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略卡之冬:雪球橘(马略卡的四季)
- (英)彼得·凯尔
- 11909字
- 2023-03-07 17:14:28
2 天然气与修女
“我知道你的农庄里再也没有母鸡了,因为弗朗西斯卡在你来的前一天已经把它们全部绞杀,搁到锅里了。”这个老年农妇笑着说,一边递给我一篮个儿大的棕皮鸡蛋。“你摸摸,其中一些还温热呢。”她说着,抓着我的手猛拽到篮子里,“这些鸡蛋非常新鲜。是吧?”
它们当然新鲜,一副很老式的新鲜模样。零星的软鸡毛粘在蛋壳上,还沾着些脏脏的排泄物,跟我小时候在奶奶家的鸡窝里捡的蛋完全一样。突然,这让我意识到我们过于“激进”的行为让我们习惯了购买超市货架上那些消过毒的鸡蛋。它们看起来干净,按等级分别贴上标签,盛在塑料筐里,常见得很。不幸的是,现在的孩子们肯定会以为母鸡是在六只装的盒子里生蛋的,这样的孩子实在很多。
我瞥了几眼那些“货真价实”的鸡蛋,眼睛肯定有些湿润了。
“先生,你不喜欢这些鸡蛋?”农妇有些糊涂了。
“哦,”我让她放心,“上面的鸡粪让我一下子想起了我的奶奶。”
她搔着灰色的头发,哆哆嗦嗦以一串咒语一样不清楚的语言结束了我俩的谈话。我确信,在当地马略卡的方言里,这咒语的意思是“外国疯子”。
我其实是个好心人,虽然经常被人误解。我冒冒失失对她的友善表示了一番感谢。对我而言,用西班牙语来解释我被她那一筐真诚的、沾满了鸡粪的鸡蛋所引发的思乡之情是很困难的。但我尝试了。
她把一只因劳作而显得有些变形的手放在我的手上,止住了我结结巴巴的话。“安静,先生。不用紧张。西班牙语也不是我的母语,每当我不得不开口说这种语言时,我总要搜肠刮肚找合适的词汇来表达。在过去,马略卡人只说马略卡语。所以,现在如果要我用西班牙语说话,我得慢慢来才行……跟你一样啊。像外国人。知道了?”她的眼睛闪烁着,像两颗黑珍珠。她的笑容凝缩在脸上,五颗雪白闪亮的牙齿——两颗上牙,三颗下牙——全露了出来。她那令人难以抗拒的笑容感染着我,看到我理解了,农妇鼓起掌来,暗自得意。可她的表情很快落寞起来,显得忧伤,变成对自己的一串咒骂。我猜测这次的重点是鸡蛋、内战和士兵,还有那些非常不地道的西班牙强盗。
我开始介绍我自己。
“我懂,我懂。”她打断了我的话,“弗朗西斯卡·费雷尔——我们称她伯爵夫人——曾向我说起过你。我呢,我叫玛丽亚·包萨,你的邻居,也是北面隔壁那个农庄的主人。我必须得感谢你,先生,你买的这块地终于将我的种植园跟费雷尔先生家的分开了。感谢上帝。”
她坦陈自己没有太多时间理会弗朗西斯卡·费雷尔,尽管我很想问为什么,但觉得现在还是控制一下自己的好奇心比较好,作为刚到山谷里的新人,还是个“外国疯子”,我的首要目标是和所有邻居建立起友谊……当然,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一堵石墙隔开了两家农庄,石墙旁是一棵枝丫伸展、遒劲有力的无花果树,我跟她正站在树下面。包萨女士弯腰下去,少女般苗条的身段全部包在得体的黑衣下。黑衣遮满全身,这正是老年马略卡乡村女人的传统。穿过果园的时候,我都没有注意到她站在树荫下。很多次,我都会为岛上农夫悠然融入绿树点缀的景色而心怀感动。说实话,如果老玛丽亚没有和蔼地开口称我“先生”,我还真就沉浸在欣赏景色里,根本关注不到她的存在了。
这是冬天早晨一个美丽宁静的时刻,大约九点钟光景。早晨煦暖的阳光化开了田野上蒸腾的蛛网般细细弥漫的淡雾,四周仍旧保持着昨日雪融的湿气。潮湿土壤的霉味,柠檬树刺鼻、奇异的香气混合着红松淡淡的气味以及从周围山体散发着的树烟,将我的头团团包围。远处塞斯佩耶斯山平整的山顶悬挂着条带般缥缈的白云,浑圆而巨大的岩石高高耸立,竖在山谷北端出口两侧,阻挡着冬天由北欧袭来的最恶劣的冷空气。每到这个季节,地中海沿岸干燥寒冷的北风便呼啸而至,穿过法国罗讷山谷,咆哮着撕开地中海的上空,怒气冲冲进入巴利阿里群岛。
特拉蒙塔纳的山雾在晚上已经散开了。安详和宁静重新回归山谷。偶尔从山上种植园传来一两声犬吠,散漫地打碎这个安宁的时刻。远处的农庄慢慢消失在山谷背后,依稀可辨,它们存在的唯一依据,就是烟囱里升起的袅袅白烟,飘荡在被密林覆盖的冬天略显清冷的山坡上。
“几乎没有人住在那里了。”老玛丽亚一边说着,一边随着我的目光注视着高高的山脊,“山脊后面也没有什么其他山谷。但在以前,几百年以前,他们说摩尔人统治岛屿的时候,山脊上的土被挖来做防御平台。很多家庭从狭窄的梯田搬到这里生活,种植一切适宜作物。在树林里,他们就养猪,瘦削、墨黑的马略卡猪。哦,那些猪因为吃了橡子和树林里的其他果实,肉质鲜美。猪群在树木当中寻找食物,和森林是共生的关系。树林腐殖质提供猪群饲料,猪群将树林打扫得干干净净。完美的结合是不是?在过去,树林从不着火。”
我就问,在供水车进来以前,山地居民是如何把水弄上去的,然而她正沉浸在深深的回忆里面,听不到我的话。
“你需要养一头猪,先生。种植水果的都应该养一两头猪,你必须用合理的方式来管理农庄。养猪能带来好回报。养母鸡也是。你得养些鸡,伯爵夫人已经将她养的鸡都杀掉了。”
她快速摇动着头,颤巍巍地,仿佛吞下了什么脏东西一样。弗朗西斯卡·费雷尔显然不大受欢迎。
我表示了诚挚的感谢,并接受她的建议,说等一切安排妥当之后,一定到集市上买一头猪,再买上几只鸡,回来养着。我担心的是我们的橘子。我们有两三百棵橘树,橘子熟了,需要有人来帮忙采摘。也许她能推荐几个商人,来买我的橘子?
