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此粒

没有人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既然我们拥有新的一天,我们就要好好去生活。话虽这么说,但新华仍然羞于提起自己的家乡,羞于说家乡话。这是与生俱来的一种自卑感。这种自卑来自生活的压力。如果像蓝藻一样,只靠阳光就能生存,多好。

此粒催促新华办一张牙科诊所的卡,说儿子还没有做过窝沟封闭,经常被此粒言语的利剑刺穿的新华同意了。此粒有催促新华赶紧购买儿子明年的居民医疗保险,新华立即在手机上操作,缴费金额比去年又涨了三十。

新华发现儿子的小课桌上有很多带血迹的卫生纸,这小子又流鼻血了,让他多喝点水,他也不听。

儿子上完大号又不冲水,一股谨小慎微的臭味在逸散。新华机械地重复着接水的动作,他喜欢听抽水马桶的虹吸声,一盆水倒下去,水位旋转着下降,咕噜咕噜,活像一个巨人用深邃咽喉吸吮进大个果冻。

农经站送来了几本工作笔记,处里同事一人一本,有意思的是笔记本的前几页包含了KM市行政区划图、KM市行政区一览表和KM市托管区一览表,这对新华写材料很有帮助。

新华对昨天处长提出修改意见的领导讲话稿又做了调整,对课题组成员发来的两个案例作了修改。

新华对面坐着一个跟班学习的小伙子,来自县区,三十不到就谢顶了。新华一抬眼就能望见那油光发亮的脑门。新华扯了一截卫生纸,把自己的脑门擦了又擦。

窗外,三公里处,是省电视台的天线楼,尖顶像德国的教堂。儿子在那里花了一万块学了四个绕口令。

新华溜出去,在机关理发室又修了一下头发。年轻的理发师顶着一头淡黄色的卷发正悠闲地剔着牙,茶几上的塑料袋里有鸡的残骨。理发师没有多问,很默契地上手就推,推完很潦草地吹了一下碎发。新华乖乖地躺在洗头床上,任由劣质洗发膏在自己的头皮上游走。两个字,便宜。理一次二十五元。还有更便宜的,理一次十三元,只理不洗。新华瞟了一眼镜子里自己的头颅,是一部充满象征主义的作品。摸摸发茬,手感还不错。

此粒让新华给儿子订明年的刊物,新华选来选去,选了一份全国优秀作文选。新华想让儿子从纯完成任务的被动写作过渡到纯实践的主动写作。此粒还特别交待,要索要发票。有一个长辈是省级单位的退休干部,每年有五百元的报刊订阅费可以报销。新华好不容易联系到了征订公司联系人,一不小心把暴露自己银行卡余额的截图发了过去。截图的上五分之一处是付款后银行发来的短信。新华很懊恼,他有一种在小隔间里拉屎,突然四壁都倒了,周围全是眼睛的感觉。

一位前副局长,新华的老乡,来隔壁的会议室开会,新华用眼神和他打了个招呼,感觉怪怪的。

路很直,不长。新华一扭头看到此粒骑着电单车在自己的右后方。你眼睛贼尖。此粒冲走过来的新华说。新华终于看到了此粒的笑容,和年轻时一样可爱。美丽的女人全世界只有一个,那就是自己的妻子。

此粒在小区里买了两颗莲花白。此粒挑挑拣拣。怎么看着不新鲜?干瘪瘪的。咋个会不新鲜,下午刚从地里砍的。卖菜的中年妇女声音很大,比莲花白还大。她的头发油腻,衣服的一边领子窝在颈窝里。

新华回到家,没换鞋就去打水,顺便把一个纸浆蛋托拿给楼下捡废品的奶奶。奶奶用文山话说了一大堆,大致意思是感谢,新华百分之九十听不懂。路上遇到四十二楼的一个老乡,新华用眼神和他打了个招呼,感觉也怪怪的。

