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2016年春

1

个人怎么能确定自己在这世上最讨厌什么呢?这当然取决于你和你讨厌的东西在某个特定的时刻有多么近,无论那一刻你是正在做它还是听它还是吃它。她讨厌教中学的阿加莎·克里斯蒂课程,她讨厌保守党的任何一个教育部长,她讨厌听小儿子练小号,她讨厌所有动物的肝脏,讨厌见血,讨厌电视真人秀、车库说唱和一般性的抽象问题——全球贫困、战争、大流行病和地球即将死亡,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不过这些事反正都没有发生在她头上,只有地球即将死亡除外,而即便是地球即将死亡,也还有个“即将”顶着呢。她可没那么多的闲工夫去琢磨这些破事儿。而此时此刻,一个寒冷的星期六上午十一点十五分,她在这世上最讨厌的事情无疑是在肉铺门外排队,同时听着艾玛·贝克滔滔不绝地谈论性爱。

她企图脱离艾玛的轨道已经有段时间了,但运动缓慢得难以察觉,而且根据她令人沮丧的估计,还需要四到五年才能成功。她们之所以会认识,是因为两个人的孩子小时候上了同一家托儿所;然后一个邀请另一个吃晚饭,另一个为了回礼,再邀请前一个吃晚饭。孩子们那会儿多多少少都一个样。他们还没有形成真正的个性,而父母也还没确定他们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艾玛和丈夫为他们的孩子选择了私立初等教育,直接结果是露西的儿子们觉得他们令人难以忍受。社交互动最终宣告停止,但你无法阻止一个就住在你附近的人和你去同样的商店购物。

这会儿的队也正巧排到了她最讨厌的阶段:你刚好在门外,被迫忍受寒冬,而你必须确定店堂里有没有足够的容身空间。进去得太早,你必须和其他人挤在一起,担心你插队的人还会给你脸色看;进去得太晚,背后的人就会因为她的胆怯而朝她(隐喻性地)按喇叭。会有人彬彬有礼地提醒她,例如“你是不是想……”或“那儿现在好像比较空”。这情形就像在需要攻击性的十字路口忽然停车。不过,她在开车的时候并不介意被人按喇叭。她和其他司机之间毕竟还隔着玻璃和铁皮,况且他们都是她生命中的过客,这辈子都不会再次见面了。但排队的人都是邻居。每个星期六她都必须忍受他们的抱怨和非难。她当然可以去超市购物,但那样岂不就要辜负当地小店了吗?

而且不管怎么说,这家肉铺实在好得出奇,为此她愿意多花点小钱。她的两个儿子不爱吃鱼,更不爱吃蔬菜,所以她只好不情愿地承认,大体而言她算是在乎他们会不会摄入抗生素、激素和廉价肉里富含的其他玩意儿,以免有朝一日把他们变成东欧女举重运动员。(然而,假如有朝一日他们主动选择变成东欧女举重运动员,她会完全支持和拥护他们的决定。她只是不想把这个命运强加在他们头上。)儿子们对牛肉的偏好得到了保罗的支持。他对钱并不吝啬。他对一切都感到内疚。他留下足够的生活费,把剩下的钱全给了她。

然而,进去还是不进去的棘手状态大概还要持续十分钟。性价比对伦敦这个区域的居民来说很有吸引力,因此队伍排得很长,而顾客一旦挤进店门,就会从容不迫地慢慢来了。艾玛·贝克对性爱的痴迷就发生在此时此地,让她感到不堪忍受。

“知道吗?我羡慕你。”她说。

露西没有回答。少说话是她唯一的武器。从外界看,这么做很可能毫无用处,因为艾玛的话会没完没了地说下去,尝试回答问题只会引来无法阻挡的洪流。

“你会睡一个你以前从没睡过的人。”

