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我所知道的乾隆与和亲王

我的九代祖是清世宗雍正皇帝胤禛,这两个字都是不常用的。清朝皇帝的名字一般都很怪,字都很生僻,为的是防止出现更多的避讳字。如康熙最初所立的太子名胤礽(réng,满语音chéng),人人都要避讳这两个字,甚至这两(三)个音。大家知道,清朝有一个著名的词人叫纳兰成德(容若),后来一度改为纳兰性德,就是为了避讳chéng这个音。但胤礽被废后,后人仍管纳兰叫性德就不对了。因为他死后,亲朋在吊唁时,都称他为成容若。胤礽被废后,立为理亲王,与礼亲王昭梿等都属于“世袭罔替”的“八家铁帽子王”。理亲王的谥法为“密”,这不是好字眼。后来胤禛当了皇帝(雍正),于是同辈的人为避讳“胤”字,而改为“允”字。雍正只特许他喜欢的懿亲王胤祥可以不避,但胤祥自己不敢,还是自动改为允祥。

雍正有十个儿子。长子早在乾隆出生的前七年,即康熙四十三年死去,二子、三子、七子、八子、九子、十子皆夭折,六子又过继给别人,所以这里面只有第四子弘历与第五子弘昼有继承皇位的可能。后来弘历当了皇帝,这就是清高宗乾隆皇帝,而弘昼只能被封为和亲王。在争夺帝位的过程中,他们两人的关系十分复杂微妙,其中生辰是一个关键。弘昼只比弘历晚出生一个时辰,但就是这一个时辰决定了他们终身的兄弟地位,进而决定了他们终身的君臣地位。弟弟虽被封为亲王,但在皇帝哥哥面前只能永远是臣子。

他们之间的关系之所以复杂,还有一个特殊的背景。按清制:某后妃生了孩子,必须交给另外的后妃去抚养,即亲生的母亲不能直接抚养亲生的儿子,目的是避免母子关系过于亲密而联合起来有所企图,甚至谋求皇位。这是皇室和皇帝最忌讳的事,为此不惜割断母子之间的血缘亲情,用心可谓良苦。和亲王是雍正耿氏妃所生(后被封为裕妃,地位在诸妃之上,死后被尊为纯悫皇贵妃),而抚养他的恰恰是乾隆的生母(雍正时封为熹妃,乾隆即位后,禀雍正遗命,尊为孝圣宪皇太后)。而乾隆生下后又被别人所抚养。人的感情是复杂的。虽然天下的母亲没有不爱自己亲生骨肉的,但对自己从小拉扯大的孩子也会产生深厚的感情;而对虽为亲子,却从来没亲自抚养过的孩子,感情上就未免容易有隔阂或疏远。乾隆的生母就是这样的人,她虽不是和亲王的生母,但把他从小抚养大,对他感情非常深,喜爱的程度远远超出亲生儿子乾隆。乾隆长大后当然非常了解这种感情和这层关系,特别是当了皇帝之后,更不得不时时加以提防。因为自己当了皇帝,生母就是太后。太后在清朝有很大的权力,甚至是废立大权。乾隆总担心太后因喜爱和亲王就借故废掉自己而立和亲王,所以不得不采取极为谨慎、周密的策略和办法。他一方面对太后十分恭敬,晨昏定省,礼仪上格外尊崇,甚至大兴土木,修建大报恩寺(即后来的颐和园主建筑)为太后做寿;另一方面就是处处带着太后,表面上是向外界表示母慈子孝,自己时时侍奉在太后的左右,实际上是随时看着她,隔开她与和亲王的联系。与其交给别人看着,总不如自己看着更放心。但史家却往往没有看透这一点。《清史稿·后妃传》在记载乾隆生母时称:

