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灯高悬,烛影摇曳,重华宫的夜总是灯火通明,宫人进出不断,少有凄清之时,只因这宫殿的主人许珠玉乃是年轻的帝王高旭最宠爱的夫人。如今后位空悬已久,众人都以为只要许夫人能一朝怀胎,诞下龙子,便一定会被册封为后。
毕竟无论家族身份,还是圣恩荣宠,整个后宫中的嫔妾都无人能与她相比。就连许珠玉自己都认定,她与高旭的一见钟情是天赐良缘。入宫两年来,纵使她始终无所出,他对她的宠爱也丝毫不减当年,从不曾因那些新鲜而姣好的面容而冷落过她。旁的不提,就光是这每月里超过半数的日子,高旭都会摆驾重华宫用晚膳,就足以羡煞旁人。
这一晚也是如此,许珠玉浅笑嫣然,正像往常一样准备替高旭斟酒,可这心也不知怎地,没由来一慌,手中一抖,酒水便撒了出去。
“这……”
她不禁蹙眉,还来不及告罪,一名寺人就踉踉跄跄地闯入殿内,“砰”的一声扑倒在地,换来珠玉压抑的惊呼——那寺人半个身子都已被血染红,此刻正奄奄一息。
“皇上……不好了……许丞相和吴将军带兵,闯宫了!已经往这边……救……”寺人吊着一口气,求生的本能让他挣扎着撑起身子,伸手向前一抓,却抓了个空,终于倒地不起,没了气息。
珠玉心中大惊:“皇上……”她的父亲怎会如此?!
“爱妃莫要惊慌,朕早就猜到会有这么一日了。呵呵……”高旭冷眼看着那想要拽住他衣摆求救的寺人,面上没有丝毫惊讶与慌乱,反而带着嘲讽的笑,然后漠然地移开目光,转而将酒一饮而尽,似要借酒消愁。
“皇上难道要坐以待毙吗?!”珠玉看不下去,将他手中的杯子夺过,质问道。
高旭冷笑道:“朕还能怎么做?他许颖川和吴天歌谋划造反不是一天两天了!要不是——他们也不会等到今日!朕手中不过区区五千禁卫军,如何抗衡?”
“可臣妾,臣妾不能眼睁睁看着您死!至少,至少臣妾要让父亲封您为王,我们夫妻二人从此偏居一方过日子——”珠玉霍地站起身,提高音量,转身就要走。虽然她身在后宫,也偶尔能够听闻前朝之事。她父亲于先帝在位时便是栋梁,到了高旭这里更是一手遮天,炙手可热,连皇帝都要退让三分。她虽是女子,却敏感地察觉到父亲的野心,为此常常婉言劝诫,从中斡旋君臣关系,却没想到还是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她的夫君,难道要死在她的父亲手中吗?
高旭却一把拽住她,近乎残忍地打破她最后一丝幻想:“没用的。你以为许颖川会给世人留下他造反的证据和把柄吗?只有当今圣上暴毙,他才能名正言顺扶持朕那年幼的皇帝坐上皇位,挟天子以令诸侯。”
是啊,已经到这个份儿上,父亲还会念及情分吗?意识到自己不该心存侥幸,珠玉跌坐回椅上,目中已然含泪。
外面的打杀声渐强,想来叛军不需多久就能闯入重华殿了。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珠玉怔怔地望向高旭,“皇上!”
“除非……”高旭此时却突然握住了珠玉的手,眼中迸发出骇人的精光,“除非群龙无首!只有他死了,朕才有机会平乱!”
珠玉惊瞠:“皇上您是要臣妾……弑父?!”
“从他造反那一刻起,他就已经不是你的父亲,朕的丈人了。”高旭将随身携带的一把匕首从怀中掏出,递给珠玉,“拿着。这是先帝留给朕的。这把匕首若不刺进许颖川的胸膛,就只能饮朕的血。就算不是为了朕,一场叛乱,有多少人要为之枉死,又怎知不会因此天下大乱?”
