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国文学史2(修订本)
- 游国恩等主编
- 17字
- 2023-03-14 15:22:27
第四编 隋唐五代文学(公元581—978年)
概说
源远流长的中国古代文学,到隋唐五代时期,发展到了一个全面繁荣的新阶段,整个文坛出现了自战国以来所未有的百花齐放、万紫千红的局面。其中诗歌的发展,更达到了高度成熟的黄金时代。唐代不到三百年的时间中,遗留下来的诗歌就将近五万首,比自西周到南北朝一千六、七百年中遗留下的诗篇数目多出两三倍以上。独具风格的著名诗人约有五六十个,也大大超过战国到南北朝著名诗人的总和。而李白、杜甫的成就,更达到诗歌创作的高峰。在散文方面,由于古文运动的胜利,创造出许多传记、游记、寓言、杂说等新型短篇散文。在小说方面,也出现了许多打破六朝志怪小说格局、独具机杼、富于文采与意想的传奇作品。除了这些前代所已有的文体在这个时期获得推陈出新的辉煌成就而外,变文一类通俗讲唱文体在民间的广泛流传;词的从民间到文人,从萌芽到成熟;更为后代文学的新发展开拓了道路。
这个前所未有的文学全面繁荣局面的形成,一方面固然是文学本身不断发展变革的结果,但更为根本的还是决定于文学发展的社会基础和历史条件。
经过了将近四百年的分裂动乱的痛苦之后,隋唐时代终于实现了人民所渴望的国家的统一。隋唐统治者为了巩固统治的地位,不得不扩大自己的统治基础,在政策上不得不照顾中小地主阶级的利益,限制豪门士族的势力。自隋代开始,士族势力逐渐削弱,隋末农民大起义更给士族以沉重的打击。隋唐实行均田制,把国家掌握的官田、无主地、荒地分配给无地或少地的一部分农民。对地主豪族过多地占有土地也有限制,某些豪族逾限占有的土地曾被没收,一部分农民就从地主豪族的部曲转为政府的均田户。在生产发展中,租佃剥削方式的庄园地主经济,逐渐代替了奴役部曲剥削方式的豪门地主经济。租庸调税法的实行,赋税、徭役负担有所减轻,中小地主阶级逐渐抬头,劳动人民的处境也有一些改善,再加氏族志的重修,户等的重新划定,士庶界限逐渐消失,豪门士族的势力更日益衰微了。正由于这一系列生产关系的调整变化,唐代国家迅速强大起来,从贞观至开元一百多年中,农业、手工业生产不断上升。贞观时期,斗米值三四钱,成为历史佳话。手工业方面,绫锦、陶瓷、纸张、金属制品等都达到很高的水平。杜甫《忆昔》诗描写说: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唐代极盛时期势力所及的范围,东北至朝鲜半岛,西北至葱岭以西的中亚,北至蒙古,南至印度支那,是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封建帝国。城市的空前繁荣,更标志着当时封建经济的发展水平。唐代首都长安城,周围约有三五.五公里,其规模之巨大,为当时世界所少见。全城人口共三十多万户。南城商业区布满“邸店”(旅店)和“商肆”(店铺),聚居着中亚、波斯、大食等国的外商。长安有五条大道通往全国各方。水路则“旁通巴汉,前诣闽越”,“控引河洛,兼包淮海”。除长安外,洛阳、扬州、广州、成都、凉州等城市也都非常繁华富庶。对外交通也非常发达,陆路有北、中、南三条路通往中亚和印度。水路上,中国海船可以远航至红海、印尼、日本。当时所有的亚洲国家都和中国有经济文化上的往来。而朝鲜、日本、印度、中亚各国和中国的关系尤为密切。
