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应春节而生的“行花街”

日出日落三百六,周而复始从头来。每年农历腊月的最后一晚 ,又称“除夕夜”,所谓“旧岁到此而除,明日另换新岁”。为了这个 魂牵梦绕的团圆夜,走南闯北、漂泊异乡的人们无论在雪漫长天的北国 ,还是在香飘四季的海岛,不论生活是艰辛还是优裕,都要想方设法 回到父母身边。全家聚在一起,叙家常,聊心曲,吃一顿丰盛的年夜饭。广府地区也十分重视过年,留下了很多既古老又年轻的年俗。

由于广府大地处于珠江三角洲,曾是中原人的避难之地,自秦 汉以来的移民或避难于此的中原人带来了不少年俗,有的延传至今。 这里地处南疆,远离中原内核文化的掣肘,又是商贸频繁的前沿阵地 ,最先受到了海外民俗的影响,因此广府年俗不可避免地表现出南北 交会、中西撞击、古今兼容的风韵。旧时有《新春习俗歌》:“腊月 廿三,晒被洗衣衫;腊月廿四,清洁房边地;腊月廿五,扫房掸尘土 ;腊月廿六,洗净禽畜屋;腊月廿七,里外洗归一;腊月廿八,家什 擦一擦;腊月廿九,脏物都搬走;年卅晚,团年饭后去卖懒。”后又 有人编了《广东年俗一路数》等歌谣,歌中唱道:“腊月二八洗邋遢 ,干干净净好过年。逛完花街采年货,二九这天欢畅过。除夕居家年 夜饭,欢欢喜喜庆团圆。初一在家迎财神,压岁红包福满堂。回到娘 家侍亲恩,初二一定要记牢。初三赤口免争吵,出门尽量少出口。初 四呼朋齐唤友,居家旅行畅快游。初五初六去拜年,亲疏远近逐个访。初七人日人生日,美满祝福记心头。待到正月十五圆,元宵花灯乐 翻天。”春节节庆一直延续到正月十五。

广府地区有许多特有的过年民俗值得一提,比如春节前夕“行 花街”、年三十晚儿童“卖懒”、大年初七过“人日”,还有放“开 门炮”、炸“煎堆”、卖“发财大蚬”(即“接财神”)、吃“无情鸡” 、吃开年饭等。特别有意思的是“卖懒”习俗,曾在珠江三角洲一带 非常流行,除夕夜,儿童们一手提灯笼,一手拿着染红的鸡蛋和数炷香 ,走出家门,沿街边走边唱:“卖懒卖懒,卖到年三十晚,人懒我 唔懒。”一直唱到土地庙或某神庙,把香插到神像前的香炉上,然后 走回家,将红鸡蛋分给长辈吃,此时长辈再赏以“压岁钱”。

然而,民俗是乡土社会的产物,随着城市化、现代化的进程有 些民俗会逐渐淡化甚至消失。当人们的生存环境发生改变,过年习俗 也会相应发生变迁。如今,“谢灶”民俗几乎已寿终正寝;城市里放 鞭炮已被禁多年,“鞭炮声声辞旧岁”的喧嚣早已化作记忆中的一道 音符;原始乡村的同宗家族在城市里几乎不可寻觅,迎神祭祖也没有 场地;美食名点越来越多,而年糕与油角渐渐成为过年食品中的摆设 ;贴春联、贴门神渐被城里人所淡忘;除夕夜待在家里守岁被户外的 活动和娱乐所代替;活泼可爱的孩童提着纸灯笼穿街走巷“卖懒”的 热闹光景难以再现。很多年俗已式微甚至消亡,不免让人叹息。只有 行花街,成了广府人过年保留的传统节目,也是目前最有影响力、最 具广府特色的一个年俗。

行花街民俗经历了漫长的发展过程。唐宋时期,广府地区就出 现了花卉买卖的市场。到了清代中晚期,岁暮年关将至时,买花过年 为越来越多的人所喜爱,“年宵花”概念相应而生,指的是专门在春 节前夕买卖的花卉。由于“年宵花”需求量很大,人们常把满足岁暮 购花需求的花市称为“岁暮花市”。“岁暮花市”后来渐渐多了一些 叫法,如“除夕花市”、“年宵花市”,定型于民国时期。20世纪20 年代,除夕花市的规模越办越大,花市开张时,一些民众穿上漂亮的 衣裳,到沿街而设的花市上赏花、买花,感受春天的气息,迎接新年 的来临,这就是所谓的“行花街”。新中国成立后,由政府搭台花农 唱戏的迎春花市越办越兴旺,“岁暮花市”、“年宵花市”、“除夕花市 ”等叫法被统一为“迎春花市”,大规模举办的迎春花市也为人们“ 行花街”活动提供了 物质条件。一年一年 延续下来,行花街逐 渐从一种人人参与的 活动演变成为一种深 入人心的民俗。

广州市越秀区迎春花市(卢欣供图 )

