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米髙的朱红大门正在缓缓打开,一旁运转的齿轮机械“咔咔”作响,锁住门框的链条紧绷着,火磷水在燃壶内不断喷出白色的蒸汽。
雒阳城的正门太过巨大,仅凭人力根本无法推动,想要开门唯有凭借机械的力量才行。
余念目光看着那飘荡的蒸汽,心里估算着这开一次门所耗费的火磷水,估计够她风行驹跑一个月的了。
玄机厂那边已经研制出了四代风行驹,应该不久就能配备下来,她实在受不了三代风行驹的颠簸,除了速度和持久性,还不如寻常战马。
她站在粥车旁,玄甲和铁面将她包裹的严严实实,只遗一双清冷的眼在外。
自家统领正在和玄仪真人叙说着什么,躬着身子姿态放得极低,这位真人身上虽没有一官半职,但作为天后近侍没人敢对她不恭。
等到朱红的巨门完全打开,城外的景象也缓缓映入余念的眼帘。
密密麻麻的人站在一起,这些人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如同蚂蚁一般不断向外蔓延,在平地上根本看不清那些灾民有多少。
“余念。”
前列的高统领突然向她唤道。
“今天是你第一次来护送粥车吧?”高统领话中的语调很轻松,那狰狞的恶鬼铁面下的脸估计是在笑。
“嗯。”余念忽地回神,而后应了声。
“外面的那些灾民有不少可都不老实,要是见到不安分的不用想着劝阻,直接杀了便是。”高统领说道。
“……好。”
余念随着粥车缓缓向着城外走去,向着那些无数灾民的方向走去。
她第一次见到这番景象,以往总是在城中听闻有外面有许多灾民,只是个不准确且十分遥远的数字而已,外面的一切如何又不会影响到雒阳城内的繁华。
然而今日所见一幕让她头皮发麻,她记忆中的玄唐可不是这样的,明明国家繁荣强盛、百姓丰衣足食,还有诗人赞叹过:两京繁华盖过天上仙境。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这本是一个天下人都称颂的伟大时代!
诗文难不成都是假的吗?
只不过是几年的天灾而已,怎么就有了这样的景象?
余念此刻心中突然又有了疑问,难不成那些风闻都是真的?
妖后专权、奸臣当道,惹了上天发怒……
余念不由按住了腰间黑剑,说出这种话的人,不少都死在了她的黑剑之下。
他们玄甲卫杀得的贪官污吏很多,她的黑剑也沾染了无数的脏血。
粥车驶出城门,来到了灾民前方固定的位置停下,靠近这里的民众已经事先排好了队,眼巴巴地盯着那几口大锅,余念并不负责放粥,而是站在一旁警哨。
“尔等要牢记天恩!”
高统领的声音传出去很远,一遍又一遍地复述着。
余念见到玄仪真人正对着一众灾民说着什么,她身着宽大道袍,顶冠面纱衬得她端庄神圣,玄仪真人手持拂尘口颂尊号,那些灾民一个个感激涕零,跪在地上不停磕头。
“仙姑大恩大德!”
“多谢仙姑!”
“仙姑……”
这些民众未开化,余念心里则清楚,仙姑是禁用的词汇、修士是当杀的妖邪!
这位玄仪真人乃是玄真教道首,练得是修心养性的功夫,玄真教也是唯一能被朝堂接纳的教派。
高统领迅速走了过来:“这是玄仪真人,对真人莫称仙姑……”
烈日当头,炙烤得人十分难受,好在身上这幅玄甲总是凉的,不然在这样的天气下非得昏厥过去不可。
余念见到队伍中有不少人直接晕倒在地,后面的人则是直接跨过他的身体,并且无人睬他,这些倒在地上的人是领不到今天这碗粥了,可能明天的也领不到了。
玄仪真人来到了余念这边,同正在领粥的众人宣扬着天后恩泽,抚慰这些难民,她不曾停歇过,让余念心里有些佩服。
这样炎热酷暑的天气下,这位真人还能保持这样的仪态,想来是修心养性的功夫练到家了,怪不得会是玄真教道首。
玄仪真人的话语明显要比高统领的更让人信服,这些难民们见不到天后,在他们看来这位女道士就是救苦救难的仙姑,玄仪真人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人下跪,这些跪下的人带着以往烧香拜神时从未有过的虔诚,在心里求着仙姑上神能够多给予他们一点福泽恩惠、能让他们填饱肚子、能让他们活下去。
余念此刻心里觉得,世上果真没有仙人吧,不然怎么会看着这些黎民百姓受苦遭难呢?