隋唐统治者为了扩大统治基础,除经济方面采取措施而外,在用人方面也一反魏晋以来保护士族特权的九品中正制,实行科举,通过明经、进士等常科以及其他种种名目的制科考试,选取官吏。许多宰相、大将都是科举出身,这就在许多中下层地主阶级文人面前展开了比较宽广的出路,激发了他们对功名事业的种种幻想。在宗教和文化上,唐统治者对儒、道、释三家思想都很重视,儒、道经典都列为科举考试的重要内容,佛教也得到武后、宪宗等的提倡,其他宗教和学说也未受排斥,这对文人思想的活跃也是很有利的条件。作家的队伍扩大了,许多作家都来自中下层地主阶级,生活上都经历过不同程度的磨练,他们对社会情况、人民生活都比魏晋六朝那些上层文人更为熟悉,思想感情、精神面貌也比他们充实而健旺。“遍观百家”、“好语王霸大略”、“喜纵横任侠”成为唐代许多文人共同的风尚,在政治上,他们更往往高谈“济苍生”、“安社稷”、“致君尧舜”。韩愈的辟佛老,俨然以天下为己任,柳宗元的《封建论》更在肯定君权前提下倡言“公天下”。这种思想活跃的状况,对文学有相当深刻的影响。儒家的仁政思想,对杜甫、白居易等现实主义诗人的创作有明显的好影响,道家蔑视礼法,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思想,在李白等浪漫主义诗人的作品里也焕发了光彩。此外佛教的流传,除对王维等作家的思想有影响外,对变文及其他讲唱文体也有很大的作用。当然,儒道释思想对文学也各有消极的影响。
国家空前规模的统一,对文学繁荣也提供了有利的条件。过去由于南北对立,文化发展殊途。在学术上是“南人约简,得其英华;北学深芜,穷其枝叶”。在文学上是“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但自隋代统一,双方就开始互相吸收。唐初文人更明确地提出南北文学应“各去所短,合其所长”(《隋书·文学传叙》)的要求。这种愿望终于在统一局面下实现了。盛唐的诗歌,中唐的古文,正体现出南北文化汇流的汪洋浩瀚的局面。同时国家的统一,水陆交通的发达,也使作家生活视野扩大了。唐代作家如李、杜、高、岑、元、白、韩、柳等都走过很多地方,都有许多出身地位、思想性格不同的朋友,这是六朝文人,乃至许多两汉文人所不及的。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唐代国内各民族关系比过去更为融洽,中外文化的交流,也比过去更为活跃。中国传统的音乐、舞蹈、绘画、雕塑乃至日常生活的饮食、服饰,都受到其他民族文化的影响而有重要的发展。唐代在中国各民族音乐的基础上吸收外来音乐,建立了燕乐、清乐、西凉、高昌等十部乐曲。舞蹈方面,剑器舞、胡旋舞等也来自西域。绘画方面也吸收外国色彩、晕染的技巧,出现了敦煌许多壮丽的壁画,也出现了阎立本、吴道子、李思训、王维等绘画大师。各种艺术的发展,大大地促进了文学的发展。王维的山水诗,号称“诗中有画”,显然受到山水画的积极影响。音乐的发展,不仅有助于诗歌的入乐传唱,还直接促成了词的诞生。更值得注意的是吸收其他民族文化的精华,使唐人精神生活大大地丰富了。我们读李颀、岑参、杜甫等人描写音乐、舞蹈、绘画的诗歌,可以看出当时艺术创作饱满的内容,新鲜的活力,也可以看出当时作家们勇于接受新鲜事物的时代精神。鲁迅说:“遥想汉人多少闳放,新来的动植物,即毫不拘忌,来充装饰的花纹。唐人也不算弱。例如汉人墓前石兽,多是羊、虎、天禄、辟邪。而长安的昭陵上,却刻着带箭的骏马,还有一匹鸵鸟,则办法直前无古人。……汉唐虽也有边患,但魄力究竟雄大,人民具有不至于为异族奴隶的自信心,或者竟毫未想到,绝不介怀。”(《坟·看镜有感》)这种魄力和信心,正是来自国家的强大和统一。
唐代文学的繁荣,也是文学本身不断发展的结果。从先秦到汉魏六朝,文学经历了长远的历史发展过程,诗歌、散文、小说等方面都积累了丰富的遗产。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光辉传统的建立和发展,不同思想倾向的表现,不同题材领域的开拓,不同文体特征的探索,以及声律的运用,语言风格的创造,手法技巧的革新,都为唐代文学的发展提供了值得借鉴的财富,同时,也留下了不少深刻的教训。这些都是唐代文学繁荣的必要条件。但是,更值得重视的是唐代作家对文学遗产所采取的批判继承、推陈出新的态度。