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沈伯清灰头土脸地走后。佘氏拉着沈若筠的手,打量小孙女。之前她在汴京时,沈若筠总爱撒娇,时常窝在自己怀里,跟个猫儿一样。只一年不见,竟变成只爪儿尖尖的小老虎。
想来这一年,也经历了不少事。
“祖母瞧什么呢?”沈若筠被她瞧得不自在。
“你小时候娇娇气气的,带你去校场玩,你都嫌晒得慌……我原以为你是个像你娘多些的孩子。”佘氏回忆着,“现在瞧着,倒是与你外祖母性格更像些,她年轻时,也长了张极伶俐的嘴,一口银牙能将高僧说到还俗去。”
“那她还在吗?”沈若筠好奇,她从未见过外祖母。
“还在的,只是那一口银牙……怕是已经掉光喽。”
沈若筠疑道:“那我为何从来没有见过她?”
“你外祖母现在与你舅舅一家都在两浙路,不在汴京住着。”佘氏想到此,低声叹道,“早些年,两家人也有些误会,便不大来往了……但是她若是见过你,一定也会喜欢得紧。”
沈若筠嗯了声,不再提外家了。她挨着佘氏坐着,将心下疑问道出:“祖母,当初我娘生我时,你知道是个孙女……是不是很失望?”
“那时候哪管得到你是男是女。”佘氏摸着她的手,“我生平不信佛也不修道,那几日却拜了所有神仙,只求你娘与你平安就行。”
见佘氏想起早逝的苏氏,面露哀哀神情。沈若筠靠着她,故意逗她开心:“那祖母当时怎不把我当个小郎君养呢?你瞧我,长得这般有灵气,若是扮成男儿郎,定是汴京最俊俏的小郎君,还有那周家三郎什么事儿。”
“小脸皮怎么这般厚。”佘氏果被沈若筠逗笑了,“那时你姐姐比汴京这些小子都强许多,我作甚要瞒旁人我家又得了个小听澜?”
“您若说我是个小郎君,他们便不敢打吃我家这个绝户的主意了,耳边岂不安静许多?”
“这如何隐瞒得住?你现下还小,看不出什么,再过几年便不一样了。”佘氏正色教导她,“女子又如何,并不比男子差什么。自身有本事,何须装作是男儿呢?”
像是要印证佘氏的话一般,小身子圆滚滚的沈若筠过了十岁便总开始觉得吃多少都饿,陆蕴索性每次给她的茶点盒里多放两个清煮鸡子,十分顶事。除此之外,早晚厨下还会送热牛乳来。
也说不清是哪天蹿起的个头,竟比齐婆婆还高了些。
除了饿,长身体这段时日也有旁的烦恼,还不好与陆蕴说,只能悄悄跟艾三娘讲。
艾三娘于是这些日子再来给她上课,便会炖些药膳带来。虽是药膳,却也十分美味,沈若筠自己喝些,还叫早园与节青一起。
艾三娘故意笑她,“怎么不多喝些?不是嫌肿痛不舒服么?”
“三娘真是……”沈若筠羞红了脸,揭过这一篇,“三娘还是上课吧。”
“饮食上吃些清蒸的,也少吃些糕饼甜食。”艾三娘翻了书继续道,“不然要是长了痘痘,不好看便算了,一碰还疼,到时候可够人烦的。”
沈若筠心下一动,想着再去女学上课时,要告诉赵玉屏。
艾三娘打量她这张白里透红的小脸,越看越满意:“我们二小姐,再过一两年,定会出落成一个大美人,啧啧啧。”
“那可算了。”沈若筠咦了声,不在意道,“我若是在学里容貌最为出挑……孔先生必会说我不修容德。”
说着,她还模仿着孔先生的语调,讲给艾三娘听:“妇容,不必颜色美丽也,不以骄奢之姿,浓艳之态……”
艾三娘听得身上发毛:“这是哪门子的歪经?你看汴京城论亲事时,谁家不打听女方容貌如何,还要安排相看呢……若长得好看是什么不修容德之事,做什么还要打听呢?”
