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珩读本科那会儿,大约是2016年,和父母的矛盾比青春期还严重,仿佛有吵不完的架,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身陷原生家庭泥沼,明明是家人,相处得却像仇人,彼此忌惮,感受不到爱意。像刺猬一样,把最柔软的地方留给了自己,把最尖锐的刺朝向了对方。
她自尊心又高,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家庭不和睦,所以总是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爱逞强而不自知。
加上大二开始,学习内容深入到具体的专业知识,学业任务变得繁重。
尽管专业课老师一再强调,建筑行业日薄西山,没有充足的热爱最好趁早离开,另谋出路,但在当时,房地产发展地如火如荼,投资房地产是一件想都不用想的事情。建筑相关产业怎么会不景气呢?
家庭条件好、天赋还高的一部分学生不以为然,加上自己对建筑的热爱,雄心壮志地谋划着他们的职业发展方向,考上老八校院校的研究生,最好是同济大学,西安交大也可以。剩余一批家底厚的学生准备投海外QS排名靠前的院校,有的是为了梦想,有的纯镀金后再回国就业。
像苏珩这种资质平平、家庭也无力支撑去海外读书镀金的学生,对于他们而言,眼下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尽早决定,是继续头铁前进,跟这个行业死磕到底,还是激流勇退,及时转行,另谋出路。
苏珩这类普通的绝大多数对未来都很迷茫,白白蹭着前辈们顺时代发展薪资一飞冲天的热度跟流量,在当时,只要一说自己是建筑相关专业就读的学生,那种别人立马投来歆羨目光的神奇体验,会让人产生错觉,仿佛只要死磕这条康庄大道,未来年薪百万的青年才俊就是自己。
但深知自己几斤几两的苏珩,并不觉得年薪百万垂手可得。
她觉得,以自己的专业水平,靠劳动换薪资,过上想要的生活根本就是无稽之谈。毕竟高薪对应的是高强度工作。工作到凌晨是她想都不愿意想的事情。即使钱确实可观。
但被专业课老师敲打,她始终有朽木不可雕也的挫败感。
在自身心理矛盾和社会就业无形的压力下,明明才刚刚成年,二十出头的年纪,却总是焦虑万分。明明未来有着无限可能,大把时间可供挥霍、试错,尝试感兴趣的新鲜事物,但却总被告知:停止挥霍,不能去开派对!要学会珍惜青春和光阴,尽早像社会人一样谨慎思考未来的职业发展方向,为进入职场提前布局谋划。
比你优秀的人自己找关系,去设计院实习,去看优秀大师作品,去老师接的私活里干活从而积累经验。
比你有钱的人去刷社会实践,去考雅思,去跟老师打招呼某些课绩点给高点,因为以后出国留学,成绩分数要够,否则出不去。
反观苏珩,普普通通,要啥没啥,她焦虑万分。资质平平、基础薄弱,展现出来的作品泛善可陈,显然不是本行业大浪淘沙后能够留下来的好苗子。留学更是无从谈起。苏珩整个人丧失斗志,意志消沉,无心恋战,盘算着转行事宜。
就在此刻,没想到竟然还有不明真相的群众,被眼下蓬勃发展的房地产行业蒙蔽了双眼,觉得她是潜力股,硬要跑过来献爱心。
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什么叫命运弄人?那就是在她最不愿意社交的时候,收到了EX陆潇和托人递过来的话。苏珩一点也不想搭理陆潇和。
也不知陆潇和受了什么打击,居然委托共同好友来找她,并告诉她,毕业后他愿意放弃直博回S市,找份工作然后娶她。
当时苏珩正在为自己专业课的分数焦头烂额,百忙之中抽空跟好友见面,本想聊天缓解内心苦闷,结果听到共同好友传达陆潇和这个意思,当场晴天霹雳般愣在原地。手边的咖啡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模样搞笑又狼狈。感觉自己被命运狠狠捉弄。
装腔作势、躲在蓬勃发展的行业大军里,实则专业水平存疑、家庭矛盾激烈的她,怎么也没想到,昔日男神会觉得她还不错,抛来橄榄枝再续前缘。陆潇和如愿考上了理想院校,那是天之骄子的聚集地,苏珩原本以为,他会在象牙塔里遇到和他一样优秀的女生,然后他们会相爱、相守一辈子。电视剧里演的感情,就是他们这批最顶尖的理工科学生该有的样子。
