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天,悦子在阪急百货大楼买了两双混纺毛袜,一双深蓝色,一双茶色,均是朴素的纯色袜子。

即便来到大阪,她也只是在阪急电车终点站的百货大楼采购完就直接乘电车打道回府,也没有看场电影。别说吃饭了,就连杯茶都没喝,因为再没有比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更让悦子心烦意乱的了。

如果想去的话,顺着梅田站的楼梯下到地下,坐地铁到心斋桥或道顿堀也并不费事。而且,出了百货大楼朝前走走,横穿十字路口的话就到了大都市边上,花天锦地的浪潮排山倒海般涌来,路边擦皮鞋的少年们一声接一声地吆喝着“擦皮鞋!擦皮鞋!”

在东京土生土长的悦子,并不了解大阪这个城市,她对这个城市,这个属于绅商、流浪汉、小工厂主、股票经纪人、暗娼、鸦片走私者、职员、恶棍、银行家、地方长官、市议会议员、唱义太夫节(1)的、做小妾的、小气的太太、报社记者、曲艺演员、女招待和擦皮鞋的这些人的都市,持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惧心理。其实,悦子所恐惧的,或许不是城市,而仅仅是生活本身,难道不是吗?生活是一片变化无常、残酷无情的大海,浩瀚无垠且充满了各种漂流物,但海水总是清澈而湛蓝。

悦子把印花布购物袋横向打开,将买的袜子放在袋子底部。此时,闪电在敞开着的窗户那里一闪,接着雷声大作,将柜台的玻璃架震得微微颤动。

狂风席卷而入,吹倒了上面悬挂着写有“特价商品”纸条的小告示牌,店员们跑着去关窗户。店内光线十分昏暗,一整天都开着的电灯感觉像是突然增加了亮度似的。但是,看情形还不会下起雨来。

悦子把印花布购物袋挎在手腕上,任由弯曲的竹子手柄从手臂滑落到手腕上。她将双掌按在脸颊上,觉得面部灼热。这种事经常发生,没有任何理由,当然也没有任何病因,双颊就像突然着了火似的火辣辣的。原来的纤纤细手,现在出了水泡,由于日晒,原本手掌上的那种娇嫩开始看上去有点粗粗拉拉,这粗糙的手碰到火辣辣的脸颊,使双颊更烫了。

现在她觉得什么事都可以做,感到过了那个十字路口,就像走在跳台上那样径直走过去,似乎就可以跳入那条街的中央。这样一想,悦子的目光便投向了从柜台之间经过对杂乱无章的商品无动于衷的人群,同时迅即沉溺在极速的狂想之中。这个乐观的女人,缺乏想象不幸的天分,她的怯懦,均是由此而来。

……那种勇气是什么东西赋予她的呢?是雷鸣?还是刚才买的那两双袜子呢?悦子急匆匆地拨开人群朝楼梯走去。楼梯上人头攒动,她下到二楼,又接着下到了靠近阪急电车售票处的一楼大厅。

她望了望室外,在这一两分钟内,暴雨沛然而至,仿佛很久以前就一直下个不停那样,沥青路面上已经湿漉漉的,猛烈的雨线砸在地面上溅起了水花。

悦子朝出口走去。她恢复了冷静,彻底安下心来,感觉到一种如同轻度眩晕般的疲劳。她没带雨伞,还不能走出去……不,她已经没有出去的必要了。

她站在靠近出口的地方,想看看因为大雨而突然淹没在雨雾中的市内电车、道路标识和机动车道对面那一横排的商店。但是,雨水溅到了她站的地方,打湿了衣服下摆。出口处人声鼎沸,一个男人将皮包顶在头上跑了进来,一个穿着西装的女人用围巾遮着头发跑了进来,他俩简直就像是为了悦子匆匆集结而来。唯有悦子一人没有淋湿,她周围站满了淋成落汤鸡的男男女女。他们像是职员,在抱怨鬼天气,开玩笑的同时,又多少带些优越感转过身来望着自己刚刚急匆匆逃离的大雨,将脸庞朝向那大雨倾盆的天空,一时无言。悦子也夹杂在这些潮乎乎的面孔之中,仰望着下雨的天空。雨好像是从高得离奇的地方正对着这些面孔井然有序地飘落下来。雷声远去,只有暴雨的声响麻痹了人的听觉,麻痹了人心灵的知觉。偶尔划破雨声的汽车鸣笛声、车站的高音喇叭那震耳欲聋的呼叫声,都无法与这雨声匹敌。

