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老了。”这应该是杨力耕暗自思忖之后认为可以说服对方的理由。
凌子涵满面平静地看着他。
逃离垃圾山回来的路上,他一直在思考。
王超之所以勒索自己,肯定是有人给他通风报信。
否则王超根本不可能知道自己和廖秋上一趟进山拣货赚了五个银角。
关键在于究竟是是谁出卖了自己?
凌子涵起初怀疑过钟俊,然而这个念头只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就被彻底否决。
正如钟晓薇所说,在崖子镇这种地方开店做生意,信誉很关键。凌子涵不知道钟俊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卖通行牌,但他记得很清楚,从自己来到镇上定居,就一直靠着从钟俊那里买牌子拣货讨生活。
钟俊没必要为了区区五个银角暗地里向碎骨帮通风报信。
出卖者另有其人。
凌子涵把怀疑焦点缩小至当天在酒馆里的客人身上。
他记得很清楚,靠墙角的那张桌子当时围坐着三个人。
他不确定出卖自己的人是不是杨力耕。
廖秋是个急性子,风风火火冲进酒馆这么一闹,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大家都围拢过来看热闹,唯独杨力耕仍然坐在原位不紧不慢喝着酒。
这是心虚的表现?
还是早已看淡了人生,对任何变化都处变不惊?
凌子涵决定试试,先把杨力耕开始,诈唬加威胁,没想到凶狠外表加上言语上的质问,导致心理素质不是很好的老者露出了破绽。
“老了就可以为所欲为吗?”凌子涵平淡地问着,站姿丝毫没有变化,仿佛一尊冰冷的钢铁雕塑。
老者的脸色愈发惨白,坐在椅子上动都不敢动,全身上下僵硬无比,整个人陷入一种诡异且不受控制的颤抖。
“……我……我需要钱。”他的声音比刚才小了很多,通过说话节奏和语气可以感受到他的内心此刻正陷入激烈的挣扎。
“这不是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凌子涵缓缓摇着头,声音语气依然冰冷无感情:“赚钱的方式有很多,你偏偏选择了最肮脏的一种。”
杨力耕没有回答。
他低着头,注视着摆在面前的酒杯。那里面还剩下半杯木薯酒,颜色浑浊,仿佛尚未澄清的泥浆。
良久,他开始喃喃自语。
“以前我也在荒野上呆过。杀过很多野兽,卖皮子,卖骨头,烤肉熬油……什么都干过。”
“那时候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身边能有一个女人。喜欢我,愿意跟我一起过日子,知冷知热的那种。我拼命攒钱,想找个合适的地方安顿下来,有个家……只要有个家,一切就有了盼头。”
“后来我在荒野上捡到一个女人。当时她只剩下一半,右手和左腿都被锯齿鼠啃掉了。她是从北边邪恶之地逃出来的,她曾经是暴民的女人,逃亡的时候遇到了大规模鼠群。她的整张脸几乎都被啃烂,身子也废了。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快撑不下去了。她求我给她一刀,痛痛快快的死。”
“我给了她一些食物和水,好不容易把她救活。我带着她在翠红楼附近的废墟里搭了个窝棚,将就着一起过。”
“按照阴煞帮的规矩,只有女人才能在翠红楼里定居。如果是带着女人的男人也行,但男人不能进镇,夫妻的话可以在镇子旁边的废墟自己找地方住。我之所以救了她,其实就是想要与阴煞帮拉上关系。”
“我和她一起过了十一年。那是我最快乐,最幸福的日子。”
老人端起酒杯,将剩下的残酒一饮而尽。浓烈的酒精味越发加剧了他同时夹杂着恐惧和强烈不甘的外放情绪。
“有一次我外出狩猎,回来就再也找不到她。家里被翻得乱七八糟,没有留下任何值钱的东西。”
“我在荒野上找了一个多月,好不容易在一个山坳里找到她的右手。”
“我后来才知道,暴民不允许族群成员离开邪恶之地。所有暴民体内都有一个类似于信号追踪器的信号发射装置。当初我把她从荒野上救活的时候,她就打定主意跟我一块儿好好过日子,所以背着我想方设法把那个装置从体内挖出。”
“可即便是这样也不管用。因为早在很多年前她掏出来的时候,定位信号已经发出去,暴民虽然当时没找到她,却一直派人在定位区域反复搜寻,直到后来……”
“我曾经找到了我的信仰,但是我没能守住她。我失去了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至于现在……”
杨力耕抬起头,疲惫淡漠的目光直接迎上凌子涵的双眼。他斜靠在椅子上,摊开双手,毫无防备露出胸口最重要的致命部位。
“年轻人,你看得很准。没错,是我把消息偷偷告诉了碎骨帮的人。王超答应事成之后分给我一个银角。”
“我老了,很多事情就算想做也力不从心。我年轻的时候比你还能打,后来就渐渐淡了这方面的心思。”
“我不会跟你说什么“对不起”。想杀我就来吧!反正我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你可以把我的人头砍下来卖给医生联合协会,这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
他显得很坦然,只是说话语气显得有些艰难。
在场众人陷入了沉默。
廖秋翕张了几下嘴唇,最终什么都没说。
凌子涵用探究的目光细细打量着杨力耕,仿佛要将这具老迈不堪的腐朽身体彻底看穿。
一名酒馆里的常客实在忍不住,他走到凌子涵身边,脸上带着几分不忍的神情低声劝道:“这件事……要不就算了吧!”
