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沈若筠频频盯着周季看,陆蕴以为她是喜欢对方那顶缉珠帽子。
周季本就长得一副惹人喜爱的金童相貌,今日更是被周夫人打扮得贵重。身穿一件大红缂丝如意云纹的袍子,围着纯白的皮草围脖,最引人注意的是头上戴的那顶牡丹形的珍珠帽,竟是用一样大小的珠子编出的,上面还交织镶嵌了各色宝石,在灯光下熠熠生辉,远远看着便知价值千贯。
沈若筠打量了会,忽问陆蕴:“周家不是文官清流么?怎么这般有钱?”
“清流的清,乃清贵之意。”陆蕴问她,“你喜欢这种帽子?”
沈若筠摇头:“谁要戴这个?看着就死沉死沉的。只是我想他这般招摇,说不得要被人摸了去。”
周季本是跟着周家女眷一起看灯的,又不愿乖乖待在锦步帐。他闹着去看大鳌山,周夫人不放心,叫了不少人跟着,偏宣德门人太多,跟着的小厮被挤散了,老仆便背着他到保康门等。路过脚店时,周季被浮元子的香气吸引了,又见一女孩坐在路边咬着只浮元子,定睛一瞧,不是沈二又是哪个。
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见她吃得可香了,双颊鼓鼓的。浮元子甜丝丝的味道直往他鼻子蹿,立即扭着身体要从老仆身上下来,“我也要吃这个。”
脚店这时已无临街的空桌子,老仆要带他去店里面坐。周季哪肯去里面,闹着要坐外面看灯。
店家娘子见这小衙内衣着贵重,看着便是自己得罪不起的。四下看了下,目光落在陆蕴和沈若筠坐的这桌。
沈若筠见那娘子一直在瞄自己这边,倒也极大方,不消得对方开口,便对周季招手道,“周三郎,你要过来坐么?”
周季心下也想与她坐一桌,可偏偏沈若筠这么一叫,又别扭地板着脸:“谁要与你一桌吃饭。”
“你爱吃不吃。”
沈若筠不甚在意,因着晚上在家也用过饭,现下吃了不少浮元子,便放了勺子,想和陆蕴说找赵玉屏的事。
陆蕴叮嘱她,“再喝些汤。”
周季在家时,因着好相貌,家里的女眷俱是喜欢他,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总要留给他,何曾见过这样态度的小娘子?原以为沈若筠会说几句“现已无别的桌了,不若与我一起”的话,却见沈若筠话语间毫不在意。
他一时结巴起来:“那……你作甚叫我?”
“这家的浮元子极好,我怕店家少了生意。”沈若筠回答他,“你若不吃正好,我原也不想和你同桌吃饭的。”
周季都没发现自己脸色奇臭:“我才不在这里吃,我要去樊楼。”
“那请便吧。”沈若筠又去与陆蕴说话,不再理他。
周季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去,旁人一向说他相貌出众,可与沈若筠身边这个玄裳男子比起来,竟也说不出自己胜过对方。男子拿了帕子,沈若筠接过自己擦了擦,又还给了对方。
周季看得直瞪眼,心道沈家怎么也不找个长辈管管沈若筠?她怎这般轻浮,在大街上跟一个男子用一个帕子,男女授受不亲懂不懂?男女七岁不同席懂不懂?
周三郎气呼呼地杀了回去,还踢了下脚店的条凳,到沈若筠对面坐了。
“咦,你不去樊楼了?”
“我想在这吃不行么?”周季哼了声,又对她道,“明日我给你送几本娘子们都要看的书。”
沈若筠面色古怪,立即想起他表姐赵月娘与姑妈周皇后,在心里腹诽周家莫非是有个亏本的书肆,这般劝人进学,怕不是想清存货好改行吧?
陆蕴噙笑,眼前这个就是与沈若筠在女学打过架的周三郎,这小郎君还真有意思,明着不敢说,便拐着弯说沈若筠不守规矩,真是和尚训道士,干他何事。
沈若筠懒得搭理他,与陆蕴道,“我们走吧。”
直至亥时三刻,官家才在城楼上露了一面,又匆匆离去了。宣德门这会儿人散了些,却还是有些人挤人。陆蕴不敢放她自己走,把沈若筠抱起来,放在自己肩头坐着。
“官家怎么瞧着不大高兴?”
“隔了那般远,你就瞧出来了?”
