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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四月天阴雨蒙蒙,空气里能拎出水来,潮乎乎的,但气温还是回升了,厚大衣穿不住。子密从贵州回来一周了,今天周六,她先来公司开早会,敲定一份男士化妆品公司的提案。这品牌是公司的大客户,要是提案能过,签下今年的“年框”广告,公司立即有了大额进账。四个创意小组加班了三周,日夜赶工,才做出了几份方案。

子密故意没有参与前期提案的制作,等今天开会推翻它们。

她喜欢广告公司的工作,高强度、高速度、高收入。人必须铆足了劲,才能继续待在这里。子密工作七年,同事来来去去,一直能留在这里的人,都是最聪明、最抗压、最能加班的。那些情绪化、身体不好的人早已被淘汰。现在公司一共四个总监,子密是其中之一。这些年的职场经验告诉子密,要是不想被淘汰,就得主动淘汰别人。这一次,她要淘汰其他总监,成为合伙人。

子密知道老板大宇要来,早早到了会议室。人陆续到齐,大宇坐在会议桌尾。早上九点整,PPT投影在白墙上,熬了几个通宵的创意总监们红着眼,轮流讲解方案。子密冷眼看着,不出所料,同事们做出的都是合格且平庸的创意,无非是“对男友好一点”“男士精致生活,从脸开始”这样的大路货。他们讲完,大宇面无表情,对子密扬扬下巴,示意她说说看法。

子密这才站起来,对大家提问:“男士护肤品从来就是广告界的难题。虽然买男士护肤品的人不少,但为什么没有好的男士护肤品广告?”她自问自答,“因为男士护肤品的消费者虽然是男性,但给他们买护肤品的人,却是女人。也就是说男士护肤品广告的受众,并不是男人。”

大宇看她一眼,“不要解释,给结论。”

子密不慌不忙,“那女人给男人买护肤品的理由是什么呢?”

一个同事试探,“对自己的男朋友好一点?”

子密笑说:“不是这样,是因为男人提出了要求,他需要护肤品。如果女朋友不给他们买,他们就会偷偷用女朋友的护肤品。”

会议室里有几个小姑娘偷笑,看来是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大宇点头,他已然会意,这个看似开玩笑的话,是对用户心理的极佳的洞察。

子密看到会议室里气氛松快了许多,大宇的脸也不再紧绷,知道自己做对了。于是子密让创意组的同事重新做方案,用“给男朋友买男士护肤品,让他别偷用你的”这个概念重做方案,这两天赶出来。子密刚离开会议室,同事们就露出古怪的神色,嘴上抱怨,干吗不早说呢,非要等到写完才改,周末又完蛋了。子密路过玻璃墙,看到了面色阴沉的同事们。子密来公司的第一天就知道,她不是来讨人喜欢的,她是来赚钱的。

上周她和老板谈过升合伙人的事,大宇不置可否。这次提案,她故意没有参与,让别人先做,自己再推翻重来。这样一来自己有多重要,大宇也心知肚明。这做法虽然让同事反感,但要是这点算计都没有,她怎么在职场混?

子密到茶水间接了杯水,望着窗外的雨,淅沥沥的,快要停了。人们收起伞,走到街面上。子密当然喜欢上海,她来了就不想走,她喜欢这个城市,上海才是真正的大都会。这里有最美的街道、最好的咖啡馆、最洋气的法国梧桐树,阿姨爷叔打扮得有腔调,接孙子孙女放学后,顺路去吃下午茶,时髦和市井生活融为一体,世界上哪还有这么好的地方?她大学毕业留在这里,不肯离开。她喜欢看上海马路上时髦的女孩,她们精致、讲究,挺直了腰背施施然走在路上,引得路人侧目。这是个对女人友好的地方,她真喜欢这里。子密看了看表,下午约的两个人不会迟到吧?她最讨厌别人迟到。

子珍这几天也没闲着。她用光了年假,马不停蹄地带着父亲的死亡证明、房产证和户口簿做公证。爷爷奶奶早已过世,父亲也已和母亲离异,户口簿上只剩自己薄薄一页。公证手续办完,只等今天在房管所更名,房子就能过到自己名下。子珍看起来娇滴滴的,但脑子不笨。只要她抢先过户房产,子密就没办法卖房。