珠玉掩住嘴呜咽,这是要逼她在夫君和父亲之间做生死的选择啊!父亲对她有养育之恩,可却做了乱臣贼子。她并非见识短浅的闺中女子,也知道如今西岚国分封的五个诸侯国个个蠢蠢欲动,图谋不轨,都想取而代之,做真正的天子。若真让父亲得逞,恐怕就给了诸侯国讨伐朝廷的理由。到时诸侯争霸,刀兵不断,必然血流成河,生灵涂炭。更何况,皇上救过她的命,待她不薄,是她最亲最爱的夫君,是她这一生的仰仗,这让她如何抉择!
“玉儿,如果你不忍心对你的父亲下手,那么……朕宁愿死在你的手里……”高旭见她犹豫,于是惨笑着将刀刃对准自己,然后把握柄放在珠玉的手中,仿佛认命地合上双眼。
珠玉颤抖着手,死死地盯着那锋利的匕首,情绪几乎处在崩溃的边缘。
“皇上——臣妾,臣妾去便是了!”珠玉最终选择了未来要与她共度一生的丈夫。
闻言,高旭霍地睁开眼,眼底带着欣慰的笑意:“朕就知道,玉儿舍不得朕。”说着,他倾身在她的额头上用力印下一吻,沉声承诺:“朕不会负你的。”
“臣妾去了……”珠玉不舍地望了高旭最后一眼,“若臣妾失败了,就与皇上共赴黄泉便是!”
然而让珠玉没想到的是,她此去踏上的,是一条比黄泉更可怕的路,将她领向十八重地狱的深渊……
上阳宫中,满是枯枝落叶,一片败景,不愧是阴气最重的冷宫。从前珠玉偶尔也会路过此处,却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有一天,也会住进这里……
那夜她选择大义灭亲,以女儿的身份投诚,趁许颖川不备,拔出匕首直捅进他的心窝。毫无防备的许颖川当场便毙命。之后便是一场混乱,待到她回过神来,吴天歌不知何时已经被捉拿归案,其余乱党也都被就地正法。原本必输无疑的高旭却在转眼间扭转局势,转败为胜,将乱臣贼子一网打尽。
光靠她杀死许颖川,绝不可能这么快就控制住局势……当时这个想法在珠玉的心中叫嚣着,惹得她心烦意乱,只想高旭快些出现在她面前,好让她问问他是否早有准备。
可当高旭真的来到她面前时,看着他居高临下的姿态,对上他全无昔日那份温情关切的目光,珠玉几乎在他开口前的那个瞬间就猜到了自己对不想得到的答案……
“罪妇许珠玉,乃乱臣许颖川之女,朕念及往日其侍奉周全,安分守己,不予追究。即日起软禁上阳宫。没有朕的手谕,任何人不得探视!”
高旭冰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原本立跪在地的珠玉闻言如遭雷劈,瘫坐在地,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男人。一刻钟前,他还处在绝对的弱势,祈求她的帮忙,许她一生不负。而此时此刻,他非但不念及夫妻之情,甚至抹杀了她对于这次平乱的大功,无情地将她打入冷宫!这个人,还是她认识的高旭吗?还是那个在狩猎场上一箭救下自己的人吗?
“放肆!谁敢动本宫?!”珠玉大声喝退上前来要将她架走的宫人,接着缓缓站起身来,从容地整理起自己的仪容来。
在后宫这些年,珠玉看惯了那些因罪被拉走的嫔妾与宫娥们脸上的惊恐表情,听惯了她们在被拉走时发出的呼喊求饶声。她不容许自己这样失态,特别是在看清高旭的真面目后,她更不能让他看轻。一片痴心已然错付,她不会将自尊也送到他践踏!
而高旭只是冷眼看着她的动作,然后提醒她道:“你现在已经没必要自称本宫了。”
“哈哈哈——”珠玉突然大笑出声,凄凉中带着自嘲,“我做了两年皇上的枕边人,却没想到,从来没能见过皇上的真面目。没想到,今日得见,却是永别了……”这一刻,她甚至没有用“妾”来自称。
如果说,之前许颖川带人逼宫造反,珠玉还一时慌神,又因对高旭情深而任由他摆布。那么到了此刻,即将进入冷宫的她感到异常清醒。高旭看似处在下风,实则却早已计算好要靠着她的大义灭亲,再加上宫中亲信与多年的韬光养晦来平乱。或许,他早就等着这一日了吧?