诗友李森发来他新写的明光河第二十五歌归去来,新华挑选了一首点评。李森老师很认真地把死亡同速度联系在一起,这样的写作方向看起来不智,但却充满着生命的滋味。猪和人都接受了命运的列序,等待他们的是被屠宰和撒手人寰。这个世上的生灵在行走的同时必然接受所有的烈日和暴风。聪明的李森老师,话锋一转,用“你慢些走”“要慢些走”两句直白、朴素的本质语言含蓄地表达出作者的情感,不是盼望再见,而是为了慢些告别。

李森很高兴地发来语音,用腾冲普通话说好兄弟,这三个字夹在前后的笑声中。新华回,李森兄,我昨晚看了一部约翰·列侬的纪录片,发现您和他长得很像。李森又发来一段语音,谢谢新华兄,谢谢新华兄。

新华给儿子和他俩换上了厚被芯,躺在下面,暖和多了。儿子还没睡,还在练琴,他刚学了送你一朵小红花的左手部分。

六点的铃声响起,此粒吃了一粒优甲乐,她拧开保温瓶盖的声音,变成了另一种铃声。

住在五楼的诗人正在以奋勇的步履向前跑。新华加过他的微信,后来又删了。新华可不希望变成他的样子。他依旧慢慢地移动。他的人生,光是重复寻死这个念头,便浪费了很多时间,生命之所以有意义,是因为它会停止,而在什么时间停止,决定权并不在新华手里。

十字路口,行人安全通行显示屏已歪了三年,新华脑海中总是浮现出敦煌壁画反弹琵琶的神女,显示屏多像她们的腰肢。

新华的心脏又剧烈地跳动起来了。他在电梯间遇到了脚步匆匆的分管副局长,新华的反应时间很慢,导致副局长先和他打了招呼。新华又躲进了五楼的男厕,他蹲在那里,试着整理自己一直以来和领导的关系。领导个个都像一口深井,弱者只能取暗道潜入深井内部,但新华没有这个本事。只要他犯一点小错,就会引起领导切齿的恼怒和铡刀般冰冷的目光。他的启动和助跑时间太长,以至于现在还没有飞起来。心脏变成了惊恐的王国,它的加速跳动引起了咳嗽和肺部的疼痛,他吃了一粒倍他乐克,不管用,又吃了一粒。他起身,头部高度的变化带来一阵眩晕,真的老了,失去了基脚。新华看见自己的心脏不再饱满而有活力,已经变得细瘦、黧黑和凋敝,他的身体是中空的树干,上面有累累的瘢痂。新华早已有了入墓之感。

新华和同事们度过了无数个浪费时间的会议,他努力听他们汇报和发言,但就算再怎么努力,他也觉得自己根本不在现场。搞不好他这两个小时根本没有活着,或者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那是文学的世界,要么不做,要么做绝,所以新华更愿意把时间放在他想要做的事上,而不是去讨论什么要素。

新华把农经站送来的笔记本给了儿子,自己没的用,便去办公室领。办公室副主任是个比新华小的青年,外套永远沾满油烟味,天天喊着躺平。新哥,我有一本,只写了一页,我把这页撕掉,你拿去用吧。此啦,副主任动作麻利。新华不知道该感谢还是无奈。

过了一小会,副主任走进办公室。新哥,在玩手机啊?哈哈。他看见处长伸长了脖子。没有没有,他在写材料,我和他开玩笑的。副主任拍了拍新华的肩膀。新华已经很久不再乞求什么,这次也一样。

长时间没见温兄了,新华见他公众号上有新文,便留了一条言:温兄评书的标准科学而丰富,历史价值、现实意义、真知灼见、文本美学和发现量。在人云亦云之作泛滥成灾的当下,我觉得,真知灼见是一本好书的核心。拿文学著作来说,意识流、超现实主义、存在主义、荒诞派、新历史主义、新寓言派、浪漫主义都开创了各自的立场和表达特性。不动笔墨不读书,读书的目的有多种,其中一种是寻找挖掘自身潜意识宝藏的锄头,这个锄头必须是独特的,惟其如此,宝藏才能属于我们自己。两个小时后,温兄回复:可以如此理解,真知灼见是著作的核心。

一位同事来给副处长汇报工作,处长插进来问,那个件现在流到哪里了?同时急忙回答,我上午去了六处,忘记问了。你一天操些啥心啊?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我教你吗?

