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龙首山上争天缘 一

月落西山,东方渐明。

张显早已来到院中高台坐定,此刻正值阳气初升,练气吐纳正当其时。他不敢稍有懈怠,存想入定,往常一般做起早课来。

巳时初,张显行功完毕,忽闻天中有仙鹤清唳之声,他起了牌符,放开禁制,随即落下来一道金符。定眼一看,正是法会信物。他从容收拾一番,换上一身玄袍,施施然向龙首山方向走去。

待他行至龙首山山脚,放眼望去已是人山人海,阶前排起长队,天际时有流光飞闪,更有一些使唤道人来往不停,不断查验身份牌符及法会信物。一切整整有条,不到片刻,张显递交信物后,便迈步上山。

来至含章殿前,张显便跟随指引童子入得了一处场地。目光一扫,便看清此处早有百余人,三五成群而坐,显然是抱团而来。

他自顾自的走到一处空地盘坐,双眼微闭,静静等待时间到来。虽则他紧闭双眼,但众人的神态表情却是尽收眼底。开光境界,非是内视未开之辈能够揣测,神念心感强了他们不止一筹。

约莫片刻,台下又走来数人,为首者是一名身着白色岚裳的英武少年,双目狭长,鼻梁挺拔,好一副翩翩美公子,只是下巴略尖,嘴角略冷,透露出一种傲慢和刻薄。

他身后跟随着有四五人,除一名年近四十的中年人外,其他人都是道冠玄袍,清一色的观内弟子打扮。

这英武少年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人群,除开少数几人面不改色,视若不见外,多数都是目光躲避,不愿与之对视。他微微一笑,好像是对众人的反应极为满意。

突然,他看见独自盘坐一旁的张显,毕竟其他人都成群结队抱团取暖,唯他一人盘坐在角落,颇有些势单力薄之感。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物事,少年大步走向张显。

见此,人群中顿时传出几道幸灾乐祸的笑声,纷纷投目看来。这人出身宁远江家,其祖父乃族中实权长老,而他因天资出众,倒是备受祖父宠爱。

万载以前,道朴宗开派祖师道朴子收有十八名亲传弟子,待祖师飞升后,这十八人便开枝散叶各建家族,这些家族成为了山门的中流砥柱,自然也占据了山门的绝大部分修道资源。

其后,随着这十八人或飞升,或坐化,十八大姓也分化开来,虽说依然名声赫赫,但实力地位却有极大变化,世人称其为‘五姓六望七家’。

五姓者,李、陈、刘、苏、崔;六望者,王、吕、卢、谢、杨、朱;七家者,陆、萧、庄、江、高、曹、孙。

这十八大姓虽说同为世家,但也相互争斗不休,诸多寒门天才趁机崛起,也在山门之中争得了落脚之地。

江成便是出自‘七家’之一的宁远江家,虽不及‘五姓六望’,却也是家世显赫,族中历代皆有大真人坐镇,近些年来,更是传出有一老祖有望攀升洞天之境,着实涨了不少声势。

张显心如明镜,见此人神情,分明是寻衅而来。不过他却是心头愣然,这人他虽是认得,不过他与此人从无交集,也不曾有过厉害牵扯,难道是自家样貌看起来甚是好欺?想到这里,他不禁一笑。

少年走至张显面前,居高临下,口中轻哼,他身后便有一人站出,趾高气扬,对张显喝道:“江师兄看中了这处位置,你还不快快起身让开。”说完便对少年谄媚一笑,丑态毕露。

张显睁开眼眸,看也不看他一眼,笑道:“清净之所,何来犬吠之声?”既然这人不怀好意,开口便是拿捏使唤,他自是不会有半分客气。

况且,若是他此刻服软退缩,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定然会落得一个无胆的名声。

纵然可用暂避锋芒之说来矫言伪饰,但张显却并不作此想,他功成开光,正是昂扬奋发之时,这等小事就退缩下来,那么以后也也会寻找各种理由,原本坚凝的道心就会逐渐萎靡,韧性不再。

张显话音一落,人群之中顿时响起几道笑声,这人自入观起,仗着一副油滑嘴脸,早早撵上了江成这颗大树,平日里又惯会看人脸色,最喜对一些毫无跟脚之辈作威作福,今日张显之言,倒是说出了其等心声。

见此,这人心头恨极,却又不敢出手,毕竟张显一副神轻气闲之态,让他忍不住猜测张显或许也有深厚背景。他看了眼江成,压下愤恨之意,道:“江师兄......”

