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南匈奴的那些事儿

身份是个宝,出身很重要

公元304年,西晋改了三个年号,生动地诠释了“瞎折腾”的定义。永安、建武、永兴,听起来都很吉利,但这完全不能阻止割据局面的出现。

就在李雄自立为成都王的同月,身在离石左国城的刘渊,在南郊筑坛设祭,自称为汉王,年号元熙。一听这个“汉”字,再看看刘渊的姓氏,想必不少人都会以为,刘渊莫不是汉室后人?此举莫不是在反晋复汉?

但若我们回到历史现场,保不齐会大跌眼镜,对刘渊说一声“服气”。

那个被刘渊追尊的皇帝,是刘禅。对,就是那个大家很熟悉的“阿斗”。在此,咱先不管他是阿斗还是阿升,这“扶不起”一说,至今也没人能为此彻底翻案。

纵是如此,刘渊也追尊其为孝怀皇帝,并把汉高祖以下三祖五宗都认作了祖先。所谓的三祖五宗,是指汉高祖、世祖、昭烈为三祖,太宗、世宗、中宗、显宗、肃宗为五宗。

大堆神位下,刘渊及其部下拜倒一片,认祖归宗的神情要多虔诚有多虔诚。然而,他们的民族是匈奴,刘氏本姓挛鞮氏或虚连题氏。

这就有点儿意思了。既是匈奴人,又算哪门子的汉室后人?

对此,刘渊本人是这样解释的:“汉有天下世长,恩德结于人心,是以昭烈(刘备)崎岖于一州之地,而能抗衡于天下。吾又汉氏之甥,约为兄弟,兄亡弟绍,不亦可乎?且可称汉,追尊后主,以怀人望。”

看到了吗?刘渊说自己是以汉氏外甥的身份,变身为“弟”的。好了,既是汉家的弟弟,那么“兄亡弟绍”,便没什么不妥的了吧?

这个逻辑实在有些牵强,可被视为脑洞大开的一个典范。不过呢,比起后世强行与汉氏攀亲戚的辽太祖来说,刘渊的说法还勉强能让人接受,因为,从理论上说来,他的身上也该有一点儿刘氏的基因。

此事说来话长,必须得从匈奴的起源和西汉的外交政策说起。

约在公元前3世纪时,匈奴兴起于大漠南北。他们以阴山为根据地,以冒顿单于为联盟首领。这位带头大哥确实很有本事,不仅征服了草原各部,还与中原地区的秦、汉政权都有过密切的往来。这些往来,关乎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方面。

冒顿在位时,曾欺负过刘邦、侮辱过吕后,但冒顿前后迎娶过七位汉朝公主。虽说这些公主大多是宗室之女,但冒顿也笑呵呵地接受了来自汉朝的好意。

可怜!那么多的和亲公主,成为所谓的“和平使者”,成就的不过是政治家们的勃勃野心。汉朝有位无名诗人,便曾为诸多和亲的公主写过一首《离歌》:“晨行梓道中,梓叶相切磨。与君别交中,繣如新缣罗。裂之有余丝,吐之无还期。”听来令人鼻酸。

只是,话说回来,刘渊能算是汉室的骨血吗?就算是,也只能算是个转折亲吧。但没办法,自称为冒顿单于后裔的刘渊,要的只是一个身份认证。

融合,融合,融合!

冒顿单于死后,匈奴内部发生了大规模的争斗。汉宣帝甘露三年(前51),呼韩邪单于率部降汉,大量匈奴人迁入内地,与汉民族进行融合。其后,他又北徙至蒙古草原,兴建了王庭,迎娶了王昭君,堪称人生赢家。

到了东汉初年,匈奴内部的斗争,又促使呼韩邪单于的后人与汉朝发生联系。呼韩邪单于的孙子单于比跑来投靠东汉朝廷,沿用祖父的名号;而留在漠北的蒲奴单于,则一人独大,风光无限。

这便是南北匈奴的由来。

不过没几年,南匈奴在与北匈奴的对抗中,损失惨重。光武帝就趁机诏令南单于将王庭迁至位于西河郡的美稷(今内蒙古准格尔旗北)。不久后,出于恢复生产力和对抗北匈奴的双重考虑,光武帝又允许南匈奴迁往沿边八郡。这称得上是匈奴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内徙,也是匈奴史上一件富有里程碑意义的大事。

不久以后,人们便能发现,光武帝的这个办法,不仅为国家带来了“新去兵革,岁仍有年,家给人足”的实际利益,诱附了大量北匈奴部族,而且促进了匈奴人民经济方式的变革——由游牧转为农耕。这标志着汉化过程的加速。

说至此,必须得再次对“徙戎”这个观点再评说一番。

在《楔子》中,笔者曾提过江统的《徙戎论》。实际上,除江统之外,侍御师郭钦早在20年前,就对晋武帝陈说过徙戎的必要性。他在奏疏上称:“今虽服从,若百年之后有风尘之警,胡(匈奴)骑自平阳、上党不三日而至孟津,北地、西河、太原、冯翊、安定、上郡尽为狄庭矣。”