高宗事太后孝,以天下养。……太后偶言顺天府东有废寺,当重修,上从之。……上每出巡幸,辄奉太后以行。南巡者三,东巡者三,幸五台者三,幸中州者一,谒孝陵,狝木兰,岁必至焉。遇万寿,率王大臣奉觞称庆。……庆典以次加隆。……先以上亲制诗文(前边提到的“永绵奕载奉慈娱”就是这类诗文)、书画,次则……诸外国珍品,靡不具备。

如果把“奉太后”“南巡”“东巡”等解释为“孝敬”,也许勉强可通,但“狝木兰”就令人费解了。“木兰”是满语“吹哨引鹿”的意思,清朝皇帝常于每年秋率王公大臣到围场打猎习武,称“木兰秋狝”,称其地为木兰围场。后来这个制度与这个围场都逐渐废弛,围场成了放牧垦田的地方,于是索性改为“围场县”,今属河北省。显然,“木兰秋狝”,就是当时的军事演习,这和太后有什么直接关系?为什么非要带着她?而且非要等她病重后才把她送回承德的避暑山庄?这不明明是对太后存有疑虑,才时时带在身边吗?

后来有一位著名的学者叫王伯祥,著述甚丰。他的著述虽有很多在抗日战争中毁于战火,但有一部《乾隆以来系年要录》尚存。这个名字是套用宋人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而来的,但“建炎以来”是南宋在江南另开基业,套用到“乾隆以来”未见得合适。书中用大量的篇幅大谈特谈乾隆如何每日亲侍太后左右,他们之间如何的母慈子孝,把这些当成煞有介事的美谈。这只说出了表面现象,没有看到深层原因,即不了解乾隆为什么要如此孝顺太后。他表面上做得很堂皇,像个大孝子,但实际上是另有考虑。这是很多修清史的人,包括我很尊敬的王伯祥老所不知的。我曾为这本书写过一篇跋,虽然没有直接道破这一点,但有一段话却是针对所有类似这样的现象而发的:

后世秉笔记帝王事迹之书,号曰“实录”,观其命名,已堪失笑。夫人每日饮食,未闻言吃真饭,喝真水,以其无待申明,而人所共知其非伪者。史书自名实录,盖已先恐人疑其不实矣。又实录开卷之始,首书帝王之徽号,昏庸者亦曰“神圣”,童者亦曰“文武”,是自第一行即已示人以不实矣。

这是我很得意的一段文字,得到叶圣陶老“此事可通读报章”的称赞。“和王”满语叫“和硕”,意为四分之一、一角,相当于英语的quarter,即他的爵位享有皇帝四分之一的权力。其实雍正在挑选继嗣时非常慎重,对他们从小就进行观察,多次通过不同的方式方法进行试探,测验弘历与弘昼兄弟的喜好、性格、志向、能力。当乾隆与和亲王还在上书房念书的时候,雍正就常让太监拿一些小东西、小玩意儿,如小盒子、图章等赏给这两位阿哥(太监在皇帝面前一律称皇子为“阿哥”),平时见面时也常如此。这些东西多少有些志趣尊卑的象征性。雍正本希望乾隆能拿到好的,但乾隆总抢不过和亲王,好东西每次都被他抢走。这种“抢尖儿”的行为也很能反映一个人的性格。所以雍正最终选定乾隆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后,雍正就让人把他作为皇位继承者的诏书放在神圣的乾清宫“正大光明”的匾额后面,以示郑重。(后来我发现,这四个字是根据位于西华门内路北咸安宫门两侧的刻石翻拓的,一边是“正大”两字,一边是“光明”两字,这四个字是顺治皇帝所书。原拓片在台湾,现在挂在太和殿上的是重拓的,墨迹不如原来的浓。)但弘昼却不这样想。他对自己因只比乾隆晚生一个时辰而没能当上皇帝始终耿耿于怀,说不定还会怀疑是不是有人在里面做了手脚。因为那时还没有准确的计时方法,更没有准确的接生记录,早一时辰,晚一时辰,只是那么一报而已。日久天长,他的心理难免有些变态。再加上自小受到太后的宠爱,有恃无恐,所以脾气禀性颇为怪异。他喜欢自己做点小玩意儿,家里盆盆罐罐的小摆设以及一些祭祀的用品都是纸糊的。每到吃饭的时候就让用人跪一院子,大哭举哀,他自己在上面边吃边乐,觉得很痛快。