两位同事拿着调研报告给处长看,处长用太搞笑三个字予以评价。紧接着一通数落:你们写的这是什么啊?你们从来不看别人写的调研报告啊?就这样发出去啊?这样发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啊?你们这不是明摆着就要让我写吗?最近处里的工作氛围很不对?所有人都是应付了事?不催不办,催了也磨洋工。两位同事时而面面相觑,时而低头不语。接受处长的批评已经成了处里所有人的习惯。包括另外一位老处长和副处长。霸权的巨壑张开了嘴。大家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有人和她计较,更没有人和她针锋相对。在如此美丽的世界里,一个龌龊的灵魂造成了九个痛苦的灵魂。不想干就和分管副局长汇报,调去别的处室。不要讲你们的困难,人人都困难。自己份内的工作都做不好,你们还坐在这里干嘛?你们该干嘛干嘛。处长越说火越大,竟然摔起了键盘和文件。大家都保持沉默,副处长借口要在孩子学校门口维持交通而提前闪人,老处长装作没听见自顾自敲着键盘。两位被抵得很难受的同事缓缓起身退了出去。新华坐在角落里,问到一股刚打扫过的尘埃气味。

新华去写字班接儿子,老师拖堂,新华多等了三十分钟。趁此机会,新华翻看写字班书架上的明朝那些事儿。当年明月把明史用现代汉语重述了一遍,没有创造,这个不算文学。新华得出结论,历史小说是最好写的,但它不是小说。

寒星下,泥土等着下雪。

新华躺在床上,把顶灯打开,他翻看一本叫《匕首》的短篇小说集,总共有十八篇,他喜欢里面的三个故事。他很佩服那个叫W的作者,这世界上预案来还隐藏着如此牛逼的作家。

此粒回来得很晚,她进门后先进了儿子的房间,新华猜一定是亲了儿子几下,然后进了主卧,背对着新华换上睡衣,其间很熟练地解开胸罩背后的搭扣,新华觉得此时的此粒有女人味。

儿子的优化检查了吗?检查了。那怎么今天还得的B?什么小学老师?还不如农民工教得好。此粒含沙射影的话让新华耳廓发热。他想咬她,并用牙齿把她磨碎。这才是此粒恰如其分的真面目,她喜欢呼朋唤友,却不顾喜欢独处的新华的感受,热衷于社交的程度和思想上贫乏的程度是成正比的,新华这样想。

知天命者不立于岩墙之下。

新华的父亲看了新华发给他的儿子暑假去防城港游泳的照片,提醒新华带孩子出去要注意安全。

出门前,新华依次检查了水、气、电,发现此粒的耳机和儿子的平板还在充着电。新华拔下插头,绝不留下任何安全隐患。

新华坐电梯下楼,一楼的键按不亮,只能按负一楼,新华想,完蛋了,只能从负一楼爬上一楼了。从各楼层陆续上来的邻居也纷纷疑惑和抱怨这部曾经被雨水淹过的电梯,每过一段时间,它便会唱起酩酊之歌。上班的、上学的、外出早锻炼的,都做好了下负一楼的准备。电梯开始减速,到一楼奇迹般地停下了,人们虽没有欢呼,但大家的脸上都写着庆幸。电梯门打开,一位身穿灰色工作服的物业设施维护人员已站在电梯口。

新华顶领导参加一个小型会议,在一份汇报材料里见到身边原来还有这样一些世居少数民族文化,除了苗族芦笙以前听说过,像彝族镰钾舞、白族霸王鞭都是第一次听说。

新华翻看文学群里的信息,发现有位仁兄发了一个领取药品的表格,群里立刻炸了锅。几个小时后,他才反应过来,我的天!这是兽药,发错了!午休要是不看下,到现在还不知道发错了。多有打扰,抱歉。一位群友回复,还好没有叫我们领用。

儿子吃晚饭的时候有点不高兴,他悄悄告诉新华,今天数学课他做了一件丢人的事,新华问什么事?儿子又后悔了,不想说。是不是把屎拉在裤裆里了?儿子瞅新华一眼。是不是又被女生打了?儿子又瞅新华一眼。新华再三追问,儿子才说。今天数学没考好,八十九分,试卷一发下来他就哭了,但同学们没有笑话他。

