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潮汕女性口述历史:潮州歌册
- 刘文菊等编著
- 5131字
- 2025-04-12 19:29:56
洪秀云 侨眷的歌册情
访谈时间:2013年2月20日
访谈地点:潮州市潮安县江东镇
访谈者:王燕虹
访谈整理:王燕虹
[编者按]洪秀云,1924年出生,侨眷,潮安县江东镇红砂村人。出生后不久父亲便“过番”,4岁时父亲回家后病逝,靠母亲独自抚养。家族中有几个伯父、叔父“过番”到南洋,她和母亲的主要经济来源是“番批”。20岁结婚后,本打算与母亲一起“过番”,因有身孕未能成行,母亲独自“过番”。后来准备去南洋探亲,也未成行,母亲在泰国病逝。婚后虽然家境困难,但有母亲每月寄来“番批”补贴家用,生活较稳定。7岁开始上学,读到小学毕业后辍学。因为识字,加上喜好唱歌册,经常买歌册来唱给家人和邻居听。婚后因生活忙碌,中断唱歌册。晚年偶尔唱歌册消磨时间,还记得小时候背诵的古文,但更喜欢唱潮剧。老人是访谈者丈夫的奶奶,访谈者曾与其共同生活一年多,但直到本次访谈时才对老人善良、勤劳、乐观的一生有深入了解。目前,老人的身体状况大不如前,已经无法长时间看书,稍稍看一两页,眼睛就会变模糊,幸好四世同堂,儿孙成群,偶有照顾,提起歌册时也依然兴趣盎然。

洪秀云(王燕虹摄)
姿娘仔时边绣花边唱歌册
王燕虹(以下简称王):奶奶,请您先给我讲讲您小时候的事情。
洪秀云(以下简称洪):我是1924年在江东镇红砂村出生的。我阿父在我出生后便和伯父、叔父一起到南洋谋生。我4岁时阿父回“唐山”后得了急性病,没多久就去世了。我阿母是家庭妇女,在我出嫁后一两年就“过番”到了暹罗。我从小跟着我阿母和公嫲,靠南洋的“番批”生活。我阿母平时在家也种田,别看她是一个女人,做起粗重活来,不输给一个大男人。我7岁就去读书,读到13岁小学毕业。那时候姿娘读书可是没几个,我和叔父的两个女儿一起读书,整个学校就我们三个姿娘在读。小学毕业就要读中学,那时候读中学要到龙湖三中读,与江东相隔一条韩江,路远,要搭渡过江。没车坐,全部靠走路,早上出门搭渡到学校,晚上又过江回家,确实很辛苦。我叔父跟我说,路那么远,还要过江,女孩子不安全,就不要去了。我花了一个龙银买了四本古文,没读几天就辍学了。后来,我在家做手工,绣花、做白纱,我还是红砂村绣花能手呢,全乡出名。再大一点,我就帮忙做农活。
王:您是什么时候开始学唱歌册的?自学还是别人教的呢?
洪:13岁以后开始学唱歌册的。怎么要人教呢?我有读书,识字,歌册一出一出的,看着很有意思,自己有钱,就去买,买回来就自己读、自己念。厝边头尾的同龄姐妹一大群,个个都是十多岁,个个都喜欢。那时候,我们家就像一个“花场”一样,白天十多个姐妹一起绣花,边绣花边唱歌册,人人听得很欢喜。整天唱来唱去,越唱越觉得有趣,有时唱这部,有时唱那部,会唱的带不会唱的,带来带去,一下就都会啦,不过大家都没我这么熟悉。厝边还有一些老人,有空个个搬把椅子坐在旁边听,听得开心死了。小时候都是这样的啦,整天唱来唱去的,热闹死了,连老人都听得入迷,很开心。那时候整天嘻嘻哈哈,多好啊,要是一直那样不嫁不娶不变老就好!我阿母说养了我这么大,都没听过我唱一句歌册。不过,歌册我不太喜欢,我更喜欢曲册。歌册内容拖拖拉拉的,太长了,老是唱不完。我被邻居的老人骗过一次就够了,你唱完一本,她老催着你唱下一本;听了这一段,老想着知道下一段里面的人物怎么样了。天色都很晚了,还缠着你不让你睡觉,烦死了。一次之后,我就不念歌册给她们听了。
王:您的歌册是哪里来的?
