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进错了门”

高中毕业时,家中唯一的劳动力——我的父亲已经六十三周岁了,母亲也已年过花甲,作为唯一的子息,在亲老家贫状况下,我理应立刻参加工作,以撑持家计。可是,在万难之下,父亲还是让我继续深造。这样,作为公费生,我考入了沈阳师范学院。

因为是要培养合格的教师,学院教学自然要围绕这一目标进行,一切都服务于如何当好教师,不可能有其他选择;加之受到苏联凯洛夫《教育学》的直接影响,教条主义明显,教育之外,其他人文学科受到严重忽视。当时中文系刚刚独立分出,即便是讲授语言文学,也在很大程度上从毕业后教学需要出发,注重语法修辞、课文解析,而对于写作则似有若无。在校期间,有过几次教育实践活动和观摩教学,当时都做了笔记,回来也写了论文报告,尽管比较认真,但与文学创作无关。

《文艺学概论》是当时中文系的主要教材,学起来很枯燥,除了记诵一些教条、词语,并没有留下更多的深刻印象。其时,教育以苏联模式为主宰,文学理论方面也不例外,可能是受苏联文学理论界影响,当然也和课文分析相关,系内关于文学体裁的讨论比较热烈。大致是“三分法”和“四分法”两类意见。所谓“三分法”,就是分为叙事的、抒情的、戏剧的;“四分法”则是分为小说、诗歌、散文、戏剧四大类。

持“三分法”的出发点,是文学作品塑造形象的不同方式。其中叙事文学中又包括神话、史诗、小说、叙事诗、报告文学、传记文学等;抒情文学包括抒情诗和抒情散文,它们以抒发作者的感情为主要特色;戏剧文学是供舞台演出的脚本,它通过角色的对话和动作反映社会生活、塑造艺术形象。

而“四分法”是根据文学作品在形象塑造、体制结构、语言运用、表现手法等方面的不同来划分的:其中诗歌类包括抒情诗和叙事诗;散文类除了抒情散文、叙事散文外,还有游记、小品、杂记、杂文、随笔、报告文学等。

“三分法”大约来自西方,据说从亚里士多德时代就出现了,可谓悠哉久矣;“四分法”属于国产,据说诞生于清末,定型于20世纪30年代。支持前者的,强调“三分法”是以文学性质为标准做出分类,而“四分法”是针对文学作品形式的,属于外在层面。主张“四分法”的则强调,从称谓模式本身而论,“三分法”的叙事与戏剧,抒情与戏剧,在外延上不能并列,概念是混乱的。当时,我从常识上、习惯上加以考究,是倾向“四分法”的。但是,由于我们的老师在《文艺学概论》中力推“三分法”,我便也不敢坚持己见了。当然,就我当时的理论根底看,也并不具备参与争辩的能力。

这期间,尽管我酷爱文学,但只是读些文学名著,以苏联的为多;至于作文,基本上就没有进行。那个时节,经常萦回脑际的是如何登上三尺讲台,做一个合格的语文教师;至于“作家梦”,不要说做,甚至想都没有想过。其实,当时莫说是师范院校,即便是普通的大学中文系,恐怕也未必真正重视学生审美欣赏和写作能力的培养、训练。杨晦先生就曾明确地说:“北大中文系不是培养作家的。”难怪有的志在为文的同学说:“考大学是进错了门。”

据我了解,他这么说,并非无谓的牢骚,而是有其一定的学术背景的。从整个发展趋势看,自从工业化降临大地,诗文创作便遭逢了厄运。工业化带来的是机械化和理性化,速度、效率为先,同一、简单、抽象为其本质特征。诗情画意、文思隽语,失去了悠闲、舒缓的心态和田园牧歌式氛围的依托,葬身于匆促、慌忙、躁进之中。而20世纪50年代的社会政治环境,也并不适合于文学这朵奇葩的绽放。记忆中有这样一件事:

一个星期天,我们几个同学在北陵公园闲步。不知是谁提出“什么样的小说最伟大”的问题,有的说是《战争与和平》,有的说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有的说是《牛虻》,相互争持不下。说着说着,话题又转到“作家成功的路径、最佳的选择”上。对这个问题大家的看法比较一致,都认为最好是写本身经历,并且举出苏联和国内许多作家的实例,除了耳熟能详的高尔基、奥斯特洛夫斯基,还有曲波(《林海雪原》),杨沫(《青春之歌》),杨益言、罗广斌(《红岩》),吴运铎(《把一切献给党》)等一大串名字。最后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我辈青年学子经历简单,缺乏足够的生命体验、人生阅历,纵有文学天才,纵然百倍努力,也难以获得成功。