悦子离开避雨的人群,排在售票处那条延绵蜿蜒的无声的队伍后面。

阪急宝冢线上的冈町站,距梅田约三四十分钟的路程,快车在此站不停。大阪许多人因遭受战争灾难而迁至丰中市(2),市郊兴建了大量府营住宅区,所以人口与战前相比成倍增加。悦子所住的米殿村也在丰中市内,隶属大阪府,严格意义上说并不是农村。

虽说如此,但如果想买到物美价廉的商品,则必须要花上一个多小时前往大阪购买。明天就是秋分了,悦子打算买些丈夫良辅生前爱吃的柚子供奉在他的牌位前。不巧的是,百货大楼水果柜台的柚子已经卖完,她本无意去外面购买,或许是受良心谴责,或许是被某种默默的冲动所驱使,她打算去街上购买,却因下雨未能成行。仅此而已,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悦子坐上了一趟开往宝冢方向、逢站必停的慢车,车窗外阴雨绵绵。站在她前面的乘客打开一份晚报,晚报的油墨气味使她从沉思中醒过神来,她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四下看了看,一切安然无事。

列车员吹响哨子时那种声音的战栗,发车时那种好似漆黑而沉重的铰链彼此摩擦而发出的震动,电车重复着这些单调的运动,一站接一站吃力地前行着。

天气雨过天晴,悦子扭过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从云缝中投射出来的几道阳光,那些光线如同伸出的洁白而绵软的手,无力地落在大阪郊外居民区的建筑群上。

悦子的走路姿势活像一个孕妇,步态懒散得让人觉得有些夸张。她自己尚未意识到这一点,也无人提醒她纠正,这种走路姿势成了别人强加给她的一个标志,犹如一个淘气包在朋友们的脖颈后面悄悄悬挂的纸条那样。

从冈町站前走过八幡宫的鸟居(3),再穿过小城市品目繁多的繁华街,终于来到了住户稀少的地带。此时,由于悦子步履蹒跚,暮色已经笼罩了她。

府营住宅区已是万家灯火,这些乏味的小村庄数量众多,有着同样的形状、同样的大小、同样的生活、同样落后的经济。尽管穿过这里的道路是一条近道,但悦子总是忌讳走这条路。可以一览无余的这些住宅的室内,廉价的橱柜、矮脚饭桌、收音机、平纹薄毛呢坐垫以及有时甚至随处可见的粗劣饭菜、大量的水蒸气,这些都令她怒火中烧。她的内心大概只有幻想幸福的想象力是发达的,这颗心并没有从这些情景中看到贫穷,只能瞥见幸福。

道路变得昏暗,虫儿开始鸣叫。路上随处可见的水坑,映照着即将消失的残阳。路左右两侧是被饱含湿气的微风轻拂的稻田,那种笼罩着黑色起伏之物的水田,那种垂头丧气的沉甸甸的稻穗,不像白天那样一派丰收之灿烂,呈现出无数死气沉沉的植物聚在一起的情景。

悦子走过农村特有的那种令人厌倦、兴味索然的弯路,来到河边的小路上,这一带已属米殿村范围。小河与小路之间是一片竹林,从此地一直到长冈,都以盛产孟宗竹而远近闻名。在竹林断开之处,可以看到有条小路通向架在小河上的木桥。悦子过了木桥,从以前是佃农住处的房屋门前走过,爬上了一段被茶树篱笆所包围,在枫树、各种果树之间蜿蜒而上的石阶,打开了石阶尽头杉本家偏门的拉门。杉本家的宅邸乍一看像是别墅,其实是一幢因房屋主人出于精打细算的节俭精神,在不显眼之处使用缺乏雅趣的廉价木材建成的房子。悦子打开偏门的拉门,听到弟妹浅子的孩子在里面的房间里嬉笑。

孩子们又笑了起来。他们因何事那样笑个不停呢?不能让他们就这样肆无忌惮地笑个不停……悦子无奈地想着,将购物袋放在了门口的地板上。

杉本弥吉在米殿村购置万坪(4)地产是一九三四年的事。五年后,他便从关西商船公司退休了。

弥吉出身于东京近郊的一个佃农家庭,他奋发图强,在大学毕业后进了当时位于堂岛的关西商船大阪总公司。虽然把妻子从东京接了过来,在大阪度过了大半生,但他还是让三个儿子在东京接受了教育。一九三四年他出任专务董事,一九三八年当上社长,并在第二年激流勇退。

