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鲁有执竿者

鲁有执竿者的故事,大概很多人早就知道的;而我第一次听说,却是在小学临近结束的时候了。它先是由当时教我们数学的朱问杰老师讲给了班上的同学们,又由同学们转述给我。记得那是在一个春末的上午,因为临近毕业,学校安排我们拍毕业照,但又因为要准备小升初的考试,照相的那天,课还是要照常上的,所以大家轮流,回来一拨再去一拨。那天上午是上朱问杰老师的数学课,但同学们进进出出、吵吵嚷嚷,全都没了心思,朱老师就让我们上自习,他只在那里看着。即便这样,我们的心仍平静不下来,要知道,那是将近三十年前呢,照相对我们这些乡村孩子来说,实在是太稀罕了,很多人连照相机都没见过。

我那时虽然还没照过相,但照相机,却是远远瞅见过的。当时我们村有个小混混,整天在外面跑江湖。有一天,他突然揣回来一个照相机,在村街上走了一遭,说是要给邻居们免费照相,于是围了一大圈子的人,咋咋呼呼,议论纷纷,大家都争着来看稀奇。我也是看热闹的人中的一个,而且因为我和那个小混混的堂弟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是同桌,一同练过武术,又一同逃过课,我就幻想着他这个堂弟或者念着旧情而给他美言几句,说不定免费照相的好事就会轮到我的头上。

被包围在人群中,我费力地伸长脖子,但耳朵边各种各样的议论,却吵得我视力也受到影响。有的说照一次相少一滴血,有的说照一次相丢一次魂,且拿这些相互取笑和惊吓,但感觉得出来,他们其实并不相信这些无稽之谈。很大程度上,这些没见过多少世面但却也并不愚昧透顶的村民们,不过是拿这些四处流传的鬼话来给自己做个挡箭牌,方便时候就能找到顾全面子的台阶了,而真心里呢,他们其实是很想得到免费照相的机会的。

然而到了最后,那个小混混却卖起了关子,推说出种种的理由,说好的来者有份,全都泡汤了,最后只给自己家族里的人照了几张合影就草草收场。于是,大家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嘴里骂骂咧咧地散去了,而我时隔多年之后回顾当年,也觉得那小混混,实在不过是变着花样,来给自己的偶然回乡增加关注度和存在感罢了。至于他那个堂弟,人缝里还抽空与我抓一抓手,那意思,似乎是关键时候会帮我一把;而到了散场的时刻,却耷拉着眼皮从我跟前走过,仿佛从没看见过我一样。

所以话说回头,上小学五年级的春夏之交,也就是临近毕业的时候,我跟班上绝大多数同学一样,都还是第一次照相的。可以想见,我们当时的心情该是多么激动,哪里还能将天天都打交道的数学题放在眼里呢。而朱问杰老师,也似乎心知肚明,一改往日的风格,任着我们吵嚷个不休了。他呢,则坐在讲台后边,慢悠悠地点上一根烟,然后歪着头吐出很好看的烟圈,随着烟圈的扩散他也陷入沉思。那么,他在想些什么呢,无论是作为当年那个小学生,还是现在有幸成为他的同行,我都不得而知。但显然,在那片刻的闲暇里,他即便没有像我一样忆及跟照相有关的种种往事,也应该不会还在记挂着哪一道数学题吧?

朱问杰老师是我们那个乡间小学的两个城里老师之一。不过据说老家也是农村的,在城里他住的是老婆家,所以,当时我们在传说这些情形的时候,就每个人不由得在心里泛起一种对他寄人篱下的同情。同学间甚至还有传言他怕老婆什么的,但实际上我们见他的时候,他都是乐呵呵的,灿烂的笑容,吸烟的姿态,陶然的表情,令我直到现在,已将近三十年过去了,都还清楚地记得。所以,当初的传言,或许在很大程度上是我们的一种想当然,而其中折射的,很可能就是我们这些乡下人的自恋与自卑相纠结的心态。他放学回家都经过我家门口,我妈时常向他询问我的学习,而村上几乎每家都有孩子被他教过,所以,他一路从我们村街中心通过,总有人打断他的行程,即便不问孩子学习,也会向他致以问候,他呢,也总是脸上挂着灿烂的笑。

