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秋云今天没心思再用针线绣东西了。
她发现自己眼睛花得厉害。
临出狱那两年,老花眼已经对她产生了影响,特别是刺绣的时候,那些细密的针脚在她眼前变得层层叠叠,可她硬撑着,没跟狱警申请老花镜,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她一直这样,甚至,这事都没跟人提起,她希望自己有用,害怕像个破抹布一样被扔掉。
随着老年的到来,除了昏花的双眼,最困扰她的是越来越少的睡眠。
每天,她都醒得很早,夏天还好,冬天的时候,那些犹如深夜般黑暗的黎明,既不能开灯,也不能起床,她只能在床上直挺挺地躺着,眼睛一眨一眨盯着上面,就这样慢慢熬。
在监狱,她盯着上铺的床板,木板上那个节疤的颜色和纹理她一清二楚,现在,她每天盯着的,是这间小屋的天花板,那上面有一块儿污渍,常秋云猜想,应该是夏天蚊子被人拍死残留的血迹。
女儿的家面积不大,被分割成两间卧室、一个客厅,每个屋子都很小。
家具不多,风格也不统一,看起来像是临时拼凑的。
常秋云住的这间小屋,床有些年头,是平时居家款式,但是屋里没有正式衣柜,只有一个简易衣柜,里面是刷成白色的金属支架,外面套着塑料质地的外罩,印着白云蓝天的图案,色彩鲜艳,拉链就是柜门。
小卧室的窗户很小,外面斜插着一堵墙,墙面斑驳,灰色墙体上布满污渍。
常秋云还延续着以前的习惯,清早静静躺在床上,不是看着天花板,就是从卧室小窗户看着这面墙。
如果她使劲侧身,把头往前再探得远点,还能看到一小片天。
北都的气候比家乡静海暖和一点,但是天没那边透亮,她看不到星星,也许不全是空气的原因,是给她留下的视野太小,也许恰好就是这块被裁出来的天空没有星星。
她猜这个房子是女儿窦金租来的,这里并不是她的家。
因为窦金对这儿似乎也不熟。
常秋云还从女儿和别人的电话交谈里听到房租、房东之类的词。
她搞不清为什么,为什么女儿不住在自己家,要租房子住,何况带着孩子,还有女婿,那个去机场接她们,晴天亲昵叫他爸爸的男人,为什么不再出现。
可是,女儿从来不提,她也不敢问。
窦金一直板着脸,对常秋云没有一点亲近,除了必要的话,从不多说一个字,既不聊自己也不说晴天,更是从来不问她这些年的状况。
二十年了,一共才见过几次面,可就是这几次,女儿对她也是冷淡疏离。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好像是第二次去监狱看常秋云的时候,窦金就不再叫她妈妈了。
也许不能怪女儿,毕竟发生了这么多,她总是对自己这样说。
她又想到了孙女晴天,那丫头总偷偷瞅自己,小家伙被窦金批评唠叨的时候,会避开母亲的眼神,对着秋云做鬼脸,两人的眼睛总能对视上,仿佛她们是同谋。
那个时刻,常秋云心头会涌出感动,在晴天身上,她获得了一种难得的信任。
外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接着是轻轻关门的声音。
常秋云知道,窦金起来了。
她的卧室墙上没有表,天还黑着,她没开灯,手表在没有光线的屋子里一团漆黑。
外面传来哗啦哗啦的流水声,窦金应该在卫生间的水池边洗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