一次偶然,杉本夫妇因友人故去而前往墓地拜祭,被市营的、名为服部陵园的新墓地周围的大片土地那绵延起伏的景象所吸引,问了别人,才知道这里叫米殿村。他们选购了一处被竹林和栗子林包围,且适合开发为果园的斜坡上的土地,于一九三五年盖了幢简朴的别墅,同时委托园艺师种植了果树。

然而,这里根本没有成为如妻子、儿子所期待的那种带有别墅情调的休闲生活据点,而仅仅成为每周携家眷从大阪驱车而来,亲近阳光,享受种田乐趣的落脚点。长子谦辅是个没有朝气的业余艺术爱好者,他极力反对父亲这种健康的兴趣,打心眼里鄙视,但他性格软弱,被父亲牵着鼻子走,最后总是情非所愿地同弟弟们一起挥锄耕作。

大阪的实业家中,这样的人为数不少:吝啬的秉性中,京阪式的生活水平为表,快活的厌世哲学为里,二者表里一致。他们并不追求在知名的海滨和温泉胜地建别墅,而是在地皮便宜,交际也不太花钱的山间僻地建造房屋来享受耕种的乐趣。

杉本弥吉退休以后,便将生活的大本营移到了米殿。米殿究其语源,大概是米田的意思。据说太古时被大海覆盖,如今土质相当肥沃,一万坪田地出产各种果蔬,一户佃农和三个园丁协助这个业余园艺师劳作,数年之后,杉本家的桃子甚至成了市场上受欢迎的紧俏货。

杉本弥吉蔑视着战争熬了过来,那是一种独具一格的蔑视方式。他总是说城里的那帮家伙目光短浅,所以不得不忍受粗劣的配给品,不得不高价买黑市米。因为自己有先见之明,才能过上自给自足、悠然自得的生活。照他这种将一切都归功于先见之明的语气,连身不由己从公司退休这件事,他也觉得是因为有先见之明才退的。一副将退休的实业家不得不经受的、几乎等同于俘虏体验过的痛苦和倦怠遗忘到别处的神情。就像半开玩笑地说与自己没有特别过节的人的坏话一般,他故意贬低军部。他的老妻因急性肺炎服用了一种被冠以军医学发明的新药,这种药是从大阪军医司令部的友人那里寄过来的,根本没有效果,彻底害死了她。因为这件事,弥吉对军部的诋毁越发不可收拾。

他事必躬亲,亲自下地割草、耕种,农民之血在他身上苏醒,田园之趣成了他的一种热情。如今,妻子看不到自己,社会也看不到自己,他甚至满不在乎地用手按着一侧鼻孔擤鼻涕。在被金属链条、板正的西装背心和西装背带所束缚的衰老的肉体深处,浮现出农民那样的骨骼;保养很好的脸庞之下,完全呈现出一副农民的容颜。看了这张脸就会明白,过去令部下胆战心惊的横眉和炯炯有神的目光,其实也是一种上了年纪的农民的脸型。

可以说,弥吉平生第一次拥有了田产。他过去拥有充裕的宅基地,这个农场在过去的他看来也只是宅基地,如今却已开始呈现出“田产”的样子。他那仅以田产的形式来理解“拥有”这一概念的本能复苏了,觉得自己一生的业绩好像第一次以这样一种实实在在的形式随手可及,随心可得。现在,他认为那种以暴发户特有的心态蔑视父亲、诅咒祖父的情感之源,似乎都可归结于他们连一坪田产都不曾拥有这一点。出于一种类似复仇的爱心,弥吉在故乡的菩提寺修建了一片大得离奇的家族墓地来安置历代先祖,没想到良辅竟第一个埋到了那里。那样的话,当初将家族墓地修在紧邻的服部陵园就好了。

儿子们很少从东京来大阪看望父亲,理解不了父亲的这种变化。长子谦辅、次子良辅、三子祐辅各自心中的父亲形象,尽管存在着不同程度的差异,但都是过世的母亲一手培养起来的样子。母亲身上带着东京中流社会出身的人所具有的通病,只许丈夫伪装成上流的实业家,一直到死都禁止丈夫用手擤鼻涕,禁止在人前抠鼻屎,禁止喝汤时发出声响、朝火盆的灰里吐痰。此类恶习如果被社会包容的话,反而会被人们亲昵地称赞“具有豪爽气质”。