隋及初唐时期,齐梁形式主义诗风虽然还占统治地位,但初唐四杰已开始对它表示反对,到了陈子昂,更大力扫荡齐梁诗风,标榜“风雅比兴”、“汉魏风骨”的传统,在复古之中实现革新。李白继承着陈子昂的革新精神,一面说“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一面又学习楚辞和乐府,创造了独特的浪漫主义的诗风,完成诗歌革新的使命。到了杜甫,更总结自己的创作经验,明确提出“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的主张,既有批判,又有继承,既注意内容精神,又注意声律形式。正因为如此,他的现实主义的诗歌才能够“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负起了继往开来的任务。白居易“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理论,更深刻地揭示了中国诗歌的现实主义的传统。在散文方面,韩愈一方面指责六朝文风:“其声清以浮,其节数以急,其辞淫以哀,其志弛以肆,其为言也乱杂而无章”,但是他并不全废骈俪,而且他的“陈言务去”的主张,也受南朝文人“辞必穷力而追新”的启发。这些唐代杰出作家在对待遗产上,都体现了一种既批判又继承的共同精神。虽然他们批判的标准、继承的目的和我们显然不同,但是这种既不拜倒在古人脚下,又能虚心向古人学习的精神,使他们借鉴而不流于模仿,继承而又能有所创造。这是非常值得珍贵的。
唐代的君主,很重视诗歌,也大都能诗,太宗、玄宗的诗曾为某些文人所称赞。武后宴集群臣,宋之问赋诗最佳,曾获御赐锦袍;王维死后,代宗曾关心他诗集的编纂工作;宣宗并曾写诗悼念白居易,这对倡导作诗风气,提高诗人声誉,是颇有作用的。另一方面,他们对诗人创作的干涉也相对较少。宋人洪迈说:“唐人歌诗,其于先世及当时事,直辞咏寄,略无避隐,至宫禁嬖昵,非外间所应知者,皆反复极言,而上之人亦不以为罪。”在列举了白居易、元稹等人,尤其是杜甫的诸多诗作诗句作为例证后,洪迈感叹道:“今之诗人不敢尔也。”(《容斋续笔卷二·唐诗无避讳》)我们知道,唐代特重进士之科,故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摭言》)的谚语。在进士科考试中,诗歌是重要内容之一,所谓“丹霄路在五言中”。这种制度对一般文人普遍重视诗歌技巧的训练及诗歌形式的掌握,也是有一定作用的。
唐代人民群众爱好诗歌成为普遍风气。《全唐诗》中收录了很多和尚、道士、尼姑、宫人、歌妓,以及无名氏的作品,可以看到诗歌在唐代的确不是少数文人的专利品。唐代小说不少引用诗歌,变文和其他通俗文学大量应用五言、七言诗歌作唱词,都说明群众对诗的喜爱。高适、王昌龄、王之涣在旗亭听歌妓唱诗的故事,以及白居易的诗传诵于“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的事实,更可以想见著名诗人作品在人民群众中广泛流传的盛况。这种诗歌和群众之间的亲密关系,是过去的诗人所无法想象的。这固然是唐诗繁荣的结果,但反过来对诗歌创作也是一种促进的力量。
上面是隋唐五代文学(主要是唐诗)所以繁荣的一般原因。但是,隋唐五代文学的发展过程中,不同时期还有不同的特色。
隋文帝统一全国,结束了汉末以来四百年的分裂混乱局面,社会一度出现繁荣的景象。到了隋炀帝继位,却穷奢极欲,又多次发动侵略战争,严重地破坏社会生产力,不数年便弄得经济雕敝,民怨沸腾,隋王朝也就在四面八方的人民起义中灭亡了。
隋朝前后只统治三十多年,作家大半是南北朝旧人,受南朝文风影响极深,加上隋炀帝大力提倡梁陈宫体,因此浮艳淫靡文风仍然泛滥文坛。但是,由于隋初国势增强,对外战争取得一定胜利,隋文帝又曾提倡改革文风,隋初的一些诗歌,尤其是边塞诗歌中也曾出现了一些比较清新刚健的作品。这又表明隋代文风开始向唐代过渡的特点。