要露西说,这似乎并不特别值得羡慕,因为这事情即便能发生,恐怕也称不上什么成就。说到底,对于世界上大多数身体健全的人来说,这都是一个有可能实现的未来,是否选择要利用这个机会就是另一码事了。但露西的单身状态一次又一次地把艾玛引向同一个话题。艾玛结婚多年,而丈夫的无能(不管是在卧室里还是在其他房间里)从来都是她无意于掩饰或辩护的,因此对她来说,离婚就意味着性爱——但说来矛盾和/或愚蠢,露西心想,从她直到今天的经验来看,离婚就意味着没有性爱。换言之,露西的单身状态就像一个屏幕,供艾玛投射她无穷无尽的幻想。

“你在乎的是什么呢?我指的是找男人的时候。”

无论是在现实生活中还是在露西的脑海里,队伍都忽然变得非常安静。

“没什么。我没在找。”

“那今晚约了谁?”

“没约谁。”

她的回答只讲述了一个漫长故事里的一个微小片段。事实上,“没什么”“没在”和“约”这几个词甚至有可能是某个文本艺术家从一个长篇小说里随便摘出来的,用来传达与叙事者意图讽刺性地不一致的意义。

“卫生。”露西突然说。

“什么?”

“我在乎的就是这个。”

“少来了,姑娘。你这要求也太低了。”

“卫生很重要的。”

“你对好看不感兴趣?或者好玩?或者有钱?或者床上功夫好?那玩意儿从不辜负他?喜欢给别人口?”有人在她们背后吃吃窃笑。由于队伍里的其他人现在一个比一个安静,因此引起窃笑的原因很可能是艾玛。

“不。”

和先前一样,这个非常简短的回答不但不是完全的事实,甚至不是事实的一部分。

“唔,但我要的就是那些。”

“我可并不想这么了解戴维。”

“至少他爱干净。大多数时候,他闻起来像詹姆斯·邦德。”

“你看,这不就是问题吗?你觉得我该在乎的东西,他一样也没有,但你还是和他在一起。”

这会儿仔细想来——直到那一周的早些时候,她根本没有认真考虑过——卫生确实比她能想到的其他品质都更加重要。想象一下,假如艾玛能在这个时间和这个地点(站在肉铺门口的队伍里,她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的这个时刻)提供一个潜在的伴侣,他拥有她想要的所有特质和属性——或者至少,露西能想到的所有特质和属性。再想象一下,这个不太可能存在的男人喜欢鲜花和阿斯哈·法哈蒂的电影,热爱城市更胜过乡村,读小说——真正的小说,而不是写恐怖分子和潜水艇的垃圾——还有,没错,他喜欢给别人口也喜欢被人口,能善待她的儿子,高大、黝黑、英俊、成功、幽默、聪明,信奉自由主义,能够撩动心弦。

然后这个男人冒出来,带她去一个安静、漂亮又时髦的地方共进晚餐,而她立刻注意到他的体味很难闻。你看,这段关系就算是到头了,对吧?其他长处都变得毫无意义。糟糕的个人卫生打倒了一切。与其类似的还有刻薄的为人、家庭暴力的前科(甚至仅仅是传闻)和不可接受的种族观。哦,还有酒瘾和药瘾,不过考虑到已经发生的事情,这是不需要重复的前提。没有关键的负面因素比任何正面因素都更加重要。

露西郁闷地注意到,她们正在接近店门口。她看得出里面一片混乱。队伍拐了个弯,尽头位于店堂的远端,因此难点不仅仅是在刚进门的地方找到容身之处。刚进门的地方是队伍半中腰那些人所站的地方,也就是长蛇阵的U字弯,所以假如你想去队伍尾部排队,就必须先挤过人群(排队的人现在更像是个人群,而不是一个队列),结果是给推搡的人和被推搡的人造成更大的压力。

“我看咱们可以一起进去。”艾玛说。

“连一个人都不一定能挤进去。”露西说。

“试试看呗。”

“行了吧你。”