弥吉的变化,在儿子们看来有点可怜、愚蠢,完全是在凑合。他那意气风发的样子,像是又回到了担任关西商船公司专务董事的时代。然而,这一次他是一个极其唯我独尊之人,失去了那种工作上的灵活性,这一情形最像农民追赶偷菜贼时发出的那种怒吼声。

二十铺席左右的会客室里,装饰着弥吉的青铜胸像,悬挂着出自关西画坛泰斗之手的肖像油画。这胸像和肖像画,都是按照《大日本某某株式会社五十年史》那样的大型宣传册卷首上排列的历任社长照的样式制作出来的。

儿子们之所以觉得全是凑合,是因为这尊胸像的姿态所呈现的那种戏谑式的倔强、反社会姿态的那种装腔作势的浮夸,在这个农村老头心里仍然根深蒂固。他带着农村头面人物那种派头,用土里土气的傲慢语气说的那些军部的坏话,被老实的村民理解为忧国之赤诚,对他更是尊敬有加。

长子觉得这样的弥吉令人作呕,却反而比所有人都抢先一步投奔了父亲,这一结果实在是一个讽刺。他过着无所事事的生活,因哮喘这一慢性病得以免除应召入伍,当得知唯有被征用这事儿像是逃避不了了,才急匆匆靠父亲的关系抢先被征用到米殿村邮局。妻子和他一道迁居于此,应该多少会发生一些纠纷,可谦辅一直稀里糊涂地对傲慢的父亲那独断专行的行事态度逆来顺受。在这一点上,他那善于讽刺的天分,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

战争一进入白热化,最初的三个园丁一个不剩地都出征了。其中一个青年老家是广岛县,他派来家中刚刚小学毕业的弟弟来顶替他的园丁工作。这孩子名叫三郎,从母亲那里接受了天理教,四月和十月的天理教大祭,他都会在天理教信徒集中修行时同母亲相见,穿着后背阴文印染有白色“天理教”字样的号衣参拜“御本殿”。

……悦子将购物袋放在地板上,就像测试地板的回响一般观察着室内的暮色。小孩子的笑声不断地回荡着,原以为是笑声,仔细一听才发现是哭声,这声音摇荡着那鸦雀无声的室内的黑暗,大概是正在做饭的浅子把孩子丢下不管的缘故吧。她是尚未从西伯利亚回来的祐辅之妻,一九四八年春天带着两个孩子投奔到这里,那正好是悦子丈夫去世、弥吉邀她来这里一年前的事。

悦子正要去自己那间六铺席大小的房间,突然看到格窗上有灯光,但她脑子里并没有忘记关灯的印象。

拉门打开了,弥吉面朝书桌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东西,他惊慌失措地回头看了看儿媳。从他的两只手腕之间可以窥见红色的皮书脊,所以悦子很快就明白了他在读自己的日记。

“我回来了。”

悦子用开朗欢快的语调说道。尽管眼前之事令她不愉快,但实际上她的表情与独自一人之时判若两人,动作也像年轻姑娘一样干脆利落。因为死了丈夫的这个女人,已是所谓的“独当一面之人”了。

“回来啦,真晚啊!”

弥吉这样说道。——他没有老老实实地说“回来了,真早啊”这句真心话。

“我肚子饿坏了,刚才闲得无聊,正拿本你的书看着呢!”

他拿给悦子看的书是一本小说,他用这本书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换了日记本。这本书是悦子从谦辅那里借的外国翻译小说。

“这本书对我来说太难了,不知道都写了些什么。”

弥吉穿着干农活时穿的旧灯笼裤,上身穿军装样式的衬衫,外面套了一件旧的西服背心。这身装束这几年一直未变,但他那谦虚到低三下四程度的态度,与战争期间的他,与悦子所不了解的他不可同日而语。不仅如此,他还出现了肉体的衰老,目光不再犀利,那傲慢地紧紧闭着的双唇也微微松弛了下来。而且,他说话的时候,两边嘴角像马那样积着白色的唾沫。

“没有柚子呀!我找了很长时间,但还是没有啊!”

“那太遗憾了!”

