楼反而是店铺最多的一层,人也多一些。她走到最里面,在一家名为”律师事务所”店铺停下,推门走进去,一名带着眼镜的男人正在接电话,嘴里边说,手上边写边查阅厚叠的资料册,非常忙碌。他一抬头,看见安浮星,停下进行的工作,笑着说:“浮星来了?”
”阿邦叔叔好,我来找我小舅。”
“去吧,你小舅在里屋。”
“好的,谢谢叔叔。”
这位阿邦叔叔是安涟风的大学同学,本名是吴邦良,本来是检察官,但不知什么原因,辞了职与安涟风合开了一家律师事务所。虽然说是律师所,但却接到了许多调查私人案件的申请,这儿都快成一家私家侦探事务所了。安浮星穿过过道,还能听见吴邦良超快的语速声
她拉开里屋的门,安涟风在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脸上还搭着一本书。
“小舅,”一声没反应,安浮星走过去推了推他,大声喊:“小舅!”
安涟风这才醒过来,他揉揉眼睛,一看是安浮星,带着浓重的鼻音,说:“你来干什么?”
“来拿平板电脑啊。”安浮星摇晃手机,提醒安涟风,他这才想起来。
“哦,给你放抽屉里了。”
安浮星没急着拿平板,而是跑到窗边把窗帘拉开,打开窗户,光线与新鲜空气同时涌入房间,让人舒服不少。她看着外面,发现这里与那栋满是商铺的民居离得很近,闲的无聊,她开始从高到低阅读牌匾上的汉字。
“手工皮鞋铺。”
”万好房屋中介。”
“红玫瑰婚介所。”
“好运茶馆。”
“五元女子招待所。”安浮星注意停留在这个招牌名称上,她转头问正在泡茶的安涟风:”小舅,这个五元女子招待所是什么?”
安涟风端着茶杯走到她身边,递给她,看着牌匾,说:“好像是个女子宿舍吧,住一晚只需花五块钱。”
安浮星很诧异,说:“只需花五块钱?现在还有这种地方?”
安涟风点头,又说:“是啊,这座城市发生什么都不见怪。”他看了一眼,转身离开坐回转椅上,开始工作。
安浮星又看了几眼,去抽屉拿回了平板电脑,正打算走,看到安涟风眼下浮现的青色,说道:“小舅,你和阿邦叔叔要注意休息,你黑眼圈好重的,阿邦叔叔的头发比我上次见他少了很多呐。”
安涟风被侄女的话逗笑了,说:“行,我们会注意的。”
“那我走了哈,小舅。”
“到家后跟我发个信息。”
“好嘞。”
安浮星出去时,吴邦良已不在原位,不知道去哪儿了。她离开写字楼并没有按原路去公交站,而是走进一条小巷,来到了一栋民居前。
“五元女子招待所……找到了。”
她在一众花里胡哨的牌匾里找到了目标,数了数楼层,出发!
这栋民居是老式民居,没有电梯,楼道狭小,灯光昏暗,两侧的墙壁上贴满了各式各样的小广告。她每上一层楼都会引来许多打量的目光,好奇、不怀好意、防备,她感觉这些目光黏糊糊的,于是加快步伐,一口气爬了九楼。
“五元女子招待所”在这层楼最里面,她无视来自周围的目光,径直走向目的地。
招待所门扮演着,安浮星推开门,看到一台笨重的老式电视机放在低矮的茶几上,一把椅子,一个茶杯,却不见一人。她环视一圈,墙上和窗户上糊着报纸,过道狭窄,最多容纳下一个人。她想往里走,背后传来女声。
“你是谁?”
安浮星被叫住,她转身一看,是一位中年女性,大约五十来岁。她的头发染过,但已经褪色了,成了铁锈色,看上去像一堆干草。她纹过眉毛,眉峰上挑得有些过头,添了一丝英气。眼睛不大,但眼神精明,充满防备。
“您好,请问您是这里的住户吗?”安浮星问。
但对方没回答她,反而一直咬着刚才的问题:“你是谁?”