“他误时辰了。”沈若筠道,“这样的节日,很不该的。”
走了一会儿,沈若筠想起来自己把绣球灯落在脚店了。陆蕴说无事,遣了林君回去脚店取。
街上人太多,好多小娘子小郎君被家人举着看灯,沈若筠艰难地分辨了会,实是难在棚山下寻到赵玉屏。
见陆蕴抱了她好一会儿了,应是很累。沈若筠主动道,“要不先回锦步帐吧?这里人太多了,若是郡姬也在寻我,说不定会寻来。”
锦步帐是大户人家用布帛拉开的隔离带,可供内眷赏灯休息,也有各府标记。陆蕴点头说好,两人刚回锦步帐,就见林君匆匆赶回,手中并无花灯,反是气喘吁吁道,“周家三郎不见了,现下周家的家仆已将那脚店围了,我赶去时,小姐插桌边的花灯已经不见了,店家娘子说她给周三郎上浮元子时还瞧见了,后就没有注意到了。”
陆蕴又问得详细,林君将刚刚的见闻与他说了,说他们走后,老仆去结账只离了片刻,周三郎人就不见了。周家二郎本就在找他,后来到了脚店看到自家仆人,这才将脚店围了起来。
听说周季不见了,沈若筠也没有看灯心情了,毕竟刚刚还与自己坐在一桌上呢。她想了想问陆蕴:“拍花子若是想无声将他抱走,必是用了药,捂了口鼻,人若昏迷时,手里拿的东西会掉么?”
陆蕴明白她在想什么:“若是攥着拳头,小些的物件会掉,花灯的提手长,可能会滑落,也可能会卡住不会掉落。”
“他拿着我的灯呢,叫人都去找找吧。”
“你怎知那灯是他拿的?”
“咱们走时他与咱们在一桌,自是没有外人拿灯的,老仆去付钱的工夫周三郎便没了,拍花子拍小孩不会要那个灯,很有可能是周三郎自己拿着玩,拍花子的将他连人带灯一道快速抱走了,这才神不知鬼不觉。”
沈若筠回忆着,想到周季今日打扮:“……他今日戴的那个冠很是张扬,一个人坐在路边想让人不注意都难。”
陆蕴点点头,将跟着的随从都叫了来,让他们抄近路沿保康门桥、上土桥、下土桥方向寻一寻,看看有无可疑的人。
“他那帽子很值钱,估计是不会让他戴着,看看有无人抱着不戴冠帽的孩子,或外面裹了斗篷之类的,掀了瞧瞧,认错了就与人道个歉,宁可认错,不可错过。今夜回来陆蕴与你们加月银……若真能找到,还有大赏钱。”
大家都未见过周三郎,询问样貌。
陆蕴描述了下,又补充:“周三郎相貌极好,若有孩子面上被抹了黑的,你们也注意些。”
“可有什么特征么?”乐康问,“就怕孩子被迷晕了,人事不知,也不知到底是不是。”
沈若筠在一旁出主意:“若是人昏睡着,怎么也叫不醒,就要立即拉他报官,即便不是周三郎,也是个被拍花子拍走的孩子。若醒着的,便当他面叫我一声,反应激动的便一定是周三郎了。”
等人都走了,陆蕴才问沈若筠:“作甚想帮忙找他?”
“周家已将脚店围了。”沈若筠到桌边坐了,“若是周三郎真的找不到了,我怕周家会更记恨我家。”
“不必担心周家的事。”
“哪能呢。”
陆蕴见沈若筠忽有些恹恹,询问道:“可是想她们了?”
沈若筠托着腮,看着锦步帐角上挂着的一盏仙鹤形的灯:“你说什么时候,长姐也能在汴京看一回灯呢?”
陆蕴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只在心里感慨,这便是沈若筠了。无关年龄,在不关祖母与长姊时,沈若筠就是个时常会惦记丰乐楼一品酥与新奇玩具的孩子;可一旦涉及她们,她便也似一个披甲阵前,守家卫国的女将军。
“无事,周家现下还不能怎样,不用烦心记挂,且……”
他顿了顿,没继续说下去,开解她道,“你想以德报怨,对方却未必会领这个情。”
“谁要他们领情了。”沈若筠嘟囔,“我只想他们少找些事罢了,长姊那里很不易,如履薄冰,我说一句御医她都那般紧张……想来前些日子是我不懂事太张扬了,希望周家别为此再生事了。”
“若是对方已记恨上了,你便是将他们家的人挨个救上一遍也不顶事。”陆蕴想劝她不必将周家放在心上,却越描越黑,“更何况,对周家这样的人家来说,热灶暑日也要烧,冷灶不废一根柴。沈家若是热灶,那便有天大的仇也能放下,若是沈家一朝出了事,就是清算的时候。”
沈若筠沉默半晌,“横竖汴京这里……能少一事也是好的。”
陆蕴嗯了声,揭过这个话题:“刚刚的灯恐是找不回了,还要别的灯吗?”