前面提到的“铁帽子王”之一的礼亲王昭梿,曾编过一本《啸亭杂录》,书中多记宫中之事。这是一般人所不敢写的,只有像他那样地位的人才敢这样写,因此在清史研究中是一部很重要的书。我曾买得此书中的两卷,是一般版本中所没有的,后交给中华书局,以补充原来的不足。书中有一条叫“和王预凶”,说的就是这件事。“凶”是五礼之一。五礼包括“吉”“凶”“宾”“军”“嘉”五种,即以吉礼敬鬼神,以凶礼哀邦国,以宾礼亲宾客,以军礼诛不虞,以嘉礼和姻好。和亲王在没死前即预先行凶礼,而且这种礼是哀邦国的,对国家很不吉利。也许他心想这国家反正不是我的。这说明他心理严重失态,而且是有意冲着乾隆来的。乾隆拿他也没办法,还说你既然喜欢做小玩意儿,干脆去负责造办处吧。他于是做了一个小板凳,上面铺上马鞍子,自己骑在上面,还问:“哥哥您看怎么样?”乾隆只好尴尬地说:“好。”他又马上跪下磕头请罪,说:“我在皇上面前失礼了。”气得乾隆无奈地说:“这是你找寻我啊,我并没说你有什么不对啊!”这话看似宽宏,实际积怨很深,挑明是你故意寻衅。又如,一次他和乾隆一起到正大光明殿去监考八旗子弟。到了傍晚,他请乾隆先去吃饭,乾隆没答应,他便有意激道:“难道您还防备我买通他们不成?”乾隆当时没说什么。第二天和亲王又觉得不妥,向乾隆叩头谢罪,说自己出言不逊,冒犯了天威,请皇上不要计较。乾隆答道:“我要是计较,就凭你昨天一句话,就可以把你剁成肉酱!”从中不难看出他们的积怨随时有爆发的可能。

这种紧张的关系一直延续到和亲王死去。据说他病重临死时,乾隆曾去看望过他。和亲王挣扎着爬起来在床上给乾隆磕头,一边磕,一边用两手围在头上,比画出帽子样。和亲王的用意是希望乾隆把自己“头上”的这顶“和亲王”的“帽子”永远赏给子孙,就像八家“铁帽子王”那样永远世袭罔替地传下去。也不知乾隆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所答非所问地摘下自己的帽子,交给他,说:“你是想要我的帽子啊?”众所周知,皇帝的桂冠就是权力的象征。不知乾隆此刻是把这顶帽子当成普通的帽子,还是当成具有特殊意义的帽子。如果是后者,是想让和亲王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沾一下这顶桂冠的边,还是讽刺他“你到临死也不忘这顶帽子”,这只能是任人见仁见智地评说了。但和亲王不算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他死后乾隆让他的儿子永璧多袭了一代和亲王,而永璧的儿子不再袭亲王而改袭郡王。如此看来,乾隆也确实对这位弟弟法外开恩了。

《清史稿·诸王传》有一段不到三百字的和亲王传,其中除了对殿试这一段有具体的记载外,其余都是概括地介绍,说他:

少骄抗,上每优容之……性复侈奢,世宗(雍正)雍邸旧赀,上悉以赐之,故富于他王。好言丧礼,言:“人无百年不死者,奚讳为?”尝手订丧仪,坐庭际,使家人祭奠哀泣,岸然饮啖以为乐。做明器象鼎彝盘盂,置几榻侧。……