尽管我也认同这些观点,但是,积习已成,心烦技痒,写作的欲念仍然时时涌动。这样,我还是写了几篇文章,不过几乎全是纪实性的。即便是名为短篇小说,也基本上是写实,而不善于虚构与想象,谈不上塑造典型环境、典型人物。当时,我有一篇名为“葬鹰”的作文,故事取材于童年时期我家的房客靳叔叔讲述的一段真实经历——

靳叔叔一家,祖居山东临沂,已经不知道多少代了。到了他出生之后,赶上了从城里搬来的“土霸王”赫连福。从此,开启了他们父子的终生厄运。

赫连福心黑手狠,欺男霸女,横行乡里,无恶不作。靳叔叔形容他,是“三角眼,吊梢眉,眼睛一眨巴一个坏点子”。臂上一只鹰,身后一条“狗”,加上赫连福本人,被称为“村中三害”。“狗”是两条腿的,指他的狗腿子,是个有名的打手;鹰,据说是从俄罗斯买进来的,勾勾着嘴,圆瞪着眼,翅膀一张三尺挂零,整天怒气冲冲的,凶神恶煞一般。

鹰,是赫连福的爱物,整天不离身旁,走到哪里带到哪里,以致老太太们早晨揭开鸡窝时,总要唠叨两句:“小鸡小鸡细留神,小心碰上赫家人。”这当然无济于事,年年月月,被这只老鹰叼走的鸡,毛血淋漓,不计其数。眼看着自己辛勤喂养的大母鸡被老鹰叼走,老太太们心疼得都要流出血来,却只能忍气吞声,既不敢怒更不敢言。如果有谁敢于说出半个“不”字,狗腿子便会立刻闯进门来,敲锅砸灶,闹得倾家荡产。

靳叔叔的父亲,从年轻时就在赫家当长工,已经在这座黑漆大门里,熬过四十个年头了。这年秋后,他起了一个大早,赶着牛车去给东家拉秫秸,路上坡坎很多,不慎翻了车,右腿被砸伤了。伙伴们把他背回家去,刚刚躺下,赫连福就打发人来,叫他过去。他拄着拐杖,一瘸一颠地进了门,赫连福便恶狠狠地吼着:“真是个窝囊废!你跌伤了,倒没有啥;这大忙季节,叫我到哪里去雇人?”

老人越听越觉得不是滋味,气得“回敬”了一句:“怎能说跌坏了腿还没有啥呢?”赫连福冷笑一声,说:“有啥没啥,与我没关系。找你来,是让你收拾收拾,赶紧回家歇着去!”就这样,苦奔苦拽了半辈子的老长工,一句话就辞退了。

老人回到家里,没吃又没烧,三天两头揭不开锅。这天早晨,喝了一碗高粱面糊糊,就一瘸一拐地下地去拾柴火。也是“冤家路窄”,刚走出大门口,就和“村中三害”碰上了头。——赫连福摇摇晃晃地从东面走了过来,一只胳膊上挎着文明棍,另一只手臂上架着那只老鹰,身后紧跟着那个打手。见到场院里有几只鸡正在低头啄食,赫连福便止住脚步,把鹰撒开。只听“嗖”的一声,那老鹰便闯入了鸡群,对着那只肥大的母鸡,开始搏击。靳爷爷一见被捉的正是自家那只下蛋最多的母鸡,一时,“怒从心上起,恨自胆中生”,照着老鹰就是一耙子。

靳叔叔说,当时老人想的是“撕了龙袍也是死,打了太子也是死”,反正是一码事。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揍死这个鬼东西,也算给村中除去一害。说来也巧,耙子一抡出去,不偏不倚,正好打穿了老鹰的天灵盖,它翅膀一扑棱,就玩完了。

这可闯下了弥天大祸。老人被赫连福和打手劈头盖脸地揍了一顿,最后又被带回去关押起来。靳叔叔当时在外村扛活,听说家里出了事,连夜赶了回来,托人说情,争取和解。赫连福对来人说,若要放人回去,必须应下三个条件:第一件,这只鹰是神物,要为它举行隆重葬礼,出殡那天,他们父子二人要给它披麻戴孝;第二件,要像对待他家的老太爷一样,葬在坟茔地里;第三件,犯案的本人干不动活了,由他的儿子献工三年,赔偿损失。

