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刑场

老人讲述的这个故事,是从一个雪夜开始的。

这一夜极冷。雪落在中原大地无声又似有声。从黄河冰面上刮起的狂风卷起纷乱的雪花拍打着窗上的玻璃,年逾古稀的老人似乎没有听到,但窗外路灯旁狂舞的飞蛾般的雪片,却使他好像听到了夏天的遥远回响。

“什么时候天才暖呢?”老人用拳头砸了一下中过风的右腿,是叹息,又是询问。

正在厨房外边忙碌的妻侧耳听听,所答非所问地看看夜空说:“你看这鸡,卧在苹果树上不肯下来,再不下来,今晚非冻死在树上不可。”

“人也一样,”老人自语,“谁还要它打鸣呢?”

回家养病的三儿想了解父亲的过去,老人一直不开口,两人围坐在一个将熄的煤炉旁边沉默着。看看炉膛里的煤块变成暗红色,三儿起身要去夹一块蜂窝煤过来,老人摆摆手示意三儿坐下,低声嘟哝了一句:

“让它灭了吧。”

似乎传来枪声,老人的耳朵虽有点聋,但对枪声仍非常敏感。

突然进来一股冷风,老伴拉开风门手抱一只公鸡急急走进屋内。一面想找个地方放下公鸡,一面喃喃道又打了又打了。从外地回来的三儿听听由远而近的枪声惊疑地问,这里还在武斗?母亲答,你听这枪声!老人多皱的脸上滑过一缕难以觉察的微笑,看着老伴问,老太婆,你把鸡抱进来干啥?老伴不满地咕哝道,厨房的门坏了,你要它卧在树上冻死呀?

老人平日里直呼老伴小名,遇到客人介绍老伴,他也不像赶时尚的同事那样扭扭捏捏地说这是我老爱人,而是说这是我老妻。在儿子面前他既不好叫小名,也不好称老妻,只好将面前这个与他相依为命、相濡以沫、年龄比他小十多岁的女人称作老太婆了。

“冻死也罢,”透过微弱的光线,老人看了看窗外的飞雪,“这就是冻死人的天。”

“净说不吉利的话,明天是阳历年……”

老伴的话猝然被一声玻璃的碎响打断了。

“谁家的孩子这么可恶,大冷的天砸咱家的玻璃。”三儿往窗外看。

“是子弹!”老人坐在炉火旁的身子一动不动,连头也不扭一下。他凭擦过耳边的一股热风,判断出刚才飞过的是子弹。

“老天爷,”老伴惊叫一声,“你们看,墙上的照片被打坏了,这怎么得了!”

三儿扭头看看墙壁上两张亲笔题赠给父亲的领袖照,附和父亲说:“是子弹!”

沉默,屋内一时陷于久久的沉默。

“一个相框的一角被打碎了。”三儿补充一句。

沉默,老人直视将熄的炉火,身子仍然一动不动。

老伴忽然急了:“这可了不得,了不得,如果明天小将们再来抄家,说是我们破坏领袖像,那罪可大了!是死罪!”

老人不开口也不扭转身去看留下弹痕的墙壁和相框。

老伴真动了气,盯着老人问:“你说这可咋办?”

“由他们办吧。”老人终于开口,低沉地笑了两声。

老伴走过去想把那个打坏一角的相框取下来,被老人喝住。她无奈地摇摇头长长叹息一声。

“老头子,你想等死呀?你还讲不讲道理?”

“是,我想等死,我想明天他们就把我拉到刑场!”老人恼怒了,“死有什么了不起?现时也不需要刑场,到处可以杀人,刚才子弹从耳边飞过,带起一股热风,稍偏一点我不是白白被杀了吗?”

“你这是跟谁赌气哪?不讲理!”

“我咋就不讲理了?”老人说,“现在你将相框取下来,等小将们来了你更难说得清。”

“你这两天脾气大了,不知你是咋想的。”老伴叹口气,“今早还同来外调的人拍桌子呢。”

老人呵呵轻笑两声,抬起右手用一个手指点点头上的毡帽:“给我这个头上戴啥帽子无所谓,高帽矮帽都行,大帽小帽都没啥,但是汉奸的帽子我不能戴,也戴不上。”老头看看三儿,“上午两个穿军装的人来外调,调查我过去的两个部下,非说人家是汉奸,非说我的部队是汉奸部队。我说我没当过汉奸,我的部队更不是汉奸部队……”

三儿来了兴趣,急忙问:“后来呢?”

“后来那两个人就叱责我,逼我在他们写的东西上签字,我不签,他们就拍桌子,他们拍我也拍。”说到这里老人感到好玩似的又笑两声,“他们威胁我,还说我这个态度只有死路一条。死就死吧,反正我不知道已经死过多少回了。”

“拍啥桌子啊,”老伴的眼里涌起了泪花,“有道理就慢慢说嘛。”

看着这几年跟着他担惊受怕、眼噙泪水的老伴,老人的心抖动一下,软了,不再说话。一直挺直着的胸脯因气喘而起伏,紧接着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三儿走过去给老人捶背,趁机又提出请老人讲讲过去,老人挥了下手:

“如今我啥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村西边那条小河。”

老伴调侃地重复着他多少次说过的那句话:“小河流入杜康河,杜康河流入伊河,伊河流入洛河,洛河流入黄河……”

“是的,是流入黄河……”老人停了许久突然问,“黄河上冻没有?”

“老傻子,”老伴怜爱地斜视老人一眼,“啥时候了,黄河还不上冻?早已经冻实了,冻死了。”

“黄河不会冻死!不论冰层有多厚!”老人吼道。

老人喘着气合起双眼,不远处的黄河在冰天雪地中、在他心中汹涌奔腾。

“我想再到黄河岸上看看。”

这是一个梦,一个很长的梦。

燃尽的炉火熄了。

是夜,1969年最后一夜。

新年早上,老人醒来笑着说:“昨晚俺没上刑场,俺梦见秋秋了。”

“你都多大岁数了?”老妻冷笑一声撇撇嘴,“还梦见你的秋秋哪。”

老人长叹口气。

老人叫樊玉龙,小名龙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