唐开国以后,唐太宗吸取了隋末农民起义的教训,并采取了隋文帝行之有效的均田、租庸调、府兵、科举等一系列的减轻人民负担、缓和阶级矛盾、安定社会秩序、发展经济生产、加强国家力量的措施,同时整顿吏治,改革政府机构,使社会很快走向安定和繁荣。从贞观到开元一百多年中,国家政治、经济达到了我们前面所描述的昌盛繁荣的顶点。
伴随着经济的繁荣,国家实力也日益加强。从太宗、高宗到玄宗时代,取得了一系列对外战争的胜利,解除了东、北边境的威胁,并使广大的西域地区各国纷纷内附。在帝国四境先后设置了六个都护府,使边境长期保持巩固安定的局面,并以积极友善的种种政策措施,促进了和各民族经济、文化的交流,促进我国文化的全面繁荣发展。
但是封建社会不可调和的矛盾也继续存在,继续发展。这首先突出地表现在土地兼并问题上。唐代虽然有过均田的措施,占田的限制,但到高宗时代,洛阳豪贵占田逾限者已很多。到玄宗天宝年间,更“法令弛坏,兼并之弊,有逾于汉成哀之间”。在经济繁荣外衣下面阶级矛盾日趋尖锐。玄宗早年虽颇能“励精图治”,晚年却沉湎酒色,信任奸相李林甫、杨国忠,内政日趋腐败,对外穷兵黩武。天宝十载、十三载两次征南诏,全军覆没,更给人民带来巨大灾难。玄宗为加强边防,设置节度使,更种下了边镇节帅拥兵作乱的祸根。天宝十四载(755)终于爆发了“安史之乱”。这一变乱持续了八年,唐帝国的统治力量受到严重打击,开始由盛而衰,逐渐走向没落。
唐初诗歌,并没有随着政治经济的统一繁荣而迅速转变,相反地齐梁诗风凭借着帝王的势力还继续统治着诗坛。唐太宗时的虞世南、高宗时的上官仪,都是皇帝优宠的专写浮艳的宫廷诗的代表人物。武后时的沈佺期、宋之问也写了大量宫廷诗,但是他们继承前人的成绩,完成了五、七言律诗形式的创造,对诗歌发展有一定的贡献。唐代诗风转变的关键,在于代表中下层地主阶级利益的新起诗人和宫廷诗人展开了斗争。高宗时,“初唐四杰”崛起于诗坛,他们虽然还没有脱尽齐梁诗风的影响,但是已经提出了轻“绮碎”,重“骨气”的主张,对以上官仪为代表的宫廷诗风,深表不满。他们的诗或表现从军报国的壮志,或揭发贵族生活的荒淫空虚,或抒发自己怀才不遇的悲愤,题材内容扩大了,思想感情也开始变化了。武后时代,陈子昂更高地举起了诗歌革新的旗帜,有破有立,提出了在复古中实现革新的主张。而且在创作实践上完全摆脱了齐梁浮艳习气,反映了当时社会、政治上存在的种种矛盾。显示了刚健的风骨。终于改变了齐梁诗风统治的局面。端正了唐诗发展的方向。
盛唐时代,唐诗的发展达到了繁荣的顶峰。充满蓬勃向上精神的浪漫主义的诗风是这时期诗坛的主流。以高适、岑参为主,并有王昌龄、李颀等人共同形成了边塞诗派,这是浪漫主义中一个重要流派。他们的诗表达了将士们从军报国的英雄气概,不畏边塞艰苦的乐观精神,描绘了雄奇壮丽的边塞风光,也反映了战士们怀土思家的情绪,揭露了将士之间苦乐悬殊的不合理现象,使唐诗增加了无限新鲜壮丽的光彩。以王维、孟浩然为代表的山水诗派,受佛老思想影响较深,在政治失意后过着退隐生活。他们的作品以描写悠闲宁静的山水田园生活为主,艺术上很有成就。他们的诗使晋宋以来形成的田园、山水诗更加丰富,在文学史上也具有一定的地位。
伟大的诗人李白,具有进步的理想,宏伟的抱负。但他生活在唐代统治阶级开始走向腐化,社会各种矛盾逐渐显露的时代,理想无法实现。他写出许多热烈追求光明理想,猛烈抨击黑暗现实,极度蔑视腐朽无能的权贵人物,勇敢冲击封建礼教制度的光辉诗篇,表现出强烈的叛逆精神。他的诗风壮浪纵恣,摆脱拘束,丰富多采,千变万化,不愧是屈原以后另一个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
