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剑到处,万叶切,气涌檐牙,潇潇难歇。
“殿下。”
“送到圣上手上了么?”龙浮王收了剑,侧过半颜,声音冷淡。
“送到了,圣上欢喜得很呢。”侍女羞红了半边脸,笑道。
“嗯,劳烦了,退下罢。”龙浮王头也不回,踏步回至屋内。
小侍女退出院儿来,却才出院门,正撞上另一侍女:
“哟,还兀自笑呐,可见上龙浮王的面儿啦?”
“当然!唇若朱施,面若冠玉,英姿飒爽——”小侍女浸没于龙浮王美貌之中脱不出来,会的成语皆是用尽了的,“对了,殿下还对我说‘劳烦’呢!彬彬有礼~”
“只可惜咱们龙浮王殿下总不要人服侍,老半天连见他一面的空儿也没有的。”万千侍女想着当个贴身的,龙浮王倒是没偏心对待,一视同仁不准贴近。非要说个例外——罗幕,可他是个男的,计较甚么。
“愣着作甚么?”一声清冷嗓音穿过耳膜。
“罗侍卫。”两侍女忙行了礼。说曹操曹操到。忙退了去。这边罗幕来至院内,在屋外报了到:“殿下。”
“进罢。”屋内传来龙浮王应允的声音。
屋内稍显幽暗,只有帘边点了几盏烛火。并无熏香,若不是太后喜欢,龙浮王怕是衣裳也不要熏的。
“事情办得如何?”龙浮王坐在椅上,闭目扶额,显露疲惫。
“大和尚招了,是太子人,接下来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杀了。”龙浮王眯了眯眼,“这和尚演技忒差,留着没有,如今被我们拷问,已是走上绝境,狗急尚且跳墙,兔子亦会咬人,说不定作出甚么不要命举动来,坏事。以后,这种人你看着办,不必再过问于我。”
“是。”罗幕看龙浮王乏得很,便抱起轻轻放到床榻之上,“殿下注意身体。”自七日前龙浮王请上官家上紫气山山寺,傍晚方归,几夜又亲自过目太后宴会账目,未眠。日日清早天未亮便避着皇室之人往黑市去办事,晚上还要练剑,况且这几日正是身体虚的时候……
龙浮王并未应声,原来已是悄然入眠了。
罗幕轻轻拂去其额前碎发,盖了被子,不放心又掖了几番,方守在一旁的耳房之中。
ᝰ
“太后。”品流弄好烟斗,上前来颔首递到太后手心儿里。
太后微抿了一口,轻轻一吐,登时云雾缭绕,在后插簪带花的宫女只是觉得呛,并不敢咳嗽。
“太后,孙公公来了。”
“请进。”
“给太后请安。恭贺太后五十大寿。”孙公公纳头便拜。
“公公客气,皇帝近来如何?”太后抚弄着头上簪着的步摇,对铜镜。
“回太后的话,圣上进来好得很呐,又加上前阵子百里将军大捷,龙颜大喜!陛下心念着太后,这不,叫奴才来给太后先来送贺礼,现在正悉心准备呐,一会儿便过来给太后请安呐!”孙公公摆摆手,后面一干小太监便将贺礼瞅了个合适地方堆在一起。
“老身为皇帝挂念,实在欣慰——你却才说的百里将军?”太后半回眸来,问道。
“哦,姓百里,名护魂,是……”孙公公顿了顿。
“但说无妨。”
“是逆臣百里溯的独子。”
“嗯……”太后对着铜镜,兀自想了一想,只是道,“你下去罢,皇帝的孝心老身心领了。”
“是。”孙公公颇有“孙”样儿地退了去,临行给品流使了个眼色,品流只当没看见。
“皇帝愈发不成样子!”妆毕,太后扶了品流手心儿起身,“这日子也能起晚,他真能个春宵一刻值千金!”
“近日来一直是贵妃侍寝,贵妃父亲连着右迁呢。”品流道。
“老身如今五十了,他也是不惑之年过去了,不惑不惑,他怎么愈发糊涂了!”太后感慨一番,转而问道,“百里护魂你知道些甚么?”
“回太后,这百里护魂本来并不甚么花样,只是前些年似乎是严将军把他添到军营里去了,不知是否是继承了他父亲的天赋,他军事上厉害得紧,战场上出谋划策,前阵子打仗大捷,才被皇上破格升了大将军。”
“嗯……是浮是沉?”“浮”乃指龙浮王,“沉”则为东宫太子,太后不宜太过问朝政,只说些暗语。
“这……奴才不知。”
“民间的施舍礼仪一类可备好了?”
