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派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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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现代旧派小说,和海派文化的兴起有关。木心说:

海派是大的,是上海的都市性格,先地灵而人杰,后人杰而地灵;上海是暴起的,早熟的,英气勃勃的,其俊爽豪迈可与世界各大都会格争雄长;但上海所缺的是一无文化渊源,二无上流社会,故在诱胁之下,嗒然面颜尽失,再回头,历史契机骎骎而过。木心:《上海赋》,见《哥伦比亚的倒影》,166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这感叹,也道出那里文化的特色,留下一道历史的影子。晚清的上海,市民化阅读的趣味出现,到了民国初,言情小说、武侠作品与市井故事纷纷登台。一部分士大夫的写作从象牙塔进入现实,在明清小说的基础上,更为贴近生活,出现了诸多有趣的作家。一时繁荣的报刊,催促了许多作品,大众阅读心理与文人雅好彼此融合,文学的样式也暗自发生着变化。最受欢迎的是言情小说,从故事里映现现实的畸形生活,有特别的审美情调在。

刊登这些旧派小说的报刊很多。杂志主要有《小说时报》《小说月报》《绣像小说》《月月小说》《小说世界》《妇女时报》《自由杂志》《游戏杂志》《香艳小品》《小说丛报》《中华小说界》《眉语》《繁华杂志》《小说海》《小说新报》《小说大观》等。言情的、警世的、武侠的、写实的作品林林总总,呈一时繁华之状。

言情小说的格调不一,有的以猎奇去引诱读者的好奇心,有的还带着旧式文人的梦想,价值观与审美观表现出不同的特点。

描写都市情感一直是市民小说的一部分,这里值得一提的是《九尾龟》《海上繁华梦》《海天鸿雪记》等。这些作品带着晚清文人的趣味,夹杂市井里的恩怨,以猎奇的眼光审视人间,不拒俗音,又多煽情,与旧道德略有反对,却又甚乏朗健之色,社会病态与文体病态多少存在一二。其中《九尾龟》影响较大,透出那时候的世道人心。小说作者是漱六山房,延续了明清小说的特点,在上海拥有相当的读者,市民作家的精神走向也于此流露一二。

《九尾龟》呈现的是上海及江浙嫖客与妓院生活。主人公章秋谷往来堂倌、商贾之间。小说通过章秋谷的经历写尽嫖界江湖恩仇,男女之情背后的世俗生活一一被还原出来。

书中妓女多非好人。林氏女子骗了邱八两万余金,嫁于邱氏,后返回上海,继续营生。王云生与妓女双林设局,诈骗章秋谷,欲引秋谷上钩,被识破。故事跌宕起伏,有《水浒传》的余音,只是阴气过浓,不得赏心悦目也。

小说写世道人心,眼光敏锐,且逼真形象。书中妓女说话,多为苏白,上海话也栩栩如生。书中透出江南商贾与闲人世界的隐秘,中国社会的生态也历历在目。儒家道德已经式微,唯有兵法气与江湖气流荡于此,可谓陷阱深矣。此书既有吊读者胃口的审美用意,也含世间诸理。嫖界哲学,在书中不时流露。

如章秋谷说:

青楼妓女,朝张暮李,送旧迎新,他做的就是这行生意,叫他拿出什么情义来?古人欲于青楼中觅情种,已是大谬不然;你更要在上海倌人之内寻起情种来,岂非更是谬中之谬?那古来的霍王小女、杜氏名娼,都是千载一时可遇而不可求的。你道现在上海倌人之内,千千万万可寻得出这样一个么?

又说:

上海地方要做一个倌人,也要有嫖界中的资格,我就把嫖界的资格与你讲个明白。大凡古来妓女所重者,第一是银钱,第二是相貌,第三是才情。如今却又改了一番局,换了一派情形。近来上海倌人,第一是喜欢功架,第二才算着银钱,那相貌倒要算在第三。至于“才情”两字,不消说起是挂在飘底的了。什么叫做功架呢?这“功架”二字,就如人的功夫架子一般,总要行为豪爽,举止大方,谈吐从容,衫裳倜傥,这是功架的外场,倌人做了这种客人,就是不甚用钱,场面上也十分光彩……客人们有了这一身功架,倌人就有通天本事,也无可如何。总之,以我之假,应彼之假,我利彼钝,我逸彼劳,这方是老于嫖界的资格。漱六山房:《九尾龟》,第九回,上海尚友山房1917年印行。

作者写青楼里外的故事,亦有警世醒人之处,非都是卖弄情欲之思。只是贴在地面上,顺着人欲而点染是非,不见曹雪芹高高朗照的光泽,不免流于琐事与江湖之态,精神乃世俗文人的微光,不能给人清爽高远的感觉,迎合大众的笔触多多,独立神思之处甚少,让人止于世俗而非超迈之思,则不免小家之气。