我的所闻可以和这些记载相印证,并对它们进行一些具体事例的补充。

太后总向着和亲王,处处偏袒他,这也是乾隆没奈何的地方。如当时的造币局在北新桥路西,即现在的第五中学一带。当时的铜钱,一面铸有满文的“宝泉”二字,一面铸有汉文的“大清通宝”字样,所以又称“宝泉局”。钱铸好后,由北新桥往南,经铁狮子胡同(今张自忠路)东口运往户部。铁狮子东口路北的大宅子就是和亲王的王府(即后来的段执政府)。那儿有两个门,人称东阿司门、西阿司门(音),昼启夜闭,起守卫作用。一次,造币局的车路过此地,和亲王居然令人把所有的车马通通由东阿司门赶进府内,关上大门,简直如路劫一般。乾隆听到后大怒,决心一定要严惩他。按律,截国库的钱要根据情节轻重发配到远近不同的地方,但考虑到太后的因素,又不敢真的把他发配得太远。和大臣商议后,乾隆决定采取变通的方法,罚他去守护陵寝。第二天早上,乾隆到太后那里请安,想把此事通报太后。只见太后沉着脸,连头都不抬,只顾自己收拾东西。乾隆搭讪了半天,太后始终一句话都不说。乾隆只好耐着性子,问身边的宫女:“太后这是怎么了?”宫女答道:“您把和亲王发去守陵,太后不放心,说了,‘我怕和亲王受不了,要收拾东西陪他一起去’。”乾隆听罢,只能暗自叫苦,收回成命。乾隆一是怕消息传出去,说太后让自己气跑了,二是仍怕太后与和亲王借此机会勾结在一起。

后来太后还是不高兴,也不和乾隆过话。乾隆只好再去找宫女打探虚实。宫女说:“太后说了:‘没见过金山、银山是什么样’。”乾隆巴不得能找个机会讨太后欢心,心想这回好办,让户部多凑些金元宝、银元宝往桌上一堆,不就得了吗?他果然就这么办了。太后遛弯儿时看到这堆出来的金山、银山,高兴得笑了,真有点儿像“烽火戏诸侯”的翻版。不料她接着跟乾隆说:“把这些都赏给和亲王吧。他太穷,他但凡有钱何必截宝泉局的钱呢?”乾隆心里叫苦不迭,连忙解释说:“这都是我从户部临时借来,请您看着玩儿的。”太后仍然不依,闹得乾隆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最后只得全都赏给和亲王。太后就这样包庇、纵容和亲王,明明已是“富于他王”了,还要在乾隆面前为他哭穷。乾隆只能装作顺从,虚与周旋,但心里的怨恨不言而喻,彼此关系也只能越来越僵。直到乾隆三十年和亲王死后,才算平静下来。和亲王工书,有《稽古斋集》传世。

在乾隆时期,和珅是一个重要人物。和珅是一个极富机谋权术的人,在长期的仕宦过程中,权力越来越大,让朝廷和群臣都感到有点尾大不掉了。为了笼络他,乾隆把自己的女儿和孝公主赐婚和珅的儿子丰绅殷德。但乾隆只让女儿称和珅为丈人,而不称公公,这样一来好像自己这一方成了男方,成了女婿,气势上就能占点便宜。这也算是一种皇威的体现吧。