刚才坐在房管所大厅,隔着玻璃窗,办事员低头翻了几页资料,嗒嗒盖上公章。父亲的死亡证明被盖上红戳的那瞬间,子珍打了个寒战。办事员麻利地递出收据——七个工作日后,来领新的房产证。子珍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把收据放进了皮包的内袋。

街上下起了雨,子珍忘了带伞,慌忙跑到公交车站里等车。她约了子密,今天下午一道去收房。回上海这几天,她忙着办手续,连房都没去看。那套房子在靖江路78号的工人新村。子珍是在这房子里长大的,和奶奶一起住,直到九岁那年,被父亲接走,再也没有回来过。父亲消失后,子珍以为房子早就被卖了。她回想起那套房子,六楼的两室户,父亲住一间,她和奶奶住一间。小时候每天早上起来,奶奶做好泡饭,配着酱菜腐乳,子珍坐在小桌子旁边吃,奶奶就给她梳小辫。

子珍上了公交车,没到找到座位,拉着吊环挤在人堆里,随着车行自然摆动。她抱紧皮包,心里抱怨大周末人还是这么多,全是游客吧,早知道就答应让大秦来接了。上次在机场子珍等了半个小时,大秦才打电话来说睡过了头,让她搭地铁回家。今天大秦想好好表现,要来接送,她却拒绝了。子珍不想让大秦知道自己在办房产过户,毕竟她从来也没说过自己没房。两人交往也有大半年,大秦也没提结婚的事。上次她撒娇说想见大秦的父母,大秦说好。那个周末,子珍打扮得端庄大方,还提了礼物上门,想着好好做顿饭表现。她想,女人,总是要嫁人的嘛。结果只有大秦妈妈出现。那是大秦租的房子,妈妈一来,立即收拾屋子,说:“噢哟,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像小孩子家家,乱糟糟的……”子珍见状,明白这不是见家长。她把礼物藏在浴室,大秦妈一路数落大秦年纪小,不懂事。子珍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在说大秦还没有开始考虑结婚的事。

她今年三十岁,不大不小的年纪。虽然别人都说她和大秦看上去同龄,但毕竟大了四岁,她一直对自己的年龄含糊其词,没跟大秦说真话。大秦是个富二代,大学毕业就没工作过,不愿意住在父母家,闹着搬出来,父母在市中心给他租了房子。因为家里有钱,大秦是个职业宅男,白天睡觉,晚上打游戏。这倒让子珍放心,拿捏这种单纯宅男还是有把握。但大秦妈妈……她说不好。那天阿姨问她是上海人吧,子珍说是。阿姨说上海人好的呀,她赶紧去厨房端水。子珍知道阿姨接下来就要问住在哪儿,要是让她知道自己没房,那岂不是更会受轻慢。

车外的雨停了,行人们收起了伞。公交车开过南京西路,转进常德路,沿路是崭新高大的建筑,在阴雨天里发出锐利的光。子珍望着窗外,自己小时候住的上海和现在的上海好像不是一个城市。她大学毕业回上海的时候,就发现这里变了样,新的高楼大厦、新的商圈、新的地铁站。她虽是上海人,也得重新认识上海。她摸了摸自己的包,收据还在。这才稍微有些安心。她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但就在刚才,她有了房子,在上海又有了家。

到站后,她看着工人新村的大门,立即想起来,进大门直走四百米,左拐后再右转,就是50幢,房子在602,顶楼,没有电梯。她轻车熟路地走到楼下,原来还以为自己忘了,身体却这么熟悉。在贵州的时候,刘叔叔说这套房一直在出租,租客三个月前已搬走,现在空着。子珍想,不知道这房子现在怎么样,租客肯定搞得一塌糊涂的呀。

子珍做好心理准备,但打开门的那一刹那,依然震惊。房子的确有变化,但不是她想的那样。这套两室户的房子,大门对着洗手间和厨房,旁边是狭长的客厅。子珍看着卫生墙,上白下绿,绿色墙裙斑驳,但整体依然是二十多年前的样子。她走过客厅,到了主卧,那时上海的房子就是这样,客厅不到十平方米,卧室反而宽敞,还带着弧形的阳台,阳台上的黑格铁窗不知道被谁换成了玻璃,但房间如旧,就连奶奶的褐色衣柜也还在,只是破旧得不成样子。