儿子想在平板上下一个叫宾格朋克的游戏,需要实名认证,他没有自己的身份证号,他央求新华告诉他。嘘,别告诉妈妈。新华笑笑,替他输入,屏幕出现一段文字,大致意思是因为玩家是未成年人,只能在周末两天的八点至九点玩。这种限制,只针对小屁孩。儿子一脸失望。一位儿童文学集说过,童话的本质是忧伤。

多么酣畅淋漓的睡眠,一个梦都没做。此粒心情不错,没有发生习惯性晨怒。新华分好的的待洗衣服,她没有吱声又重新分了一遍,如再以往,定会破口大骂,数落甘居下风的新华连衣服都不会洗。

儿子一早起来咳得粒厉害,新华后悔昨晚给他买冰淇淋吃。新华让儿子喝了三十毫升清咽合剂。

今早依旧很冷。窗外淡淡的雾气阻隔了滇池,大地苍白的嘴唇上留着一丝微笑。

此粒送儿子去上英语培训班。新华终于有时间边洗衣服边读书了。这种一个人在家的感觉真好,尽管洗衣机甩干的巨大转动声冲击着他。新华坐在落地窗边,眼睛下面是昆玉高速和大渔立交,世界被道路划分出若干的小块。小区游乐场里跑来一个小孩,滑了几次滑梯,又像燕子一样飞走了。周围的树绿成一片,新华没有望远镜也能看到它们的枝叶搭在一起。新华看到一个拾荒的老人正在吃一只活蜻蜓,不免打了一个冷噤。

新华正在读的是残雪老师《黑暗地母的礼物》。他不懂什么叫向内挖掘,也不懂什么叫新实验文学,但残雪作品中神神叨叨的感觉,新华蛮喜欢的。新华阅读时常常走神,现在也一样。

此粒回到家,看到新华还穿着那件旧夹克,就问他,我给你买的新夹克你怎么不穿?新华将目光从书页移向此粒,哪一件?就那件米黄色的啊?在你的衣柜里。此粒主动把那件新夹克拿了出来。新华换上新夹克,照了照镜子,夹克满是黑色的扣子,衣襟上、领口上、袖口上爬满了黑色的虫子,新华讨厌黑扣子。此粒又开心了,她奖励新华绿豆糕吃。

新华和此粒一起去接儿子。英语老师见此粒垂着脸,在课后只向新华谈了儿子的学习问题,此粒吃醋的毛病又犯了,她蓄谋把气撒在新华身上。儿子想放学后和同学玩一会,同学要赶着去学校拔草。

学校老师要搞队课,儿子的任务是讲一个长征的故事。新华为他准备了一个红军战士尝百草的故事,新华千挑万选,好不容易找了这么一个故事。新华和此粒商量,此粒阴阳怪气地说,你这是什么故事?你不懂食品安全吗?你鼓励孩子们吃有毒食品吗?你把生命摆在第几位?此粒深谙新华的宽容,她以一种得理不让咄咄逼人的腔调一个劲地否定这个故事。新华没有反驳,他深知反驳的话语顷刻之间就会变为助燃剂,让此粒这团熊熊大火越烧越旺。

新华洗完衣服、洗完碗,正要休息一下。群里老师微笑着就走来了,填写家长寄语、参加网上的国防教育比赛、参加宪法知识竞赛、注册学有优教APP,没完没了。老师充满激情,家长被簌簌拖行。

此粒觉得儿子现在上的英语培训班硬件和软件都跟不上,尤其是软件,老师有滇东北口音。此粒决定考察一下其他的英语培训班。儿子的同学小孙正在上一所更远的学校,叫妮可英语。他们的进度很快,已经将五个时态都学完了。