“想要那种会动的。”沈若筠想到刚刚在宣德门见到别人拿的式样,“要两个,要有美人画的,不要生肖的和罗汉的。”
陆蕴应了,亲自去附近灯笼摊,给她买画有美人图、会自走的马骑灯了。
等了半个时辰,寻周三郎小分队里乐康先跑回来,给两人报信,他们小队沿着陆蕴交代的路线,果真在下土桥发现一抱着孩子的男人有些不同寻常,经过辨认,他抱着的,正是不见了的周三郎。
乐康道,他们赶过去时,周三郎正被男人抱着,身上裹着黑色风兜,手里正攥着沈若筠之前插在桌边的绣球灯,摇起来叮当响。乐康他们也正是被这声音吸引到的。抱着孩子的男人皱眉想要将灯拿走,可孩子虽在昏迷中,却怎么也不肯撒手。
乐安见那正是沈若筠之前拿的灯,又见简陋的风兜下露出孩子红色的衣袍,便即时判定这便是被拐走的周三郎。他与林君上前扯了对方的衣袍大叫起来,为了虚张声势,还扯谎说他拐的是自家小郎君。
许是争执得太过,周三郎在推搡间睁开了眼,可因被拍花子的帕子捂过,叫他的名字也无甚反应。见男子要血口喷人,林君情急之下便用了沈若筠教的法子,果真有用,只在他面前只提一个“沈”字,周三郎便清醒了许多。
沈若筠听得津津有味:“……怎么个清醒法?”
“他说……”乐康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沈若筠越发好奇:“说什么?”
“我瞧当时周三郎不甚清醒。”乐康支支吾吾,“不是什么好话。”
“哦?你说来听听。”沈若筠起了兴致,追问道。
“他说……”乐康一跺脚,还是说了,“周三郎说,沈家二娘就该关起来读《女则》。”
“噗。”沈若筠倒也没恼,反笑出声来,“哈哈哈哈……没错了,这必是周娘娘的侄儿,正是一家人呢。”
约莫又过了一刻,林君和乐安也回来了,与他们同来的还有周沉。沈若筠在随行的人里没见到周季,估计是送回家去了。
周沉今日也是一身玄色衣袍,与陆蕴靠得近。沈若筠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觉得他两很是相像,且都不大爱笑。
沈若筠这样打量两人,陆蕴便斜睨她一眼,意思是又想什么呢。
沈若筠耸耸肩,冲他做了个鬼脸。
许是因着周沉带了许多人过来,竟引着赵玉屏顺着这个方向找到了沈家的锦步帐,人还未走进,便在外面唤沈若筠:“阿筠!阿筠!”
沈若筠一听,哪还顾得瞧什么周深周沉的,眉色间满是舒展的笑意,提着陆蕴刚买的马骑灯循声跑出去见赵玉屏。陆蕴立即看了眼乐康,乐康、乐安两个便立即跟了上去。
“今日的事,先在此谢过了,等明日再携幼弟上门道谢。”
陆蕴客气道:“拐子原就可恶,这也是应当的。上门道谢便不必了,府上……”
他这样一顿,周沉知是何意,想来确实也不方便,总不能让沈若筠招待他们吧。
两人站在锦步帐前说着话,周沉注意到陆蕴目光总是落到不远处与赵玉屏说笑玩闹的沈若筠身上。两个小娘子今日都穿得白袄,极巧的是都穿着妃色的裙子,头上带着颜色鲜亮的堆花儿,这样嬉闹着凑在一处看灯,若是不认识的,定会以为是亲姐妹。
“阿筠。”赵玉屏亲昵地揽过她,“我真想死你了。”
“我可不信。”沈若筠也抱她,“正月不上学,你定是每天玩疯了,哪有空想我。”
“想的。”赵玉屏将自己假期的苦恼事讲给她听,“我母妃年前时进宫请安,再回来竟想着要给我裹足,吓得我好些天都没有睡好觉,就怕一觉醒来时,脚便被她们裹起来了。”
沈若筠奇道:“可我见你姐姐,并未裹足啊?”
“许是当时还不用裹吧,也不知是谁家兴起来的,缺大德了。”赵玉屏气到眉毛都竖了起来,“后来我便吓病了,父王来看我,然后与母妃说,裹足是小家子做派,他的女儿横竖不可能嫁入皇家,普天之下便无人敢挑剔,母妃才熄了让我裹脚的心思。”
沈若筠未见过濮王赵殆,听赵玉屏这样说,觉得对方是个极有见地的好父亲。
只一小会儿,赵玉屏身边的婆子便催促她回去,可赵玉屏找了大半日才见到沈若筠,此时哪肯走呢。沈若筠把那盏十扇花神马骑灯送予她:“再过几日便开学了,我们再一处说话。”
赵玉屏点点头,也把自己提着的兔儿灯回送给沈若筠。
周沉站在陆蕴身边,目光便也随陆蕴看着沈若筠。除了周季这个幼弟,周沉还有一个已经出嫁的姊姊和一个早夭的兄长。周家二房倒是有四个堂妹,可周沉基本见不着,只知道不管哪个都让二婶裹了脚,往日只拘在闺房里学女红。
此时心里竟是生出一个想法,若他有个妹妹,像沈若筠、赵玉屏这样活泼些,好像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