《九尾龟》写才子气与脂粉气,都有特点。倌人悲惨命运亦历历在目。水性杨花,无贾宝玉之哲思,却带《红楼梦》式的缠绵;无林黛玉之高雅,然有死寂中的惆怅。四十四回主人公章秋谷所作《懊恼记》系才子式的缠绵:

琵琶沦落,商妇工愁,小玉多情,十郎薄幸。所以情天不老,韩寿圆割臂之盟;密约难忘,徐令合惊闺之境。彩鸾已嫁,嗟绿叶之成阴;飞燕重来,笑花枝之独照。未还珠于合浦,先种玉于蓝田;扬州杜牧之狂,太白西川之痛。桃花易老,银汉难通,此《懊恼记》之所由作也。漱六山房:《九尾龟》,第四十四回。

小说写男女之爱,多在感官的层面,不禁显得俗气扰扰。而笔触细腻,有浓厚的风情与现场感,则亦引人的原因所在。从《九尾龟》的风行一时,也能够看出那时候的江南市井的味道,以及大众的诸多格调。作为一本社会形态的读本,此书提供的素材,也有几分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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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位小说家吴趼人颇引人注意,他最著名的作品是《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鲁迅说:“相传吴沃尧性强毅,不欲下于人,遂坎坷没世,故其言殊慨然。惜描写失之张皇,时或伤于溢恶,言违真实,则感人之力顿微,终不过连篇话柄,仅足供闲散者谈笑之资而已。”鲁迅:《清末之谴责小说》,见《鲁迅全集》第9卷《中国小说史略》,295—29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他的作品很多,其中言情之作《恨海》《劫余灰》《情变》很是有名。这些作品在上海读者那里,是一代的记忆,阅世之深也成就了文字的内蕴之美。

《恨海》写庚子事变后普通家庭的离乱生活,下笔从容老到,写实笔法颇深。北京四合院中,陈氏兄弟伯和与仲蔼,分别与同院的女孩棣华、娟娟订婚。义和团进京后,天下大乱,青年伯和带了家人李富,同了白氏母女驱车逃难。弟弟仲蔼暂时留在家中照顾父母。伯和与棣华及棣华之母白氏后来不幸走散。伯和寻人不见,多遇艰辛,而白氏母女一路则困苦交加,受难种种。棣华照顾老母,万千辛苦于身。伯和乃一善良青年,离散之后,四处寻找亲人无果。其间遇到义和团与洋鬼子无数,险境重重。小说写到义和团的杀戮,其笔调凄惨至极:

是夜,忽然听得远近一片喧嚷之声,火光冲天而起。仲蔼忍不住,便外出打探,只见街上往来的,没有一个不是义和团,挤拥不堪,口中乱嚷:“烧教堂!烧使馆!杀二毛子!杀二毛子!”走到前门大街,望见火光还在西面,不敢走远,便自退回。及至来到家中,只见重门洞开心中大疑。连忙进去看时,这一惊非同小可……只见满地血迹,父母俱被杀死。这一惊非同小可:直吓到魂飞天外,魄散九州,仰面一跤跌到在地,便昏了过去。可怜又没人灌救,歇了半晌,自行苏醒,不觉放声大哭。哭过一会儿,要叫家人时,却没有人答应。自己出来里外一看,所用的一名车夫、两名家人,都已不知去向。南边带来的一个家人,也被杀死在后院里。寻到厨房,只见一个老妈子,慌作一团,躲在柴堆里。仲蔼叫她起来时,她还在那里发抖。抖过了好一会儿,方能说话,说道:“一班义和团,不知怎的,打开大门进来,问老爷是哪里人,老爷说他是广东人。他说全是二毛子,便杀了。太太哭喊时,也被杀了。两个二爷和那车夫,都缠了红头,跟那义和团去了。 ”吴趼人:《恨海》,第七回、第八回,上海大方书局1946年印行。

这里有作者对义和团的基本态度,文人对那场运动的看法清晰而明确。小说写这场灾难给普通人的冲击,触目惊心。远在山东的棣华困苦交加,割股为母疗病,不幸老母命丧黄泉。后老父鹤亭赶来,遂往上海。不久打听到伯和消息,原来在天津得了财物,至上海后又染上嫖瘾,且吸上鸦片,后不治身亡。棣华遂剃度出家。伯和弟弟仲蔼的未婚妻娟娟后来成为妓女,相逢已不得相识了。小说结尾道:

仲蔼拿自己和哥哥比较,又拿嫂嫂和娟娟比较,觉得造物弄人,未免太甚;浮沉尘海,终无慰情之日!想到此处,万念皆灰,即定日运了父母兄长灵柩,回广东安葬。把挣来万金,分散贫乏亲友。披发入山,不知所终。吴趼人:《恨海》,第十回。

作者是忧世很深的人,从故事里暗示国民可怜的存在空间,对现实的忧虑和对生民的爱怜,是颇为感人的。作品对女性的描写多有怜悯,把守节作为美德,审美观打上浓厚的东方古国精神的烙印。