洪:我所有的歌册都是自己买的,到处都有卖。我都是从头到尾整部买的,零散不成套的我都不要。我自己赚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买了好多啊!那部《王金龙》最好啦,讲他出生、偷吃猪头、去北楼与三姐相会,有三四本呢。王金龙在与三姐相会时被三姐父亲发现,捉回去打他、禁他,幸亏他逃跑掉才没死。有一天他来到广皇庙,恰好三姐以为王金龙被她阿父打死了,拿些猪头什么的前来祭奠,他饿到要死,藏在祭祀桌下面偷吃猪头,二人相见,诉说相思。光他们相聚的内容就有三页,这三页最好啊,原来我还一直记得,现在都忘记了。
王:您会唱哪些歌册呢?
洪:像《王金龙》《拖车》《癞疴脱壳》《杨令婆辩本》《手帕诗》《百屏灯》,本来特别熟呀,现在都忘记了。最熟就是《王金龙》,三司会审,和三姐当头对面,王金龙的头老是摇啊摇,左右两个衙役老是刺激他,真是凄惨啊!等到后来叙别时才说:“我当次官,应行次礼。”《王金龙》太好了,我到处找都没找到。有一句“当初是我错主意,令三姐苦楚难当”,我有时候晚上睡觉想起来还念着玩。《杨令婆辩本》本来也很熟,也都忘了。《百屏灯》不用说,什么时候想唱就唱。现在要是能拿本歌册来看,我一下子就能记起来。
嫁为人妇 中断唱歌册
王:您是什么时候结婚的?
洪:我是20岁结婚。那时候红砂阿嫲说找夫家就要找兄弟姐妹多的。仙洲我阿公兄弟八人,阿公最大,二老叔在安南“过番”,四老叔和六老叔在暹罗“过番”,其他人在家种田。我阿公、阿嫲生了三男五女,我丈夫排行第二。人丁兴旺,正合红砂阿嫲的心意,结果就嫁过来了。结婚两年后,22岁我就生小孩,从头到尾生了四个,小孩子都是到7岁就去读书。
王:您结婚后主要做什么事?
洪:结婚后就务农,培养小孩读书。全家几十口人一起生活,没分家,同吃同住,生活倒是很轻松。男人负责外面田里的事,女人负责家里的事,有人砍柴,有人舂米,有人洗菜,有人洗碗,有人煮饭。我就负责炒菜,后来觉得很简单,连洗米煮饭我都包了。后来分了家,比起以前好像忙了不少。我动作快,一大早就起床,家务事早早做好。大概是在小孩全部生好后分家,我们一家五口住在自己买的一间屋子里,前边小间的做厨房,放农具、放柴火;后边大间的住人。我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日日养鹅,大鹅卖了,就养小鹅。每天晚上,床上睡人,床前圈家禽。第二天一大早,就得把鹅赶到外面,然后清洗屋里的鹅屎,还得把前面的农具、柴火搬出去。那时候一做起事来,根本顾不了小孩,哭就让他们哭,我还是照常干活。
王:听起来分家后生活要辛苦很多?