而不是和自己在一起,一起沉沦,变得默默无闻。
退一万步说,苏珩想过“自己什么情况下会结婚”这个问题,那一定是当自己整个人状态都很好的时候,达到自我满意状态。到那个时候,她才会考虑结婚这件事。婚姻是强强联合,而不是找个避风港。
作为一个状态极差、天天焦虑未来找不到工作的大二学生,苏珩怎么可能考虑陆潇和这个极大可能是拍脑袋临时决策作出的荒唐决议?苏珩是什么人?说好听点叫逞强,说难听点叫逞能。她的自尊心驱使她撒了谎,谎报自己真实的情况,而选择用高高在上的姿态拒绝对方。
她当然只能拒绝。
她不需要他的好意和施舍。那样只会显得她越发可笑和卑微。
场面已经足够混乱,无需新的卡位牌进来,把本就混乱的局势搅得更加浑浊不堪。
她不愿像洋葱一样,把自己一层一层剥开,如实告诉陆潇和,自己的困惑矛盾与挣扎,拒绝他是因为觉得自己还不够好,配不上他。
苏珩的自尊心觉得,也许“我不喜欢你了”这个借口听上去会比较体面,使她看上去没那么狼狈不堪。
彼时的苏珩,家庭不和,学业不顺,人际关系糟心,可谓一无所有,所以才会更加在乎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比如面子。
好像拥有了面子,就拥有了保持自信的底气一样,其实完全是自己骗自己。在上帝视角,比如鲲鹏眼里,简直可笑至极。很多人总在等机会,等啊等,但当机会来临,ta又拿出各种借口,“还没准备好”,“我不行”,这那这那,活该。
原谅她吧,毕竟,那时的她,才21岁,按照一些科研研究的文章来看,20几岁的人大脑还没完全发育成熟,总会做蠢事。21岁的苏珩,在自尊和爱情之间,选择了玻璃心。彼时的她觉得,喜欢在物质面前,就像一盘散沙,风一吹,就没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谁没想到,人生的回旋镖,虽迟但到。
感情就像正余弦的相位,此起彼伏着,错位着,永远无法同频共振。总有人慢半拍,总有人先行一步。常相遇,总错过。
也许是上辈子的回眸,换来了这辈子的相遇。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奈何缘浅,一切皆是定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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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人会不会踏入同一条河流”这个问题,即无论选择康庄大道,还是选择羊肠小径,你这一生该经历的都会经历,期间细节可能会有所不同,但结局都会相遇。有点子宿命论。
苏珩做过很多次复盘,关于“如果人生能重来,她还会不会痴迷大虎鲸乐团”这个问题。而每一次复盘的答案都是——会。
一个人喜欢什么样的音乐和ta的性格有关,而人的性格大多又是天生的。因此,早听到或者晚听到不重要,重要的是,因为喜好是固定的,所以,你该喜欢上的,注定会喜欢。看似有的选,实则不然,上帝不掷骰子,一切都有迹可循。
同一本书再次阅读,或许会有不同感悟,但不会有不同结局。
想明白这点,苏珩就不会自责当初拒绝陆潇和荒唐且唐突求婚的决定。
也许有的人,相遇的那一刻,就是永恒。陆潇和之于她苏珩,就是这样的存在。
雨季不再来。
一直神影着的鲲突然现身,转眼间一道闪电般劈上天际,遂又消失不见。
地上的苏珩还以为自己发呆出现了幻觉,看到了超自然现象。她揉揉眼睛,继续加班,梳理着材料。
三重天,昆仑仙岛。重峦叠嶂,白云回望。岛上仙娥们远远看见一个高瘦的身影身披霞光,缓缓朝岛上走来。待年轻俊逸的男子闲庭信步走近,才看清来人白衣墨发,衣抉翩跹、肤白如玉,仙娥纷纷欠身行礼,但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
“众仙娥姐姐不必多礼。我是道德天尊,太上老君。日后姐姐们有机会路过玄都紫府八景宫,欢迎进来做客。”鲲自从适应了老君这具风流倜傥的帅哥模子,越发从容淡定,游刃有余,举手投足间都有了气定神闲闲散上仙气派。
他沉声道:“长远就听闻王母娘娘的不死神药,本座今日顺道向王母娘娘请教切磋。”