安浮星只好说:“我是H科技大学的学生。”
“学生?”
对方上下打量她,安浮星被盯得不自在,从包里拿出学生证递给她。女人翻开学生证,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她的名字。
“安、浮、星。”
女人对照学生证上的照片仔细看安浮星,些许是确定了人证一致,她才把学生证还给安浮星。
“学生来我这里干什么?现在没有床铺了。”
“您是这里的老板?”
女人点了点头,拿出一支烟,点燃,吸了一口,缓缓吐出飘渺的白雾。
“我能看看招待所吗?”安浮星问。
“你先告诉我你来这里干什么。”
安浮星想了想,觉得还是先不实话实话了,于是说:”姐,我马上毕业要出来找房子住,但没多少钱,看到这个招牌就想过来看看。”
女人直接说:“现在没有床铺了。”
“诶,霜妹,新来的租客啊?”
安浮星看过去,是一位身材矮小的大娘,她的脸干巴巴的,布满皱纹,嘴上挂着笑容,看着很温和。头上的银发多过青丝,她的背有些佝偻,直不起腰,似乎有看不见的重物压着她。
“大学生,出来找房子。”叫霜妹的女老板见大娘进屋了,掐灭了手中的香烟,再用手挥散空中弥留的烟味。
“姐,我能先去看看不?”安浮星问。
老板阿红挥了挥手,表示默认,安浮星在大娘的带领下,穿过黑黢黢的过道,到了一间卧室。推开木门,眼前的一切着实让她惊讶到了。
这间卧室太小了,原本只能容纳一张床的地方,给塞了三张上中下铺,分别摆在三面墙边,通向阳台的过道窄了一半。剩下的一面墙放着一个简易衣柜和鞋架,堆满了衣物和鞋子,多余的衣服便堆在了床铺上。床铺挡住了窗外的光线,屋子里有些昏暗,大娘开了灯,这时安浮星才注意到天花板上悬吊着一颗灯泡。
“大娘,厨房和卫生间在哪儿啊?”
大娘摇头说:“这里没有单独的厨房和卫生间,都是公用的,在走廊上。”
看着安浮星惊讶的表情,大娘问:“姑娘,这环境你也看了,你真的要住这里吗?”她仔细瞧瞧安浮星,眼前的姑娘脸上白白嫩嫩的,身上都干干净净的,不像是生活艰苦的人。
安浮星说:“大娘,您为什么住这里?”
大娘笑了笑,走到一张床铺下,拖出一个尼龙口袋,她打开袋子,里面全是压扁的塑料瓶,又打开一个空的尼龙袋,挨个挨个将塑料瓶放进去,边放边说:“我们这儿的环境你也看到了,我在这儿已经住了七八年了,虽然简陋但好歹有个遮风挡雨的地儿,每天只需给五元钱就能住一晚,我也负担得起。”
安浮星走过去,坐她旁边,想帮她一起收拾瓶子,但被大娘制止了,她说:“这些脏。”安浮星看着她,想到了自家的外婆,心里有些发酸。她刚要说话,老板阿红走了过来,说:“小姑娘,看完没?”像是要赶人的样子。
“看完了看完了。”安浮星赶紧站起身。她走出这家招待所,刚好又碰上几个中年女子进去,她们都好奇地看着她,安浮星朝她们笑笑便离开了。
在回去的路上,“五元女子招待所”几个字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为什么住宿费定价如此低?为什么仅限女子?她很好奇这个方寸之地所发生的故事。
到了南湾村,她想着顺路买些水果,便走了另一条路。提着水果,她沿着青石板路走到了河边,同一个地点,那天梦里的场景像放电影似的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她突然很想问江寒阙一个问题,快步走到江家老宅。
大门紧闭,她敲了敲门,无人应答,轻轻一推,门竟然开了。进入庭院后,她先环视一圈,发现一个问题,那便是上次是自己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并没有陌生感,没有刚到某个地方的新鲜感。而且她想起来自己来这里说的第一句话是“江同学,原来你在家啊?”自己之前跟江寒阙这么熟吗?都知道他家在哪里。
带着一脑袋的疑问,安浮星走到了二楼,木质的楼梯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看到阳台的尽头一左一右有两个房间,她鬼使神差地走向右端尽头的房间,房门没有上锁,她轻轻推开,房间摆设从简,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书架、一个衣柜,整整齐齐。
她走到书架前,拿起一本书,翻开第一页,“江寒阙”三个字,黑色墨迹遒劲有力。她又对了,这里就是江寒阙的房间。窗台上摆放了一些小玩意,她走过去拿起其中一个玩意,仔细端详,是一个小巧的木头机器人,手工不算特别精细,但胜在造型独特,机器人脸呆呆傻傻的,安浮星忍不住笑了,她把机器人翻过来,底部贴了一行小字,她凑近一看,感觉大脑轰隆一声,像被一道天雷霹过。
“祝你生日快乐——安浮星。”
安浮星在脑海里努力搜索有关这个礼物的回忆,但始终一片空白,她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记忆,可是无论是字迹还是落款,都能看出来的确是她本人所作。
“你在干什么?”
