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芊芊一上午在公司魂不守舍,她已无心工作。似乎如今她生活的重心是在梦里,而不是在这里。梦里的事让她理不清头绪,也鞭长莫及。
她编了个理由,中午就逃出公司,摸鱼了。
阳光很是耀眼,也暖意洋洋。有容和江坎离应该在楼下狂晒太阳吧。
郁芊芊打开手机,找到一个叫吴浩的名字,这是一个家电品牌经销商,是个土豪,平常和她在业务上往来频繁。郁芊芊给他发去有容家的定位,又发了条语音消息:“江天师现在正在他家楼下采集正午的阳气,我半个小时就到,你现在也往那赶吧。”
半个小时后,吴浩和老婆带着五岁的儿子在小区里找来了,江坎离和郁芊芊正坐在草坪中的石凳子上等他们。有容被保姆扶着,在不远处来回慢走,做着康复训练。
吴浩一家赶紧过去,简单寒暄后,吴浩就一脸愁容地说:“我儿子从三天前就开始不说话了。没受过伤,也没受什么刺激。就是那天晚上睡觉之前还好好的,睡醒之后就一句话也不说了。医院也去了,检查不出来有什么病。”
江坎离仔细看着小男孩,天真可爱、眼神清澈,和正常孩子一样。于是把男孩拉近了一些,贴着鼻子去闻。果然闻到了一股怪味,一股道家人能感觉得到的气味。非香非臭,类似于用猪血做的一道菜——血膏的味道。
“是秽气。”江坎离心中有数了。他对小男孩说:“叔叔问你个问题,你可不能说谎,能答应叔叔吗?”
小男孩点点头。
“有一天晚上,你做梦了,梦见一个人,她很喜欢你,她和你说了很多很多的话,你也和她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对不对?”
小男孩点点头。
“你认识她,对吗?”江坎离暗暗结了个手决。
小男孩又点头。
“你告诉叔叔,你叫她什么?”
小男孩嘴唇翕动的同时,江坎离赶紧趁机用双指抵住这孩子的咽喉。
“哪……哎……”小男孩发出了声音,然后又是闭口不言了。
郁芊芊被江坎离这个手决的美感而惊艳到了,太帅了!就连秦仙也没有这么漂亮利落。
吴浩夫妇听到声音刚一惊喜,又失落了。吴浩老婆急忙问:“就喊这么一声吗?怎么又没声了?”
江坎离自信地说:“就这一声,也只有我能让他说出来,这一声也特别关键。”于是又说:“有一个和孩子非常亲近熟悉的人,去世之后,想念这孩子,以托梦见亲人,和孩子说了一晚上的话。孩子太小,承受不起,和亡灵说话,伤了‘七识’中的‘舌识’。这个舌识不仅仅管的是味觉,也管舌头的说话功能。”
郁芊芊心想:“以江坎离的武力值而言,一个普通的死鬼遇到他算是打着灯笼上吊——找死不等天亮了。”就问:“这个亡灵是谁?”
江坎离注视着吴浩说:“我不能当面说别人父母去世了,万一说错了呢?”
吴浩既惊讶又佩服,激动得抱拳作揖。
吴浩的老婆却有考验的意思,说:“天师,你就照直说,我们不能生气。”
江坎离说:“不用我说。孩子刚才自己已经说了。”
郁芊芊在一旁奇怪,说:“孩子就说了俩字儿——哪!哎!没了。”
江坎离侧头看着她说:“那不是哪、哎,那是奶奶!”
老婆突然对着吴浩怒喊:“你妈这不是闲的吗?就知道折磨人!”
这女人一开喊,郁芊芊就知道,一切被江坎离料中了,这个小道士的业务水平真牛!
吴浩瞪了老婆一眼说:“你现在少说废话吧!赶紧让天师拿个主意!”于是非常虔诚地求问办法。
江坎离却说:“刚才让孩子开口那一下子,用了我半年的修为,施法驱鬼这种事更是损寿。前几天帮人驱鬼,丢了六年阳寿,我也坐上轮椅了。”
郁芊芊对吴浩夫妇很郑重地点头说:“江天师一个对一百个,居然没死,厉害吧!”