记得有一回朱老师讲起走夜路经过我们村西河堤上的大柳树下,而那棵大柳树不知什么时候已被认为神鬼附灵了的,所以,村人们畏它,敬它,走夜路时心里七上八下,根本不敢抬头看它,但他却特别给我们强调了不要怕。或者向我们灌输无神论是他的本意,但在当时,我们却都一下子觉得他好伟大。如今那大柳树早已不在了,但我从河堤那儿经过的时候,却还是不自觉地记起有关它的神灵鬼怪的传说,而同时眼前就浮现出朱老师的神态样貌,一只胳膊肘支在讲台上,烟叼在嘴上,头歪在一边,烟圈就在脸边浮上去,将他一张俊朗的脸笼在一片朦胧的烟气里,其间,那亲切又略带一些嘲讽的笑,更是穿过岁月的烟尘,越发地清晰可辨了。或许在那个春末的上午,朱老师也是带着这么一种略带嘲讽的微笑,一边任由我们对即将到来的照相议论纷纷,一边就将自己沉浸在由袅袅升起的烟圈所构筑的神秘世界里了。

我已经记不清楚自己照相排在第几拨了,但是,当我从学校最后一排的教室急匆匆地跑过去,还没收拾停当呢,就听得照相的师傅突然说要找个长凳子来帮忙。我嘀咕着,早先没有长凳子的那几拨不是照得好好的,怎么轮到我就犯邪了呢?就在这个当儿,教我们语文的大胡子刘校长冲我一招手,说那个谁呀,你赶紧回教室将讲台上的长凳给搬过来。这命令的口吻根本不容我片刻犹豫,于是我又飞奔回教室。但是,站在沉浸在烟雾里的朱老师面前,我却结结巴巴不知该怎样向他解释清楚自己所来何为了。

不过朱问杰老师很快领会了我的意思,他站了起来,我于是弯腰将凳子端了就走,但还没走出两步,长凳子的一端就碰在了过道右边第一排的课桌上,于是我赶紧躲闪,但就在这时长凳子的另一端却又碰在了过道左边第一排的课桌上了。同学们轰的一声满堂大笑起来,而身后的朱老师,似乎笑眯眯地也跟着说了一句什么,同学们的笑声则又越发地高亢起来。我的紧张也在一瞬间爆棚,接下来的几步路,就成了撞到右边,我往左边挪,撞到左边往右边挪,但无论怎么挪,都是接二连三地在冲撞中往前走的,结果,教室里的哄笑声,就变得此起彼伏了。我那一刻的心情,如果用一句那时小学生写作文常用的话来形容,恐怕最合适的,就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我之所以这么紧张,想来应该有我性格腼腆这一面作祟的原因,然而更多的,却还是跟我当时的衣服和头发有关。因为照毕业相的缘故,我跑到学校中央办公区那里的时候,先期到达的同学,都将外套脱了,我也就学了他们的样,而另有一个热心的同学,还帮我将白衬衫的下摆给束在了裤腰里。仅这些还不止,他们还跑到学校前面教师伙房旁边的压水井跟前,轮流将脑袋伸到下面,将头发给弄湿了,再用手指轻巧地梳一梳,一个个弄得油光可鉴像个小流氓似的。对此,我很难为情,但看他们都那样,我也就有样学样。我心想,反正照过相,外套还要穿上的,而头发也很快就会干的。哪知我还没收拾消停,照相的师傅偏说要长凳,而大胡子刘校长偏偏又指定我回教室去给搬来,所以,这些照相前的准备,就不得已要在教室里那帮男女同学和朱老师面前露馅了,而这情形在我,是路上就已料到,并因此而深感不安和忐忑了。

或因此,我最初站在讲台边就支支吾吾不能把话讲清楚,而后搬着凳子往回走时又接二连三地出错,这怎能不让我越发发窘呢?所以,都到了门口了,我仍没能意识到错误,而依然一径往外冲,结果长凳子就一端挡在门框上,一端挡在一扇门上。虽然那反弹的力仅仅震得我的手麻了一下,但那些随即而来的更高亢的笑声,却将我一下子从尴尬变成恼羞成怒了。可我又能冲着谁发作呢?因这笑声不止来自班上的同学,而且站在前台的朱老师,这时节也参与了进来。所以,我还是只管冲下去,碰了又碰,恨不得一时三刻找把锯子将凳子从中间给锯成两半,但这还未等到付诸实践时,我就找到窍门,将凳子一顺,就一无阻拦地飞一般跑了出去了。我以为这一跑,就将所有嘲笑和难堪丢在了后面,但没有想到,就在我怀着紧张和忐忑又站在等候照相的同学们中间的时候,在学校最后一排的教室里,我已在朱老师的娓娓讲述中变成同学们心目中“鲁有执竿者”的代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