他给出的策略是,晋廷必须保证关中北方的控制权,对于那些居住在长安、洛阳周边的少数民族,必须得逐一迁出境外,如此方可“明先王荒服之制”,为“万世之长策”。

相比于郭钦的观点,江统的策略则是,遣回原地更为保险。

作为历史的后知者,我们不得不说他俩都是富有先见之明的人,但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我们不能简单地以为,认识到了问题,便能有效地解决问题。

换句话说,即便晋武帝采纳了他们的意见,就一定能达到徙戎的目的吗?恐未见得。

须知,匈奴的汉化进程,自汉而始从未中断。至于三国西晋,这个进程来得越发的快。须知,强行扭转部众的经济方式,打断汉匈之间的交融趋势,无异于是逆历史潮流而动,算不得是明智之举。

此外,西晋初期的匈奴人,之所以大量迁入内地,也有天灾和人祸的关系。这个人祸,说的是当时兴起的鲜卑势力。地盘就那么大,不想和鲜卑人硬碰硬,也只有远徙这一条路好走了啊!

总之,请神容易送神难,若要强行徙戎,只怕得付出巨大的代价。

现在,咱们还是回到东汉年间,去追溯南匈奴的那些事儿吧。

打从永元六年(94)开始,匈奴时有叛汉之举。为了安全考虑,东汉王朝也曾将部分匈奴人徙于颍川(今河南禹州)以及并州诸郡——离石(今山西离石)、夏阳(今陕西韩城)、五原(今内蒙古包头)等地,但是,匈奴部族的汉化趋势依然还在行进中。

值得注意的是,在永元年间,南单于的王庭也由美稷迁到了左国城。这个位于离石之北的左国城,便是之后刘渊称王的地方。

应该说,匈奴人的势力,之所以能由沿边八郡,蔓延至并州诸郡,与东汉年间匈奴部族的变乱不无关系。而刘渊的势力,正是以并州作为起点的。

统治内迁户,曹公有妙招

东汉末年,是汉匈关系的又一个转折点。此时的东汉朝廷,被黄巾军打得满头是包,无暇顾及南匈奴。不过他们并未趁此机会崛起,究其原因,还是内乱太多。

在内乱之中,南匈奴的一部分留驻于并州诸郡,他们以河东郡的平阳(今山西临汾)为中心;而四散于河东、凉州等地的南匈奴数量,也甚是可观。

在一次内讧中,羌渠单于亡于部下之手,其子于扶罗继为单于,但他并未得到国人的支持。于扶罗很是不甘,他不愿让卜骨都侯上位,便赶紧跑去洛阳求助,幻想着东汉能像以前那样,扶持他上位。

他没想到,洛阳城一片缟素,汉灵帝也驾崩了,朝廷慌作一团,根本没人搭理他。

于扶罗吃了闭门羹不说,连自己原先的领地也回不去了,匈奴人不想接纳他。于扶罗也就打消了回去的念头,他暂时在河东郡的平阳县,密切关注着中原的局势变化。

为求自立,于扶罗先与黄巾军中的白波部合作,再暂驻于平阳,后又投奔了袁绍,依附过袁术。这一路不可谓不艰辛。兴平二年(195)时,于扶罗病死,其弟呼厨泉继立为单于,将王庭置于平阳。

让我们记住于扶罗的名字吧,因为照刘渊的自述,这位一生奔劳的单于,是他的祖父。

呼厨泉上位的第二年,见曹操迁都于许昌,掌握了局面,便顺势降附了他。曹操也很大方,答应他归还平阳。不过,呼厨泉真正臣服于曹操,却是在建安七年(202)。

经过这样一些教训,曹操心知,要想真正掌控河东及并州诸郡的南匈奴部众,须得将此前的统治方略加以升级改造。

之前,汉朝是怎么统治匈奴内迁户的呢?

简言之,遣中郎将等官吏深入监护,留对方侍子入洛,保留其固有的社会组织和行政制度。客观地说,这套办法既具有一定的管控力度,又尊重了对方的基本权利,大体上是没有错的。

然而,时移世易,如今的东汉比不得从前,南匈奴又参加过北方割据势力的混战,谁能保证他们不再起反心呢?基于瓦解南匈奴的势力的目的,曹操对原有的统治方略进行了调整。

他决定,在保留中郎将的建制的基础上,把南匈奴的部众分成“左右前后中”五部,又在每部众设立帅和司马,前者由匈奴中贵者来担职,后者则由汉人来充任。这办法的确很妙。一方面,从法律上将那些危险的归附者一分为五,他们必然会各自为政,不易联合起来与朝廷作对;另一方面,各部的司马深入其间,他们能尽力杜绝种种隐患。

与此同时,曹操又在并州等地采取了“编户”的措施。这是指他打破了其固有的社会组织和行政制度,强行将其统治阶层和所统率的部门分离。

如此一来,那些部众便不再直接归属于匈奴的统治者,而是成为东汉朝廷的百姓。朝廷不仅能向他们征收赋税,还能召其为“义从”,为朝廷保边守塞。在这种情形下,间接统治匈奴部众的单于、左贤王们,几乎不可能召集编户们为他造反卖命。

这一招太厉害了!多年以后,拓跋氏的一位重要人物也如法炮制,同样收到了预期的效果。此事按下不提,且观后文。

总之,经过曹操的整顿,生活在并州等地的南匈奴,老老实实地待了下来,造反作乱的频率,比以往降低了不少。所以啊,说曹公是成熟的政治家,这真不是溢美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