悦子坐在榻榻米上,将手插进腰带里。走路产生的热量,使腰带内侧宛如温室一般充满了体温。她觉得自己胸脯汗津津的,是那种如虚汗一般密密麻麻且完全冰凉的冷汗。这些冷汗飘散而出,使周围的空气带着汗味,其自身却完全冰冷了。

她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将她整个身体五花大绑,令她感到浑身不自在,就将跪坐而并拢的双腿叉开了。这一瞬间的举止对不太熟悉的人来说,可能会造成误解。弥吉也数次将她这一举止误解为她在发骚,但明白了这是悦子在极其疲惫的时候无意识做出的举动之后,就控制住自己不要在这种时候动手动脚。

她不再矜持,脱下了袜子。布袜子上溅上了泥水,袜底脏成了淡墨色。弥吉苦于找不到话题,便这样说道:

“真是太脏了啊!”

“嗯,因为路很不好走。”

“这里是倾盆大雨,大阪也下雨了吧?”

“嗯,我在阪急买东西的时候下雨了。”

悦子又浮想联翩,想到了那震耳欲聋的暴雨声,还有那宛如整个世界都在下雨似的封闭的天空。

她沉默不语,她的房间就这一丁点空间,她当着弥吉的面满不在乎地换着衣服。由于电力不足,室内的电灯极其昏暗。默默无言的弥吉与一言不发的悦子之间,只有悦子解腰带时丝绸的摩擦声,听起来犹如动物的叫声。

弥吉受不了这漫长的沉默,他感受到了悦子那无言的责备。在催促她快点做饭后,便回到了一走廊之隔的自己那间八铺席房间。

悦子系着便装的名古屋带(5)走到书桌旁,她将一只手绕到背后按了按腰带,另一只手慵懒地翻开日记本。此刻,她的嘴角浮现出些许不怀好意的微笑。“公公不知道这是我的假日记。谁会知道这是假日记呢?谁会想到人类能将自己的心巧妙地伪装到这种程度呢?”

她正好翻到昨天那一页,就将脸凑在昏暗的页面上读了起来。

九月二十一日(星期三)

今天一天平安结束。入秋后的酷热已经过去,庭院中一片虫鸣。早上,我去村里的配给所领发放的味噌,听说配给所负责人的孩子得了肺炎,最终找到盘尼西林获救了。虽说是别人的事,自己也松了一口气。

在农村生活需要有颗纯洁的心,我在这方面积累了些经验,也算能够胜任这里的生活了。我不再觉得乏味,绝对没有感到乏味。最近我理解了农闲期的农民那悠闲而又平静的心情,我被公公那豁达的爱包围,心情像是又回到了十五六岁的往昔。

我认为,在这世界上,只要拥有纯洁的心灵、朴素的灵魂也就足够了,除此之外的其他东西好像都没有必要。在这个世界上,唯有那些强迫自己的身体劳动的人是必要的,都市生活那犹如沼泽一般的心灵较量早晚会彻底消亡。我的手起了水泡,公公也表扬了我,说我的手已成为一双真正的人之手。我变得不知道生气,不知道忧愁,那种令我痛苦的不幸的回忆、丈夫去世的回忆,最近也没那么折磨我了。我的心情被秋日充沛的阳光所抚慰而变得宽容,觉得对任何事情内心都充满感激。

我想起了S,她和我处在同样的情形之中,成了我精神的伴侣。她也失去了丈夫,一想到她的不幸,我也得到了慰藉。S真的是一个内心冰清玉洁的寡妇,所以她早晚肯定会再嫁。在她再婚之前,我很想和她好好聊聊,但不可能有机会在东京或这里见上一面,她要是能给我写上一封信也好啊!……

“名字首字母尽管相同,但因为换成了女性,别人就无法知晓。S这个名字出现得过于频繁了,不过没必要害怕,毕竟这是没有证据的东西。这对我来说是假日记,不过人怎么可能坦诚得像个假人似的呢……”

她按照当时写那种表面文章时的真实想法,在心中又试着重新写一遍。

“即便我重新写了,也并不是说这就是我的本意。”

她这样辩解着,又试着重新书写了一遍。

九月二十一日(星期三)

痛苦的一天结束了,这一天又是怎么熬过来的,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早上,我去村里的配给所领发放的味噌,听说配给所负责人的孩子得了肺炎,最终找到盘尼西林获救了。真是遗憾!那个背地里到处说我坏话的老板娘的孩子要是死了,或许还能带给我一丝安慰!