子珍一时没回过神来,走到洗手间,浴缸也还在,亚克力发黄,但擦得很干净。奶奶给她洗澡的情景又浮现在脑子里,厨房的瓷砖灶台和煤气炉也在,只是脏了——这房子竟然没有变呢,子珍突然在这里和童年重逢,记忆全部又回来了。她推了推次卧室的门,发现推不开。这种旧木门没有锁,从里面上插销,现在可能木头受潮了,推不开。

子珍回过神来,叹了口气,是啊,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也长大了,这些东西也都旧了。这房子要住,的确得好好翻修。她卡里还有些钱,简单装修能应付。她现在不愿意去想这些,只想让自己在老房子里多待会儿。子珍愣愣地坐在沙发上,想起小时候奶奶在厨房做饭,爸爸匆忙出门的场景,那些原本以为自己忘记了的事,在这里竟然变得如此清晰。

她呆坐一会儿,根本没有注意到这房子虽旧,但干净而整洁,桌子上还有打开的矿泉水,根本不像是空置了三个月的样子。

房子的大门没关。没过几分钟,子密推开门进来。她身后站着两个西装革履的人,一个体胖,提着公文包,一个精瘦,也提公文包。子珍扭头看着他们,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子密先开口,指着胖的那位说:“这是我的律师,”再指了指瘦的那位,“这位是房屋中介。”房屋中介走上前来,说:“金小姐,叫我小刘就好。”他熟练地掏出蓝色鞋套,边穿边说,“这地段的房子最近不要太抢手哦。”

子珍见这阵仗,心里发慌,“子密,你这样太过分了,怎么可以不跟我商量,就带中介来呢?”

子密不语,回头看了看律师。他走上前来,说:“金小姐,你们的情况周小姐跟我说了,她委托我来处理遗产分割。”

子珍见状,藏起不耐烦,转而楚楚可怜地说:“不是说好了嘛,房子是留给我们三个人的,还需要怎么分割呀?”

律师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是父亲的遗嘱,“金小姐,是这样的,您父亲手写的这份属于自书遗嘱,没有经过公证,周小姐的意思是你们应该带上遗嘱去公证,这样房产变更的时候,就可以平分产权。”

子珍不乐意了,问:“可是子熙不在呀,我们要怎么公证?”她心里清楚,房子已在自己名下。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拖延,新的房产证到手前,不能让子密知道这件事。

子密这才开口:“子熙在哪里重要吗?我们两个人带着遗嘱就可以去公证,房子留给三个人。”

子珍看似较弱,实则狡猾,她做出伤心的样子,低声问:“这不也是你爸爸吗?爸爸刚死,我们就要卖房子吗?几天都不能等吗?”

子密盯着她,问:“你到底什么意思?”

子珍坐在沙发上不说话,低头哭了起来,“我刚回到家,这里像是没有变过,我小时奶奶还……”这时中介停下了看房的脚步,三个人站在狭窄的客厅里,看着哭泣的子珍。

她哽咽地说道:“爸爸就留了这套房子给我们,当然是要平分,可……你就不能让我缓缓吗?爸爸才去世没几天……你就不能等我们找到子熙吗?”她假装抹了抹眼泪,其实根本没有泪水,抬眼盯着子密,抽泣着说,“你真的一点都不关心子熙吗?”

子密见律师和中介都露出怜惜的表情,越发生气,“小刘,你赶紧拍照,然后估价。”中介犹豫着没动,子密又对律师说:“麻烦预约办公证日期。”

子珍一听,哭得更大声了,“你们知道吗?我小时候,每天早上奶奶都给我梳小辫,我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回过自己的家了……我就是想在这房子里多住几天。”原本的假意竟然变成了真心,子珍像是要真的流出眼泪来。

律师见状,清了清嗓子,对子密说:“周小姐,这是您的家事,考虑到金小姐的情绪,我们可以另约时间公证。”子密瞪他一眼,律师立即说:“这只是时间问题,遗嘱也有法律效力,即便不公证,我们也是有这套房子的产权的。”