江成摆了摆手,对他之处境毫不在意,倒是颇有兴致的看向张显,道:“你这人,倒是有趣,难道不知我是何人吗?”

张显站起身来,笑道:“宁远江家之名,早就如雷贯耳。”

江成哈哈一笑,道:“所谓打狗还需看主人,那你这是未把我江家放在眼里吗?”

话音一落,刚才出言那人顿时脸色一白,随即又涨的通红,人群之中传来几道笑声,更是让他羞愧无比,只觉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他不敢对江成心生恨意,只觉自己受到的嘲笑与讥讽都是张显的过错,只有把张显千刀万剐才能化解心中屈辱,他大喊一声,道:“竖子,拿命来!”

他已身开五窍,在观内也算是中上人物,力搏狮虎,开碑碎石,自是不在话下,如今含恨一击,两人又不过几尺距离,若是张显躲避不过,恐怕殒命之日便在今朝。

众人惊呼出声,张显却是面不改色,避也不避,任由大掌拍落,电光火石间,他才探出手来,竟是后发而先至,轻轻一转,举重若轻间,只听‘咔嚓’的一声,这人顿时跌倒在地,捂着手腕惨嚎起来。

细细看去,这人手腕已是错开位去,想必经脉都受了不小损伤。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纷纷肉跳心惊,不仅是为张显一身实力,更是为他这股果断狠辣之心。练气吐纳,尤为重视窍穴经脉,若由丝毫损伤,行脉走气便是无路可走,直接断掉了大道前途。

江成愣了一愣,心头陡生怒火,他虽不看重门下这些鹰犬走狗,但正如他自己所说,打狗还需看主人,张显此举,着实狠狠的扫了他的颜面。

他一伸手,摸到了袖中那柄冰冷沁骨的银色小剑,心道:“今日纵使拼着族中惩戒,也要将此人毙在此处。”

“成儿,还不住手!”正在他欲不顾一切动手时,身旁那名年约四十的中年人突然出声制止道。

前一刻他还立在数丈开外,只是跨了一步,众人眼前一花,他竟然已经到了江成身侧,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制止了他下一步的动作。

这人唤作江搏,也是江氏族人,虽是小房旁系,却与江成之父自幼交好,四旬不到,已是开光中期。只是因得罪了某一大姓嫡传,未曾通过山门筛选,只好归隐族中。

前不久江成之父闻说丹鼎院董真人欲要开门收徒,且是从善渊观中择优收录,便请了江成来私下指点,希望在法会之上大展威风,争上一争这头名之位。

江成见得来人,道:“博叔......”

江博并未理会与他,反而看向张显,和颜悦色道:“这位小友,你唤何名?今日之事错不在你,老道赔个不是,此事你我揭过,你可满意?”

并非是他愿意如此,只是以他之修为,竟是看不出张显深浅来。

他自认若非是境界高于他,便只有深怀异宝这般可能,他不由得想道:“难道这是哪家暗中培养的子弟,也欲争董真人弟子之位?”念及至此,自然小心起来,江家虽说势大,但却有不少对手,其中不乏‘五姓六望’之家。

他哪里知晓,张显早已跻身开光之境,修持的道功又是《太乙五相金书》,将全身先天之气尽数凝作真乙之气,此气虚虚冥冥,隐显莫测,混俗和光,莫说他只是开光中期,饶是后期修士,一眼也不能尽窥其底。