洪:不用说就是啦。刚分家时,阿公、阿嫲他们跟老尾一起生活,后来才单独搬出去住,三个儿子轮流送饭。给阿嫲送了那么多年饭,我从来没给她送过一次臭烂咸菜,最少还有一个白煮蛋。我阿母要是有寄“番批”来,什么鹅肝呀、鹅腱呀、鹅头呀,我全买给她吃。新出的番石榴和芋头等,我样样都买给她吃。我做事凭良心,每月我阿母寄“番批”来,就说里面有五元给你阿嫲,我就拿给她。要不是有我阿母寄“番批”,生活没那么容易操持。后来我积蓄了一些钱,再重新买了一间房子。
王:您有没去过南洋?
洪:差一点就去了。结婚两年后,我和丈夫要带我红砂阿嫲、叔父、阿母去南洋。那时候去南洋要到汕头搭船,人很多,船却很少,必须排队等上船,我们在汕头一等就等了半个月。当时我肚里还怀有八个月的小孩,等到船来时,想着家里还有阿公、阿嫲两个老的和小儿子一个小的,担心他们不知道怎么生活下去,一不忍心就没上船。最后我丈夫单独送红砂阿嫲、阿母、叔父去。我丈夫说在暹罗当伙计还不如在“唐山”种田,结果待了一个多月就回来了,原本可以不用回来的。
王:是不是您阿母去暹罗后就有寄“番批”来?
洪:是的。她去不久就寄来了。我阿母月月寄“番批”,每次寄得不是很多,但很勤,因为她希望我勤回信,好了解我这边的情况。她不识字,“番批”都要别人帮她写。批局固定星期三送“番批”,那时候的“番批”都是晚上到,一到星期三,就知道“番批”要来了,不能出去,要在家里等。“番批”一到,我立刻回批,“批中各事俱知”这句话一定要首先写下去,然后才把家里的事告诉她,如果要添置什么家用,就写信告诉她,下次“番批”就寄来。送批的等我写好才回去,这样我就不用专门去寄回批。她每次都寄三四十元,吃的、用的,从小孩出生的衣服,到读书啊、结婚啊,件件帮我安排,外孙、外孙媳、外孙女个个有,这些孩子15岁一到马上就寄来“出花园”的钱。她人在暹罗,心在家里。有一次过年,我一看寄来的批,个个都分得有,到我自己都没剩多少,结果她心里有数,正月十五前又寄来。家里每件事都用她的钱,要买什么东西,一写信就寄来。衣服不合身,只要把尺寸寄过去,马上就有得穿。你小叔父要手表啊、缝纫机啊、自行车啊,信一寄去,马上就寄来。我阿公这家人不知用掉我阿母多少钱!每月头张批,就吩咐五元给阿嫲,然后才是给我的。
王:那您后来有没有再去南洋见母亲?
洪:没有。后来我阿母身体不好,入医院前把所有的积蓄分两份寄来,一份给我,一份给阁洲舅妈,舅妈运气不好,收不到,地址写错了,把“炎泉”写成“远泉”。阿母到最后入院时,还把所有的金饰制成一条腰带绑在身上,临终前要我过去,这边证件都做好了,就差暹罗那边签字。无奈寄去的信,那边的老叔收不到,被他的女儿收到,不肯签字,她是怕我过去后把我阿母的财产都带回来,最后就去不成了。还好,孩子都大了,没有我阿母寄“番批”也过得去。
王:那之前要是没“番批”,对家里的生活影响大吗?
洪:要是没华侨,那就很惨哪!平时我们的生活主要是靠种田,而且我们自己还会搞副业呀。我会养鹅,我丈夫还养牛。逢年过节我们都杀鹅,那时候对普通人家来说过节杀鹅是很奢侈的事情,我们家从来没有过节不杀鹅的。“公社化”时,每日都到食堂吃,结果不到一个月就没东西吃了。我一家人等到批局通邮,“番批”能寄,我们就不惨了,不用挨饿。寄来的东西堆满了楼顶的角落,油啊、糖啊、糯米啊、面粉啊,什么都有。外面个个饿得要死,我一家人顿顿炒面,炒得油油的,还洒白糖。
王:您结婚后还唱歌册吗?