一个声音突兀地出现在门口,她望去,看见是江寒阙,他的语气充满疑问,但看到她手中的木头机器人,淡漠的表情崩裂,脸上出现了安浮星从未看到的惊慌失色的神情。
江寒阙飞快夺下她手中的东西,将她带出房间。两人站在阳台上,都没说话,安浮星满脑子都处于混沌状态,她猛然抬起头,刚看见江寒阙关心又躲闪的目光。
江寒阙不语,安浮星继续进攻,说:“这个东西是我送你的?”她指指手中的机器人。
江寒阙摇头,说:“你卖给我的。”
安浮星愣了愣,问:“卖?”
“跳蚤市场,义卖,爱心捐款。”江寒阙提供了几个关键词,安浮星依然一脸茫然,她努力有努力地回想,脑海里好像出现了一些模糊的片段。
“那天是你生日?”
”嗯。”
“我把这玩意儿作为生日礼物……卖给你?”安浮星都不好意思把那个动词说出口。
江寒阙看出她窘迫的小表情,解释说:“你也是后来才知道那天是我生日的,所以补了这句话给我。”
安浮星尴尬地笑笑,夸他:“江寒阙,你记性真好。”
江寒阙顺势把木头机器人从她手里拿过来,放回了抽屉里,问她:“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事,就是有事情想问你,不过也不是很重要的事。”
“你说吧。”
安浮星问:“你之前有告诉我你的小名是阿舟吗?”
江寒阙刚想摇头,但看着安浮星坚毅的目光,又缓缓点头。
“什么时候?”
江寒阙刚想说话,安浮星又来一句:“不准骗我。”
江寒阙只好改口,说:“高中的时候。”安浮星努力回想,江寒阙迟疑地问:“你是想起来什么了吗?”
“什么?”安浮星觉得江寒阙问话有些奇怪,难道她忘掉了很多应该记得的事吗?
江寒阙抿唇,换了一个话题,说:“最近脖子还疼吗?”
安浮星摸了摸脖子,说:“偶尔吧,不过你给我的药还蛮有效的。”她没有因为变化话题而转移注意力,神秘兮兮地对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想起来你的小名是阿舟吗?”
江寒阙配合她,问:“为什么?”
“说起来这件事挺玄的,有天晚上我做梦梦见一头长着灰蓝色羽毛的巨兽,它受伤了,躲在黑暗里,可我好像认识它,知道它的名字,”安浮星眨巴眨巴眼睛,带着试探性语气说:“我叫它阿舟,它却不理我。”
此话一出,江寒阙的脸霎如纸白,原本波澜不惊的瞳孔闪现出一丝恐慌,他的内心用地动山摇形容也不为过。他张了张嘴,觉得喉咙干涩,发不出来任何声音。
安浮星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又说:“它竟然跟你的名字相同,你说巧不巧。”
江寒阙无法逃离她直视的目光,只好轻轻点头。安浮星的手机响了,看了一眼来电显示,便走了出去。江寒阙这才觉得松了一口气,无比感谢这通来电。
“今晚开会?不是说明晚吗?好吧,我知道了。”安浮星有些着急,所以没有跟江寒阙多做寒暄,匆匆告别便离开了。
老八见她离开了,从檐柱上飞下来,说:“看样子,她会慢慢想起来的。不是,阿舟,你到底是想让她想起来,还是不想呢?”