子密这才点点头,两位西装革履的男人知趣地走出了房子。

子密懒得理会子珍,管自在房子里走了一圈,这么小又破的房子,要不是在上海的市中心,谁会想住这种地方呢?她看了一眼洗手间,不过三五个平方,竟然还有浴缸和抽水马桶,厨房里厚厚的油污,她护住自己的包,生怕擦到什么脏东西。子密推了推小卧室的门,推不动,看来门坏了,这种破房子有什么可留恋?送给她住都不要住。刚才她走进小区的时候才发现上海有这么破旧的新村。虽然离法租界不远,但这里好像回到了二十年前,楼道里全是小广告,墙上挂满了密密麻麻的电表和水表,数不清的电线绕在表箱上,只要一着火,这里立即就会爆炸。她刚穿着高跟鞋爬了六楼,现在脚酸了,拖了把椅子,面朝沙发坐下,“人都走了,别装了,说吧。”

子珍看着坐在对面的子密,心中暗爽,她说:“我没装,我是真的难过。”

子密说:“难过和分房子没关系,我们约个时间,把公证做了。随便你怎么难过都行。”

子珍这才意识到,子密是个硬骨头,示弱和打亲情牌都不行,看来只能硬拖了。她说:“那你可以给我一周时间吗?我想在这里住最后几天。”

一周之后,新的房产证到手,她再想办法。

子密面无表情,说:“好,我的律师会联系你。”起身要走,她对这个姐姐毫无好感,多待一分钟都会被她的娇滴滴恶心到。可转念一想,就算做完公证,三人共享产权,但子珍还是不同意卖房,那该怎么办?

子密坐回椅子上,决意试探,“做完公证,你觉得房子卖多少钱合适?”

子珍眼睛盯着别处,漫不经心地说:“我也不知道啊,按照市场价卖呗。”

子密立即明白,什么多住一周,都是假的,子珍从头到尾就不想卖房。想卖房的人不会对价格如此冷淡,自己刚才竟然被她骗了。于是她也诈一下子珍:“你知道的啊,如果我们打官司的话,房子会被强制拍卖,法拍房可比市场价低多了。”

子珍并不上当,“为什么要打官司,我又没说不卖房子。”

子密这才意识到,子珍看似柔弱,脑子可精明得很。她不想再耗下去,“卖不卖房子,你说了不算,我们法院见吧。”

子珍这才有些着急,“什么法院见,爸爸把房子留给我们三个人,你问过我的意见吗?”

子密本已开门要走,听到这话,回过头来,一字一句地说:“那是你爸爸,不是我爸爸。”

子珍一时没有说话,被她的凶狠镇住了。

子密意识到失态,语气柔和了些:“我从小就没有见过他,我妈跟我说,我没有爸爸。”

子珍这才明白,子密如此冷漠,因为父亲对她来说的确是个陌生人。就像她也从来没见过自己妈妈,要是哪天妈妈死了,留了套房子,要跟不认识的兄弟姐妹分,她肯定也想越快越好。子密这么做,其实也没错。

她的心突然软了,“你和我一样,我是没有妈妈,我一生下来,还不到一个月,她就走了。”

子密没想到是这样,问为什么。

子珍盯着她,说:“因为你妈妈,我妈发现我爸和你妈好上了,就丢下我走了。”

她小时候听奶奶说过,当时父亲是大学音乐老师,老婆怀孕后,却和学校里的另外一个老师好上了,那人就是子密的妈妈。子珍的妈妈是纺织厂女工,个性刚烈,当初是她主动追求父亲,没想到两人结婚不到一年,丈夫就出轨。生下孩子后,不到一个月,她主动提出离婚,自此不知所终。

子密听她这么说,语气也软下来,“这不关我们的事,把房子好好卖了就行了。”

这时已是傍晚,邻居家开始做饭,有菜香味飘了进来。这狭长的客厅里没有窗,屋内半暗半明。她们俩呆坐着,谁都没有起身开灯,窗外的雨又下起来,噼噼啪啪打在窗户上。子珍和子密都没有说话。沉默中,她们听到插销拨动的声音。

两人警觉地对看一眼,刚才那间推不开门的卧室里还有人。

她们吓得站了起来,门打开了,一个身材极其单薄的小姑娘走出来,穿着吊带背心和短裤,像是刚刚睡醒。她茫然地看着子珍和子密,没开口说话。

而两人第一眼看到这个短发卷毛的小姑娘,就知道,她是子熙,许子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