“回太后,昨儿龙浮王殿下便派人来说备好了,进来太后这几个孙子里,也就数龙浮王殿下最着想太后了,忙前顾后的,往宫里宫外跑了几十趟。”
“龙浮王……”门边侍女掀起了帘子,晨光略显刺眼,太后望着三千台阶,再无话。
三十年前,她从这三千台阶滚下;如今,她站在这三千台阶之上,万人皆在脚下。
ᝰ
“大——冰——块——儿——”翠迟醒时,想起父亲早早进宫给太后请安去了,心里一阵轻松。
颦渊在院里观花发呆,虽听见了,偏不理会。
“叶哥哥!——”
“别叫。”看,这不理会了么。
“叶哥哥,叶哥哥,叶哥哥哥哥哥哥……”翠迟看颦渊脸庞蒸霞似的,直红到耳根,发笑起来。
可恶,怎么被一个小孩子拿捏了。颦渊心里不服气,却怎么也止不住脸颊的烫,每一声“哥哥”都在酥麻他的感觉。
“我们去街上玩?”翠迟逗够了,打起小算盘来。
“不去。”太后寿辰,民间熙攘,并无意趣,何况他昨夜并没睡好——龙浮王来请上官家那日,颦渊随处走走,正拐过影壁,脖颈处戴的珠子登时崩裂,散作一条曲线,曲线绕过假山,捡罢所有珠子细数了一遍,八颗,还好。却才起身要走,却见原来假山后有一处廊子,并不知与何处相通。廊边杂草丛生,砖缝里尽是无处安家的种子,愈发幽深,与这冠冕堂皇的上官府实在相悖,好似是被遗忘于此处。
是遗忘,还是……隐藏?
颦渊颦眉,起了疑心,顺着长廊,向那幽暗行去,却避免踩着那些茂盛不已疑惑才落了脚的小花小草,它们本无罪,何故踏而行?
愈发向其中,愈发不见光亮,微微可见陈年的石砖地板上尽是早已干涸的黑色痕迹,这痕迹说是泼墨,勉强。说是血四溅流下的,未尝不可。啧。
廊子尽头两堆草比人高,挡了去路。于黑压压下好似黑无常手举镰刀,下垂的草梢似乎是其探下头来慰问死期。颦渊小心拨开乱草,草片随即割伤了手掌,红色血液顺其叶脉滑下,坠落在石板上那一片黑色痕迹之上,经久亦会融为一体。
草后是一扇木门,大红漆上色,裂纹密布,又加上此地前后假山影壁杂草一类遮挡不可见光,霉味四溢。两个门扣好似饕餮,眼神凶狠,蛛网缠绕,愈发阴森。
颦渊推门而入,却是另一番天地。门内先是向下走有十二级台阶,每两阶近有半米高。火把高挂,灯火通明,地板干净不染尘埃,旁有牢门排列,正好八牢。其间鸦雀无声,八牢中有七牢干净无人亦无茅草一类,另有一老有黑布相遮,不可见其中。颦渊只向前走,却有案几摆布,书房四宝一样不少,正后有一白玉髓屏风,绕过屏风是一向上而通的长梯子,一木板堵住了出口。颦渊轻敲木板,回声厚重,想来木板上另有一层石板……
蓦地,一阵脚步声从板上愈走愈近,颦渊忙离了此处,却才回到珠子崩落处,正碰见上官家二小姐上官琼瑰。
“见过二小姐。”颦渊颔首作礼。
“你是?”上官琼瑰扫视了一番,只觉得眼生。
“回小姐,他是三公子从外边结交的朋友,现在府里领月例并服侍三公子。”上官琼瑰身后的大丫头走上前来,道。
“翠迟院子里的?”她把眼神又放回颦渊身上,“怎么来此处?”