“行花街”,其实就是以花为媒,借之守岁,以之迎春。喜庆的花市与热闹 的春节携手,使“行花街”民俗在广府地区传承下来。春节使花市凝 聚大众,香飘四邻;花市令春节活色生香,平添喜庆。春节与花市的 结缘,让行花街、品花香、解花语成为一个年夜狂欢的盛典。离春节 尚余十多天,蛰伏在春天边缘的寒气慢慢消散,人们凝滞的神经产生 轻微的骚动,车水马龙的交通让位给了封路搭棚的花市,隐约间人们 对新年有了些许期盼。待到除夕夜,夜色下的花市,灯火通明,但见 花街入口处矗立着一座巨型牌楼,随着彩灯闪耀,变幻出各色光芒,花市中央,十里长街,花棚橘摊绵延不绝,上千种繁花色彩斑斓,缤 纷似锦。家家户户几乎是倾巢而出,同行花街,人们置身于欢乐的花 花世界中,赏花、品花、买花,在花街中徜徉漫游,享受着一年一度 与群芳同在的美好时光。土生土长的广州人小王说:“幸好还有花街 ,让我们觉得年味依旧。” 一些南来寻梦的新广东人,开始心甘情愿 地留在广州过年,他们乐于走入潮涌般的滚滚人流中,尽情感受过年 的气氛。

过年以其特有的乡土情结和亲情,形成了一种最为强大的精神 向心力。应春节而生的“行花街”永远饱含着浓浓的亲情文化。花市 人多嘈杂,那逛街的、赏花的、买花的、买年货的、凑热闹的、长枪 短炮拍照的,俨然一幅当代版“清明上河图”,人多难免磕磕碰碰,但人们都彬彬有礼,格外谦让与宽容。年长老者、恩爱夫妻、甜蜜恋人 、顽皮小童,逛花街时,都春风满面,笑意盈盈。在花市上,经常可 以看到这些温馨的场景:年轻的一家三口,儿子坐在爸爸的肩膀上,妻子轻轻地挽着丈夫的臂,边走边看边挑选着;年迈的父母在儿女的 陪伴下,看着热闹的场景,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热恋中的情侣,手 牵着手,相互依偎地走在鲜花丛中……近些年花市上也有身穿红马甲 的义工,或是推着轮椅,或是搀扶着老人,陪伴他们逛花市,一些花 商看到后,主动送上几枝花,这样的场景格外温暖人心,令人时时感 受到人间美善的光辉。

花街,还承载着人们对新年的期盼和祝福。当夜幕低垂,华灯 初上,满街男女手持鲜花,举着风车,衣香鬓影,笑语春风,把万紫 千红带回家中,寓意一年花开富贵,大吉大利。有钱人家买上几盆成 千上万元一盆的进口花卉也毫不吝惜,普通人家也捎带一盆金橘、几 株水仙。他们买的不仅仅是花,更是希望。即便不买,看一看那琳琅 满目的时花与金橘,这个年才算过得热闹丰富。在逛花市的时候,讨 价还价是必不可少的,笑嘻嘻地你来我往,档主和买花客都非常讲究 ,专门挑选文明吉祥的用语来表达自己的意思,一来一往,笑谈中成 就一桩桩生意,哪怕最后只买下一束价格便宜的“银柳”,花档的老 板也乐呵呵地道谢,彼此都听到吉祥的 祝福,乐意融融。十 里花街,喧腾无比,深宵始散。

迎春花市上档主大声吆喝(谢中元摄 )

余秋雨的《文 化苦旅》中有一篇散 文《五城记》,一语 点明广州迎春花市之 于春节的意义:“我想 ,内地的人们过春节,大多用红纸与鞭炮来装点,那里的春意和吉祥气 ,是人工铺设起来的。唯有广州,硬是让运花车运来一个季节,把实 实在在的春天生命引进家门,因此庆祝得最为诚实、最为透彻。”不 愧是文学家的妙笔生花,“让运花车运来一个季节,把实实在在的春 天生命引进家门”,多么形象生动,字里行间饱含着作者对广府“行 花街”民俗的赞赏之情。全国最浪漫的迎春方式,恐怕莫过于行花街 了吧。像北京人逛厂甸庙会、上海人逛城隍庙、苏州人逛玄妙观一样 ,广府人注重逛花街的过程,并坚持认为:除夕之夜没行过花街,这 年就过得不完整。行花街也自然而然地成为独一无二的过年民俗,诸 如“北有哈尔滨的冰灯,南有广州的迎春花市”、“北有庙会,南有 花市”、“北有庙街,南有花街”,说的就是这个特色。

不过,很多北方人对花市还是既惊讶又不解。1983年,中央电 视台推出春节联欢晚会后,北方人由于室外严寒酷冻,除夕夜多半是 全家围坐在暖暖的炉火旁看“春晚”,以至2008年“春晚”在北方的 收视率最高达到85%以上。至今北方一带还流行着“不看'春晚'不 算过年”的说法。而在四季如春的广东,“春晚”收视率全国最低,仅为4. 59%,东莞加上外来人口多返乡者多的原因更低至0.1%,除 夕夜广府人大多在花街上守岁。有人因此认为中国出现了 “一道以长江为界的文化鸿沟”,其实这是民俗惯性力量所形成的地域差异,并 非人为制造的所谓文化冲突。算一算,民国时期就已形成的除夕花市 比“春晚”整整早了 60多年,当行花街与看春晚在时间上不能兼顾时 ,代代相承的广府人多半选择行花街来守岁,也是很正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