乾隆早就说过,执政六十年后即逊政,把政权交给太子——就是后来的嘉庆皇帝。嘉庆只是乾隆的第十五子,为什么能轮上他当皇帝?这里面还有一段鲜为人知的深层原因。嘉庆的生母,据《清史稿》所记为魏佳氏,看起来是旗人的姓,因为旗人的姓常有“某某佳”氏,但“佳”实际上就是“家”,只不过改写成“佳”而已。乾隆皇帝特别喜欢这样改姓氏,现代学者郑天挺的《清史探微》也持这种观点——但实际上她并不是旗人。嘉庆的生母当是江南一个曲艺艺人,是乾隆三幸江南时看中的一位女子。后来,孙殿英盗清陵时,也盗开了她的墓。他知道她深受乾隆宠爱,必定有许多财宝。结果把她的鞋脱下来找宝时,竟发现她是小脚。众所周知,旗人妇女是不裹脚的。这个出土的实物铁证,证明她一定是汉人,而不是旗人。所以,所谓的魏佳氏,不过是后派上的一个姓。魏佳氏被娶到宫中后,受到乾隆的特别宠爱,并生了一个儿子。自有历史记载以来,凡后妃受宠,必然招致皇后的妒忌,争风吃醋是后宫的铁定法则和常规游戏。最后魏佳氏被皇后害死,手法大概是灌毒药。据说乾隆某次南巡到德州时,曾和皇后有一次极为激烈的争吵,皇后甚至提出要铰发,大有要出家为尼的架势。封建社会提倡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绝不能随意毁坏,旗人尤其重视头发,只有在父母死后,儿女才要剪下一缕头发放在父母遗体的手中。可见吵到要铰发的地步一定是非同小可的事,可能就是因魏佳氏之死而引发的。而乾隆对皇后的铰发非常气愤,认为这是对他的要挟,后来乾隆就把皇后废掉。

魏佳氏死后,手下的人为她安排的是水银葬。这也大有深意。当年宋真宗的刘皇后迫害死宋仁宗的生母李妃,并掩盖真相,说自己是仁宗的亲母。当时以吕夷简为首的大臣为了能长期保留李妃的遗体,就是为她施行水银葬,并按皇后的等级为她穿戴。刘皇后知道后大闹,吕夷简对她说,这实际上也是为了保护你们刘家。等到刘皇后死后,大家才告诉仁宗真相。仁宗到寄存李妃灵柩的庙里打开棺材一看,果然面色如生,全身皇后装束,仁宗为之大哭。但荒唐的是,仁宗居然不知怎么处理这件事,不知是否该认自己的生母为太后,又觉得刘皇后终究厚葬了自己的生母。正如吕夷简所说,此举实际上保全了刘皇后。当年孙殿英盗墓后,也有魏佳氏面色如生的记载。可见确实施行的是水银葬,这也从侧面证明,当时是有意地模仿前例,把她按皇后的规格下葬的。乾隆终究比宋仁宗明白,他心爱的妃子被皇后害死了,他就格外喜爱、加倍珍惜她的儿子,进而决定传位于他。这就是嘉庆皇帝。而乾隆废掉皇后后,真是心灰意冷,再也不想立正宫。有一次他到热河的避暑山庄,一位老学究,说穿了就是一个迂腐的书呆子,还拿出那套封建伦理向乾隆建议,说什么后宫不可无主,应该续一位正宫母仪天下。他以为端出这样一套堂而皇之的谀辞来拍马一定能得赏,不想,气得乾隆差点儿把他杀了。

话说回来,到了乾隆六十一年时,乾隆果然对外宣布逊政给嘉庆,朝野就改称嘉庆元年。但在宫中仍继续用乾隆年号纪年,为避弘历的“历”字,不称“时历书”,而称“时宪书”,继续按乾隆六十一年、六十二年往下排。这说明乾隆虽然偏爱嘉庆,但自己并不想轻易撒手,真的逊政,而是要继续把持朝政,亲裁一切大小事宜。上朝时依然坐在宝座上,而嘉庆只能站在一边,所以和珅仍然得到重用。

一回,乾隆与和珅在朝堂上商议选派谁去补当时的某些出缺,嘉庆照例只能在旁边听着,而这二位偏偏不说正式的人名,全用什么“大幺”“幺天”“大天”“虎头”之类的骨牌名来代替。他们俩当然是心照不宣,但嘉庆听起来却是一头雾水。下来后,嘉庆就问和珅:“你们刚才说的都是谁?”和珅却不以为然地说:“我们爷俩儿的事,您就别问了。”从乾隆这方面来说,他明知嘉庆不清楚这些骨牌名都代表谁,而偏要这样说,就是有意不让嘉庆知道;从和珅这方面来说,作为佞臣,就要讨主子的欢喜,处处表现对主子的忠心,既然主子不愿直呼其名,自己也就不好把机密泄露出去;但作为新主子,嘉庆没头没脑地在臣子面前碰了这样一个软钉子,不能不窝一肚子火。