“三公子想吃茶点,叫小人去厨子那里要,小人不甚识路,在府中走岔了路。”颦渊答上,语气平淡。
上官琼瑰被其嗓音惊艳,乃道:“抬头。”
颦渊服令。
上官琼瑰将其容颜揽入眼眸时,再不怪翠迟胡乱结交朋友一事。颦渊眼神瞟在一边,并不正视她,一身虽非绫罗绸缎,但脸蛋这般俊俏。食色性也,翠迟要留在身边养养眼,当当清客,似乎也不为过。
“除了翠迟院子,他处没甚么命令你还是少来的好。”上官琼瑰语气稍显温婉。
“是。”看来上官家内部看管不算松散,白日是乱来不得了。
“嗯。”上官琼瑰又扫视了一番,方领着一众小丫头移步离去。
是夜,趁上官府多人睡熟,颦渊飞檐走壁,躲过一干巡查之人,却才摸回那廊子处,便差点撞上府兵,好在躲得快——怪不得翠迟总嚷着要学轻功。如此每夜往复屋顶,偶尔装作无意问一问翠迟府内布局,拿毛笔画上地图,直到昨夜方才摸清了那廊头地牢原是直通上官有礼后院。
“去嘛,昨日铺子掌柜过来说珠子快给穿好了,今儿个咱们正好去看看。”那日珠子手链崩裂颦渊拾回八珠,仔细拿方帕裹了放在桌上,碰巧叫翠迟瞧见了,为给颦渊一个惊喜,翠迟偷拿了叫小厮给京都顶好的首饰铺子掌柜。颦渊回来不见了珠子简直要动了杀心。
“好。”颦渊拿过拐棍递于翠迟,搂起他的身子时,不免叹气蹙眉,到底还是没扭过这孩子。
“别皱眉,”翠迟借机侧过身,贴近颦渊,笑着抚平他的眉头,道,“看我翠氏平眉法!”
街上果然人山人海,车马流动。太后仪仗队游行,万人围观,无人在意脚下乱窜的猫猫狗狗,它们大抵亦是喜欢这样日子——下馆子的人多,大馆子它们进不去,但小吃铺子倒可以窜一窜,小二来不及收拾的尚且带肉的骨头一类大可饱饱口福。
人们往往因为热闹过节一类,将往日心中不满之处借此泼洒,破费一些浇心中忧愁,给压不过气的日子一丝喘息。甚至为泄私欲行恶念。
众人抬头看闹市,独他颔首觅流浪之犬。他,是颦渊。
颦渊出门便买了几袋肉包,翠迟见他没有吃的意思,开心笑道:“是给我的么?”
颦渊白了他一眼:“给狗的。”
翠迟开始以为他在讽刺自己,直到他真的见到颦渊逢流浪狗便喂之,他发觉,他那份眼神里的柔情似水,嘴角浅笑拨动的温柔,他第一次见。
呃……这似乎意味着他根本没有和狗地位平等。好扎心。算了,好歹这两天他没再拿杀人的眼神看他了。奇怪,他第一次救他时,是温柔降临的叶神哥哥,但第二次以后,他就像纵火犯意未尽又杀人一样,除了皱眉便是皱眉——十二年也可以将一个人变成这样么?也是,一夜尚可风吹融雪,雪吹散了,露出的不便是秋的残骸么?那他颦眉之间的渊源会是甚么呢?
“吃这个?”翠迟伤心之余颦渊想起翠迟出来时并未用早膳,便又才买了一包油纸包着的小笼汤包递来。
“谢……谢谢。”翠迟泪汪汪似的接过汤包,原来他这个雇主还是在他心里有点地位的。
却才挑出一个到嘴边,由于一手拄拐,一个不稳,掉了,旁边眼尖的小狗一个箭步叼了便跑了个没影儿——看来,他还是不如狗,起码就只说轻功,他都没它快。
“大冰块儿……”一脸无辜又投向颦渊。
“……”颦渊挑眉又颦眉,轻叹了口气,附近座儿都满了,没地方让翠迟放下拐坐着吃。
“张嘴。”他拿过翠迟手里的汤包,夹了一个,道。
“啊——烫!”翠迟一边感动一边烫得吸溜嘴巴。
“很烫么?”颦渊见状轻轻吹了一吹,方再夹给他,问,“现在呢?”
“……不烫啦。”翠迟嚼了一嚼,汤汁油香充斥口腔,嘻嘻笑道,“还要。”
颦渊遂又夹起,轻吹,递到翠迟唇边。
“……你吃。”翠迟假装要吃,蓦地却一手抵到颦渊唇边。明明他自己也没吃早膳,一早上喂过流浪狗又喂自己。甚么啊,到底是个很温柔的人啊,为何总要用一身杀气掩埋自己呢?