娶她,宠爱她,也不过是麻痹许颖川的一种手段,好为他争取更多筹备的时间。
“朕本以为,依照你的性子,杀了自己的父亲,就不会再有脸活下去。你若是刚才趁乱就自尽,或许朕还能追封你为贤夫人。”高旭遗憾地摇摇头,语气刻薄而残忍,“何必呢?”
珠玉再次冷笑出声:“原来皇上还如此为我着想,真是不敢当!”她原也是存了这念头的,只是她想看着高旭平安无事后,再自行了断,可高旭的所作所为,让她彻底寒心了。如此一来,她反倒不想死了!
“你便是如此无礼的吗?在朕面前自称‘我’?”高旭冷冷地质问她。
“礼?在皇上眼里,怕是只有‘利’吧?哼——我倒要在冷宫中看着,皇上是如何昧着良心,坐拥这天下的!”珠玉却不理会,高傲地抬起头,头也不回地自行朝上阳宫的方向走去……
当日终于认清高旭真面目的珠玉,实是不愿再多看他一眼,想着或许只有冷宫才能让自己的心沉静下来。可她终究是小瞧了这幽闭冷宫的可怕之处,幽居至今,也不过半年,她却觉得已然过了半生那么长。曾经的心气几乎已被消磨殆尽,唯一剩下的便是弄清全部真相的执念,还有对高旭的恨意!
每每思及高旭二字时,珠玉便会不自觉地望向大殿的方向,引来送饭宫女的讥笑,以为她这个逆臣之女还痴心妄想着帝王有朝一日能想起旧日恩爱情分,接她出冷宫。
珠玉的发呆日复一日,宫女却渐渐连嘲讽都不屑,似乎看到珠玉的脸就令人生厌一般。这天和往日也没两样,那名宫女一脸不情愿地将一小碗饭摆到珠玉的面前,硬邦邦地丢下句话“半个时辰后来收碗”便走。
端起那一小碗米饭,还是馊的,珠玉蹙着眉勉强用了几口便放在一旁,继续盯着窗外发呆了。
“呵,还挑饭菜呢?!真以为自己还是尊贵的夫人啊?就看不得这种德性!”那宫女回来收碗的时候,发现饭没少几口,又冷嘲热讽上几句才走,“你不吃可有人抢着吃呢?金贵个什么劲儿……”
这就是皇宫,从来都没有人情味,看似繁华,实则寂寞,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一个不小心,便只能任人践踏。从前她宠冠后宫,并无感受,而如今她身为弃妃,连一个小小的粗使宫女,都不将她放在眼里,整日的馊饭馊菜“伺候”,有时甚至连一日三餐都无法保障……
她勉强撑起身,房中连铜镜都没有,只能借着水盆中的一点水照照自己的模样。面容憔悴,还瘦了不少,再不复当年的娇艳了。难道她就要这样老死宫中了吗?或者,她知道的太多,还等不到她老,就会死吧……
正这么想着,珠玉便听到外头传来不寻常的脚步声。在这清清静静,几无人声的冷宫里中待久了,别的好处没有,只这耳力倒是长进不少,多么细小的响动都能扰人清梦。
暗自冷笑一声,她明知外头将要入内的是何人,却还是坐回案前,没有起身迎驾的打算。直到人走到跟前了,她才冲他冷淡地点了点头。
“见过皇上——”
高旭也不恼,挥挥手,身后的宫人就将一盘糕点放到珠玉面前的桌案上:“朕知道这宫中的人都跟红顶白,你在这里肯定吃不好,就给你送来以前你最爱的糕点。”
“皇上这是要送我上路了?不让我做个饿死鬼?”珠玉冷笑道。这在宫中可是惯见的做法,却不想今日用到了她身上。
高旭手一挥,就将宫人遣退,屋中只留下他与珠玉两人。
“你知道,为什么许颖川会等到现在才动手吗?”高旭并不急着逼珠玉吃下糕点,反而问道。
珠玉这半年在冷宫中想了很多,隐约有一些猜测,而这些猜测却能够将仅有的一丝亲情都彻底毁灭,所以她从来不愿深想。
“难道不是因为你纳我为夫人,宠爱于我,让我父亲暂时放松警惕吗?”她最后还是反问道。
“你说的只是其一。不过你可知,你入宫为妃,并非朕一人所愿,你的父亲早有此意,只不过他最初选中的,不是你。”高旭有些赞赏地望了她一眼,一个女子能够在这么大的打击之后清醒地思考,倒让他刮目相看。要知道,大部分进了冷宫的女人,没几个人能保持神智正常的。而平日里,高旭觉得珠玉也不过是个识大体的女子。
珠玉一下就想到了自己的妹妹,立刻明白过来:“是珠缎?所以,只不过是因为你恰巧在猎场救了我,我才代替了珠缎成为夫人?”