英语老师别着麦克风,挎着扩音器,像博物馆里的讲解员。两个镜片里一直停留着日光灯管,让人看不见她的眼睛。不过看得出来,她的目光有掠影,有聚焦。班里的22名学生频频举手,都把自己定位成了回答问题的机器。钢笔、铅笔、厨房、卧室、酒店、图书馆,这些英语词汇就像零钱,从新华的钱包里早就消失了。各个学校的教学药方都大同小异,如同长着相同葡萄的葡萄藤。新华又换了一间教室,主讲是一个身穿红色卫衣胸前印着加拿大的外交,不长的头发扎着短尾,像西餐厅里的侍者,是典型的脸窄腿粗的白种人。新华坐在最后一排依然能闻到来自异域的香水味。整堂课没有吐一句中文,但很注意与学生的互动,发某些音的时候嘴咧得很大。板书很工整,A字的写法与众不同。外教的眉毛很有节奏地一上一下,有时会暗自蓄力而擎起。她的无名指上的戒指表明她是一位已婚女性。什么意思?云南。昆明。新华终于听到从外教的嘴里蹦出几个中国字。与前一个教室中教不同的是不用教鞭,一直用手指在比划。外教有时候会找不到PPT里自己想要的部分,显然这是助教做的,外教没有好好备课。走的时候,新华礼貌地向外教微笑,外教还了一个更加灿烂的笑容。整齐洁白的齿间散发出甘芳之气。新华喜欢爱笑的女人,尽管他自己的表情僵硬。是啊,笑能产生另一番气象,它是火热如蒸中的阴凉。

外教的老公是妮可英语的老板,HLJ人,听说是一位画家。此粒和新华与画家攀谈起来。画家说,既然有三年的基础,可以插班进来,先跟一个月,看看效果,如果能跟得上,就继续,如果跟不上,就做调整。新华问一个月的费用是多少?画家说,五百。此粒想插周五的班,画家说只能安排周四的班。新华不是一个可以和别人侃侃而谈的人,他可以坐在一个石头上静默一个小时。于是,新华默认了画家的安排。

这时,一个额头饱满皮肤白晰的女孩跑了过来,放下水杯,把手伸进画家的衣兜,掏出一串钥匙。她顶多有五六岁。女孩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尖叫声直刺天空,外教紧随其后。新华喜欢混血小孩,聪明、漂亮、体格健壮。新华想到儿子,他也是混血,甘滇混血。

儿子的节拍器没电了,新华下楼买七号电池,下到十楼,电梯门打开,却没有人。新华来到一楼便利店,老板娘正吆喝着他的儿子拖地。不是关门才拖地吗?儿子反对。现在就关门。老板娘大声说。不是十点半才关门吗?儿子又呛了一句。十点就没人了,干嘛要等到十点半?老板娘瞪圆了双眼。

新华回到家,用砂纸把儿子节拍器电池舱里的陈锈打磨干净,节拍器又能工作了。新华给自己接了一杯凉水。他喜欢喝凉水。

大清早,此粒打开天猫精灵,播放送你一朵小红花。新华起床,入秋后第一次穿上羽绒服。

此粒大吼,你把孩子的冬衣又收去哪了?新华正在刷牙,呜呜地说,我没收过啊!没收过怎么她的长款冬衣都不见了?让开让开。此粒使劲将新华推开镜柜,就像赶走一只苍蝇,冷血。

新华又看了一遍等待戈多。放羊的孩子是死神的信使。每个人一出生便在等待死亡,有些人在四十多岁就与死神相遇,比如赵英俊。

新华今天要加班,局里集中收看一个极重要的节目。新华沿着那条笔直得不能再笔直的路往前。路旁的银杏树叶纷纷落下,在半空中就开始追着新华,目标是他的头和脖子。新华努力地回想此粒刚才的表情,这种表情让新华的情绪变得很灰。大地就像一个摇篮,让新华在寒冷里完全丧失了方向感,他在精神上像个残疾人。新华昏头昏脑地走着,一只秃鹰正在有力地掏他的脑髓。新华想去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哪怕是墓地,被墓地包围的宁静感,很不错。新华的心脏又开始颤了,就像一根竖着的皮筋,他吃了一粒倍他乐克。