在农村生活需要有颗纯洁的心,虽然如此,杉本家的人却以那种迂腐、柔弱且易受伤害的虚荣心,越发使农村生活变得痛苦不堪。我也热爱纯洁之心,甚至认为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比纯洁的身体之中的纯洁的灵魂更美的东西了。但是,若站在我的心灵与那样的心灵之间的鸿沟面前,我能做些什么呢?怎么会有比从铜钱的反面到达正面的努力那样更痛苦、更艰辛的东西呢?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在无孔的铜钱上挖一个小孔,那就是自杀。

我屡屡以赌上身家性命那样的决心接近它,对方却逃得无影无踪,逃到了所到之处都无边无际的远方,就这样,我又一个人被留在了无聊之中……

我手指的水泡,那就是一出愚蠢的闹剧。

……但是,思考问题不较真这一点是悦子的原则。赤脚走路难免会伤脚,正如走路就要穿鞋一样,为了活下去就需要某种既有的“信念”。悦子漫不经心地翻着日记,心中自言自语道:

“不过,我很幸福,谁也无法否认这一点。首先,没有证据。”

她将暗淡的一页翻了过去,空白页还有不少,仍要持续写下去。接下来不久,这本日记所虚构的幸福的一年就要结束……

杉本家用餐习惯很奇怪,他们分四拨用餐,住二楼的谦辅夫妇、楼下一头的浅子和两个孩子、另一头的弥吉和悦子、住在女佣房间的三郎和美代分别用餐,除了美代负责煮四拨人的米饭之外,菜肴则是四拨人各做各的,分开用餐。这种奇怪的习惯本来缘于弥吉的私心,他每月发给另外两个家庭若干生活费,由他们在此范围内自由支配,但他认为只有自己没有理由和他们一起吃粗茶淡饭。他之所以将良辅死后无依无靠的悦子接到自己身边,仅仅是因为看中她能烧一手好菜,这只不过是一种单纯的动机罢了。

弥吉将收获的果蔬中最好的一份留给自己,剩下的分给其他各家。栗子中最美味的芝栗,也只有弥吉一人有捡拾这种果实的权利,其他家人都不能捡,唯独悦子会从弥吉那里分得一份。

在弥吉下定决心将这种极大的特权赋予悦子之时,或许早已别有用心。弥吉常常认为,获得那种与自己分享最上等的芝栗、最上等的葡萄、最上等的富有柿(6)、最上等的草莓、最上等的水蜜桃的权利,是值得付出任何代价的。

悦子刚来不久,这特权就使她成为其他两个家庭嫉妒、羡慕的对象,嫉妒和羡慕很快产生了带有恶意的猜测。接下来,这种极其理所当然的风凉话,似乎带来了一种暗示,以致到了似乎能左右弥吉行动的地步。但是,一看到事情的发展恰恰证实了猜测,说这些流言的人本人却反而难以相信了。

丈夫故去还不到一年的女人,为什么会有意委身于丈夫的父亲呢?年纪还很轻,完全可以考虑再婚的她,怎么会自己做出那像是要葬送自己后半生的举动呢?一个过了六十岁的老人还有哪一点值得她以身相许呢?她是个无依无靠的女人,难道这就是最近流行的那种“为了糊口”而委身于人的行为吗?

种种揣摩臆测再一次在悦子四周筑起了好奇心的篱笆,悦子在这道篱笆墙里终日百无聊赖而又忧思重重,但又不顾忌别人眼光,大大咧咧、衣冠不整地整日来回走动,活像一只走禽。

谦辅和妻子千惠子在二楼的客厅吃着夜宵,千惠子对丈夫的犬儒派作风深有同感而嫁给了他。产生共鸣的动机本身就具有自由的退路,其结果便是千惠子即便看到谦辅异常平庸,也从来不曾感受到婚姻生活的幻灭,因为这一对落伍的文学青年和文学少女,是在“世间最愚蠢的行为就是结婚”这一信条下结的婚。尽管如此,两个人仍然时不时并肩坐在二楼的飘窗边上朗读波德莱尔的散文诗。

“老爷子也怪可怜的,都一把年纪了,还烦恼个没完。”谦辅说,“刚才我从小悦门前走过,明明屋里没人但灯却亮着。我蹑手蹑脚进去一看,竟看到老爷子在如痴如梦地偷看悦子的日记。他可真上心,连我站在他身后都没发觉。因我打了个招呼,老爷子惊得简直要跳起来了。接下来他恢复了威严,眼睛直瞪着我呢!说到那张可怕的脸,竟让我想起小时候他那让我怕得要死的怒气冲冲的脸。接下来他还说了句‘要是你告诉悦子我偷看日记的事,我就将你们夫妻俩赶出这个家。’”

“公公是担心什么才看日记的吧?”