“我看你们应该能进去。”她们背后的女人说。

“我正和我朋友说我们进不去呢。”露西没好气地说。

一对男女从店里出来,拎着不堪重负的白色塑料袋,里面装着血淋淋的大块肉,要是在未来七天内全吃完,肯定会让他们患上严重的心脏病和肠癌,从而缩短下星期的队伍长度。

艾玛开门进去了。

“你让她排到你前面去了。”背后的女人说。

露西已经忘了这茬。

“现在她进去了,而你还没有。”

这事情里好像有个什么隐喻来着。

花一百二十镑买肉,这是相当可观的一笔钱。约瑟夫思考这对男女会不会想办法节省开支,比方说去掉菲力牛排或里脊肉卷,但他们没有。他说他们要付多少钱的时候,他们连眼睛都没多眨一下。第一次要客人付三位数的时候,他做了个抱歉的表情——其实更像个鬼脸,就好像他要给面前的女人带来实质上的肉体痛苦。但他没有造成任何痛苦,就算有他也没看出来,结果他反而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傻乎乎的蠢事。下一次再发生这种事,他故作冷静,但结账的男人觉得有义务解释一下:亲戚要来做客,他们每个星期都来我可招待不起,等等等等。住在这附近的人看上去并不奢靡,简而言之就是他们穿牛仔裤,口音不像查尔斯王子,但他们显然挺有钱,这样的反差偶尔会造成尴尬。约瑟夫其实并不在乎。他希望他们有钱,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会有钱。他在店里工作一天只挣一百一十镑不等于他必须讨厌会花一百二十镑买肉的人。

他更担心的是一个吵闹的金发女人,三位数男女出去的时候,她刚好挤进店门。她是个麻烦,而且是一种特别的麻烦:每个星期六,她都企图和他调情。她会拿香肠和里脊肉开玩笑,约瑟夫根本不知道他反过来该说或做什么,因此他微笑时只动嘴唇,不动其他部位。事情刚开始的时候,他试过避开她,但很快就发现这么做适得其反,因为她会跳过卡西或克雷格或伺候她的任何一个店员,一门心思地找他开香肠的玩笑。这样一来,情况就会尴尬得无以复加,因为牵涉其中的人会包括约瑟夫、他的客人、吵闹女人和正在伺候她的店员。假如他能拿捏好时间,就可以控制住麻烦的规模。

他不需要做任何复杂的操作。她就是他的下一名客人。

“早上好呀,乔。”

他不是乔。他叫约瑟夫。他的姓名牌上写得清清楚楚。但最近她做出了决定,她和他之间必须用上更亲昵的称呼。

“请问你要什么?”

“啊哈。唔。真是个好问题。”

至少她还算懂得体面,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小,因此只有她身边和背后的三四个人听见了。他们望向他,想看他会怎么接招。他对吵闹的金发女人露出他的皮笑肉不笑。

“我知道,我着魔了,”她说,“或者更确切地说,只要给我半个机会,我就会着魔。麻烦给我半打猪肉和韭葱的大香肠。不要小香肠。”

就连这话应该也是个笑话。

“收到。”

他给她称了香肠,然后是几块西冷牛排,然后四块鸡胸。他看得出来,她想说她的胸脯或者一般性的胸脯如何如何,因此他连忙抢先开口。

“卡西,西冷不够了,你能去后面说一声吗?”

“露西。”

吵闹的金发女人在朝她的朋友打手势,想让她到柜台前来,而她的朋友——个子比较小,也比较漂亮,黑头发——挥手表示不用了,同时露出尴尬的表情。感觉就好像队伍里的其他人是电影里的群众演员,而主角是两个女人,她们尽管立场相反,却是最好的朋友。“咱们外面见。”露西说。

吵闹的金发女人失望地摇摇头,就好像她朋友在没轮到她时拒绝挤过人群去提前接受服务,正是她生活中各方各面的症结所在。

“有些人就是不肯配合。”吵闹的金发女人对约瑟夫说,一边输入信用卡密码,然后盯着他看。他尽量不瑟瑟发抖。

两人回到店堂外,艾玛说:“我能生吞活剥吃了他。”

“谁?”