江坎离说:“所以,你家的事我不想管。其实,如果他奶奶以后不来了,一个星期左右,孩子的语言功能就可以自愈。”
郁芊芊说:“合着你不管他,他一个星期能好;你管他,他七天能好;谁都不管他,他一个礼拜能好。”
江坎离却对吴浩说:“说句不恭敬的话,你母亲不是个省油的灯,十有八九还会常来看孩子。如果她再来几次,这孩子恐怕一辈子也好不了了。他的意识上也会不正常,就像唐氏综合症。”
吴浩老婆顿时爽利起来,对吴浩说:“拿钱!拿钱!”
吴浩赶紧拿出一捆票子,对江坎离说:“江天师,我现在就相信你,也就指望你了。我不能让我儿子当哑巴,不能让他被我妈磨死。多少钱,我出。不够的话,我转账。孩子要是好了,我还有重谢!”
一番交谈后,送走了吴浩一家,郁芊芊坏笑着对江坎离说:“小子,你看起来忠厚老实,其实很会捞钱嘛!”
江坎离有些羞愧地告诉郁芊芊,这欲擒故纵的话术都是有容教的。但是那个小男孩被他奶奶缠上是千真万确的,后果也会特别严重,绝不可能骗他们。就算吴浩不肯花这么多钱,他也会救这个孩子,他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孩子受罪呢?
郁芊芊说:“可是有容也说过,你向来不愿意多收顾客一分钱,也不是功利的人。今天怎么了?转性啦?”
江坎离的脸有些微红,扭捏了半天才说:“我想多攒点钱,给她买个钻戒。”
“你妈我也想要钻戒!”
几个人上楼之后,江坎离对有容讲述了刚才的事:原来他收了吴浩的咨询费之后,就给他布置了方案。第一是给孩子佩驱鬼符。这符纸的杀气不能重,驱走了就好。吴浩对此十分满意!总不能为了保护孩子,把亲娘给害了。
江坎离略显骄傲地说:“我和吴浩说得很清楚,这种只驱不杀的符,只有我这才有,是我母亲传给我的。”
有容哭笑不得:“对,她是你妈,我是你二姨!”
江坎离笑着对有容说:“二姨,我卖了一套安顺寿衣给吴浩。”
江坎离认为,光靠符纸去驱赶是不行的。老太太的亡魂肯定委屈、不甘。这种事不但要“堵”,还要“疏”。符纸是堵,安抚是疏。怎么安抚?一百个金元宝,一双棉鞋,最重要的是一套全新的寿衣。
一套华丽体面的寿衣,在冥界是何等风光!
他告诉过吴浩,在焚化这些东西的时候,需要不停地说一句话:“母也天只,不谅人只。”直到东西全烧成灰为止。
有容问:“母也天只,不谅人只。什么意思?”
郁芊芊说:“《诗经》名句,意思是:我的老妈呀!天哪!你怎么能这样不体谅我呀!你看看你干的都是什么事啊!”
有容对郁芊芊说:“别以为只有你有文化,我也有文化!我这几天闲着,天天恶补学问呢。现在都会作春联了。我打算过年的时候写在红纸上,贴在你家门口。”
郁芊芊说:“了不起呀,儿媳妇!”
江坎离接着说:“了不起呀,二姨!”
有容笑骂:“你们太不是人了!”
郁芊芊捧腹:“咱们家属于阎王爷开会——都不是人。”
有容说:“听听我这词儿!上联是‘升官、升官、升大官’,下联是‘发财、发财、发大财’,横批是‘升官发财’。怎么样?怎么样?”她满脸期待。
江坎离尴尬地说:“这个……非常通顺,值得肯定。”
郁芊芊笑说:“简直就是三俗。文学中的糟粕,春联中的垃圾。”
有容说:“接下来我说点更俗的,关于赚钱的事,跟你俩都有关系,想不想听?”
郁芊芊说:“快点俗死我吧,我要听!”成年人的世界就是,上一秒妈的,下一秒好的。
江坎离说:“跟我也有关系?”