那些相互争夺厮杀、自私利己的修士们,怎么配称仙?
叫妖人果然不错!
天后神武贤明、励精图治,怎么能是妖后?!
传此言论者其心可诛!余念忽觉得自己这种人杀得还不够多!
天上的日头无声挪了很远,粥也放完了,高统领传令返回,余念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身姿,随同拉着那十几口干净空锅的铁板车准备往城中驶去。
“真人救我!”
而就在这时,后方却忽地响起一声高喊,众人循声望去,便见一个身影朝着他们这里跑来。
“又有不怕死的。”高统领见状嘴里嘀咕了句,“锃”地一声拔出腰间黑剑,但顾忌玄仪真人在侧并未立即动手,而是言语冰冷质问:“何人胆敢作乱!”
这人迅速说道:“我与城中余姓大官有亲,此番来神都寻亲路上遇了贼人劫道,还望真人慈悲能带我进城同亲人团聚!”
高统领持剑的动作一顿,余姓大官……
他目光飞速看了眼一旁的余念。
粥车的队伍停了下来,玄仪真人转身来到那人近前,目光深深打量起了他。
而余念听见来人所喊,亦是略有惊异地看向了这边,那人和其余难民一样衣衫褴褛,乱糟糟的短发,脸上的泥垢应该是被抹去了,虽不干净但能看清个大概的样貌,至少是个很年轻的人。
“你叫什么?”玄仪真人问道,她的声音如冷冽幽静的泉水,好听又直入人的心底。
“安厌!”
宁厌来之前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倘若一直待在难民营里即便不饿死,也迟早会染上什么恶疾而死,这番孤注一掷冒了极大的风险,但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他只希望这位玄仪真人是真的慈悲心善,若直接找那些玄甲卫士,怕是会被当成乱民命丧当场,他也见识过有人前来乞求这些甲士进城反被斩杀的场面。
“哪里人士?”玄仪真人继续询问,她手持拂尘,仪态庄严。
“燕州,忘山县。”
对方这出家人的打扮难免让人心生敬畏,宁厌恍惚间也真觉得这是一位无欲无求的世外高人,有种在看电视中观音菩萨的感觉,不同的是,这种直面方外之士时内心生出的自惭形秽之感,是看电视时没有的,
“你所说的余姓大官,是谁?”高统领在一片喝问。
宁厌摇头:“我只知晓他是雒阳城内最大的那支余姓。”
高统领当即冷笑道:“哪里来的野民,竟敢妄称朝廷大员亲眷,如此诓骗消遣我等,以为我不会杀你吗?!”
朝廷大员……
宁厌心中倒是松了口气,仍是镇定道:“我有信物,可证身份。”
高统领皱眉道:“什么信物!”
宁厌说道:“信物只有我那大官伯父识得。”
高统领在原地思索起来,城中的余姓大官只有一家,而且那家……
他语气收敛了些,道:“可将信物亮出一观?”
来之前宁厌心中也预想过,不亮出信物这些人未必会相信自己所说,但既是信物,这些人也未必认识,一块玉能让自己有多少可信度……
宁厌拿出了那块镂空雕字的白玉,亮与众人观看,如宁厌所说那样,高统领和玄仪真人都没看出这玉有什么,是块美玉不错,但放在这位腌臜邋遢的人手中却显得格格不入。
若这玉确是这人的话,倒是可以确信一点,这人的出身应该不会贫贱,但连年的天灾,不知有多少富庶人家最终都家破人亡了。
高统领正在犹豫不定,他一旁的甲士却不知为何向前一步,玄甲的碰撞时惹得高统领和玄仪真人的注意。
玄仪真人只看了那白玉一眼,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宁厌的脸上,面纱之下看不出她神色如何,但那清水幽潭一般的眸子却闪着异样的光,似乎她在意的只是宁厌这个人而已。
“你叫安厌?”她又问了句。
宁厌颔首称是。
高统领侧目看了眼一旁发出声响的余念,才下令道:“带他进城。”
宁厌强作镇定,屏气向着高统领以及玄仪真人施礼。
“谢真人,谢军爷。”
朱红的大门在齿轮和链条的运转下再次缓缓打开,沉重的声响如同号角的轰鸣,明明是处在白日,恍惚间宁厌却觉得门后有一股更加灿亮耀目的光照向他。
九州玄唐,神都雒阳。
两京之一,中原腹地。
宁厌听了无数遍安禄念叨雒阳的好,安禄却没能进来。
他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