《劫余灰》是吴趼人另一部有力度的作品。陈公孺之子陈耕伯在省城读书,成绩甚好。父母撮合,与朱小翁之女婉贞订婚。 朱小翁弟弟仲晦吃喝嫖赌,无所不为。把刚参加科考的陈耕伯骗至香港,又发至美国做劳工,在烟园做苦役。陈耕伯后逃至新加坡,在工厂打杂,做过家教。在域外娶妻生子。而婉贞也流落异乡,被逼做妓女,逃之,曾翻船落水,被官船中人救起,不幸又遇逼婚,拒婚后被打昏死。人以为婉贞已死,便匆匆入土。不料她苏醒过来,逃到尼姑庵。经过努力,返回乡里。不久陈耕伯回国,彼此团聚,两人终成百年之好。作品对女子贞节观颇为肯定,小说中的女子,颇多动人之处,而仲晦之类佞人,亦栩栩如生。善恶之辨,在此黑白分明。中国海外华工苦运,也被生动描述出来,为难得佳作。

吴趼人的小说已经有了写实小说的特点,就深度而言,后来的许多新小说家未必及其深广,所缺的只是个人主义的精神,不免带着旧文人气。但他作为过渡时代的作家,其价值不可小视。

另一部作品《情变》系吴趼人未完成之作。小说写寇阿男与秦白凤两人的爱情,由于父母反对,双双逃走。后被追回,两人只能在无奈中选择了无爱的生活。作品笔触鲜活,神奇的片断多多。女青年阿男武艺高强,会魔幻之术,男青年白凤则软弱无能,和女子反差很大。作者对命运悲剧的表达,有宿命的因素,大的悲欣随着故事的起落而起落。

吴趼人的作品已经有了民主和个性的意识,只是审美还在旧小说的层面,摆脱不了明清小说的套路,不过作品的女性形象鲜明,毫无礼教下的柔弱之感,其夜奔的场景之妙,主动追求男友的选择,即便是五四后的小说,类似的人物也不甚多。比如写女孩主动夜间会友的场景,颇带武侠之气:

阿男想了一想:此时四边人静,却又未必他已睡熟,且待我趁此时候,前去会他一会,当面说定,岂不爽快?想罢了,站起来,把外衣卸下,换上一件黑色绉纱密钮紧身棉袄,穿一条黑色裤绔纱扎腿裤,登一双黑牛皮底皂靴,卸下了钗环,戴上一顶乌绒壮士巾。这一身衣服,他们江湖上好汉的名色叫做夜行衣。阿男结束停当,挎了一口腰刀,打开箱子,捡出了一枝闷香,带了火种,悄悄地开门出来。蹩到爹娘房前,侧耳一听,寂无声色,想是睡了。蹩出天井,仰面一看,但见满天星斗,夜色沉沉。此时二月下旬,春寒还自料峭,阿男擦一擦手掌,将身一纵,鸡犬不惊的已到了房顶。手搭凉篷,四边一望,认准了方向,便往秦家蹿去。吴趼人:《情变》,第四回,《吴趼人全集·写情小说集》,北方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

五四之后的小说写男女之爱,断无此类夸张的笔墨。作者写到此处,颇有惬意的笔触,借着古人的飞檐走壁的传统,把乡村女子神异化,对后来女子新形象的出现都有暗示吧。

3

在诸多言情小说里,韩邦庆的《海上花列传》的价值不可小视。此为吴语小说,通篇地方语言,袅袅焉,缭缭焉,男女情爱,官场人生,商海百态,及倌人世界,可谓五光十色。小说有一种色彩的多致与音响的繁复,又无《金瓶梅》的淫气,与《九尾龟》的赤裸裸的笔触有别。作品写上海开埠后青楼内外的人生,写风俗、人性,细致而又节制,形象而非夸张。倌人的不幸与虚幻之图,雪花般飘飘落落。作者所叙故事多样,人物繁杂,猎奇者甚鲜,通篇均为平常旧事,而上海滩人的内心与性格,历历在目。虽为青楼人烟,旨在为群生画像,点到为止,而空间则广矣,大矣。

小说写的几个女性让人难忘。有的精明,有的憨厚,有的则俗气扰扰。比如沈小红大闹静安寺明园一场,其拳打张蕙贞,抱怨王莲生移情张蕙贞的场景,如电影镜头般逼真鲜活。李漱芳病相思的语态,看出倌人的内心之真。陶玉甫与李漱芳之爱,也栩栩如生展示在字里行间。诸十全为丈夫还钱重出青楼的故事,都可见出世间冷暖。