重要的节目在十二点准时结束,新华去最近的核酸检测点,检测点即将收摊,新华紧跑几步,赶上了上午的末班车。此粒发信息给新华,她正带着儿子在七彩四楼剪头,她命令清华去七楼小放肆烤肉排号。新华发现,已有十二个人在店外等桌了。六拨人:一家三口,孩子上蹿下跳拿大鼎,闪闪发光,充满热力;一对情侣,男女分别专注着自己的手机,女的连续打喷嚏,男的卷发;一对闺蜜,一个蓝色手包,一个白色手包;一个学生,时不时挠着头皮,和新华一样,被派来提前等桌;一对母女,女儿喋喋不休,烦了烦了,母亲不断解释,新华想用三合土封住她们的嘴;一对男女,从外表看,是隔辈恋,在已婚的情形下,各人的确仍然可能和别的异性发生瓜葛,这是一个可在理论上证明并在经验中证实的确凿事实。

新华抬头,感情的苦,吃肉来补。以上所有人心里都藏着一个幸福又令他们焦虑的秘密。

小放肆的门脸写满了各种打油诗和顺口溜,和椰树椰汁有一拼,玩的都市Word风。新华把排队APP的截屏发给此粒,此粒回复:还没剪呢。

新华判定自己这个生命有机体最能出成果的是写作,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新华坚信这一点。文学是一种酶,可以使新华完全改变精神面貌。对于他这个忸忸怩怩地开不了口的人,写作是最好的表达方式。但其他方面势必就停滞不前了,上帝给你开了一扇小门,必然会关上其它的窗,不必遗憾,也不必叹息。

新华等饿了,现在他可以一口吞下一只鸽子。

儿子滑着滑板,喜笑颜开地朝他平移过来。新华除了干笑,已经忘记了怎么笑。

此粒点的烤肉套餐,荤的三选二,素的四选三,总共五个菜,三个人吃一定不够。新华的意见是,吃吃看,不够再点。新华故意在免费柜台上多取了一些辣白菜和生菜。让他们没想到的是,五个菜,吃到肚皮爆裂。服务员把排风筒往下扯的时候,新华打个一个劲嗝,嗝里有酸梅汤的味道。五十五块钱,真划算。此粒说。

正说话间,三个醉醺醺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和此粒一一握手。哪个是你老公?中间一位矮胖子用质问的口气。这是我老公。此粒向新华使了一个恶狠狠的眼色。新华立刻站起来,也和他们一一握手。你就是一号楼那个啊!以后要对我妹子好一点,懂不?东北口音,新华猜想,此人定是行伍出身,但又感觉莫名其妙,怎么一上来就给自己下马威呢?不过新华转念一想,也对,此粒到处散布一些歪曲事实的言论,说新华不管孩子,不做家务,不会开车,挣得少,吃得多。邪恶的风吹得又快又猛,喜好八卦的听众都尽力张大了鼻翼,将这些有趣的信息吸入肺部,在经过自己的加工,变成二氧化碳呼出来。矮胖子就是此类。打扰了,打扰了。矮胖子的酒友扶着这个醉汉走出门去。

晚饭。一张长桌,一盆小龙虾,一盆煳辣鱼,一位泼辣的女士是两盆菜的创造者。她说过,新华像佛。她喝了两杯石林窖酒,话开始多起来。她说自己现在稳重多了,要搁在以前,她喝下两杯酒后定会疯乱起来。她说自己以前酒后非常难领,会打电话叫来五个朋友来接她。如果她身在后宫,肯定活不过第五集。说着,她大笑起来。说着,她起身,身上的绿色大袄像蝙蝠的翅膀一样张开,接着她冲出门,在院子里进行了短距离的飞行。她的朋友无奈地摇摇头,说自己的苦日子又要来了。朋友将手探进了她的袖子,抓住她的胳膊,用力地捏。