“乔。服务我的那小子。”

“他似乎对被吃掉不感兴趣。”

“他不知道我会怎么料理他。”

露西不确定这个比喻是否成立。知道别人打算怎么料理你,恐怕不会让被享用的未来变得更加诱人。

“你不觉得他像个什么人吗?某个性感的电影明星或歌手?”

“也许吧。”

“我知道。”

露西了解艾玛的参照系,那个范围并不宽广。几乎可以肯定,她想到了年轻时的伊德里斯·艾尔巴,要么就是年轻时的威尔·史密斯。

“年轻时的丹泽尔·华盛顿,”艾玛说,“你没看出来吗?”

“没,”露西说,“但我能想象,在你记忆库里的三张黑人面孔里,最像他的很可能是年轻时的丹泽尔·华盛顿。”

“我认识的黑人岂止区区三个。我选了确实最像他的那一个。”

艾玛是个自由职业的室内设计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假如她接过黑人客户,那露西肯定会大吃一惊。至于能为她提供比较性选择的其他兴趣领域,例如运动、音乐、书籍,甚至政治,她都毫无兴趣。露西和孩子们还有同事们都聊过,足以了解她在这方面的迷途程度,但面对艾玛这么一个神经大条且不知反思的人,你又该从何说起呢?因此她没有开口,也不会开口。

她们一起步行回家。艾玛住在山坡往下的一座大房子里,过了她家还要再过两条街。她们曾经是邻居,但分居后他们卖掉了房子,露西和儿子们换了个没那么宽敞的地方。

“孩子们周末和保罗在一起?”

“对。”

“所以今晚要是一切顺利……”

“今晚我不会和任何人睡觉的。”

“这你可说不准。”

“你背着戴维偷过人吗?”

“露西!你这话说的!”

“我怎么了?”

“你怎么能问这个呢?”

“因为?”

“因为这是隐私。”

露西知道,艾玛不愿透露的信息是在她的婚姻生活中,她一直完全忠诚于她的丈夫。这是她最隐秘最黑暗的秘密:尽管艾玛成天说什么要吃人和里脊肉,但不仅从未做过任何出格的事情,而且以后也不会做。是啊,非常可悲,真相是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已婚女性,抑郁而孤独,不愿放弃也许有个年轻男人想搞她的念头。说真的,这有什么不对的呢?只要能支撑你熬下去就行。

“为什么我的性生活可以讨论,而你的不行?”

“因为你单身。”

“单身人士的性生活也可以是隐私。”

“但你认识戴维。”

“我不会说出去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所以你偷过人。”

“咱们换个话题吧。”

就这样,艾玛的贞洁逃过了一劫。

她喜欢新得到的星期六下午的宁静。冬天,假如外面太潮湿,儿子们没法去操场上和朋友踢球,两人中的一个会在电视上看足球赛事集锦,听车库说唱,打手机游戏,另一个会在Xbox上打“FIFA世界足球”,对着耳麦朝朋友们大呼小叫。这些都是她不想听见的各种噪声。现在每周六他们都和保罗一起过,她可以读书,做填字游戏,听的音乐会让儿子们嗤之以鼻,态度不是狂躁(莫扎特)就是嘲笑(卡洛尔·金)。她不喜欢的是傍晚刚开始的时候。一户人家的屋子,即便是由于环境因素而被迫缩小的一户人家的屋子,毕竟属于一户人家,七点钟的寂静似乎是某种错误。这不是她的错,至少在她看来不是,然而是谁的错并不重要。

今晚她不需要做饭,在星期六变得孤独之前,她一直没有意识到这项活动究竟是多么重要。做饭是傍晚和下午的分界线——做饭就像逗号,以免一天这个长句磕磕绊绊,把自己缠成一团乱麻。那么,假如不煮意大利面和切洋葱,她又能做什么呢?有些女人会躲在卧室里没完没了地试穿衣服,借此填补约会前的空闲时间,她可不想变成这种人。电影里的类似环节总是以蒙太奇的形式出现,要是换装从头到尾都不需要脱衣服,要是衣服会变魔术似的直接出现在身上,背景里还在播放什么展望新明天的歌曲,她倒是愿意试穿衣柜里的每一套行头。