凌子涵平静地侧身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这仿佛是一个特殊开端,另一位酒客也发出感慨的声音:“这年头,大家活着都不容易。我跟老杨认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知道这些事情。要我说,老杨给碎骨帮的人透露消息,这事儿的确做得不地道。可回过头来想想,他也是被逼的。”
之前那人点头附和:“但凡口袋里有俩钱儿,我相信老杨根本不会做这种事。”
他耐心劝着凌子涵:“小伙子,得饶人处且饶人,退一步海阔天空,反正你也没什么损失,这事儿就算了吧!”
另一人也继续劝解:“是啊!大伙儿都住在一个镇上,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回头我让老杨给你认个错,你就饶过他这次吧!”
来自身边的劝和声越来越多。
杨力耕浑浊的眼睛里微微闪烁着希冀的光彩。
凌子涵极有耐心的等到周围声音逐渐消失。
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杨力耕身上,丝毫没有偏移。
“碎骨帮人多势众,也是我和阿秋运气好能从垃圾山逃出来。如果我们运气不好,死在碎骨帮手里,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
凌子涵缓缓转身,用诡异且森冷的目光从一个个劝说者脸上扫过:“你们凭什么让我就这么算了?”
“他活着艰难,我活着就很容易吗?”
“我承认他老了,上了年纪。可随便编个故事卖个惨就能把我糊弄过去?我好歹在崖子镇上也住了一年多将近两年的时间,为什么之前我从没发现你们都是如此善良的人?”
“你们谁手上没沾过人命?卖人脑卖零件这些乱七八糟的脏事你们敢说谁都没有做过?”
这些话字字诛心,之前站出来劝和的那名酒客脸上实在挂不住,他满面怒意,脸色铁青,抬手指着凌子涵连声怒斥:“年轻人,你实在是不懂得天高地厚。老杨都已经这样了,你还是不打算放过他,你的心就这么狠?”
凌子涵注视着他发出冷笑:“你敢说你没有杀过人?”
那人顿时无言以对,恼羞成怒的神情瞬间浮于脸上。他大步走到杨力耕旁边,右手紧紧扶住椅背,以颇有些无赖的形式发出豪言壮语:“老子今天就算是豁出去也要保老杨。小子,我把话撂在这儿,你要敢动老杨一根手指头,我就让你……”
窗外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怒吼,将他的话彻底打断。
“谁是凌子涵和廖秋?马上给老子滚出来!”
同时伴随在一起的还有沉重无比的杂乱脚步声。
凌子涵和廖秋不约而同神色骤变,转身挤出人群,推开酒馆的门,来到外面空旷破旧的马路上。
多达上百名荒野流浪者正从小镇入口朝着这边徐徐走来。他们身上的服装五花八门,中山装、西服、夹克衫什么都有,相同点是都很破旧,表面沾染的污垢也不知道沉积了多长时间。无数双机械足踩在路面上,发出节奏不同的撞击,激起的尘土遮蔽了他们身上携带的电能灯,在灰蒙蒙的黑暗世界里只能遥遥看见不甚明亮的光团,以及一个个模糊的人影。
严尚祖走在最前面。他手持电子扩音器,巨大音量足以让瞌睡最好的人被当场惊醒。
酒馆里的人纷纷走出,用震惊与骇然的目光看着这支队伍。
突然,杨力耕以完全不符合他苍老年龄的速度发足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