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雪了,到现在常秋云才意识到,从门口投射进来的那道白光是错觉,其实是风吹进来的雪花,打在乌黑的铁门上。
雪粒把她的睫毛打湿了,有的穿过睫毛的屏障,打在她的眼睛里,钻心的冰凉直透心底。
她害怕迈出这道门槛,大门外的世界是这里的人都盼望的,唯独没有她。
也许一辈子关在里面也不错,外面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她不敢想象。
她抬脚出来,女狱长跟在身后。走了两步,她停下。
她确定没人来接自己,虽然弟弟常建发说会来,但是门外一个人影儿都没有。
女儿,她甚至都不敢想,连念头都不往那儿歪一下。
她茫然地看着前方,说不上什么心情,心里不知道盘算了些什么,也许什么都没盘算,一个做了二十年牢的杀人犯还能盘算什么。
女狱长上前一步,和她平行,把一个东西递给她。
她拿起来看,原来是自己在监狱工厂里的刺绣作品,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的侧脸,正吹着一株蒲公英,眼睛笑的眯起来。
那是一次五一节监狱搞劳动技能大赛时,她上交的作品,获了奖,还拿出去参过展,后来不知道怎么就找不着了,为了这个,一向顺从沉默的常秋云找了狱警好几次,想要回来,都没了下文,说可能丢了,没想到现在回来了。
常秋云拿起这块手帕大小的刺绣,她发现自己手艺不错。
这些东西她一学就会,而且她迷上了这个。
她可以绣出光的变化,还有颜色的不同层次,有一次教她们的老师说,她的手艺在市场也能卖上个价钱。
其实,她无所谓,只是在需要全神贯注的劳动中,她可以让自己忘掉许多事。
刚进来的时候,她经常做噩梦,被人堵在一个小黑屋,她躲在桌子底下,可还是被人揪出来……
自从她全心全意做这个以后,她发现自己好多了,她让那些针脚填满自己的脑袋,直到有一天,梦里都是那些色彩斑斓的丝线,都是那些她绣过的东西,它们渐渐把原来梦里的东西挤掉了。
她绣这个的时候,想的是自己的外孙女。
她照着想象中的孙女画的,也不能完全说是想象。
女儿窦金最后一次探望她的时候,秋云怯生生地提出,想看看孙女的照片,女儿当时脸色就变了,因为窦金从来没有对她这个当妈的说过自己的事,更别提晴天了。
常秋云所有的期待只换来一句话,“肯定是我舅告诉你的,就知道……”
出于对舅舅的埋怨,窦金说了比前几次更多的话。
虽说是埋怨,但她语速极快,话赶话,里面掺杂着小孙女晴天的情况。
常秋云搞明白了一些,女儿好像跟丈夫感情出了问题,小孙女喜欢画画,喜欢笑。
这份猜测让她又喜又忧,那个小人儿在她心里更清晰了。
晴天,肯定是个爱笑的孩子,她想象着孙女长得跟窦金一样,修长秀气的眉眼,她觉得那个小枝丫开出了一朵小花。
她看着手里的刺绣作品发呆。女狱长用手在她身上拣着,原来是在把挂在她黑色外套上的白头发,一根根地拣出来。
“回去把头发染染,看着精神、也年轻,没人接你?”
狱长四下张望,没看见人。
“哎,接受需要时间,最终还是一家人。”
这样的场面她肯定是见惯了的。十几年二十年牢坐下来,突然回到现实社会,却发现一切都不是那么回事,发现自己早已被家人遗弃,被这个世界抛弃。
常秋云嘴里答应着,“记下了,让您费心了。我弟说来接我,我等等他,狱长,再见……您回去吧,这儿冷。”
她不知道什么样的告别词才合适。
“咱俩还是别再见了。”狱长突然爽朗地笑了。
“阿姨,我可不想再见到您!回去好好生活,孩子……慢慢会接受你的。”
常秋云嗯嗯答应着,跟狱长鞠了一躬,扭头往大路上走。
“这个忘了。”狱长追上来,把那幅刺绣作品塞到她手里。
常秋云又鞠躬道谢了一番,才转过身继续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