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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洛阳的宅子很大,里边的摆设就更不用说了。仆人有一千多人,其中二百多人是司马昭派来的。我从成都带来的原班人马就有五六百,够用了。陆陆续续又来了好几百蜀国的旧部,也就是原来关羽张飞赵云马超姜维的老部下,都投奔到我这儿来了。我还怕开销不够呢,没想到司马昭那么大方,实报实销,再追加二百人,地地道道的魏国人,精壮的北方大汉,我从四川带来的人员显得那么矮小精瘦,猴儿似的。让这些北方汉子侍候阿斗有什么不好?挺好的嘛!
管家给我递眼色,我的贴身太监黄皓踩我的脚尖,什么意思嘛,我真的不明白。我这人从来不会猜人心思,除非把我逼急了。现在这种情况,不急吗。我突然想起来了,我那伟大的祖先汉高祖刘邦,在跟项羽决战的节骨眼上,韩信派人来要求给他加官晋爵,高祖气得破口大骂,刚骂出前半句,张良还是陈平,我记不清了,反正是个摇鹅毛扇子的军师轻轻地踩了高祖的脚尖,高祖反应多快呀,前半句是“我操我操韩信他奶奶的”,后半句成这样了:“男子汉大丈夫,要做王就做真王,他奶奶的,要假齐王干什么,真齐王,封韩信为真齐王。”高祖刘邦把他的愤怒装在肚子里,就这么把韩信的信使给骗了,把韩信也骗了。当然骗得最惨的还是项羽这个大傻瓜。我们老刘家从高祖刘邦开始,一直到先主刘备,那种气质那种精神你不能不佩服。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会出这么一个阿斗。阿斗是不骗人的,阿斗说不了假话,阿斗又回到那个被老刘家骗了的第一个大傻瓜项羽的位置上。我的脑壳子在这个时候还是管用的嘛,我就设想,我要是活在项羽那个时代,我一定会跟项羽成为好朋友的。他也基本上是一个大孩子。孩子多好啊!天真、透明、没心眼、心是实的。我都这年龄了,心眼还这么实。我就瞪黄皓一眼,又瞪管家一眼,我还咳嗽了一下,他们就安静下来了,最好安静一点,乱动什么呀。我清清嗓子,说了几句感谢司马大人的话,礼多人不怪,不管人家什么目的,二百个大活人,搁哪儿都是一份大礼!二百条壮汉搁战场上是什么情况?搁阿斗府上,你们放心吧,我会把他们变成和平战士。
我说:“你们都留下吧,咱们是一家人了,休息两天再上班,两天够不够?不够再加两天。”
他们面面相觑,他们在司马昭手下过惯了军事化的生活,一时半会儿还适应不了我这种人情味浓厚的宽松气氛。我就让管家把他们带下去。作为对司马昭的回应和信任,我特意从这二百人当中选了十几个留在我的身边,做贴身侍卫。人家送一份大礼,你最好是当众品尝几口,面子上好看。
他们都出去了,黄皓一个人待我身边。这个没的家伙,侍候了我一辈子,我还真离不开他。这小子贼头贼脑到门外看看,又到窗户那边看看,大白天的竟然把门窗全都关上。我问他这是干什么?他走到我身边,他的脚步轻轻的,跟鬼一样没有声音,他的嘴贴在我耳边,他要对我说悄悄话,我就乐了,说吧,你这没的家伙。我这么说他从来不生气,我没有恶意,我曾经跟他说过:“黄皓啊,你要是有鸡鸡多好啊!”“臣不敢。”黄皓吓坏了,我还记得他当时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样子。那时我还是太子,我还没有结婚,但我想方设法搞到了一个女人,黄皓立了大功,我很早就接受了男女间的启蒙教育,那种快乐是永生难忘的。我自己快乐,就想把快乐带给每个人,至少是我身边的人。我这才发现我身边全是太监。我问黄皓你痛苦吗?黄皓说他很快乐。没有女人的快乐算什么快乐呀?我给他讲女人的种种好处,他听不懂,但他理解这种快乐。他知道怎样让我快乐。“太子殿下是个正常的男人,我们太监不是。”“你不是人吗?”“我们是人,但我们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太可怕了,世界上竟然有这么一种不男不女的人。那时我就发誓我做了皇帝要改一下这个可恶的太监制度。我登上皇位以后,就提出这个顶顶重要的问题,满朝文武全都惊呆了,他们难以想象皇帝的后宫里出现男人,由男人管理宫女。我还记得相父孔明生气的样子,跟川剧里的变脸一样,相父孔明的脸盘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最终还是变白变青了,他一口气从开天辟地三皇五帝春秋战国说到高祖刘邦斩白蛇举义旗说到我们偏僻的四川盆地,一句话,太监制度历史久远,不是一朝一代的制度,而是千秋万代的制度。最后,相父孔明一针见血地指出:你的这个怪想法只有一个可怕的后果——秽乱后宫,宫女们的肚子会莫名其妙地大起来。文武百官哄堂大笑。刚登位就让人家笑话,我就失去了威信,从此相父孔明就一直把我当小孩,想怎么训斥就怎么训斥,跟训儿子一样。他也不想想,我完全是好意,你孔明的老婆再丑那也是个女人呀,像黄皓他们算什么呀?黄皓一直跟着我,让我快乐,不惜一切地让我快乐,好像我在弥补他失去的一切。太监都是忠诚的,这倒不假,我宁愿不要这种动物似的忠诚。我们还是把话扯回来吧,黄皓的大嘴巴在我耳边贴着呢,急着跟我说悄悄话呢。
“说吧说吧,你尽管说。”
“司马昭派来的那些人是来监视陛下的。”
“我有什么好监视的,我又不搞阴谋诡计,阿斗干坏事的时候都是公开的光明正大的。”
“陛下做过皇帝呀。”
“我现在不是皇帝了。”
“哪怕做过一天皇帝,人家一辈子都不会放心的。”
“明明是侍候我的嘛。你是不是搞错了?”