“不错——”高旭点点头,继续问她,“你父亲早有打算让他的女儿进宫。现在你可知道,原因之二?”
“难道是……自己的外孙当傀儡,比一个毫无血缘的人可靠?!”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珠玉的脑海。而高旭的表情明显证实了她的猜想,由她许珠玉诞下龙子后,再策划一场宫变,便能名正言顺地辅佐幼子登基,至此大权必定尽数落到许颖川手中。
珠玉霍地站起身,撑着桌案,咬牙道:“所以,我入宫这么久之所以没有身孕,也是皇上的功劳?!”亏得她在无数个静谧的夜里暗暗伤怀,为自己不能给他添个一儿半女而内疚。却原来,一切都是拜他所赐!
高旭坦然承认道:“朕明白他的意图,顺势做戏,但又怎会真让他得逞?若非他始终寄希望于你的肚子,也不会给朕争取这么多喘息的时间。啧啧,千算万算的老狐狸,最后恐怕也没料到,他的女儿竟然没和他一条心,亲手杀了他!”
“不过是为情所迷罢了!”珠玉惨笑着闭上眼睛,再睁眼的时候,眼底已然平静无波。
她敬爱的父亲和深爱的丈夫,都始终把她当做一枚棋子来彼此算计,甚至两人都早已料到最后的结局中,她必然遍体鳞伤甚至身首异处,他们却仍然没有犹豫。这就是,她倾注所有感情爱过的人,这真是,可恨又可笑!
“皇上为何和我说这些?不会是只想让我死个明白吧?”高旭的这番话,让珠玉对这世间的最后一丝眷恋也灰飞烟灭了。她拿起一块糕点,然后望向他,问他。
“因为朕恨你父亲,也……恨你!”高旭垂在身侧的手,握紧拳头,仿佛里面攥着的,就是积攒已久的愤怒,“许颖川让朕这么多年提心吊胆,时时刻刻威胁着朕的皇位,给朕脸色看。朕却不得不装出一副顺从他,一心宠爱他女儿的样子,朕自己都觉得恶心!将他碎尸万段,也难解朕的心头之恨!”
恶心?原来如此……珠玉的心突然不痛了,只是轻笑出声:“没想到,都是恨啊——也好,从此就都是恨了——”
说罢,她不再言语,将糕点一块接着一块送入自己的口中,麻木地重复着咀嚼的动作。最终,一声闷响,她倒在桌案上,嘴边不断溢出暗红的血,双眼却仍然睁着,望着窗外的天空。
“其实初见你那日,朕真的动过心。只可惜,你是他的女儿,便注定了这结局,早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高旭来到她的身前,伸手替她阖上了眼,低声自语着。
又在珠玉的身边站了一个时辰,直到她的身子彻底凉透,高旭才转身出屋,沉声道:“传朕旨意,许夫人暴毙,其生前敦厚贤良,追封为贤夫人,葬入皇陵。这段时间凡是伺候过她的宫人,活埋——”
珠玉,百年之后,朕再来和你做一对真正的夫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