晚清的上海,吃喝玩乐的氛围,看出一种旧文明的老气。但看戏、饮酒、朋类之聚,乃享世文化的一缕晚照。人只能在这类无光的生活里出出进进,精神的黯淡是一看即知的。

从乡下来上海的赵朴斋最初来到青楼,那眼光所及,都很新奇。第二回写他在倌里的感受,真的眼花缭乱。赵朴斋在上海找不到职业,其无聊浑噩的生活,画出江湖的另一种人生。他在青楼内外混得不好,未得到一点女子的真爱,将钱花光,且在街里打架,被送进医院。小说写他欠费客栈而求舅舅洪善卿资助的场景,大有落魄江湖的苦相。洪善卿辱骂其无能的口气,则系亲戚的怨怼之语。社会相于此被精妙地勾勒出来。作品言及赵朴斋的母亲、妹妹赵二宝来上海寻他的故事,有世道的真态。乡下人到花花绿绿世界的惊讶,以及很快被精神同化的一幕,都非渲染之词。赵朴斋在青楼间猥琐、自私、小气的形态,刻画出人性的丑陋,是社会风情的一种缩影。洪善卿劝勉他们回乡的话语,活生生刻画出他们的情感与性格因素,都是不可多得的妙笔。

在《海上花列传》里,倌人的面貌不一,有的被迫走进青楼,不失普通人的价值观与爱情观;有的则在其间受尽侮辱,过着奴隶的生活。作者写这些人,没有好奇的眼光,也非渲染淫荡之情,而是以客观笔法,写芸芸众生的喜怒哀乐。嫖客也非都是坏人,在倌人间也有恩爱的流布,追求、嫉妒、失落都有。王莲生在沈小红、张蕙贞之间往来,见小红与戏班中的武生在一起,便大闹楼亭。李漱芳本不想做倌人,其母开了堂子,只好为之。但她只专情于玉甫一人,并欲嫁给玉甫,无奈玉甫家人因其身份而反对,不能如愿。漱芳遂得了痨病。其状之苦,简直非人间生活。小说描绘不同女子的心理、性格,面影都呼之欲出,传神间把那世道的隐含托出,亦有惆怅徘徊之叹,作者的无量感慨透露在字里行间。

众多女性内心的不幸与苦楚让人过目难忘。比如写老鸨对女子的盘剥,凶残的一面活灵活现。罗子富与老鸨黄二姐谈翠凤赎身之事,老鸨要价甚高,生意经清清楚楚。围绕赎身的口舌之战,能够看出那时候的人际关系,金钱与男女之事,都非简简单单。小说写黄二姐随意打骂翠凤妹妹珠凤的场景,亦见出青楼里的主奴关系。女子在青楼里的存活,其实是大不易的,小说家把同情的目光透射到其间,与俞理初的女子观遥相呼应,实在是一种观念的进化。

胡适说《海上花列传》是不得了的作品:

前人写妓女,很少能描写他们的个性区别的。十九世纪的中叶(1848),邗上蒙人的《风月梦》出世,始有稍稍描写妓女个性的书。到《海上花》出世,一个第一流的作者用他的全力来描写上海妓家的生活,自觉地描写各人的“性情,脾气,态度,行为”,这种技术方才有充分的发展。《海上花》写黄翠凤之辣,张蕙贞之庸凡,吴雪香之憨,周双玉之骄,陆秀宝之浪,李漱芳之痴情,卫霞仙之口才,赵二宝之忠厚……都有个性的区别,可算是一大成功。胡适:《海上花列传序》,见《胡适文存》三集,367页,黄山书社1996年版。

胡适的眼光,在今天也是中正的。此书在近代小说里的成就不可小视。只是因为方言的局限,北方人不易读懂。张爱玲后来将其译成国语,也有让其流布的意思。

《海上花列传》人物众多,故事还像乡土社会的东西,洋场里的气息不及乡土遗风浓烈,这正是那时候旧人新风的写真。虽然也有洋人巡捕、大银行等描述,但没有那个世界的温度,精神几乎无现代性的因素。但也看不到儒教的东西,市民的因素多了许多。这是中国都市刚出现的时候普遍的风景。人物与事,还是明末的余韵为多,精神还没有上升到神灵的层面。与《红楼梦》比,还是颇为逊色。

韩邦庆知道社会风情,写堂子里的生活虽只限于吸鸦片、搓麻将、唱戏、品茶饮酒诸事,但江湖规矩也流露一二。比如王莲生两年在小红身上用洋两千,在张蕙贞处则花销一千洋钱。妓女虽做倌为了养家糊口,还债自乐,但也有自己的生活之梦。

不过,小说写世故人情,多见妙笔。第二十三回写姚太太到妓女卫霞仙处寻丈夫的场面,一个怒气冲天,一个巧妙对答。旁边女子们各个胆小惊吓的样子,颇为生动。堂子里的规则与社会伦理不同,各有道行。卫霞仙巧言对辩,云堂子里只有客人,没有丈夫。生意经和家庭伦理两辙,与夫妻之道无涉。对话里道理占尽,又多反讽之句,紧张空气立即消散。姚太太有理变得无理,一口痰上来,退到楼下,不禁失声恸哭。此间,人物性格鲜活生动,呼之欲出。人间阴晴冷暖,弥散其间。就笔触的传神而言,可与《红楼梦》片断一争高下。