“……嗯。”
汤包吃罢,街市里闹腾得走不动,众人止了步子围在街道两边,看紫气山山寺那些僧道布仗,沿着京都作法念经,好不热闹。
翠迟极爱热闹,好像他们热闹了,他们开心了,湮没在人海的自己,也可以分一杯羹。
可颦渊不再是爱热闹的少年了,愈是人事熙攘处,愈是鱼龙混杂,泥沙俱。万人热闹,再无一人与他相关,他在人间好似只是抢了一份空气,多了一份微不足道的呼吸。人群和过往都压得他喘不过气。
翠迟知道颦渊不说,但急着要那串珠子,故忍了爱热闹的心,先去问珠子。首饰铺子正大门在闹市中心,怕是难到了,好在它倒是有个后门,在一条冗长的小巷子里,翠迟知道。
巷子虽长,住房不论破烂华贵与否,亦多,却甚么无人烟。独有几支榴花出墙来,独在榴月摇曳,咬住了来往的风不松口,燕雀香巢不言语。
“大冰块儿,”翠迟苦笑一声,道,“你可曾听过万人空巷?”
没等颦渊回复,翠迟便自顾自笑道:“我少时听来,以为奇怪,既是万人,何来空巷?
“如今想来,万人皆去,故独留巷空向孤寂——当万人齐聚之时,自有热闹之处,更有空荡之所……
“我最怕成为巷里的那个,所以……努力向人群中去。
“嗯……所以很抱歉啊,拉着你来着闹市,明知道,你喜欢清静——拿罢珠子我们便回去。”
其实,最终你会发现,纵使站在人海中央,自己仍只会是——巷中人。
颦渊硬生生将话咽了回去,他何必去伤一个少年郎。也许某些大人物常站在道德至高点批判少年郎并无资格评判世间是非,但他难道有资格去剥脱一个少年郎必要经历的历练,去剥夺一个少年郎尚可说轻狂的岁月?
少年当真不识愁滋味?何必纠结,最终不过皆要道一句“天凉——好个秋!”
“客官您可有看上眼的?我们这儿金的银色不说,珠光宝气不凡……”眼厉害的小二瞧见后门进的客,知道是个不凡人物,好似嗅到了铜臭味,当即凑上去“摇尾巴”。
“抱歉,”翠迟打断,道,“你们掌柜在么?我们是来取物件的。”
“在在!公子请~”小二小碎步跑到柜台事先告知了掌柜,随即又去接别的客官。
“三公子,你看这模样儿您可满意?”掌柜专门拿了檀香木盒子装了打开给翠迟看。
“如何?”翠迟咽了口口水,只是看颦渊。说实话,是个人都能看见那日颦渊不见了珠子来找翠迟时,那眼里四溢难遏的杀气。千万,别弄巧成拙。
颦渊看着盒中沉睡的珠子。裂纹用银子镶了,缺处亦是恰到好处用金子补了,八颗珠子,一根红绳串着系着松紧活扣,外表也许无可挑剔。他看向翠迟忐忑的眼神,想起翠迟总背着他,藏掖在枕头底下的图纸,其实他发现啦,只是他更乐意装作没发现啊。他轻笑了一声,道:“谢谢。”
“……不客气。”翠迟长舒一口气,看来自己半夜给珠子画的图纸起到用场了,为了给颦渊当惊喜,他总把图纸藏掖在枕头下,怕颦渊瞧见,因此图纸几次洇了墨。翠迟总担心达不到颦渊欢喜的效果。那串珠子自翠迟在参天树下见他时,颦渊便一直戴着,想来很是重要。总之啊——惊喜达成!
“那,我给你戴上……”翠迟却要拿起珠串,手却顿了一顿,目光投向颦渊。未经许可,无意擅动。
“好。”颦渊抬起手腕,歪头微笑若风过,谢桃花。
笑拨心弦百余震,静听心房余音梁。一雾酡红蒸在翠迟两颊。此时不知谁人欢喜更胜。
“走,我们回府。”翠迟为颦渊小心戴罢珠串,转身道。
“……等等,”颦渊顿了一下,蓦地拉住翠迟手腕,眼神却瞟向他处,“街上有家梅子铺子,我想去吃……”
翠迟愣了一愣,酡红醉着笑意:“好,我请客!”
是否为巷中人,不在人之众寡。无人相伴,闹市亦为空巷。旦有一人相陪,巷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