另一方面,认真考虑外表会给这个傍晚带来不应有的严肃性和投入感。她不认识这个男人,听介绍他也不是特别让人兴奋。他叫泰德,是做消费者出版物的。假如泰德代表一个崭新的明天,那她还不如干脆在床上睡到星期一算了。也许她甚至都不会换身衣服。她觉得自己的模样完全能见人。要是他不喜欢女人约会时穿牛仔裤和T恤衫,那他就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吧。不过也许她会穿件像样的上衣。她看着纵横字谜。“横向单词指向同一个除此之外未定义的主题。”好极了,你必须先想到主题,然后才能找到单词,但在想到主题之前,你必须先找到单词。她这大半辈子似乎一直就是这么过的。她放下字谜,打开电视。

两人对视微笑。

“那么。”

“那么。”

他们已经完成了点酒的节目,这会儿正在假装研究菜单。他大概比她大五岁,不算毫无吸引力,但也不英俊。他在脱发,但他已经接受现实,剩下的头发剃得很服帖,并不咄咄逼人。他眼角的皱纹说明他喜欢微笑,牙齿整齐而洁白。只有衬衫敲响了她的警钟,非常遗憾,这是一件绣花的黑色衬衫,但似乎是专门为了这个场合而买的。假如真是这样,那就既可爱又可悲了。总而言之,他看上去完全就是你在共同朋友安排的相亲中会遇到的那种男人:令人愉快,受过伤,性情温和,盲目地相信另一个女人有能力带领他走出孤独。不知道他对她是不是也怀着相似的看法,但她不认为自己散发着同样的忧郁情绪。也许她是在自欺欺人。没过几秒钟,她就知道不会有第二次约会了。

“谁先来?”

谁先来?我的天。这种对话只会发生在洗手间,每次只能进去一个人的那种。您先请,她想说。男厕所门口从来没人排队。不过话也说回来,他们来这儿不是为了找乐子。他们来这儿是为了搞清楚他们能不能咬牙考虑某种替代性的倒霉关系,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往事(关于痛苦、失落、应对不当和犯错逾规的往事)必须被排除在外。从他的败犬气场看得出,犯错逾规的不是他。

“你先吧。”

“好的。我是泰德。不过你应该知道。我是娜塔莎的朋友。”

他展开一条胳膊,朝她打个手势,像是在等她鞠躬答礼。他这么说是为了指出露西也是娜塔莎的朋友,然而他们能坐在一起假装研究菜单,本来就是因为这个。

“我有两个女儿,霍莉和玛西,一个十三,一个十一,尽管我和她们的母亲分开了,但我经常参与她们的生活。”

“我很高兴听你这么说。”

“哦,”泰德说,“不。我不知道娜塔莎对你说了什么,但艾米不是坏人。我是说,她犯过错,但……”

“对不起,”露西说,“怪我的玩笑开得太蠢。”

“我没听懂。”

“呃,假如你还和她在一起,恐怕就不该出来相亲了。”

泰德指了指她。她才认识他五分钟,他已经做了一次大鹏展翅和一次仙人指路。他去当交通纠察员应该很合适,但她想找的是个伴侣,不是非要会这些不可。

“哦。对。确实很好笑。特别好笑我是说。”

“我的笑话是不是让你想呵呵?”

“不,绝对不是。笑话很好。但假如我真的这么做了,那才特别好笑呢。”

“我能问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我和艾米?”

“对。”

他耸耸肩。

“她遇到了其他人呗。”

“啊哈。”

耸肩不代表接受。耸肩只是小心翼翼地故作洒脱,用来掩饰尚未完全消化的剧烈痛苦。

“我说不准。跳探戈需要两个人,对吧?”他说。

“嗯。确实有两个人。一个是她,一个是他。”

“我说的不是,你明白的,第三者。”

“你也跳探戈了?”