“可能是因为他开始注意到悦子近来莫名其妙地心神不宁吧。但是,老爷子可能还没有注意到悦子在迷恋三郎吧。我是这样推测的。她是个聪明的女人,不可能会在日记本上露出破绽的!”

“迷恋三郎这样的人我可不信。不过,我一直佩服你的眼力,就当有这档子事也行。悦子也不是个痛快人,本来要是她倾吐心声,说做就做,我们也会支持她,她也会轻松一些吧。”

“悦子不按嘴上说的行事这一点非常有意思,即便是老爷子,自从悦子来后不也变得魄力全无了?”

“不对,公公没了魄力可是农地改革(7)以后的事情呀。”

“这么说倒也没错。老爷子是佃农的儿子,所以自从他发现自己‘有地’这一事实之后,就像士兵当上了下士(8)那样威风起来,甚至还形成了一套稀奇古怪的处世哲学,认为没有土地的人想拥有土地,任何人都必须要在轮船公司干上三十多年,而且还必须要当上社长才行。老爷子还尽量将这个过程吹嘘得难上加难,这一想法就是他的乐子。提起战争期间老爷子的派头,那可真是威风,他讲东条英机的传闻,那口气就像是在讲狡猾的旧友靠股票发了大财一样。那时我还是邮局职员,可是端坐着聆听他讲这些呢!老爷子不是不在地主(9),所以,这片土地并没有因农地改革而蒙受多大损失,而廉价购置了田产、从佃农变成大地主的大仓那样的人,让老爷子大受打击。‘要是那样的话,我干吗还要辛苦六十年呢!’自那以后,这句话就成了老爷子的口头禅。那种不劳而获成为土地所有人的家伙大量涌现出来的话,老爷子的存在理由好像也就失去了。因此,老爷子变得多愁善感了,觉得这次自己是时代的牺牲品,并对这一情况心满意足。若在他意志最为消沉的时候来了战犯逮捕令,将他带到巢鸭监狱(10)坐牢的话,没准他会变得更年轻哪!”

“不管怎么说,悦子对公公钳制自己毫不知情,所以她是幸福的呀!她这个人是一个极其阴郁的一面和极其开朗的一面交织在一起的人。三郎的事情另当别论,在为丈夫服丧期间,怎么能够成为公公的情人呢?就是这点我怎么都想不明白呢!”

“不,那反而说明她是个格外单纯而又脆弱的女人啊!她绝对是个像随风飘动的柳树那样顺从的女人,盲目地守护着贞操,所以没有注意到对象不知不觉已经变了。自己在沙尘暴中被吹走,以为是丈夫而紧紧抱住的那个男人,有时候是另外一个人啊。”

谦辅是一个与不可知论无缘的怀疑主义者,他为自己那看透人生的见解感到自豪。

……即便夜晚来临,三个家庭也是各过各的,浅子一心照料孩子,陪着早睡的孩子睡熟了。

谦辅夫妇没有从二楼下来。二楼窗玻璃的对面,可以看到府营住宅区那遥远的灯光如细沙般洒向平缓的山丘,只有如黑暗之海的水田一直延伸到那里。因此,那些灯火看上去犹如岛上临海城市的灯光,既庄严又繁华不尽。可以想象那个城市正在举行安静的宗教性集会,一动不动的人们在灯光之下沉浸在恍惚和陶醉之中,也可以幻想在那里的灯光下,一件不动声色、精心策划、镇定自若地实施的极其耗时的谋杀业已完成。那里只有比这里更加单调、更加寒酸的生活,明明对这一点心知肚明,然而……如果悦子能将府营住宅区也看作是那样的灯光盛宴的话,可能就不会对这里如此厌恶了吧。那些万家灯火,看上去正如发光的羽虱群集在朽木之上,静静地歇息着飞累的双翅一般。

偶尔,阪急电车的汽笛声传了过来,回荡在夜间田园的各处。此刻,电车呼啸着疾驰而过,犹如同时放生的几十只精瘦的夜鸟,发出凄厉的啼鸣迅速飞回自己的巢一般。汽笛的呜呜声,如飞鸟振翅,使夜色产生了令人恐怖的震动,惊诧于此声而抬头一看,那远去而听不到声音的远雷隐约一闪,在夜空一角划过一道深蓝后就消失不见了,这情景也是这个季节常有的。