“孔先生是个有意思的人,将自己框死在规矩里便罢了,还要写书著作,想将天下女子一道框死。”
艾三娘也不读这些带“女”字的书物,“我娘以前也看不上这个,她说若真是道理,不会写成规矩,反而被世人追捧;可规矩偏总喜欢伪作道理,啰嗦上一大篇,没理之事,偏要叫世人都遵守。”
沈若筠点头称是,两人上完课。沈若筠又与她讨些祛痘的药膏,打算带给赵玉屏。
艾三娘面露难色:“你叫我写个方子还行,这药膏我倒是没制过,不过我娘以前最爱调弄胭脂粉膏,我回去查查。”
“三娘的娘亲定是极美。”
“倒也不是,只她就喜好捣鼓这些,还最讨厌‘女为悦己者容’这个说法,她说女子追求美应是悦己非悦人,无须在意旁人眼光。”
沈若筠倒是第一次听这个说法,觉得很有意思。
转眼又到上学的日子。
赵殊办这个女学,随着他这几年辛苦耕耘只再添一帝姬,变得越发可有可无。从上至下都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故而只收了一届学生,也无人和他提招生之事。
六个女孩儿在如琢厅里朝夕相处,偶有争执,被罚了也相互不服,但总是一处上着课,功课不再那样难时,她们也一道春赏百花,冬会初雪。
白驹过隙,慢慢地由懵懂无知的小女孩,一点点变成明眸善睐的窈窕淑女。
至少在沈若筠看来,赵月娘赵香巧已是窈窕淑女,正如《诗经》里的:“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曾经的小儿部,沈若筠人如其名,抽起节来最为厉害,一转眼比两人都高许多,赵玉屏长高也长痘,为此很是苦恼。赵多络比两个人都瘦小,沈若筠觉得一阵南风就能把她刮走,身姿也最为翩跹。
三个帝姬不再作同样打扮,赵月娘虽不敢梳牡丹髻、高髻等夸张的发型,但总有些小心思在上头。因着赵香巧也是如此,两个人午休时便总凑在一处,聊哪个缎子做裙子最好看,什么样的步摇既好簪流苏又不易打结,还有诸多调脂弄粉之事。
上午课毕,沈若筠照旧与赵玉屏、赵多络一起在廊下吃点心。三人正聊着牛乳糕饼,忽见赵香巧从厅内走出,袖子甩得呼呼带风,赵玉屏叫了她一声,她却只若未闻,去了后院。
“她这是怎么了?”赵多络问赵玉屏,“早间我见她与屋里那个,竟是一句话也未说。”
三人一道讲话时,不必指名道姓,便都知道是谁。往日赵月娘和赵香巧最为要好,故而早上大眼瞪小眼时,沈若筠也注意到了。
“昨日她与母妃一道进了宫,估计是在宫里闹不愉快了吧。”
赵玉屏不甚在意,她对探究“赵香巧和赵月娘为何不和”的兴致,还没有研究“松瓤糕为何这般软”来得高些。
吃了些甜的糕饼,沈若筠忽想起来今日还带了一包鹿脯,是庄子里送来的肉,拿蜜料酱汁腌过后烤制了,切成了小块状,吃起来十分方便,又极是美味。
只她刚往回走了两步,就听厅里赵淑和正在劝赵月娘:“都在一处读书,何必闹得这样难堪。”
赵月娘低声抽泣:“我也不想,只是想到沉表哥要娶她,心下难受罢了。”
“你也拿出些手段来呀。”赵淑和道,“周家是你外家,想要搅黄这桩亲事,还不是易如反掌么?”
沈若筠听得一怔,最先想到的是周沉居然要当赵玉屏的姐夫了。
赵月娘不说话,赵淑和给她出主意:“你与娘娘闹一闹,叫娘娘出面搅合了这桩婚事,不就好了么?”
“自五年前舅舅家被贬,母后便管不了周家什么了。”赵月娘垂泪叹气,“你看这学里,除了你我,都未缠足……说不得偏偏只我两嫁得不如意。”
赵淑和道:“你也别如此想,多络也是帝姬,与我们一样……若真论起来,沈家那个还不如我们。”
沈若筠听得嘴角一抽,这怎么还有她的事呢,她往日与赵淑和相处十分和气,还以为她最为随和,想来不过是装得好罢。
“我还能如何多想呢?母后都死了心,要给我相看驸马了。”赵月娘幽幽一叹,“汴京子弟便是宁愿娶寒门妇,也不肯尚帝姬。”
沈若筠听得也只余一声叹息。
赵殊的祖父高宗皇帝赵奕曾颁过圣令,“男过十五,女有十三”就可以谈婚论嫁了,十三嫁女的也有,及笄后成亲的更是大有人在。只赵月娘与赵香巧这样,年满十六还未定亲的极少。
抛开周沉,沈若筠也能理解赵月娘为何看赵香巧不顺眼。她与赵香巧在太学里一处上课,论起来一个是帝姬一个是宗姬,赵月娘样貌、才情都胜过赵香巧许多,可唯独这婚事上,反不如赵香巧如意。
尚了帝姬,便一辈子只能做驸马都尉,秩从五品。莫说那些想在朝中有所建树的勋贵子弟,便是十年苦读一朝入仕的寒门子弟都避之不及。
沈若筠觉得,将驸马都尉定为空职,提防的不是驸马,而是帝姬。前朝不仅有公主参政,还有女子当皇帝的,怕是为了规避帝姬参政,才如此规定。
反而是赵香巧,因着赵殊无子,已经在考虑过继濮王赵殆的儿子赵铖,若娶了赵香巧,既是未来天子的姐夫,又不用一辈子死守驸马的闲职,使她俨然成为汴京未定亲贵女中最夺目的一位。
沈若筠想到此,只觉周家这动作还真快……果然是如陆蕴所说,爱烧热灶的人家。
想来周皇后那样宝贝这个女儿,也是想她能嫁回娘家的,故一直推托着选驸马的事,应是周家与濮王的联姻漏了些风声,才叫周皇后开始给女儿选驸马,赵月娘心下愤懑,与赵香巧再难如之前一般相处了。
沈若筠听了一耳朵帝姬心事,倒也没与赵多络和赵玉屏说。
翌日,女学竟传来停课的消息。陆蕴去打听,方知是福顺帝姬要选驸马了,她不能出宫上课,就也要女学停课。
沈若筠听了,心里昨日刚萌生出的,微弱的,对于赵月娘的同情,顿时烟消云散了。其他倒也罢了,女学一停课,她就很难见到赵玉屏与赵多络。
她小时还有个手帕交刘小娘子,闺名明音,两人祖母是旧相熟,小时也一样未缠足。沈若筠生辰时会下帖请她来家里玩。只她定亲很早,十二岁时就已说与太府寺少卿米之炆的幼子,定了亲便再未见过了。
今年是己卯兔年,赵玉屏和赵多络俱是本命年,说不得再过一两年定了亲,就难如学里那般相聚一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