整部作品,没有惊天动地之处,而风景画则随时可见。上海青楼内外的社交场景,写得颇为真切。第三十八回写赵二宝随史三公子至齐公馆与友人聚会之事,仿佛《红楼梦》大观园景致的再现,这些繁华缭绕之景,不过虚幻生活的点缀,其间的人事恩怨,世间冷暖,亦不可胜数。小说写漱芳之死,玉甫之悲,森然之气习习,绝望之声不绝。虽是倌人内外的旧事,亦人间真情所在。可怜的人间与可叹的世道,在此被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可谓参悟甚深的人间妙笔。

张爱玲在注解这部小说的时候说:

恋爱的定义之一,我想是夸张一个异性与其他一切异性的分别。书中这些嫖客的从一而终的倾向,并不是从前的男子更有惰性,更是“习惯的动物”,不想换口味追求刺激,而是有更迫切更基本的需求,与性同样必要——爱情。过去通行早婚,因此性是不成问题的。但婚姻不自由,买妾纳婢虽然是自己看中的,不像堂子里是在社交场合遇见的,而且总要来往一个时期,即使时间很短,也还不是稳能到手,较近通常的恋爱过程。这制度化的卖淫,已经比卖油郎、花魁女当时的手续高明多了——就连花魁女这样的名妓,也是陌生人付了夜度资就可以住夜。日本歌舞伎中的青楼也是如此。——到了《海上花》的时代,像罗子富叫了黄翠凤十几个局,认识了至少也有半个月了。想必是气她对他冷淡,故意在蒋月琴处摆酒,馋她,希望她对他好点,结果差点弄巧成拙闹翻了。他全面投降之后,又还被浇冷水,饱受挫折,才得遂意。张爱玲:《国语本〈海上花〉译后记》,见《张爱玲文集》四卷,352 页,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

这是对此书绝妙的读解,其翻译此书的用意也流露一二。就小说的审美性而言,还难说是独创之作,但其认识价值,在今天是不可小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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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初年,《玉梨魂》曾一时名满天下。此为徐枕亚的名作。小说写青年男子梦霞与寡妇梨娘的爱情,凄婉绝艳。梦霞乃一多情之人,情感颇似《红楼梦》之多情男子。“意兴萧条,性情凄恻,常处身于憔悴寂寞之中,与繁华热闹殊不相宜。”徐枕亚:《玉梨魂》,第一章《葬花》,清华书局1929年印行。他毕业于两江师范学校,就职于蓉湖某校,客居于亲戚崔氏之处。崔父儿子逝世,遗下儿媳和孙子。梦霞客居公馆,一日,在窗前忽见一女子,“缟裳练群,亭亭玉立,不施脂粉,而风致娟秀,态度幽闲,凌波微步,飘飘欲仙”。徐枕亚:《玉梨魂》,第二章《夜哭》。此正是崔父儿媳梨娘。不久梦霞因辅导梨娘之子而与梨娘多有接触。两人互生爱意,以唱和诗词,交流情感。因为有违伦理,彼此压抑。看两人书信往来,情真意切,缠绵之状不能已。期间有佞人出现,误会顿生。后几经周折,方得平和。小说凄清宛转,惨雾缭绕,病态之语与超俗之思溢满词林,“病深而不敌情深”徐枕亚:《玉梨魂》,第十一章《心潮》。。作者深入人心,揣摩世道:

名士沉沦,美人坠落,怜卿怜我,同命同心。此侯朝宗所以钟情于李香君,韦痴珠所以倾心于刘秋痕也。梦霞之于梨娘,亦犹是焉耳。所异者,彼则遨游胜地,此则流落穷乡,彼则曲院娇娃,此则孀闺怨妇。其情、其境,倍觉泥人。一样凄凉,双方怜惜,则梦霞之于梨娘,其钟情,其倾心,较之侯李韦刘,有不更增十倍者哉!徐枕亚:《玉梨魂》,第四章《诗媚》。

作品写爱欲、孤独、离别、相思、死亡,主题已脱士大夫之迹,为过渡时代的佳作。《玉梨魂》的结尾颇为凄惨。梨娘将小姑筠倩介绍于梦霞,以此解脱自己。但两人依然割舍不开,后梨娘伤极而逝。不久辛亥革命爆发,梦霞赴前线悲壮而死。

徐枕亚的作品,脱离了旧小说的窠臼,一是暗含了新思想,独立的观念有了。筠倩在与梨娘的对话中说:“家庭专制之黑狱中,不知埋殁煞几多巾帼。妹自入学以来,即发宏愿,欲提倡婚姻自由,革除家庭专制,以救此黑狱中无数可怜之女同胞,原非仅仅为一身之计也。”徐枕亚:《玉梨魂》,第二十二章《琴心》。二是写出青年的交往空间的稀少,精神不得畅快表达,唯以暗递情书为之。这里郁积于心的哀愁、神往之情,浩浩无涯般涌动,真是惊天地、泣鬼神的。