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杜甫生在唐代社会由盛而衰的时代。在天宝年间,他已经密切注意社会的种种矛盾,揭露了统治阶级的专横骄奢、穷兵黩武以及贫富对立的黑暗现实。安史之乱发生后,许多盛唐诗人的浪漫豪情消失了,对动乱的现实也很少反映,杜甫却和人民一起经历了一段饥寒流浪的生活,写出了很多惊心动魄的诗篇,愤慨外敌的入侵,期待国家的中兴,描绘了人民深重的灾难。他的诗像一面镜子,照见了安史之乱前后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赢得了“诗史”的称号。宏深博大的思想内容,海涵地负的艺术才力,“转益多师”的学习态度,“毫发无遗憾”的严肃创作精神,使他成为中国现实主义诗人的伟大代表。
安史之乱,是唐代社会由盛而衰的转折点。这次动乱虽然最后被平定,国家元气已经大伤。原来存在的社会矛盾,一个也没有解决,而且随着历史的发展日趋尖锐。首先,王朝统治的力量衰微了,无力改变藩镇割据的局面。这些藩镇拥有土地、人民、甲兵、财富,“喜则连衡以叛上,怒则以力相并”(《新唐书·方镇表序》)。王朝权力所及的地域大大缩小,百姓们饱受他们的屠杀掠夺。在王朝内,宦官也掌握了军政大权,任意废立皇帝,政治极度腐朽混乱。在官僚中,旧门阀世族的代表和新科举出身的代表又分成两派,势同水火,这就是所谓“牛李党争”。这一斗争一直延续到晚唐,对许多文人的生活也有很大影响。宦官和官僚之间,有时互相勾结,有时又彼此对立,使中唐以后中央政权长期处在动荡不安的局面之下。帝国的边患,也日益严重,使唐王朝疲于应付。
为安史之乱所破坏的社会经济,虽然到贞元、元和时代逐渐恢复,但整个北方已今非昔比,经济重心逐渐转向南方。德宗时权德舆说:“江淮田一善熟,则旁资数道。故天下大计,仰于东南。”(《新唐书·权德舆传》)南方的扬州、苏州、杭州、广州、鄂州、洪州、成都等城市比以前更加繁华,歌楼妓馆,更加发达。但是这种畸形的繁荣,更助长官僚、地主的享乐欲望。安史乱后,由于土地兼并的加剧,地主的庄园经济日益发展。以前的许多均田户,逐渐沦为庄园地主的佃户,有很多农民则流亡道路,衣食无着。王朝的税收办法,也不能不适应土地兼并迅速、无数田园易主的形势,在德宗建中元年,改租庸调为两税法。这个新的税法解除了一部分失去土地的农民的负担,一度保证了国家财政的收入。加以航运的恢复,江淮物资能够顺利北运。宪宗时,国家实力有所增强,曾经先后平定了剑南、淮西两个藩镇,其馀藩镇也开始表面上归附中央。这就是史家所谓的“中兴”,对中唐文学的繁荣有很大的刺激作用。但这个局面没有维持很久,随着政治的日益腐败,两税法的弊端百出,人民的负担又越来越加重了。到穆宗时,人民的赋税负担比德宗时增加了三倍。其他杂税徭役,更有增无已。皇帝公开奖励各地官僚进奉“羡馀”,立“月进”、“日进”等名目。各地藩镇官僚更借进奉为名,残酷搜刮,“唯思竭泽,不虑无鱼”。人民起义反抗的浪潮,此伏彼起,终于在僖宗乾符元年在山东爆发了王仙芝、黄巢的大起义。这支势力雄厚的起义军,风驰电掣地扫遍了黄河、长江、珠江流域的各个地区,诛杀贪官、摧毁暴政,并攻入长安,沿途受到人民的热烈欢迎。起义虽然被唐王朝和藩镇的联合力量镇压下去,但唐帝国也终于在藩镇割据势力更加猖狂的火并中灭亡了。
初盛唐文学主要是诗歌,中晚唐文学却有多方面的发展。除诗歌风格流派更加复杂多样而外,古文运动在这时期取得了胜利,传奇小说也发展到了全盛的时期。变文等通俗民间文学也有更大的发展,从民间诞生的词,也逐渐转入文人手中成为新的诗歌形式。
在社会矛盾复杂尖锐的形势下,诗歌创作中的现实主义潮流形成了波澜壮阔的局面。安史乱后,元结、顾况等揭发社会矛盾的诗歌,成为杜甫的同调。中唐时代,白居易、元稹、张籍、王建等更继承杜甫的传统,进一步主张“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掀起新乐府运动。他们的新乐府诗揭发了统治阶级的骄奢淫逸、残酷剥削,对人民的深重疾苦表示同情,对国势的削弱也深感不安。他们的诗在当时就产生了广泛而深刻的影响。除了以白居易为首的现实主义诗派而外,中唐时代诗歌的风格流派比盛唐更多了。大历年间,刘长卿、韦应物的山水诗,李益、卢纶的边塞诗,都是盛唐诗风的馀响。贞元、元和之际,韩愈、孟郊以横放杰出的诗笔,开创了奇险生新的新风格。青年诗人李贺,更融合楚辞、乐府的浪漫幻想的传统,以秾丽的色彩,出人意表的想象,写出了精神上的种种苦闷和追求。刘禹锡的学习巴楚民歌,柳宗元的借山水以抒幽愤,艺术上也有独到的成就。