江成闻言一愣,正欲张口,却被江博以眼神严厉制止,不得不忍耐下去,只是用充满杀气眼睛狠狠瞪着张显。

张显心思玲珑,但事已至此,他也不想藏头露尾,拱手道:“如此,张显若再有他想,倒是不识抬举了,此事便就此揭过。”

江博微微一笑,只是在听见地上那人惨痛哀嚎之声,不由得眼露冷意,皱了皱胃,对左右喝道:“还不快抬了下去!”几人纷纷上前,手忙脚乱的将其抬走。江成愤愤的看了张显一眼,便随着江博走至他处。

众人见这般结局,心头一阵讶然,江成在观内横行霸道,从来不曾吃过这般亏,当众服软认错,可谓是面子丢了个精光。

不过自有精明世事者,却是暗暗摇头,忖道:“恐怕热闹还在后头。”

由此一事,自然不再有不长眼之辈前来招惹,观中执役也并未来问罪于张显,时间渐至午时,参会者已是陆续到齐。

这时,殿中有数道流光飞出,临虚而立,个个大袖飘飘,袍带飒飒,袖口绣有火纹,脚下祥云或白或青,如练如虹,当真是天人临凡。为首者,正是善渊观观监葛益。只见他摆了摆袖,道:“众弟子可是到齐?”

一旁道人散开一张帛书,看了几眼,道:“回禀监事,参会者三千七百五十人,俱是到场。”

葛益微微颔首,道:“甚好。”说完,他又目光下移,看向底下众弟子,沉声道:“论道、演法、鉴心,三场考比,尔等皆需用心,一展才学,切记,切记!”

众人躬身见礼,大声称是,随即各自走向一处案桌。葛益摆了摆手,便飞身入殿,余下之人纷纷按落云头,各去一处。

一人落至张显所处,温言道:“我姓程,各位称呼我程师兄即可。此地三场比试,由我来做监管,各位有何疑问,畅所欲言。”

话音刚落,一弟子起身拱手,恭声道:“程师兄,不知宗门上师何在?”

程师兄微微一笑,道:“师弟莫急,上真早在殿中安坐,有缘自会见得。”说完,他有意无意的看了眼张显。

闻言,这弟子默默退下,显然,只有夺得头魁之人方能入殿拜见上师。

程师兄四下环顾,见无人再有疑虑,又看了看时辰,便沉声言道:“诸位师弟,时辰已到。这第一场比试:解玄论道,便开始吧。”

众人连忙正身安坐,忽见殿中冲出一道烟气,聚在云霄,倏尔又散做百千缕霓虹彩线,直往众人脑后而去。

见此,张显微微一惊,却还是按捺心神,任其往脑中钻入。须臾之间,他顿觉脑中一阵昏沉,冥然不能动念,双眼一阖,竟是昏睡过去。不过多久,他自昏睡中醒来,惊见脑中竟有数行文字上下翻飞。

这些文字非金非篆,如鸟似虫,戈头矛角,笔画屈曲,初望一片云里雾里。

张显幼喜道经,入观以来,诸多经卷宝录更是轻易不曾离手,自是知晓此种文字唤作‘鸟虫文’。这‘鸟虫文’并非是一种特定文字,而是修道之人感悟大道后留下的一番心得体会。

所谓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大道至大至高,至窈至冥,无可言说,无法载述,但大道又自有脉络,上观河图,下察地形,中稽人心,修道人参合三才,便用这‘鱼虫文’来载论道法。

原来,这所谓的‘论道’‘演法’,虽名为两关,实则是一道关卡。鱼虫之文极难解读,一字千意都不算夸大,成句之后更是犹如天书。要想读懂,不仅修为要到达一定境地,道行也要极为高深。

道者,虚无之至真也,法者,变化之玄技也,修道不修法,无以济人,修法不修道,难臻上乘。

张显心中沉吟,看来董真人极为重视此次法会,想以此选出最为契合自家道途的弟子来。这几行‘鸟虫文’也定是董真人所感悟而得,若与其人道途不和,决然参透不出玄机,除非道行修为都远远高过董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