为首的仙娥微微一笑,鲲这才发现是老相识。
“玥垚妹妹!是你?好久不见。”鲲还是破了功,露出马脚,率先开口打招呼,“好吧不装了,我其实是披着太上老君皮的鲲鹏。”
玥垚被它滑稽的语调逗笑,“鲲鹏君,一把年纪了,没个长辈样子。这么久不来昆仑仙岛,玥垚还以为您把我给忘了呢。”
她本是长在人间圩堤上的一株小桃花,因所在圩堤的村组即将重新发包这片地,修行尚浅的她尚且没能力幻化人形逃走,面临被砍窘境暗自垂泪,哭声断断续续,无意间吸引了正巧路过的鲲。鲲当时也苦恼没个人身,听闻后十分共情,虽说给不了一株桃花多少法力,但帮它找个安全的地方,小心移植,自认还是可以做到。它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瑶池。
王母素来宠爱自己。
鲲二话没说,挖了树就直奔昆仑仙岛。
王母娘娘本是道祖鸿钧座下童女,唤作瑶池。巫妖大战后妖族天庭陨落,道祖鸿钧另立东方天庭,立座下童子昊天为玉帝、童女瑶池为王母。而鲲鹏和道祖鸿钧又同为创世元灵的徒弟,所以从辈份上讲,王母娘娘得尊称鲲鹏一声“鲲鹏师叔”。既然如此,哪有侄徒不给师叔面子的道理?况且一株小桃花,昆仑仙岛地方多了去,王母当然是欣然同意。作为交换,鲲鹏就少吃了几口天地灵气,给道祖鸿钧的化身多了几分面子。
于是,这株桃花“鲤鱼跃龙门”,摇身一变,被鲲从人间移植到了三重天。
后期在王母的照料下,桃花逐渐修炼出了真身,幻化人形,跟随王母娘娘一起修行。
时间长了,还成了一众小仙娥的前辈,如今竟有了稳重之态。
鲲随手从腰间取下一块玉佩,递给玥垚,“好妹妹,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哪里忘了你!你的花期也到了,我来道贺来了。”
“以后有困难,或者王母欺负你,你随时通过玉佩传讯与我。我立马回来吃它个几天几夜的天地灵气。给道祖鸿钧和他徒弟一点小小的震撼。”
玥垚接过玉佩,“少油嘴滑舌。为老不尊。王母娘娘对我极好,怎会有欺负一说?这玉佩我收下了,免得你去祸害别的妹妹。”
鲲笑嘻嘻,哪里还有刚开始的玉树临风风流倜傥气派,就是一个顽皮俊俏插科打诨的少年模样。
“来吧,跟我来。”相比之下,资历尚浅的玥垚在王母娘娘的栽培下,反倒看上去比他成熟稳重不少。说完、便告别其他姐妹,眼神示意鲲跟牢自己,带着他往昆仑仙岛里里面走去。
穿过一座石拱桥,沿着长长的碎石子路一路往前,夹岸种植着成片桃花林,穿过三层楼高的文昌阁,右拐来到一座偏殿,仙娥玥垚停下脚步、侧头示意鲲,王母娘娘就在里面。
鲲点点头。
玥垚便不再说话,微微欠身,转头离开。
鲲整理衣冠,踏进宫殿。
“我说师叔,你会不会太过分了?”
鲲一听声音就知道是瑶池。
瑶池正盘腿坐在屋内的榻榻米上,磕着瓜子,看着手中的书,头也不抬:“好心帮你养小桃花,结果在我家说我坏话?”
鲲笑嘻嘻,寻了个榻榻米空地坐下,“瑶池,近日可好?师叔好久不来看你,你看你,长得越发标志了!”
瑶池翻了个白眼,默默分了一碟瓜子给他,“我说师叔,你既然已经骗到了一副好皮囊,成天披着在天庭走来走去,生怕别人不知,怎么到我这里,反倒真身示人?就不能也让我欣赏欣赏标志的美人皮囊?”
这话怎么听上去那么喜新厌旧呢?
鲲顺水推舟也开始磕起瓜子,“怎么?在你心目中,东王公不够帅?昊天不够帅?”
瑶池强忍心中暴躁情绪,语气隐忍克制:“第一,东王公帅不帅关我什么事。第二,我对玉帝没意思。”
鲲连忙帮侄徒倒了一杯上好的昆仑雪菊茶,“消消气,消消气。我立马就可以变成人形。”
瑶池看着眼前这位仙风道骨、风姿绰约的美男子慢悠悠磕着瓜子,喝着茶水,突然由衷佩服起太上老君的胸怀:“这副皮囊都能说给就给,不愧是道德天尊。”
“丹炼得好,品格得先过关,随后才能炼出好丹。就是……可惜了。”可惜被鲲暴殄天物了。她这个师叔,混沌大帝的徒弟,所到之处……吃光、喝光、抢光。
如今老君这副好皮囊到他这里,可惜了。不知他今日前来,又有什么馊主意。
鲲似乎看出了瑶池探究的眼神,它心领神会,连忙安抚她:“我没事。就是空了过来看看你……你们。”
“哦对了,之前你养的那条小鲤鱼,当初修仙心切,跳入东王公荷花池,咬他养的那株菡萏未果,现在在人间投胎呢。”鲲装作无意中闲聊。
瑶池手下一顿,她垂下眼眸,思索了半晌问道:“那株菡萏也在?”