他似乎不是那种人,但这种事谁说得准呢?

“不!除非探戈的意思是……意思是什么来着?”

“我猜我是在问是不是需要四个人才能跳探戈?”

“四个?两个人的事情怎么就变成四个了?”

“你,再加上另外某个人。”

“哦。不。天哪,不。没有的事。”

“所以你们的探戈是怎么跳的?”

“真希望我没说什么探不探戈的。”

“那就到此为止吧。”

“我猜我想说的是,假如一个人在婚姻中过得足够快乐,那就不会出现容得下第三者的空间了。”

“哦,看来你是那种人。”

“不好吗?我们这种人是坏人吗?”

她的语气也许过于冰冷了。

“不,不是那个意思。没有好坏的区别。只是……太体贴了。”

“什么?体贴还会太体贴吗?”

本身当然不可能,然而不知怎的,泰德的过度体贴已经一头栽进自怜的黏糊泥淖。

“问题在于,我不知道你妻子有多么不快乐。”

“我也不知道。”

“所以她有可能没那么不快乐。”

“你怎么知道?”

“你似乎是个相当敏感的男人。你肯定会注意到。她很可能只是介于两者之间。尽管不算快乐,但也还不到不快乐。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

她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她逐渐认识到,相亲,尤其是不存在发展可能性的失败相亲,可以提供丰富的各种机会。你可以不了解情况就贸然发表看法,也可以随心所欲地多管闲事。露西时常有冲动想走到陌生人面前——比方说正在读不合时宜的书的人,或者对着手机泪流满面的年轻女人,或者留着长脏辫的白人自行车快递员——问他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对,就这么直截了当:“你到底是怎么了?”

好吧,反正她也不在乎能不能找到伴侣——任何方面的伴侣,无论是人生、性爱,甚至打网球的——她大可以和泰德这么一个男人坐在现在这么一张桌子前,问他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而他不能说你个八婆别多管闲事,因为他们来这儿就是为了要直奔目标。直到相对而言的最近,她还以为这个说法和打猎有关(1),因此在英语中已经使用了几百年。然而在一个平静的星期六下午,解完纵横字谜之后,她打开谷歌搜了搜,现在她知道这个短语来自电影的早期阶段,多多少少就是它的字面意思:尽可能快地进入激动人心的部分。据说这个短语是哈尔·罗奇发明的,他恐怕从没想象过会有人用它来描述一顿饭里两个离婚者探讨各自失望和创痛的时刻。露西今年四十二了,不太可能再次发现自己被绑在铁轨上,而火车头正在呼啸而来。她已经和保罗体验过这种情况了。

“我就是这么认为的,”泰德说,“我认为她介于两者之间。”

“嗯,只要介于两者之间,就永远有空间供第三者插足。”

“我没这么想过。所以你认为那是我应该警惕的状态?”

“不。你不可能警惕中间状态。这就是问题所在。假如一个人只要处于中间状态就会跟别人跑了,那没有一段婚姻能维持超过五分钟。”

露西思考他们在床上能不能合得来,然后想到这是第一次约会,而且不会有第二次了。她想问什么都能问。

“床上没问题吧?算是……有规律吗?”

“艾米当初非常迷人。不,应该说一直很迷人。反正比我有魅力。我大概是高攀了。”

“我好像不太明白。”

“我这儿应该有照片的。”

他开始在上衣口袋里找手机。

“不,不用了,我明白迷人是什么意思。但我不知道这和上床有什么关系。”

“我一向有点受惊。”

她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更不明白这个词如何适用于正在探讨的主题,但她对细节的胃口已经达到了极限。

“所以你想找一个平凡的人。”

“我知道这么说很怪,但我真是这么想的。怎么说呢,刚才看见你走进来的时候,我有点失望。对不起。一朝被蛇咬什么的。”

“你还挺会说话的,知道吗?”

他哈哈一笑。

“轮到你了。”

“天哪。这就轮到我了?”