范烟桥《民国旧派小说史略》将《玉梨魂》视为言情小说,并非没有道理。这种专写人情,陷于所爱的文字,对青年读者的影响巨大,一时风靡。旧的辞章唤起典雅的情调,而果敢的表达则有冲破旧网的渴望。新旧之间的韵律,恰呼应了一个时代的精神。

小说以文言为之,六朝骈文的痕迹颇浓。因受西方文化影响,个人主义痕迹可辨,而传统压抑之情深藏书中。小说的特点是袒露情怀,直抒胸臆。晚清时代的青年生活被另类地表现出来。然无所节制,哀情浓艳,过于主观,则失之简单。小说结尾附会革命之意,略显生硬。较之苏曼殊则韵致稀少,后来便不再被人所爱了。

与徐枕亚齐名的另一作家吴双热,也是出笔不凡的人物。他的作品《孽冤镜》写王可青包办婚姻的悲剧,惨烈之状不亚于《玉梨魂》。可以说是民国小说的难得之作。

王可青有两次婚姻,均很不幸。十八岁时,应父母之命娶一商人之女。其女性格暴烈,以富傲人,且出口不逊。可青“错铸鸳鸯之浦”,“每对过墙鸳鸯,羡煞双飞”。恶妇死后,可青鳏居多年,经人介绍,结识美女薛环娘,两人遂定百年之好。不料可青父亲反对,逼迫其另娶素娘为妻。素娘性格不好,家庭恶斗深深,可青痛苦之极。环娘得知可青新婚,触柱而亡,其母也不久谢世。

王可青的父亲,有专制的爆性,毁掉了儿子的爱情,酿成天大的悲剧。书中叹道:

可青之父,专制之魔也,富贵熏其心,婚姻乱其命,坐视膝前独子,戴奈何之天,断自由之梦。环娘之死,环母之死,若起董狐而问之,必秉笔直书曰:杀薛氏母女者,可青之父也。吴双热:《孽冤镜》,第二十二章《憔悴》,民权出版社1915年印行。

吴双热的小说比徐枕亚的作品要有变化,叙述的视角略有差异。环娘的才气非同寻常,诗文多动人之音。故事跌宕起伏,颇有紧张之感。旧式婚姻之恶,如缕缕阴风,吹得周天寒彻。青年的挚爱不得实现,压抑苦楚之痛不绝,美的凋零让人嘘唏不已。作者在《自序》中说:

盖上古之人,少机械心,为人父母者,其对于子女之婚嫁,亦能尚德尚才尚貌,而攀龙附凤,慕富贵之思想,正未十分发达,故择夫未必不宜其子,择婿未必不宜其女,而为人之媒妁者,不过传言达意,必不至于翻莲舌底,添花锦上,以诈语撮合婚姻也。至于今日,人心不古,以故婚嫁问题,万不可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盖父母眼底,惟知富贵耳,媒妁口头,无非造谎耳。十父母,八九如是,十媒妁,八九如是,此予又自以为确论者也。吾见夫今之小儿女,结婚而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者矣,然夫妻反目者若而人,夫离妻而他顾者若而人,妻背夫而他好者若而人,其故何哉,其故何哉?由于结婚不自由,夫妇双方不能满意,却又不能制欲,于是而奸淫之风盛矣。其能制欲者,则女为怨女,夫为旷夫,于是而伦常之乐亡矣。奸淫之风盛,而种种之罪恶以胎;伦常之乐亡,而种种之痛苦以朕。欲矫其弊,非自由婚姻不可。吴双热:《孽冤镜》,《自序》。

可见,作品的用意,还是说教。不过以感伤的方式渲染思想,即以非道德的形式而流布道德。这是民国初年文坛的一种精神的自觉。五四那代人,是在这个基础上大胆进取的一代。但之前的文人写作,铺垫了好的基础。他们说鸳鸯蝴蝶派的落伍,其实有些过头。就思想性而言,他们有时候的境界,较之五四新文人,并非都是消沉的。

吴双热善用鸳鸯、蝴蝶的意象。可青信中云“想见供上妆台,相将含笑,影里鸳鸯,尚相厮守,梦中蝴蝶,兀自合欢”吴双热:《孽冤镜》,第十四章《吊影》。。环娘证婚诗有句:“绣到鸳鸯忆身世,一针酸楚刺眉边”。吴双热:《孽冤镜》,第十七章《发秘》。“小楼倦绣偶看山,双蝶无端上翠鬟”。吴双热:《孽冤镜》,第十七章《发秘》。诗歌并不高妙,而真意存焉。鸳鸯蝴蝶派,并非都是无聊的旧事的陈列,而系精神苦闷的宣泄。把他们的审美与精神矮化,是后来新文学家的策略。其实,就思想的力度看,这类作品对普及个性思想,还是起到了相当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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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民刊物受欢迎的很多,其中鸳鸯蝴蝶派颇有市场。宁远在《关于鸳鸯蝴蝶派》一文说,这一流派“出现在辛亥革命之后,民国二十年以前,而民国十年前后尤其风行。那时上海有许多杂志,像《小说月报》《游戏世界》《小说海》《红玫瑰》《紫罗兰》,专门大量刊载这类作品,销路都非常好,遍及全国各地。其中影响最大的是每星期出版一次的《礼拜六》,所以鸳鸯蝴蝶派亦称礼拜六派”。宁远:《关于鸳鸯蝴蝶派》,见魏绍昌编:《鸳鸯蝴蝶派研究资料》上卷,176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这一派别的人很多,包天笑、周瘦鹃、程小青、范烟桥都有佳作面世。不能不提的是周瘦鹃,他在《礼拜六》的作品系列,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在《礼拜六》上发表作品的人很多,但周瘦鹃给人的印象可能最深。