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乾隆在一次谈话中,流露出想把原来上书房的师傅,后因故放外任的朱珪重新调回京城,主持“阁务”。嘉庆与朱珪有师生之谊,关系亲密,听说这个消息后,自然很高兴,就写了一首诗给他,表示祝贺。不料,这事儿让和珅知道了,他竟把这首诗抄给了乾隆,并煽风点火地说:“嗣皇帝欲市恩于师傅。”和珅的目的很明显,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权高盖主,得不到嘉庆的好感。一旦嘉庆接管了实权,绝没有自己的好果子吃,趁他还没接管大权,扳倒他也不是一点儿希望没有;如果另立一个年轻无能的新主子,也许还能控制住局面,继续掌权。乾隆拿到这首诗后果然大怒:一来我还没正式决定,你就先透露出去,法度何在?二来这确实有向手下亲密大臣卖人情的嫌疑,以便培植自己的势力。要知道,凡老皇帝到后来,最大的对手或敌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儿子。他们都怕自己的儿子因急于登基反过来把自己废掉,或者另立一套,把自己的既定方针否掉,所以太子在没登基前总有被废的危险。现在乾隆也不例外,他也把这件事与废立联系在一起。于是召集重臣商议如何处置这件事,并把嘉庆的诗当庭示众。

当时的权臣除和珅外,还有阿桂、董诰等。阿桂是实力派。雍正时,朝廷实行“改土归流”的政策,即把西南一带世袭执政的土司,改为朝廷指派轮换行政的流官。当地土司不满而纷纷造反,阿桂就是最后攻克四川一带大、小金川,平定叛乱的功臣。当时他动用了大量的火炮,这在那时可是克敌制胜的法宝,一般的部队、一般的情况,不会有这样的装备,可见阿桂当时的地位。解放战争前,从北京城到西山的路两旁,还可以看到很多旧时的炮楼、碉堡,那都是为阿桂练兵进行实战演习修建的。但阿桂是武将,这次该文臣出马了。在乾隆的追问下,董诰经过一番思考只说了五个字:“圣主无过言。”这话可理解为:英明的君主从来没有说过错话;也可以理解为不要让臣子认为君主说过错话。非常含蓄而巧妙地提醒、告诫乾隆:您既然已经决定立嘉庆,就不能轻易改变,否则前边的决定不就成了出尔反尔的“过言”了吗?这就冠冕堂皇地堵住了乾隆想要提出废立的嘴,乾隆听罢也只能默默无语,以别的理由不再召朱珪入京,并嘱咐董诰以后要好好为自己辅佐嘉庆。和珅没想到没能借这个机会扳倒嘉庆,反而使一些老臣更死心塌地站在嘉庆这一边。

当然和珅也不会只把赌注下在一边,他也会抓住机会讨好嘉庆,以表自己早有拥戴之心。早在乾隆六十年,乾隆准备正式册封嘉庆为皇太子,但还没正式公布时,和珅得知后,就抢先向嘉庆献上一柄上等成色的如意,以表拥戴。但这根稻草救不了他的命。据说,嘉庆接过来瞥了一眼,狠狠地把它摔在地上,摔得粉碎,大声质问道:“宫里都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你怎么会有?”言下之意,你这贪官贪得也太出格了。