“很抱歉,是的。”

“露西,娜塔莎的朋友,两个男孩,迪伦和艾尔,一个十岁,一个八岁,非常非常参与他们的生活,也许比我想要的还要参与,和他们的父亲分开了。”

“还有你教英语。”

“对。公园路学校的系主任。”

“我们为女儿考察过那儿。”

“但觉得不够好?”

“没有的事。学校看上去非常好。但艾米希望她们接受她的那种教育。”

“私立学校。”

“嗯,对。还不止。班级的规模更小,更多的人……”

“班级规模小,年级人数多?这学校够厉害的。”

“不,不是的,是更多的人……”

露西认识很多送孩子去私立学校的父母,他们在解释如何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无一例外地会说得前言不搭后语。理由往往牵涉某种复杂的、几乎难以形容的敏感性,阻止了孩子去上附近的综合学校,因此尽管父母很想送孩子去家门口的中学,但对他们家的这个特例来说就是行不通,原因有可能是极度害羞,或者是未被确诊的阅读障碍,或者是超常的天赋,需要国家不可能提供的挖掘和培养。露西心想,但凡有哪个当爹的愿意直说,你他妈开什么玩笑?那学校里全是精神变态、帮派分子、不会说英语的孩子、不会说英语的老师、浑身大麻味儿的十二岁小杂种、只因为我女儿吃午饭的时候看柏拉图就打她的十一岁兔崽子,我就立刻和他上床。

“是更多的人……”

“和他们一样?”

泰德感激地看着她。

“我猜应该是的。蓝铃中学其实有很多亚裔姑娘。华裔和印度裔。所以不是……”

“我明白。挺好的。”

“你的儿子们呢?”

“弗朗西斯·培根中学。”

“噢,那学校的名声很好。”

他似乎松了一口气,就好像两个男孩上了一所还算体面的中学足以证明她在意识形态方面还没有彻底疯狂。

“那为什么……呃,你为什么会来呢?”

“我为什么单身?娜塔莎什么都没说?”

“说了一点儿。”

“嗯,头版新闻说得很清楚了。”

“他现在怎么样了?”

“还行。他戒毒了。复健,心理治疗……做了他几年前就该做的所有事情。”

“他不想破镜重圆吗?”

“当然想了。但他不明白问题出在哪儿。”

“问题出在哪儿呢?”

“我恨他。”

“也许会改变呢?”

“我不这么认为。”

所有人似乎都认为宽恕唾手可得,就在眼前,你旁边的桌子上,她需要做的仅仅是站起来,打开水龙头,但倔强和怨恨不让她这么做。她很生气,没错,但问题在于这个水龙头根本不存在。保罗花掉了他们所有的积蓄。保罗毁掉了太多个生日。保罗叫了她太多遍的婊子和贱人。保罗动手打过外卖小哥,把可卡因和毒贩带进亲生儿子居住的屋子。在她的余生中,她会一直知道他的存在,有朝一日,等他们在过去和未来之间拉开了足够多的年头,她也许能想象她的愤怒会消退。但消退的愤怒和爱不是一码事。也许对于有过类似经历的女人,泰德会是个有吸引力的选择,但她需要的不是一个对她好的男人。她想要的是智性刺激和性兴奋,要是无法得到这两样,那她就不需要任何人了。

“娜塔莎说你喜欢阅读。”泰德说,显然不想继续讨论爱恨了。

“嗯,对。”

“我试过K书,但我必须承认我不是那块料。”

露西想知道他K的都是什么书。他读《星期日泰晤士报》的书讯版?他读完过一本书吗,还是过去五年出版的每一本书都读过?

“没关系。”

“我更喜欢看网飞的好剧。”

露西也喜欢看网飞的好剧。他们很容易就度过了那个晚上剩下的时间。露西不年轻了,她自己也知道。她的人生已经差不多过半。但她还没老到要过这种生活的地步,对吧?


(1) “这个说法”是指前文的“直奔目标”,英语原文为cut to the chase。——译注,下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