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从三国归晋,到八王之乱

“晋世宁,四海平,普天安乐永大宁。四海安,天下欢,乐治兴隆舞杯盘。舞杯盘,何翩翩,举坐翻覆寿万年。天与日,终与一,左回右转不相失。筝笛悲,酒舞疲,心中慷慨可健儿。樽酒甘,丝竹清,原令诸君醉复醒。醉复醒,时合同,四坐欢乐皆言工。丝竹音,可不听,亦舞此槃左右轻。自相当,合坐欢乐人命长。人命长,当结友,千秋万岁皆老寿。”

在西晋中期,伴随着时兴的杯盘舞,有一首名为《晋世宁》的词曲盛行于世。其意一眼可见,乃是颂咏太平繁荣之象。

诗圣杜甫也曾歌咏盛世昌平,无限深情地回忆道,“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但无人不晓,繁华烬灭之时,便是“洛阳宫殿烧焚尽,宗庙新除狐兔穴”的凄惨景象。

那么,晋世的“宁”,是否又果如曲中所言,是一个美好的承平盛世呢?不然。

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果说开元这个鸿钧盛世多少有些水分,那么西晋这个本该是多民族的大一统王朝,则更印证了“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古训。

这话还得从三国归晋说起。

众所周知,由汉至魏、由魏至晋,皆是以禅让的方式完成了政权的交接。不过,无人不知,西晋司马氏得国,无非是“拷贝”了曹魏欺负孤寡的方案。所以,这办法一定很好用吧?是的,好用,但不同的是,魏晋二朝赢得的口碑却大相径庭。

这也难怪!毕竟,人家曹氏父子英才盖世、一统北方,自己栽树自己乘凉,摘了汉朝的果子,也能咽得下去。而西晋所得的舆论,则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当然,这不是说老谋深算的司马懿于国无功,只是说他和曹操相比,不是一个重量级的选手。

就在这种路人皆知的情况下,司马昭的儿子司马炎,便在咸熙二年(265)十一月十四日,以一种温情脉脉的方式,从魏元帝曹奂手中接过了国器。三日后,晋武帝司马炎封曹奂为陈留王,食邑万户,并安置于邺城,尊之如前。

司马炎的做派,看似很“忠”,但要在这方面大做文章仍旧缺乏说服力,因此西晋的治国理念,只能是“孝”。李密在《陈情表》中就抓住了这一点,最大限度地拖延了出仕的时间。

为何要拖延?政治形势不明朗,是个很重要的原因。

当时,西晋承袭曹魏疆土,虽已消灭了蜀汉,但并未拿下孙吴之地,想要一统四海非在旦暮之间,何况,曹魏宗室是否全无反击之力,其他权臣、士族是否犹有篡晋之心,还未可知。因此,司马炎在泰始元年(265),便吸取了前朝缺乏宗室藩屏的教训,一口气分封了27个同姓王。

正如青年学者仇鹿鸣在《魏晋之际的政治权力与家族网络》一书中所言,“司马氏家族作为一个政治利益的共同体,家族各旁支的成员对魏晋革命的完成皆有所贡献,为政权的平稳转移奠定了基础……作为一个缺少坚实政治基础的皇帝,宗室的力量亦是司马炎稳固自身权力的重要助力”。

但是,司马炎也明白,自己的江山是依靠士族官僚的支持得来的,所以他也不能拿走对方的所有利益。于是,已经暴露出弊端的九品中正制,仍然被沿用下来,进而成为保护士族政治特权的一大法宝。

如此一来,司马炎的皇位,坐得越来越稳当。不仅如此,年轻皇帝的运气也好得出奇,此时与他竞夺天下的对手,是一个声名狼藉的暴君——孙皓。

“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太康元年(280)时,趁着孙皓尽失民心的当头,西晋打下了吴国,开创了三国归晋的新局面。

想想看,汉末时期英杰辈出、各竞雄才,如此反而造成了三国鼎立的局面。谁能想到,他们竟然是在为一个称不上雄主的青年皇帝做嫁衣呢?

有道是,“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矣”,历史的吊诡之处就在这里。

更可叹的是,在统一天下之前,司马炎尚算称职,但在这以后,他便有些飘了、迷了、醉了。一时之间,画风突变。

姑且不论“羊车望幸”那一茬,只说司马炎奢侈无度这一桩事。

起初,“太医司马程据献雉头裘”,被司马炎弃之殿前,当众焚毁。随后,他又以此来告谕官民,不可奢侈靡费。这些做法,似乎都表明他是个崇尚节俭的明君。

可是,后来呢?当司马炎的舅父王恺和石崇玩起“斗富”的时候,他还暗地里“伸出援手”,赐给他一棵二尺来高的珊瑚树。

接下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石崇冷冷一笑,直接砸了这棵珊瑚树,表示这只是个假货。然后,仆从们抱出一堆高达三四尺的珊瑚树,让王恺随便挑。王恺心里那个恼啊,恨不得立马钻到地缝里去。

您说,作为一国之君,居然纵容臣子斗富炫财,这是多么匪夷所思的做法。

道理很简单,皇帝臣子都没带好头,整个领导集团都陷入了极端腐败之中,你能指望百姓循规蹈矩社会风清气正吗?