乾隆六十四年,乾隆死去。嘉庆作为儿子,当然要举哀服孝。按一般的官员,须丁忧三年,但国不可一日无君,所以宫中另有一套说辞和规矩,丧期可以通过巧妙的解释而缩短,一天顶好多天,有如现在的打折。所以嘉庆很快就正式即位亲政了。亲政后头一件大事就是解决和珅:他先让王念孙上书弹劾和珅种种不法之状,然后下达交刑部严查的命令。拿入刑部后,嘉庆还没敢马上杀他,因为他毕竟在朝野上上下下经营了那么多年,到处都是他的党羽,就像崇祯一开始不敢贸然杀掉魏忠贤一样。而和珅还在狱里作诗,向嘉庆表示忏悔。但嘉庆最终还是没放过他,宣布他犯有二十大罪。这真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而有讽刺意味的是,第一条大罪就是:“蒙皇考册封皇太子,尚未宣布,和珅于初二日在朕前先递如意,以拥戴自居。”可见嘉庆对和珅表面拥戴,实则反对,是多么地痛恨。最后,赐帛令其自尽。而嘉庆的另一项命令就是急召朱珪入朝,任上书房总师傅。

这是和珅的必然下场。有一件事最能说明这一点,当嘉庆还没被正式立为太子,和珅还没倒台,权势如日中天时,众皇子中就出现这样一个笑谈。某阿哥很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己绝对不可能当太子,就对其他阿哥说:“众位哥哥,如果老皇殡天了,你们都有继承王位和宫中财富的可能,我自知没那样的好命。就说那机会多如雨点,也落不到我头上。我只有一个请求,哪位哥哥将来当了皇帝,请把和珅住的宅子赏给我,我就心满意足了。”试想,在那个时候,众皇子就惦记上和珅的府第了,他能不倒台吗?这位阿哥最后真的如愿以偿,不但如此,而且在日后朝廷激烈、残酷的倾轧中,他居然能安然无恙。因为他早早表示只在财物上有贪心,正表示在政治上没野心,这样,所有在政治场上争斗的人谁也不会拿他当对手,他于是得以保全。历史上这类的事情很多。李后主被俘后,日日思念他旧时的“无限江山”、故苑的“雕栏玉砌”,所以吟咏方毕,牵机(毒药)遂至。正因为他让别人担心他还有政治上的不甘心。而蜀后主刘禅,被俘中原后,每日乐不思蜀,反而得以尽其天年。正因为在别人眼里他再也构不成政治威胁,而统治者怕的恰恰是这种政治野心,腐化堕落对他们并无所谓,权位才是最重要的。仅从苟全性命这点上说,谁能说这种人不正是“大智若愚”呢!

历史上有“康乾盛世”之说。据我看来,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康熙时代最为强盛,雍正次之,乾隆最差。康熙收复台湾、平定噶尔丹、力败沙俄,签订《尼布楚条约》,使中国的版图空前绝后地广阔;制定了开明的民族政策,重用汉族知识分子,大度而主动拜谒明孝陵,消除了明末遗老的对立情绪,稳定了人心;推行宽松的文化政策,优待人才,并注重选拔人才,促进了清代的文化建设和学术发展。这种势头在乾隆前期还得到保留,乾隆本人也算勤勉。但到了乾隆三十七年以后,情况就截然不同了。这一年川楚“教匪”开始起事,此后愈演愈烈,说明政治统治已发生危机。这一年开始修《四库全书》。《四库全书》本身是一部了不起的书,但乾隆修《四库全书》的重要目的是推行文化专政,钳制文人的言论和思想。所以自雍正以来兴起的文字狱愈演愈烈,大批的学术著作和文学创作被封杀,大量的学者和文人被杀的杀,剐的剐,株连的株连,灭门的灭门。这说明他预感到思想统治也发生了危机,神经变得极为脆弱。这一年开始编纂《贰臣传》《逆臣传》,将明朝入清继续为官的人,如钱谦益、朱彝尊、毛奇龄等都列入贰臣,把在清朝封官后又反清的人,如吴三桂、耿精忠等都列入逆臣。这说明他对文武大臣和各种人才已存有严重的戒备之心,不再想如何利用他们,而是想如何防范他们。到了这种地步,“康乾盛世”也就走向穷途末路,而中国封建社会最后的繁荣期也逐渐走向尽头,封建社会的灭亡已是不可避免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