小说《旧约》写的是一个离奇的故事。一银行炒股亏损的青年在河边欲跳水自杀,一中年以两万支票借之,云:可明年在此还之。青年不再炒股,安心工作,一年后得到三千元分红,却找不到那个没有留名字的恩人。此后每年都在此日于河边候之。十年后,青年已经颇有些财钱,终于遇到恩人,欲还之,遭拒。原来此人为中国丝王洪逵一。青年后来办纸厂发财,并娶洪逵一女儿为妻。结尾道:

世间尽多投机失败之人,世间必无赠金救命之洪逵一。吾愿沉迷于赌博商业者,立地回头,勿冀有洪逵一之后援,而犹思作孤注之一掷也。周瘦鹃:《旧约》,原载《礼拜六》1921年第126期。

《旧恨》的故事也颇为传奇,西湖上僧寺尼庵住持慧圆,乃旧历风霜之人。年轻时与青年男子刘凤来相识、相爱、订婚。刘凤来到上海染上恶习,她遂与凤来断绝婚姻,削发为尼。五十年后,庵里来了普陀山高僧,竟是五十年前的恋人刘凤来。老尼遂圆寂于庵中。

在小说《脚》里,平民化的调子颇为动人。王狗儿十一岁在玻璃店做学徒,送玻璃途中被电车碾断脚。十六岁时,父母病故,只好拉黄包车度日。由于脚跛,顾客甚少。一天所挣的钱少,除了租车费外,所剩无几。其状与老舍笔下的祥子比,毫不相差。此外,周瘦鹃还写了《留声机片》《十年守寡》《此恨绵绵无绝期》等。《留声机片》描绘青年情劫生与林倩玉相恋的故事。林倩玉因父母反对,只好嫁给他人。情劫生便到一个岛子里,其苦万状。死前,将留声机片留给倩玉。倩玉得之,常常偷听唱片,后抑郁而终。而《十年守寡》则很有社会批判的意味,王夫人二十岁守寡,十年间教育孩子,安分守己,获得左邻右舍表扬,“恨不得给她造起节妇的牌坊来”。第十一年,王夫人突然消失,次年回来时,多了一个娃娃。并与一男子同住。小说结尾道:

王夫人做了失节之妇,不久就传遍远近了。翁姑都长叹一声,说:“年轻妇人毕竟是靠不住的。”懊悔当年不曾出口唤她改嫁,倒落得清白干净。父母也生了气,虽还体谅她青年守节,本来难受,只是待她也不如从前了。兄弟、姊妹和妯娌们也另用一副眼光瞧她,虽仍同她亲热,只是谈笑之间,都含着些假意了。连她十三岁的女儿阿曼,也和她渐渐疏远,整日价埋头在书卷女红中,装做个不见不闻。周瘦鹃:《十年守寡》,原载《礼拜六》1921年第112期。

这种感叹,乃作者良知的闪烁,五四新文学的忧患意识也不过如此。鸳鸯蝴蝶派并非不关心社会,由此可以得到证明。周瘦鹃还有一篇小说亦值得一提,那就是《此恨绵绵无绝期》,此系文言文作品,调子与徐枕亚、吴双热相似。丈夫宗雄在战场上背部受伤,居家静养。宗雄好友洪秋塘常来看望。洪秋塘“第好读书,目中所见殆千种,一日市市上新出版之说部及杂志十数种”,周瘦鹃:《此恨绵绵无绝期》,原载《礼拜六》1914年第16期。丈夫病危中,希望妻子改嫁洪秋塘,反对女子守节。悲苦之状万千,其情亦真也。

包天笑是鸳鸯蝴蝶派的另一位大人物,其作品介于通俗文学与纯文学之间,在格调上比周瘦鹃要好。他是个翻译家和报人,晚清的时候译过许多域外小说。后来也写作品,写的是才子小说,多是青楼哀怨、市民苦乐、黑幕内外的东西。文人气是有的,在布局上,功夫未必逊于别人。《同名》写一男子久别妻子,独自在上海苦住,被人领进青楼,当得知陪伴自己的小姐与自己妻子同名后,良心发现,从迷途返回来了。《无毒》也是写男子去苏州与不幸妓女相遇的故事,对沦落街巷的职业妓女的理解很深。所谓社会持证上岗云云,不过污泥一团的东西。《误绑》是黑社会的写真,穷弟弟被误认为是其富裕的哥哥而遭黑道绑架,在囚禁中被意外礼遇。弟弟一时称快,哥哥逍遥在外。有点传奇的意味,但市民情调、幽微的内心都不得展开,文章就平平了。