饭桌上有人问儿子,你和你爸爸参加过文学活动吗?参加过啊,我还和吴然爷爷一起吃过饭呢,上上周我爸爸还带我去世博园参加昆明诗歌节了呢!你爸爸上台发言了吗?我爸爸没资格上台,我们坐在最后一排。句子从儿子的嘴里冲出来,顺利得让新华想不到,新华的身体好像一下子就缩小了。此粒迫不及待地补充,什么作家、才子,连自己的儿子都不会教,他什么奖都没拿过,把时间都浪费在看他那些破书上了!还经常参加一些狗屁文学活动,连饭都捞不到一顿。新华低头不语,习惯这个东西很有力量,当一个人习惯于别人对他品头论足甚至污蔑时,那么这种品头论足和污蔑便不会对他产生影响,换句话说,如果谁想打击他的锐气而在他的写作上做文章的话,那可是打错了算盘。此粒每每喷出啃疼新华的恶语都像是打在他身上起免疫作用的加强针。

席间,泼辣女人又谈起了灵异事件和意识能量,似乎她对玄学和物理学也略知一二。她说自己在一个风水不佳的别墅对着近在咫尺的人喊话,对方竟然听不见,他们之间定是被什么神秘力量所左右。他还说,当你天天想着你要得病,那么你十有八九会得病,你的脑电波已经改变了你身体的物理性质,往坏的方面发展。因为酒精和烟草,泼辣女人的声音就像洗衣机的滚筒在工作,新华尽量调动起自己所有的感觉器官,捕捉每一个可供创作的素材。

新华给儿子洗了澡、换了衣服、吹了头、剪了指甲,抱儿子来到次卧的大床,安顿他睡好。

新华又开始为工作日焦虑起来了。

装着八个大人五个孩子的电梯缓缓下行。单元门口拾荒的奶奶照例向新华问好,新华也和她问好。

办公楼五楼传来噢噢的声音,他们在早锻炼,乒乓球碰撞桌面和墙面的声音清脆悦耳。新华凝固在慵懒之中。瞧五楼的这些人,用一惊一乍的叫喊把压力释放出来,这些黑沉沉的压力遵循着能量守恒定律,转化成心悸,落在别人身上。

处长又把另一项别的同事正在跟进的工作安在了新华头上,美其名曰传帮带。新华坠入了一口深井,井底没有柔软的草。新老师,新老师。新华答应了一声。处长正在与电话那头的另一位新老师交谈。新华的皮肤变成了桌椅的颜色,他想变成一把椅子。

除了吃,还能做些什么?新华今天又在等,食堂里,提前下班的人们陆陆续续刷卡、打饭、就坐。这个十一号后最高一层的大食堂品种丰富,冬阴功砂锅、快餐、包子、馒头,新华想吃过桥米线。十五盏八个头的孔雀吊灯光线氤氲,像是从黑暗中剥离出来的东西。一张专供米线用餐者的圆桌配着八把无纺布椅子。桌上的

水牌写着感谢您主动把餐具放至回收区和为您的文明行为点赞。领餐成功的提示音在食堂入口处频频响起,还不见此粒的影子。此粒拿着新华的饭卡,新华不得不等她。

新华和钥匙这个东西已经很久没有打过交道了,家里是指纹锁,办公室有门扣没门锁。此粒让新华帮他配两把钥匙。切削、打磨,很快,钥匙配好了。配钥匙的师傅说,他家与两个孩子,一儿一女都很争气,儿子上重点班,女儿年年都拿第一。新华用力地看着她,以致脖子上的肌肉都疼了。我的儿子什么时候也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淡黄色的破损的木板上,一只卷毛狗踱着碎步。它哧哧地笑起,你还不懂。

南美洲安第斯山脉下的草原上,一头受伤的美洲狮正在追捕一头原驼,原驼体型巨大,重量是美洲狮的三倍。美洲狮此前在自己的领地上已有过两次失败,她的三个孩子已经饥肠辘辘,如果再抓不到食物,他们就会一个个饿死。美洲狮妈妈安顿好他们,偷偷潜入另一头公狮的领地。她在阴影里伺机而动,瞅准目标,全力以赴。终于,她成功了,经过一番搏斗,愿驼败下阵来。美洲狮死死咬住羊驼的气管,不敢松口。美洲狮只剩下最后一点力气,她不能把战利品留在这里,她要把它拖回去,否则,公狮会渔翁得利。美洲狮要坚持拖行一公里,哪怕掉光所有的牙齿。那三个当年挂在她子宫壁上的孩子,那些漂浮在她狭窄的腹中,压迫着她膀胱的孩子,正在嗷嗷待哺。她终于回到了孩子们身边,带着她的礼物。孩子们的亢奋来自对食物的期待。但这只是他们三天的口粮,三天后,美洲狮又要踏上新的捕猎征途。不过,此刻她是幸福的,草从上方垂下来,摸着他的脸。

