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的记忆法
我最后一次杀人已是在二十五年前。不,是二十六年前吧?反正约莫是那时候的事。直到那时为止,促使我去杀人的原因并非人们经常想到的杀人冲动、变态性欲等,而是“惋惜”、还可以成就更完美快感的希望。每次在埋下死者的时候,我总是重复念叨着:
下次一定可以做得更好。
我停止杀人,正是那点希望消失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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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了日记,冷静地回顾。嗯,因为似乎有此必要。我认为必须写下哪里出了问题、当时心情和感受如何,才不会重复令人扼腕的失误。正如考生都会整理误答笔记,我也将杀人的全部过程和感觉巨细无遗地记录下来。
后来我才发现这真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
书写句子实在是太难了。也不是要写什么传颂千古的文章,只是日记而已,怎么会如此困难?我不能完整地呈现自己感受到的喜悦和惋惜,这让我的心情糟透了。我读过的小说只限于语文教科书里的文章,但是那里面没有我需要的句子。所以我开始读诗。
可我判断错了。
在文化中心教诗的老师,是和我同辈的诗人,他在第一次上课的时候,用严肃的表情说出了让我发笑的话:“诗人就像老练的杀手一样,捕捉语言,最终将其杀害。”
那时已经是我“捕捉、最终杀害”数十名猎物,并将他们埋在地下之后。但是我不认为自己做的事叫作诗。我觉得比起诗,杀人更接近散文。任何亲自做过的人都能明白,杀人这个工作远比想象中烦琐、肮脏。
无论如何,托那位老师的福,我确实是对诗产生了兴趣。我虽生来对悲伤无感,对幽默却是有所反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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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了《金刚经》。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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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新诗课程,原本想,如果课程让我失望的话,我就把老师杀了。幸好课程还蛮有趣的,老师让我笑了几次,也称赞了两次我写的诗,所以我让他活了下来。他大概到现在还不知道从那时候开始的人生是赚到的吧?我对他不久前写的诗作相当失望,真后悔没有在那时就把他给埋了。
像我这样天赋异禀的杀手都已经金盆洗手了,可他居然还凭着那点本事写诗?真是厚颜无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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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我老是跌倒,骑脚踏车也跌倒,走在路上也会被石头绊倒。我忘了很多事情,甚至还烧坏了三个茶壶。恩熙打电话来说已经给我预约好了医院做身体检查,我生气地大吼大叫了半天。恩熙默不作声了好一会儿后,说道:
“确实不正常,脑子一定出了什么问题,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您这么生气。”
难道我真的没生过气?我正发呆,恩熙挂断了电话。我想继续把话说完,于是拿起手机,但突然想不起打电话的方法。是要先按通话键,还是先按号码再按通话键?话说恩熙的号码是多少?不,不是这样,好像还有更简单的方法。
真是烦死了,我把手机丢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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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不知道诗是什么,所以我如实地写出了杀人的过程。第一首诗好像是《刀与骨》吧?老师说我的诗文非常新颖,又说我用鲜活的语言和对于死亡的想象力,敏锐地呈现出生命的无常,并反复赞赏了我的“metaphor”。
“metaphor是什么呢?”
老师嘻嘻一笑,解释了metaphor的含义。我很不喜欢那个笑容。听完我才明白,metaphor就是比喻。
啊哈!
这么说虽然有些过意不去,但那些东西根本就不是比喻啊!你这天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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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翻开《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阅读。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
“您真的没学过诗吗?”老师问道。“我应该学过吗?”我一反问,他便马上回答:“不,如果没学好,反而会影响到写作。”我对他说:“啊,原来如此,那真是幸运。不过不只是诗,人生还有其他一些无法跟别人学习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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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照了MRI(磁共振成像),躺在形似白色棺材的检查台上。我进入光线之中,好像一种濒死体验。飘浮在空中俯视自己身体的幻觉袭来,死神就站在我身旁。我知道,我即将死亡。
一星期后,我做了个叫什么“认知检查”的项目。医生问,我回答。问题虽然简单,回答起来却很难,感觉就像把手放进水槽里去捞却怎么捞也捞不到的鱼一样。现在的总统是谁?今年是哪一年?请你说说看刚才听到的三个词;17加5是多少?我确定我知道答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知道,却又不知道。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检查完,我见了医生,他的脸色有些沉重。
“你的海马体正在萎缩。”
医生指着MRI照片说道。
“这很明显是阿尔茨海默病,至于是哪个阶段还不确定,需要一些时间观察。”
坐在旁边的恩熙紧闭着双唇,不发一语。医生又说道:
“记忆会逐渐消失,会从短期的记忆或最近的记忆开始,虽然可以减缓消失速度,但没办法阻止。您现在能做的就是按时服用开给您的药,并且把所有事情都记录下来,随身携带。以后您可能会找不到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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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次翻阅已然泛黄的文库本《蒙田随笔集》。这些句子,年纪大了再读还是很好。“我们因为担忧死亡而将生活搞砸,因忧虑生命而将死亡破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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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医院回来的路上遇见临检。警察看到恩熙和我的脸,好像认识一样,就叫我们离开。他是合作社社长的小儿子。
“因为发生了杀人案件,现在正在盘查,已经好几天了,没日没夜的,我都快累死了。杀人犯会像这样大白天在街上闲逛,说‘你来抓我’吗?”
听说我们郡和邻近的郡有三个女子连续遇害,警方断定是连环杀人案。三个女子都是二十多岁,在深夜回家的路上被杀害,手腕和脚踝都有被捆绑的痕迹。在我被“宣判”得了阿尔茨海默病之后,紧接着就出现了第三个被害者,所以我当然会这么问自己:
或许,是我干的吗?
我翻开挂在墙上的月历,看了一下她们被绑架杀害的日期。我有毋庸置疑的不在场证明。虽然万幸不是我干的,但有个任意绑架、杀害女人的家伙出现在我生活的区域内的话,这感觉还是不太好的。我反复提醒恩熙要注意可能徘徊在我们周围的杀人犯,并告诉她注意事项:绝对不要深夜独自外出,坐上男人车子的那一瞬间你就完了,戴着耳机走路也非常危险。
“不要太担心啦!”
恩熙走出大门时又加了一句:
“您以为‘杀人’是随便谁家孩子的名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