有的作品本可以摇曳生姿,却沉到市民的庸常趣味里,不被理解也是对的。比如《武装的姨太太》,本有传奇色彩,又是梨园之趣,可是女子嫁给外交官后,只是在家庭大小房间斗气,故事就消沉了。三姨太武功好,是武旦出身。这样的叙述本来有社会纠葛,包天笑却偏偏不。一切与社会无关,不过儿女情长,余者不可多谈。这是他的美学观。而五四的作家以为人是社会存在,怎么能够不涉猎社会矛盾呢?后来的新文学越来越激进,越来越革命,儿女伦常倒被淹没了。包天笑被人遗忘,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鸳鸯蝴蝶派不是不关心社会,只是他们视角不同,不用道德的话语讲话而已。像《夹层》写穷人的疾苦,惨矣不可触目。隐痛是有的。《沧州道中》整篇写火车所见洋人与乞丐的面孔,未尝不是良心的发现,批判的意识是隐隐的。只是不带党派的意味,是个人独自的发言。那真切感和无力感都有。小说《黑幕》谈论出版社只注意社会黑暗诸事,看出文化的世俗观念的强度,忧患意识还是浓的。《云霞出海记》对几个青年女子不幸命运的描述,笔力不亚于叶圣陶诸人,森然的气息流动在文字间。在塑造这类人物形象和故事的时候,笔触是看客似的。读者从中会有更真切的感受。历史的叙述与市民生活的叙述,倘以中立的态度为之,观众可能普遍接受。自然,叙述者可以有道德的立场与价值态度,隐秘起来的表达,百姓自然是觉得朴实无华,有真切的感受在。

喜欢纯小说的人,会觉得包天笑的作品单调,似乎少了一点什么。但他结构小说的手段和文字功底,亦不可小视。《一缕麻》的叙述视角和文采,都有特点。其内功比郁达夫、茅盾不差,文字是好的。只可惜情绪一直徘徊在旧才子与新佳人之间,动人的图景竟未能出现。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包天笑和新文人的界限是显然的。没有明显的政党意识和学术偏向,写的故事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他的文本是新旧杂陈的,现代的语境不太明晰。可是境界是大众式的,迎合大众而不是提升大众。个性的高蹈绝不出现,自我的内心在常态中。鸳鸯蝴蝶派不都是儿女情长,那里的精神朴素得不逾越社会的道德底线。只是过于沉闷,像说书人的陈述,市井的风四散,一切不幸与欢快,过去就过去了吧。

旧派小说家的弊病可能是在日常性里陷得太深,不能跳将出来,殊乏创意。但他们将古文和大众口语结合起来,形成了新的白话体。那些故事与隐喻有时候让我想起宋词的语境,市井里的繁华与闺房间的清寂都有,在根底上还是古文表达的延伸。士大夫气与市民气一旦合流,酸腐的与灰色的因素也同时涌来,真的是泥沙俱下,美丑杂陈。30年代,人们强调大众化的写作,就是看到了这个问题。想寻找一种纯粹的民间体。这个倡导,因为后来掺杂了诸多政治因素,实际所走的路反与先前的设想迥异了。

新文化运动后,文人出现了新旧的分化。新文人普遍不喜欢鸳鸯蝴蝶派的文字,将其看成落伍者言。胡适、周作人等人瞧不上这些作品,主要认为还不是“人的文学”,即缺乏现代的人文价值和知识分子精神。《新青年》同人把旧派小说当成靶子,乃要开辟新的审美天地。他们要引进的,是域外的人道主义精神,思考人间矛盾,揭示历史暗色,不过是启示读者成为有个性有思想的新人而已。新文人的选择,道理不是没有,只是把旧派的小说的价值低估了。鲁迅回到北京省亲,给母亲带的是通俗小说,知道那是母亲喜欢的。大众有大众的阅读,精英文人可以嗤之以鼻,可是百姓还是买他们的账,没有办法,文学的生态就是这样的。

细心的人可以从上述作品里看出晚清至民国文学的大致风向,作家的品位和心绪也尽在其间。那个时代的氛围及各阶层的精神得以多方面展示。但因为太市民化,精神多士大夫气,与西洋小说比,精神的含量不高。那时候林纾所译作品已经开始风靡文坛,喜欢其译作者渐渐扩大。对比中国的作品,人们自然生出不满,这些在后来的文学改良运动里,已经被深切描绘出来。但新文人在抨击上述作家的时候,急于建立自己的理论,以致也把旧式小说家妖魔化,那也是走过头了。后来左翼小说的精神隐含,其实在旧派小说里也有萌芽,只是缺少理论的自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