晚饭过后一直到睡觉前这段时间,没有人来悦子和弥吉所在的房间。以前,谦辅曾闲来无事过来聊天,浅子也曾带着孩子来过,大家相聚一堂,晚上非常热闹。但是,弥吉逐渐露出明显不悦之色,所以大家就疏远了。因为弥吉不愿旁人在他同悦子二人单独相处的几个小时过来打扰。

虽如此说,但并不是要在这段时间做些什么,两人有时晚上会下下围棋,悦子向弥吉请教棋艺。弥吉能够向女人炫耀、传授的技艺,也就只有围棋了。今晚也是两人对弈,隔着棋盘相对而坐。

悦子的手指享受着碰到指甲的围棋棋子那冷酷的重量而不停地在棋罐中拨弄着,但眼睛却像着了迷似的紧盯着棋盘不放。看样子是一副对对弈如痴如醉的样子,但她只不过是被棋盘上实实在在的黑线那相互交错、毫无意义的准确性所吸引而已。弥吉有时也怀疑悦子入迷的样子是否是因为围棋,他看到了一个女人在自己面前毫不羞涩地沉浸在粗俗而又茫然自失的愉悦之中,看到了她微微张开的嘴角,以及那洁白得看上去有点发青的皓齿。

她的棋子时而响亮地敲击在棋盘上,简直就像痛打什么东西,痛击猛扑过来的猎犬似的……这种时候,弥吉疑惑地偷偷看着儿媳的脸,像是启发她似的落下了四平八稳的一子。

“下得真有气势!简直就像宫本武藏(11)与佐佐木小次郎在严流岛上的决斗啊!”

悦子身后传来了稳健地踩在走廊地板上而发出的沉重的脚步声,这声音不像女人的脚步声那样轻盈,也不像中年男子的脚步声那样沉闷,脚底带着朝气蓬勃、热情洋溢的重量,它使黑暗之中的走廊地板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声响,发出了那犹如人的呻吟或叫喊一般的声响。

悦子捏着棋子的手停了下来,说成她的手指勉勉强强被棋子支撑着反而更为贴切,她不得不将不听使唤而开始颤抖的手指牢牢地贴在棋子上。为此,悦子假装陷入了沉思。但是,那并不是很难下的一步棋,不能让公公怀疑这一不合时宜的长时间思考。

拉门打开了,三郎跪坐着,只将头探了进来,悦子听见他这样说道:

“请歇息吧!”

“啊!”

弥吉下着棋,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悦子盯着弥吉那僵硬、骨节嶙峋且又老又丑的手指。她没有回答三郎,也没有回头朝拉门那里看。拉门关上了,脚步声走向了与美代卧室方向相反的那间朝西的三铺席卧室。


(1) 义太夫为江户时代前期大阪的竹本义太夫创始的净琉璃之一种,义太夫节为其曲调。

(2) 位于大阪府北部北摄地区的近郊城市。

(3) 鸟居是类似牌坊的日本神社附属建筑,代表神域的入口,用于区分神栖息的神域和人类居住的世俗界。

(4) 日本土地面积单位,1坪约3.3平方米。

(5) 大正末期、昭和初期在名古屋市开始流行的女式和服带子,后因缝制和使用方便而得以迅速推广。名古屋带尾宽同普通和服带,首宽为尾宽的一半,方便打成多种常用带结,通常用于日常场合。

(6) 即日本甜柿,可摘下即食。

(7) 二战结束后,在麦克阿瑟将军的《农民解放指令》下,在整个日本进行了土地改革,把地主持有的土地从最初的5町步减到1町步(1町步约99.2公亩),使战前大多数佃农在土改后成为自耕农。

(8) 战前日本军队里位于准士官之下,士兵之上的官职。

(9) 不在自己拥有土地的地方居住的地主。

(10) 位于日本东京都丰岛区东池袋的一座监狱,因曾羁押过二战甲级战犯而闻名于世,今已拆除。

(11) 宫本武藏(1584——1645),日本战国末期至江户初期的剑术家、兵法家,被后世称为“剑圣”,因1612年在严流岛(又称小仓岛)一举击败名剑客佐佐木小次郎而一举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