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南铁
我的一个学生,曾在江西的定南县担任领导干部。有一天介绍袁胜元来找我,让我给他的一本新书写序。与平时不同,我当时未加思索,立即就答应了。后来细细回想此事,之所以如此,恐怕主要是因为袁胜元的书稿是写定南事吧。
定南与龙南、全南三个紧挨着的县俗称“三南”,是江西省版图最南端的一块地方。三个县以团,突入广东地盘。作为纯客家地区,它们的山川形势、语言、饮食习惯和民情风俗几乎没有什么差别。三个县的人走到一起,不但不会有任何违和感,甚至氤氲着一种天然的亲近。
袁胜元是定南农家的孩子,而全南则是我当知青的地方,那里的山野和乡村留下了我青春的记忆。尽管知青生活如今于我已经非常遥远,但是这段生活不仅永远记录在我的履历里,而且深植于我的心中。所以,当我一听到袁胜元杂有乡音的说话,立时就生出一种岁月阻隔不断的熟稔感觉。
袁胜元在省城读大学后回到定南,做过老师、记者,后来当了镇长、镇党委书记,再后来又在国有企业担任过党委书记。但是读他的文字,清新自然之风扑面而来,吹送着浓郁的乡土气息。不论是取材、立意,还是语言风格,一点看不出他也曾“混迹官场”。
这部书稿里的文字,围绕着定南的人和事铺展。袁胜元用朴质却不粗糙的语言,热情描绘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从容叙说发生在这块土地上的事。通过这些普通的人和事,展示了家乡在他身上深深打下的文化烙印,倾诉了他对家乡的真挚热爱。
我尤其注意到袁胜元那些关于家乡的“吃”的篇章。在这部书稿里,有三分之一以上的篇目是写定南食品或与吃有关。袁胜元写糍粑、写香菇、写春笋、写鸡酒、写脐橙、写“汤皮”——这是流行于赣南地区的一种传统食品,也有人写作“烫皮”,语音上似乎更近方言。它选上好的大米作原料,经过浸泡、磨浆、蒸熟,再切成丝、条或块晾晒而成。吃的方法多种多样,蒸、煮汤、油炸或以沙翻炒,可做主食也可当零食。袁胜元写的这些食品,具有非常典型的“三南”风采,所以也是我记忆中的东西,它们携带着青春岁月的温情,念之不由让人食指大动。
袁胜元的写作充满烟火气。他送书稿来的时候,还给我送来一本《行走定南》。那是他新近出版的一本散文集。随手一翻,里面写到定南的虎形围、柱石桥、鹅公圩等村子,都是我这些年考察古村落时去过的地方,不由兴趣横生。接下来我又发现,在这本书里,袁胜元同样写了好些关于故乡吃食的篇什,比如米酒,比如茶,比如酿豆腐,比如酸酒鸭,比如石螺,等等。还有汤皮、定南粉。看来在袁胜元那里,故乡的味道刻骨铭心,所以他会用那么多的文字去贴近故乡的食物。那些食材是山水精魂孕育的果实,而那些制作技巧则携带着家乡一代代人血脉里不歇流淌的清音。
写美食的作家不少。我们也曾看到一些沉湎于美食写作的作家,笔墨一直盘桓于食品的详细介绍,流连于色香味的具体描述,写作似乎只是为食品张目。文字恍若产品说明书,缺少文学的情怀和韵味,有时甚至不免向制作食品的店家暗送秋波。但是袁胜元写故乡的味道,却是从食品中透视文化。他从与食品相关的时代影像中展示历史的起承转合,从自己人生之河里打捞流泻在食物中的社会情感和情怀。食物只是他体察生命的触角,为他轻轻推开文化之窗,让他瞭望并展示生活的广阔和深邃。
比如他写春笋,不只描摹了春笋的美味,更写了不同时代人与春笋的关系,以及不同时代附着于春笋的不同情感。又比如他写花菇,写了它的形:“手指蛋般粗短的菇脚上戴着顶直径3-5公分大小的帽子,帽子上由中心往外裂开很多不规则的花纹,看起来矮墩墩胖乎乎的,却嫩润光亮,清香四溢。”也写了它的味:“不管是煎、炒、蒸、煮,吃到嘴里,都有一种肉嘟嘟、松蓬蓬、嫩生生的感觉,像含着一个金元宝,不忍咬,不忍嚼,不忍咽,一不留神。滑入喉咙溜进肚子,一股酥酥的感觉,自心底向全身每一个细胞渗透,直至脚趾、发梢,无比受用。”更尤其写了属于自己的香菇故事,写了香菇对村民生活的意义,写了自己第一次上山碰巧采到香菇的感受和由此引发的连锁后续。正是因为香菇曾经饱含的经济元素和人生意义,袁胜元那些关于享受吃香菇的极致描述,才会与之相互映衬,让人由衷信服。在《岭北糍粑》里,袁胜元并不耽溺于糍粑的一般性描述,他的笔墨继续挺进,由共性糍粑写到自己家的个性糍粑,又由自家糍粑的物写到作为自己父亲母亲的人。这就把思考提升了一个维度。
最令人感慨的是《一碗蛋煮汤皮》一文。那是一篇在文末点睛的小故事,写老迈的外婆在昏暗中错把煤油当茶油,煮出一碗煤油味的汤皮招待外孙,偏偏还特地加了一个大大的鸭蛋。我知道,在点煤油灯的年代,“三南”的农民是舍不得吃鸡蛋的,自家的鸡生了蛋,都要积起来拿到圩场去卖钱。因为有两样生活必需品无法自给自足,只能用现钱去买,那就是食盐和煤油。而对绝大多数的乡村人家来说,现钱的来源只能依靠“鸡屁股”。袁胜元难以忘怀的那个夜晚,外婆不得不为外孙重新煮一碗汤皮。事情似乎带点荒诞色彩,但正是这种在外人看来啼笑皆非的细节,反衬了亲情的宽厚,爱意的淳朴被山村的夜色映衬得更为浓酽。
有人说,人生保持得最为久远的记忆是味觉,所以人们总是难舍幼年形成的食物爱好,甚至登上金銮殿了还有可能继续偏爱当普通百姓时吃的普通食品。尤其是对当年可望不可即的东西,更是如此。味觉的耽溺实际是对时光的留恋,对生命的感叹。袁胜元的书稿当然并非只徘徊在“吃”的话题上,不过其他那些篇目也都围绕着定南这块土地,写这块土地上的普通日常生活,普通的乡民。尽管不是直接写吃,但是那些风情和人物却同样满溢着家乡的“味道”。
袁胜元非常勤勉。他的写作与他的生存现状完全没有什么因果关系,学农业的他只是出于兴趣而写,出于对时光的追溯,也出于对家乡的感念。他告诉我,他的第三本书已经进入了现在进行时,依然写定南的山水和人,还有那些用流光雕琢的人生故事。
我真挚地祝贺他,相信此后的他还会有第四本、第五本著作问世,甚至会一直排列下去,不断为他的生活添彩,也为定南添彩。我希望他的创作有更清晰的布局和构架,而目前的书稿似乎在内容和体裁上都稍显庞杂,缺少整体的规划。不过,随着作品日丰,袁胜元定然会形成自己的格局,写出更多的好作品,不愧于生他养他的这块土地。在城市化大潮汹涌而来的时代,我们的乡土显然需要更多的这种感念和眷恋。
(作者系广东省政府文史馆馆员、文学院院长,曾任广东省文联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