晚唐诗歌,随着国势的衰危动乱,风格面貌也有很大的变化。杜牧、李商隐的诗歌,在艺术上有一些新的发展,但无论写忧国忧民,或写爱情生活,都有相当浓厚的感伤情调。皮日休、聂夷中、杜荀鹤在黄巢起义前后写的一些揭露社会黑暗的诗篇,继承了白居易新乐府的传统,但感情更愤激,批判的锋芒也更尖锐,从他们诗里,我们看见了唐朝国势摇摇欲坠的景象。
古文运动的胜利,也是中唐文学发展的重大成就。六朝骈文统治文坛的局面,虽然自隋代李谔、王通,到初唐陈子昂、盛唐李华、萧颖士等都曾经努力反对,却一直很少改变。到中唐时代,由于社会矛盾的发展,政治思想的斗争趋于尖锐,骈文已经无法适应这种要求。韩愈首先发起了复兴儒学的运动,幻想通过加强儒学思想的统治,遏制佛老思想的流行,加强中央集权,并改变藩镇割据的局面。在文章上他也反对六朝骈俪的文风,主张恢复先秦两汉的散文传统。他的政治主张虽然受到一些人拥护,并没有获得成功。但是在文体改革上,却得到和他政治见解颇不相同的柳宗元等人的支持,产生了更大的影响,形成了规模宏大的古文运动。韩、柳二人除写了许多政论外,还写了不少传记、杂文、寓言、游记之类的文学散文,以深厚的功力,独特的风格,锤炼精粹的语言,显示了散文在艺术表现上的优越性,终于使骈文在文坛上失去了统治的地位。
晚唐骈文虽然继续流行,但皮日休、陆龟蒙、罗隐等人继承韩、柳散文的传统写出了许多富有战斗锋芒的讽刺小品,也显示了散文的艺术力量。
唐代传奇小说,其源出于六朝志怪。初盛唐时期的传奇,作品不多,并且还有六朝志怪的浓厚影响。到了中唐时期,作者增多,创作达到了极盛阶段。由于城市的繁荣,社会生活的复杂,作品也更多地表现社会现实生活,志怪的色彩渐渐淡薄。文人对功名富贵的梦想,文人和妓女的爱情,成为新的题材,有的作品还流露浓厚的市民生活情调。情节的委曲细腻,人物的生动鲜明,也大大超过了初盛唐时期。这是我国短篇小说达到成熟的标志。
由于唐代帝王提倡佛教,当时寺庙中讲唱佛经故事之风相当盛行,于是产生了变文。后来更产生了讲唱历史故事和时事的变文。这种讲唱文学,初盛唐已经存在,中晚唐更为盛行。除讲唱结合的变文外,还有只唱不讲的词文,以及只讲不唱的话本。这些通俗讲唱的文学,故事情节多想象夸张,语言多铺排渲染,艺术比较粗糙。但对后来的白话小说、讲唱文学有较大的影响。唐代民歌流传下来的虽然不多,但形式短小,现实性很强,值得我们重视。
在唐代城市繁荣,音乐发达,歌楼妓馆大量出现的情况下,出现了配合“胡夷里巷”歌曲的曲子词。现存敦煌曲子词,多数是中晚唐时代歌妓们传唱的民间词。内容相当广泛,有歌楼妓女的辛酸,也有征夫思妇的痛苦。中唐时代开始有文人词出现。到晚唐时代,以温庭筠为代表的文人词,内容偏于艳情,成就不大,但艺术上有独创性,影响较深远。
唐亡后,藩镇割据的局面延续下来,成为五代十国分裂混战的局面。当时北方战争频繁,文学毫无成就。南方十国之间,虽然也有战争,局势仍相当稳定。南唐、后蜀两国国势较强,历史较久,经济、文化都有所发展。
五代十国时期,词的创作成就有新的发展。后蜀在温庭筠直接影响下,出现了花间派词人。他们的作品绝大多数是绮罗香泽之词,但有少数词人风格颇有变化。韦庄词有较多个人抒情意味,风格清丽疏雅,有一定意义。南唐词人有冯延巳和李璟、李煜。他们的词内容仍然很狭窄,感情也不够健康,但较少浓艳的脂粉气。李煜在亡国以后写的一些词,能直抒胸臆,写个人国破家亡的感受,扩大了词的表现范围,艺术上也有独特的成就,对词的发展有一定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