洪:没有唱了。忙于理家,没时间唱了。
晚年钟爱歌册与古文
王:您结婚时那些歌册有没带来?现在还有没有再唱歌册?
洪:结婚的时候都没带来。只带了小学毕业后买的那套古文,一共四本,全带来了。一个龙银买的,没读几天呢!古典文学“之乎者也”没读完就散了。才读小学怎么能读古文?古文你知道多古吗?要读到多高才能读懂,才小学毕业怎么能读懂!歌册全都读在肚子里,根本不用带过来。平时在家无事读着有趣,就是现在白天睡醒了,想起了还会读。刚结婚还不是那么忙,等到分家后,带小孩、养家畜,事情一件接一件,怎么还有时间唱歌册?等到小孩大了,成家立业,不是很忙,我又开始唱。我现在睡醒无事躺在床上想着很有趣,还会唱来唱去呢。无奈现在歌册的很多内容都忘记得差不多了,太可惜了!
王:您现在还收藏有歌册吗?
洪:没有。“文革”时所有老的、旧的东西全都要烧掉,都要消灭掉,连那些摆摊的家里的歌册最后都烧掉啊。外埕那个老富嫂,家里歌册成堆,老人身体不好,整天唱歌册,老人们很喜欢,整天去听她唱。到“文革”的时候,她也一样,所有的歌册都烧掉了。“文革”后,开放了,老人又收集了很多歌册,全部拿出来,又开始唱,就在外埕市亭那里整天唱,老人们又都到那里去听。那些歌册,全部是七字一句的。老富嫂的丈夫在开杂货铺,她自己身体不是很好,每天吃完饭没事,两件衣服洗完就在那里念,那些老人都不识字,都跑去听。她年龄比我还小,都去世了,她是心脏不好。
王:您有没有去听?
洪:我没去。我很自满,我都会,要去听什么?我自己什么都看得懂,做姿娘仔时候在家就经常唱,成群在一起,老人也来听。我那时候还喜欢博钱,后来什么都戒了,我来到这里变得特别老实,什么都不去参加,只带来了四本古文。我特别喜欢古文,“文革”期间没做什么手工,没绣花什么的,我就在家里静静读。《孔子过泰山侧》那篇就很短,我还记得:
孔子过泰山侧,有妇人哭于墓者而哀。夫子式而听之。使子路问之,曰:“子之哭也,壹似重有忧者。”而曰:“然。昔者吾舅死于虎,吾夫又死焉,吾子又死焉。”夫子问:“何为不去也?”曰:“无苛政。”夫子曰:“小子识之,苛政猛于虎也!”
王:您真厉害,小时候读的古文,到现在还记得。
洪:我总共才读了几课我喜欢的,到现在我无事时还爱念来念去的,所以还记得。那时候读古文不像现在上学读书那样从头到尾学,选课读。才读小学怎么能读古文,要是能再读几年书,就读得了。那几篇古文我还能记得一些,里面有一篇讲到人说话要有信用,人家讲话我们要相信,我们讲的话也要有诚信,我还记得呢。我念给你听听:
济阴之贾人,渡河而亡其舟,栖于浮苴之上,号焉。有渔者以舟往救之,未至,贾人急号曰:“我济阴之巨室也,能救我,予尔百金!”渔者载而升诸陆,则予十金。渔者曰:“向许百金,而今予十金,无乃不可乎!”贾人勃然作色曰:“若,渔者也,一日能获几何?而骤得十金,尤为不足乎?”渔者黯然而退。他日,贾人浮吕梁而下,舟薄于石又覆,而渔者在焉。人曰:“盍救诸?”渔者曰:“是许金不酬者也。”立而观之,遂没。
你看,渔夫未救他的时候他许诺给人家百金,渔夫把他救上岸后,他却只给了人家十金,做人不讲信用。等到第二次船沉落水,渔夫不理睬他,他最后就淹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