纪录片没有告诉新华什么,但似乎又告诉了很多。

此粒送儿子去学钢琴,新华被告知把所有碗都洗了,所有房间的地都拖了,所有的包裹都取回来了。

你不说我你会死啊?新华心语。此粒又吼,你整天当甩手掌柜的,孩子也不管,家务也不做。此粒的污蔑信马由缰。

新华喜欢把所有房间的被子都抖展铺好,让床有着视觉上最整洁的表情。儿子的早餐现场一片狼籍,餐巾纸、鸡蛋皮、包谷棒,呈无规则排列状态。新华皱皱眉头,家庭生活是难以入诗的,但家却是小说中的一个中心意象。

此粒最终决定还是要在妮可试读一下。新华的意见是,对年轻老师还是要包容,就像护士打针,有哪一个护士一上来就能扎得准?但此粒坚决要换培训班,如果儿子适应妮可,就立即换妮可。

雄性承担了育儿的重任。儿子要参加省里面的武术操比赛,他被武术老师选拔出来参加小学组乙组的比赛,操名叫旭日东升。儿子后三节的动作还不太熟。新华播放视频让儿子反复看。在跳跃运动中,新华担心儿子腾腾的声音惊扰楼下的邻居,提醒儿子跳轻一点。要当回事,好好练,竞争还是大的。新华又强调了一遍。

新华在看一篇让他头疼的文学评论,他讨厌宏大的“课题体”、切割式的“学报体”、体大虑周的“文学史病”,而这篇评论里面有很多的名词他都不懂。新华一直认为创作应该是超验的。一个作家,如果他从事的是创作,而不是简单的描写,那么他就应该具有虚构的本事。作家要学会老鹰的飞翔、斗牛的勇气、老鼠的敏锐和狗的嗅觉。而在长期、沉闷的创作中,这些超验的元素会让我们的日常变成一种全新的事物,变得更为真实和鲜活,作家就应该让日常活起来。

新华洗完早餐和午餐的脏碗,马不停蹄骑车去接儿子。路上,新华考虑一个问题,一位法国作家,应该叫他勒克莱齐奥还是克莱齐奥。新华大脑负责制造记忆外国人名的那部分一直不敏感,他觉得还是叫克莱齐奥比较好。新华把双手放到头上,按下去,一阵柔和温热的雨顺着他的身体流了下来。腾,撞了,他双手撒把,负全责。一辆车轮飞快旋转的电单车侧身躺着,在柏油路面上震颤。驾驶员不知道被甩去了哪里。一切的一切都凸显着不真实。新华隐藏在一个洞穴般的下水井里,拨开伤口的疼痛也无法唤醒他。死亡是人类唯一不能经历的时刻。交警把新华打捞起来。他的脸色灰暗,闭合的眼睛远远望去像两个深色的斑点,他的嘴半张着,下巴上有一个树叶形状的伤口。鸟儿们都闭上了嘴,柏油路上一片死寂。一只绿色的蜻蜓在新华脸上盘旋。儿子拿水浇他,他醒不过来。他不用再在乎领导的讲话稿了,也不用再在乎儿子的猿辅导了。他躺在柏油路上,这是这辈子最美妙的体验。他解脱了,他活得比流浪汉、乞丐、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孩子、扒手、妓女、满嘴溃疡的老太婆、年轻的抑郁者、内心流亡的人、没有了孩子的父亲、被赶走的丈夫、离家出走的少年、可悲的暴露狂还幸福。

打住,别没完没了的,这不是超验,这是懦夫的想象。这一切都让新华心脏的正中发出寒颤。

新华又回到了软香米和古树梨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