江寒阙内心是纠结的,私心上来说,他何尝不想呢,可是安浮星想起来就意味着会回忆起一切,相当于再一次经历痛苦的事情,所以就这样维持现状就可以了。而对于她拼凑过去这件事,只有一个人最清楚,那就是江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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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浮星风风火火地到了学校社团,推门一看,吕之爻破天荒地提前到了,还贱兮兮地边笑边指着她说:“副社长迟到啦。”
安浮星白了他一眼,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喘了几口气说:“不是说周五开会吗?怎么突然变成今晚了?”
吕之爻抹了一把头发,认真地说:“我看错活动时间了,以为还早呢,没有多的时间留给我们了,抓紧一天是一天嘛。”
安浮星直接毫无情面地拆穿他:“说实话。”
“真的!我干嘛骗你。”吕之爻伸出三根手指准备对天发誓。
小雅附在安浮星耳边,小声说:“还不是因为社长周五晚上要去约会。”
“小雅,你说啥?让我听听。”
“没、没什么,社长,开始开会吧。”
吕之爻哼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说:“好的,请各位成员把收集到的、想到的话题分享出来。畅所欲言啊,畅所欲言。”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就是没有一个人说话。
“怎么了?”
一个男成员举手,面露苦色,说:“社长,时间太短了,话题倒是有,可是……”
“没事,你先说。”
男生犹犹豫豫地说了一个题目,有了这个先例,其他人也纷纷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一时间气氛活跃了起来,可是,吕之爻眉头越皱越深,突然手拍桌子,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顿时鸦雀无声,全都转头看着他。
吕之爻肃着脸,突然又嘿嘿一笑,立马从酷哥变成笨蛋帅哥。
“副社长,你有没有什么要和我们分享的?”
安浮星没料到吕之爻把话题引给了他,看着桌上充满期待的数双眼睛,她只好硬着头皮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五元女子招待所?现在真的还有那种地方?”吕之爻好奇地问。
“嗯,是的。我去实地看过,是真实存在的。”
“全部都是女性住在那里吗?”一位娃娃脸的女孩子问。
“嗯。”
“是个怎么样的地方?”
呃,三言两语描述不清楚,对于某些人来说,是个不错的地方。”
成员们互相讨论,用语言描述自己对这个“五元女子招待所”的好奇与想象。
吕之爻嘴角上扬,拍拍手再次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然后说:“大家觉得副社长的分享怎么样?”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就是没有一个人说话。
“怎么了?”
还是同一个男生缓缓举起手,怯怯地看了看周围,说:“我觉得副社长的分享很好。”
吕之爻笑笑,说:“他觉得很好,你们呢?”
“我也觉得很好。”
“我也觉得。”
“我也是。”
赞同的声音越来越多,安浮星有点吃惊,其实这个题目并未成熟,但是没有其他题目了,她才提出来了。
“我也觉得很好。”吕之爻眨了眨眼睛说。
既然社长都说好了,题目就等于定下来了。吕之爻把“五元女子招待所”写在会议室的小黑板上,说:“既然我们要拍纪录片,肯定要去实地走访。副社长,你点几个小兵小将跟着你再去一次那里。”
“社长,那你干什么?”有人提问。
“我?当然是坐镇指挥,保障后勤。”
此话一出,成员纷纷揭竿起义,群起攻之,吕之爻为了抚平群众怒火,整理了一下发型,说:“好好好,我也加入实地考察。”
大家这才作罢。商定好计划,便纷纷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