有识之士都很着急。大臣傅咸曾上书说“奢侈之费,甚于天灾”,意在请求皇帝制止这股邪风,但司马炎对此无动于衷,终致奢风大炽而不可收拾的局面。

原本因为政局的稳定,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一度出现了“太康繁荣”的景象。仅以人口为例,灭吴之后,西晋的人口已达377万户。客观地说,司马炎执政初期的贡献,不可被抹杀。只是在那“晋世宁,四海平”的风平浪静之下,却涌动着无数噬人的暗流。

有哪些暗流呢?

其一,司马炎只看到宗室翼助中央的力量,却没有提防他们的野心。这么说吧,大封同宗子弟为王,不是不行。但是,司马炎是怎么做的呢?早先,他令宗王们以郡为国,自行选用国中的文武官员,享有租税上的独立权。这就是说,司马炎把用人权、财权都给了他们。

这还不算。到了咸宁三年(277),司马炎又将封国分为三等,制定郡国置军的制度。理论上,诸王并无地方行政权,但他们又往往担任一方的都督诸军事和地方刺史,后来篡位的赵王司马伦,便担任过征西将军。从此往后,西晋的宗王又拥有了军政大权。

为了防备士族阶层里的野心家,司马炎允许宗王出镇、参政,但却不知宗王中间也不乏觊觎皇权之人,他们完全可以利用自己的身份地位,与多方势力勾结一气,破坏整个政府的运营机制和秩序。西汉时七国之乱的教训,殊可深味。

其二,司马炎的继承人司马衷自小就以“看起来不太聪明”而著称,而他的“贤内助”——皇后贾南风却是以凶悍贪权著称的女人。在皇后杨艳、杨芷和太子妃贾南风等人的“保驾护航”下,先天不足的司马衷保住了太子之位,并于太熙元年(290)四月继承皇位,改元永熙,史称晋惠帝。

毫不客气地说,这是西晋的巨大灾难。一早,臣子卫瓘就有了“此座可惜”的见地,后来《晋书·武帝纪》也对此评价道:“中朝之乱,实始于斯矣。”

一般来说,即便是皇帝平庸,只要核心官员较为得力,这个国家都不太可能乱起来。但一个闹出过“何不食肉糜”的笑话的皇帝,如何分得清臣工的贤愚好坏,管得了皇后的为非作歹,制得住宗王的勃勃野心?他只会沦为一具牵线木偶,受人摆布。

其三,游牧民族大量内迁杂居,引发了许多不可忽视的民族矛盾。泰始六年(270)时,鲜卑人秃发树机能举旗叛乱;元康四年(294)时,匈奴人郝散发动起义;元康六年(296)时,氐人齐万年也聚众而起……

齐万年被镇压下去之后,太子洗马江统上表《徙戎论》,提出了“申谕发遣,还其本域,慰彼羁旅怀土之思,释我华夏纤介之忧”的解决办法。

然而,执政的贾南风没有听取这番真知灼见。10年后,遂有北方少数民族进犯中原之事。

最终,在奢侈之风的浸染下,在皇帝暗弱、皇后越位、外戚争权、宗王夺政的乱局中,西晋王朝摇摇欲坠,终致崩溃四散,享祚不过51年。

史官如实地记录下了以下历史片段——

元康元年(291),贾南风密诏楚王司马玮除去外戚杨骏,废黜杨太后,以便于大权独掌。

不久后,贾南风利用汝南王司马亮和楚王司马玮的矛盾,先令司马玮杀死司马亮,再以矫诏之名收杀司马玮。

元康九年(299)至永康元年(300)间,贾南风废黜了太子司马遹(非她所出),赵王司马伦煽动舆论,促使贾南风谋害废太子,而后化身“正义大使”,废黜了贾南风。

永康二年(301)正月,赵王司马伦废帝自立,软禁司马衷。

当年四月,齐王司马冏杀死司马伦,迎司马衷复位,改元永宁。

太安元年(302)底,河间王司马颙、长沙王司马乂攻杀司马囧,司马乂独揽大权。

永兴元年(304)初,东海王司马越趁夜擒住司马乂,司马颙的部将用火烤死了他。成都王司马颖为皇太弟。

次年,司马颙挟持司马衷,发诏要罢免司马越。司马越起兵相抗。

光熙元年(306),司马越护送司马衷回到洛阳,担任太傅录尚书。司马颖死于范阳王司马虓部下之手。

当年十一月十八日,司马衷猝死,有说是被司马越毒死的。晋怀帝司马炽继位,仍为司马越之傀儡,不日后,司马颙被骗杀。

长达16年的战事,终告完结,东海王司马越成为“八王之乱”的终极赢家。

只不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八王之乱”的烽火,早已成为永嘉之乱的序章!

① 因本书涉及的政权很多,为区别起见,对于年号的书写方式是,若为西晋或东晋的纪年一般不注明国号,反之则在年号之前注明国号,如大成晏平元年(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