鲲喝了口茶,“也在呢。”
瑶池没说话。
鲲自顾自的喝着茶,一边观察瑶池的反应:“其实我一直纳闷,你说你非得带一条平平无奇的小鲤鱼去东王公府上做客是为啥?你就不能带个懂点事的?这下好了,人家亲手养的菡萏差点没被你的蠢鱼咬断经脉。”
瑶池依旧没说话。
她望着鲲的眼睛,两人对视。良久,瑶池认真问道:“说真的,你为何要抢道德天尊这副皮囊?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鲲不说话了,顾左右而言他,被盯得发毛了,旋即低下头看桌子,“瑶池,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桌子可真桌子阿!”
瑶池笑而不语,喝茶看天。居然敢骂她养的小鲤鱼“蠢鱼”,还说“平平无奇”,它也不看看它自己都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天天吃天气灵气,害的道祖鸿钧化身老是被它暴风吸入,如今还强抢道德天尊的皮囊,真真是……臭不要脸呐!!!
“那条鱼可纳闷了呢!一天到晚埋怨自己怎么那么普通。”鲲实在是很困惑,“谁能想到呢?”
瑶池平淡回复:“平庸何尝不是一种保护。”
人有早成,也有晚达。早成者未必成,晚达者未必不达。财富自由并不一定带来选择的自由,而是带来心境的平庸,以及日常的烦恼。如果真就从此自我放逐,那才是真的平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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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末,苏珩二阳,缠绵床榻,再次陷入低谷,发热畏寒、咳痰多汗,站起来上厕所都吃力,更别提收纳整理、做饭之事,整个人一下子体会衰老的滋味。
请假卧床,上趟厕所回到床上,已是尽力。望着床单上的斑斑血迹,感到头晕眼花的苏珩使不上力,床单暂时无法清洗了。
苏珩没有灰心,她甚至有一丝庆幸:还好没别人在场见证她的狼狈不堪。还好不用拜托别人照顾,反倒欠了人情。骨子里的倔强又冒出了头。
她一向心高气傲。尽管再苦,也不愿意把不堪暴露在最爱人的眼里。平日虽自信,但也有自知之明。深知除了一个好身体、以及强大的自我驱动的意志力,她再无其他真正硬核实力,比如钞能力、比如父辈祖荫。
人在失去以往实力的时候,其实并不会大哭大闹,反而会出奇的平静。可能会一个人深夜抹眼泪,但绝不会在咖啡厅滔滔不绝、牢骚满腹。
世间熙攘,皆为利往。
如果旁人摸清你底细,发现无利可图,那么别人大概率不会浪费时间听你哭诉。
趋利避害人性本能。
这也是为何,父辈们苦口婆心让子女早日结婚的深层逻辑之一。结了婚,利益绑定,起码你还有个不离不弃的伴侣,彼此搀扶,彼此相依。比起孩子们钦羡的光鲜亮丽的爱情故事,父母作为年长之人,他们在意更多的是低谷时拉你一把的人。雪中送炭的人。
苏珩理解,爱情不是意林,不是故事会,爱情是实实在在的陪伴。
每一个需要他的时刻,他都缺席,那他就不是她的最爱。
别人教再多人生哲理,除非自己亲身经历、切身体会,否则不会真正认同。
幸运的是,病来如山倒,病去的也快。周五,苏珩手头事情不多,和领导请了半天假,下午准备提前回家。
大病初愈,突如其来的想念爸爸妈妈,想回家看看。
在高铁站台,突然收到韩以煦的消息:“最近上海美院毕业作品展,我下午打算去”
韩以煦是网上聊天认识的网友。因为同样的感情经历,偶然间他看到了苏珩的故事,于是主动联系苏珩,两人彼此鼓励,一起加油打劲,从情感漩涡中慢慢走出来。
今天阳光出奇好。
苏珩突然觉得,聊了半年时间但素未谋面,刚好他在上海,而自己这班车的终点站也是上海……
择日不如撞日,为何不见一面?
苏珩厌倦了旧人带给她的精神折磨,她迫切需要新的人事物去填充自己的生活,否则觉得自己就要老去,倍速老去。
于是她向乘务员补了原本目的地到上海的差价。准备坐到上海,和韩以煦碰头喝杯咖啡。
陆潇和送给她的伤向来大方,陆潇和这三个字上了膛,念一次就中一枪。思念对身体有害。她不再有幻想,不会再看月光。她累了。再也不想和他陆潇和有任何瓜葛。这不是气话,无论是谁,来吧,进入她的世界,欢迎光临,只要不是他,都行。
只要能加速忘记,那么她就会去做。
主动去接纳。
她真的,真的,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