靳叔叔一听,立刻就火冒三丈,觉得实在是欺人太甚;但一想到遭受苦刑的老父亲,也便忍着怒气答应下来。可是,当去接父亲回家时,老人却死活不肯挪动地方,说是干脆死在他赫家就算了,也省得受这份窝囊气。结果,伤势本来就重,已经奄奄一息,加上又气又恼,第三天就一命呜呼。靳叔叔急火攻心,两耳嗡嗡作响,当时便什么也听不见了。草草地埋葬了父亲,趁着夜静更深,索性一跑了之,隐姓埋名,下了关东。

这时候,我才知道,他原本姓葛,靳是母家的姓氏。

当时时兴“写真实”,唯恐别人看了说是蹈虚、凿空,一开头我就做出交代:“二十多年前,在我的祖籍山东临沂,盛传着一个‘葬鹰’的故事。乍一听来,似乎觉得有点离奇,可它确确实实是件真事。”三个主要人物:老长工葛爷爷、他的儿子老三和恶霸赫连福,全都是真实人物,只不过换了姓氏;为了叙述方便,把我的祖籍由河北移至山东。现在看,纯粹是一篇纪实作品。

毕业那年,到辽西省建平县中学实习。其间,听说有几十名男女青年响应党的号召,结队上山建设青松岭,我们便前往参观。听了他们的介绍,当时真是热血沸腾,奋发鼓舞。回来后,我写了一篇散文,名为《青松之歌》,刊发在校报上。前两部分记叙青松岭青年建设者的事迹,同时描述了此间山川形貌以及过去自然生态恶劣的状况,下面是文章的最后部分:

图为王充闾大学时代留影。

创业维艰,古今同理。但是,正如荀子所言:“良农不为水旱不耕,良贾不为折阅不市。”真正的革命者,绝不会因为艰难险阻而中断奋斗。呼唤暴风雨,迎着困难前进,正是时代英雄的本色。青年时代的马克思写过这样的诗句:“火焰充满着我的整个心房,我怎能安闲地游荡!迎着风暴,投身斗争,我怎能在半醒半梦中闲逛!”“为了不致在空虚的苟且偷安中生活得碌碌无为,来吧,我们一起走向困难重重的遥远的途程。”

幸福,是斗争的伙伴。一个人如果胸无大志,畏难苟安,整天像蝴蝶似的空虚地飞去飞来,企鹅般把头伸到崖岸底下去逃避风雨,那还有什么幸福之可言呢!——可悲而已。

契诃夫有一篇题为“哀伤”的短篇小说,写老镟匠格里高利·彼德洛夫,跟老婆一块儿过了四十年,可是,那四十年如同在雾里一样过去了,尽是醺醉啦、打架啦、贫穷啦,处在半睡半醒之中,既不知道什么是哀伤,也不知道什么是快乐,一句话“根本没有觉得是在生活”。后来,老婆在绝望中病危,他赶着借来的马车,在风雪迷漫中,送她到城里就医。

一路上,他回忆起了过去,认识到过去的生活实在是糟糕,深感后悔,从内心深处发出“再从头生活一回才好”的向往,盘算着添置新工具,承揽订货,要好好地干活;发誓再不打老婆,再不逼她去讨饭,要把钱全都交给她。可是,一切一切,都为时过晚,无法挽回了。老婆已经死在半路上,他自己也因在雪地里受凉,到医院后在哀伤中死去。这真是一场悲剧!如果说“哀莫大于心死”,那么,痛则莫大于无聊——无聊会使人处在麻木状态,造成生命活力的停滞与枯竭。

现在,我们唱着时代的凯歌走进了人类的新天地,用斗争和劳动开辟了一个辉煌的历史时期,心中充满了幸福感与自豪感。每当想到未来的人们,便会立刻喷涌出无穷的热力。为了后代人生活得更美好,此刻,我们宁愿付出更艰巨的劳动。诚如列宁所说:“我们想要建立八小时工作制,可是我们自己却往往做了至少两倍时间的工作。”前人种树,后人乘凉。通过我们的双手,大地披胸献宝,长河摇尾欢歌,万古荒原涌起金黄的麦浪,千亩秃山开遍绚烂的花朵——而这些,正是新时代的凌烟阁、纪功碑。

青松岭上的青年建设者,无疑也将在时间的洪流中老去,然而,他们的精神、他们的业绩,却是永世长新的。遥想几十年后,当未来的一代登上青松岭时,面对着绿浪接天、浓荫蔽日的松林,咀嚼着那又甜又脆的水果,饱游饫看之余,再联想起旧县志上记载的“山上秃子头,山下鸡爪沟,刮风狼烟起,雨后洪水流”的情景,他们该是怎样地感佩这班艰苦创业的先行者啊!

文章并不出色。“立此存照”,只是为了展示一番当时写作的基本风貌,一睹其时代特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