“陛下你太单纯了,你根本想不到世界上的卑鄙手段,多着呢。这样给陛下说吧,从事特务工作的都是打杂的侍候人的,他要监视你的一举一动,要靠近你,就得这么干。”
“屎盆子也端?”
“那当然啦。”
“这不挺好吗,就让他们来特务吧,把阿斗特务上一辈子。”
我身边那些杂活全让司马昭派来的人给包了。我是讲究生活质量的人,我在吃喝玩乐、吃喝拉撒这方面特讲究特挑剔,一般人受不了,能躲就躲,这帮特务不躲,吃苦耐劳,凭你怎么折腾他们都能挺住。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他们的自我控制能力,我原以为太监是人类最痛苦的人。这个痛苦的纪录还是无情地被这帮特务给打破了。你想啊,太监压根就没鸡巴,面对如花的美女,太监可以无动于衷。给你这样说吧,宫闱跟平常百姓,甚至跟达官贵人都不一样,男女行房事的时候旁边都有人侍候着,这种人就是太监,他们从容不迫,心静如水,好像主人在吃饭喝茶。特务们虽然不干这种工作,可他们在门外站着,接盆子接水递毛巾什么的,男女交欢时间挺长响动挺大花样挺多。这回该太监们笑话特务工作者了。我跟我喜欢的女人快乐够了,发现太监掩口窃笑,我就看见了门窗纸格上的人影。我给太监丢眼色,太监没动静,我快乐我就不发火,我小声告诉太监:“让他们走开!”
“陛下嫌他们碍事?”
“碍我什么事?他们不难受?”
“他们都是受过特殊训练的人,他们经得住任何考验。”
我吸口冷气,坐直了,我把衣服都穿上了,我趿上鞋出去我好好地仔仔细细地看啊看啊,凭我怎么看,这帮特务工作者愣是没动静,站得笔直,肩膀上搭着白毛巾,黄铜洗手盆里盛着热水,端得平平的,白毛巾是我给美人擦香汗的,香气还没散完呢。我一下子就难受起来了,我小声说:“你们不要再干这个了,这是太监干的。”他们不吭声。我说了没用。黄皓告诉过我,他们有他们的小头目,他们听小头目的。我把小头目找来,告诉他:我这个人好色,没有女人不行,当然了,女人们没有男人也不行,太监都是我用惯了的,你们这些血性汉子干这种工作,就有点折磨人的味道了。小头目说:“我们必须给安乐公提供一流的服务,任何疏忽都要受到司马大将军严厉的制裁。”“我给你们找几个女人行不行?”小头目惊呆了。“你们自己找也行,报销问题,我全包了。”小头目吓坏了,竟然跪下了,看着他难受的样子,我就放他走了。他离开的时候不停地回头看我,跟看怪物似的。黄皓告诉我:他们有严格的纪律,任何轻举妄动都会招来杀身之祸。
“他们活着有什么意思啊。”
“他们监视别人,另一拨人又监视他们。”
司马大将军有多少特务啊,据说洛阳的达官贵人朝廷大臣都在严密的监视之下,全国都是特务,司马昭也挺累的。我就是不明白,把这么多小伙子训练成比太监还要规矩的特务人员,用的是什么手段啊,这个司马大将军可是太厉害,太了不起了,也太叫人恐怖了。
黄皓知道得太多,过不了多久,就让司马昭给杀了。司马昭给黄皓的罪名很有意思,说黄皓“蠹国害民,非杀不可”,英雄所见略同,相父孔明和姜维就是这么说黄皓的,他们跟司马昭想到一块去了。另一个原因是黄皓这家伙聪明,什么事都看得透透的。聪明人很危险,这不明摆着吗?聪明人总想着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傻瓜,比如阿斗,黄皓那么亮堂的脑壳子跟火把一样刺疼了另一个聪明人的眼睛,这个眼睛正好掌握着生杀大权,黄皓就活不下去了。聪明人挺麻烦的。我难受了两天就不难受了。司马昭就把我忘了,我基本上是一个让人放心的人。
我发现让人遗忘是一件好事情,尤其是像司马昭这样阴险的人惦记着你绝不是什么好事。我在洛阳过了几年快乐的日子。详情我就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