原来刚才天师给有容点醒了个思路,让她觉得能不能把全市的搞封建迷信的场子都扫一遍,谈合作。比如说看阴坟阳宅的、大仙儿、摇签算卦的、起名的、看事儿的、养小鬼的等等,他们对顾客说话有力度。这个渠道必须打开,家家都要去联系,做到没有死角。
听完这番见解,郁芊芊说:“好主意!但是谁认识这些人?我就认识我儿子这一个。”
江坎离挠挠头说:“我全都认识,但你别说人家封建迷信,也有好使的,比如我之类的。”
有容对郁芊芊一语双关地说:“他好使,我知道。”
原来江坎离的微信里有一个群,群里全都是所谓搞“玄学”工作的,其中也不乏装神弄鬼的神棍。大家在很多方面可以互相转介绍。介绍给江坎离的,都是别人实在应对不了的棘手难题——那种真正意义上的驱邪,所以,他在业内是非常有名气的。
有容说:“这个渠道一旦也打开,咱们的生意四面出击,到处赚钱。以后就是天天躺着也是日进斗金。”她激动地说:“这个渠道来的钱,就能把我那批积压的蕾丝内裤的亏损抵消了。嗯,卖得好的话用不上几天,钱就回来了。”
郁芊芊问:“积压多少?”
有容说:“两万多条。我当时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做了这一大堆。成本特别贵,还带礼盒,高端的那种。”
江坎离说:“我参加婚礼的时候,见过一种叫‘罗马亭’的布置。我看见新郎向新娘求婚的那个环节,就必须在那罗马亭下面,那是全蕾丝制作的亭子,要不然你把内裤剪开做罗马亭可不可以?”
有容问:“多少条内裤能做一个亭子?”
江坎离挠挠头说:“我感觉大概得两千多条吧。”
有容呆若木鸡。
郁芊芊在一旁笑不活了:“我这头一回听说内裤底下求婚的,这事可千万别让人知道。孩子,你这主意出的好比割驴蛋上供——驴也疼死了,祖宗也得罪了。哈哈哈哈!”
有容说:“内裤亭的提议先放下,咱们还是让联系业务员去对接渠道。这事儿太重要了,业务员必须是抢晴天、抓阴天,月亮底下当白天,晴天一天顶两天。小雨大干、大雨硬干、暴雨天钻空干,干干干!明天就开干!”
郁芊芊却因另一件事而突然惆怅起来:“明天……”她的心思中,是帝江、秦仙、谛听,还有那释迦悬赏。
江坎离见郁芊芊眼神游离不定,就问:“母亲在想什么?”
郁芊芊喃喃地说:“我在思考帝江转世的原因。”
有容吐了吐舌头说:“看见没,间歇性精神失常。我先去吃东西了,天师,你陪这个疯婆子聊吧。”说着,蹒跚摇晃地去厨房觅食去了。
江坎离说:“母亲,我记得你说过,地藏王菩萨面前,你说了算。是你安排我转世的对吗?”
郁芊芊说:“我当时说这句话是吓唬鬼呢,其实我在菩萨面前没那么大力度,也不敢安排什么。但是我向来遵照菩萨的心意办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胸毛,也有腿毛。他老人家会看我的面子,善待我的儿子,这个因素肯定有。”
江坎离说:“多谢母亲庇佑!”
郁芊芊说:“先别忙着多谢。你做帝江的时候罪大恶极,好比屠夫的账本——血债累累。单凭我的面子就赦免了罪,好像说不通。”
江坎离昂起头说:“如果我真的罪大恶极、满手血债,我就不会求谁赦免我。无论我在无间地狱受多少苦,都是应得的报应。”
郁芊芊倒吸了一口气说:“当时你离开时就是这样说的!可如果你偏偏被菩萨赦免了,你又会怎么样?”
江坎离毫不犹豫地说:“我会发下大愿,我愿生生世世扶危济困、度厄救人。不为名利、不避生死、不论祸福,赎尽罪过!”
这话说完,两人心中都是一震。
郁芊芊说:“我全明白了,所以你这辈子做了这么个道士。我猜当时帝江面对菩萨的时候,肯定也说了同样的话。这才是你的因果。地狱里从不缺服刑的恶鬼,多你一个也毫无用处。人间却缺少立志实现这种大愿的善人。菩萨的慈悲从来不是做滥好人,你的意愿,正是他老人家的意愿。”
她心想,帝江转世成了江坎离,全须全尾的,并不是个失了主魂、没了意识的傻子,而且一切向好、前途光明,可见她和秦仙度化帝江的结局是成功的。这样说来,今晚入梦后,释家悬赏应该有着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