“他们怎么把水弄到这儿?男子汉,他们没有,根本不可能。”她耸着肩膀,没有任何心理换挡的征象,老老实实按她的思路回答我倒数第二个问题,“下雨的时候,屋檐上淌下的雨水都会被收集到一个地下水箱里面。水箱嘛,你家也有一个。很多山地农庄不像这儿的山谷一样有水井,因此冬天存在水箱里的雨水是漫长夏天唯一的供水来源。”她食指和拇指交叠,轻轻搓着,“对马略卡农场主来说,水如同金子一般宝贵。许多世仇都是争夺水井和宝贵水源引发的。先生,你马上就能领会这个新的西班牙语词汇了,‘水’。”
她像一位智者一般点着头,让我怀疑包萨先生和费雷尔是否也曾因争夺水源而交恶。看来对这位老妇人而言,“费雷尔”这个词跟“水”都能引起她的不适。
“托马斯·费雷尔告诉我,我们农庄里的水井是整个山谷里最好的一个。我们真是很幸运。当然,费雷尔一家在周末的时候还拥有独占该井的权利。我们在购买这个农庄时,就是这样签的协议,只是我的律师提醒过我,在这里,卖一部分、保留一部分农庄使用权是很正常的。看起来很公允……当然,如果双方都守规则的话。你们马略卡人……一定是值得信任而且很愿意合作的居民,是吧?”我打趣道。
老玛丽亚很快扫视了一眼橘树。“去问一下豪梅,我的女婿。他会教你如何卖橘子。”她拾起我倒数第二个话题回答,“他帮助我管理我的农庄。我再也搬不动这些纸水果箱了,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她低下头,挨个儿敲打着左手的手指。“我……我今年八十二岁了,因此豪梅负责卖我的橘子。不过还是由我来管账。我还不算太老。”她又展示起她那闪耀着白净的五颗牙齿的笑容,“男子汉,我永远不算太老。永远不算。”她静静地笑笑,转身要离去,“啊,先生,顺便代我问候你的夫人……我希望你能喜欢这些鸡蛋。”
老妇人蹒跚地穿过成列的柠檬树,停顿了一下,转过半个身子,尖声叫道,整个山谷都能听到。“不要跟我提同邻居分享水井的事!”她宛如一个小精灵般眨眨眼睛,然后大声和我咬耳朵,“你很快就会知道了,先生。你会知道的。”
去他的水井吧!我确实有很多东西要知道。我一边思考,一边感觉心里沉甸甸的。穿过田地,我赶忙回去。上帝啊!看看那些让人提心吊胆的橘树吧。我还需要搞懂如何施肥、如何修剪、如何喷药、如何浇灌;直到目前为止,我能搞懂的只是将枝头上晃来晃去的橘子跟柠檬分开。不过,至少在如何销售方面,老玛丽亚·包萨给了我一些提示,这就很好了……目前需要解决的是,分享水井我是肯定中圈套了,还有那些猪,那些鸡,以及树下长着的杂草,我连辆拖拉机都没有……
“你今天早上冲澡了吗?”艾莉从盥洗室的窗户里探头出来。我从屋前一小片杏林穿过,进了屋。
“没有。还没有。不过我觉得,你不可能从那么远就闻出我身上的味道了。”
“别介意。盥洗室的水管好像有点问题。没有热水。”
锅炉位于仓库阴暗的一角。仓库是用来选拣和存储水果的,占了房子底层的大半部分。等我到达的时候,艾莉已经站在那儿,把地板上的燃气罐弄得叮当作响了。她在拽连接燃气罐的橡皮管。
“天然气在罐子里,跟锅炉的接合处没有问题。灶台的引火火苗亮着,一切都很正常。不过……等一会儿。有天然气泄漏的味道。闻到了?没错,这是管道工的工作。”
我没什么好说的,除了很无力地说:“是啊,如果你问我的话,我想说那老锅炉对这房子而言小太多了,反正就……”
胡安是一个出色的管道工。他既是管道工,又是电工,因此他在安德拉奇农贸市场上的小门面,就像一个阿拉丁山洞,里面堆满了吊灯、墙灯、电烙铁、烤面包机、散热器、电风扇等,甚至还有两台冰箱、一台洗衣机和一个微波炉。店铺由胡安的妻子照看。她瘦高个儿,表情愉快,看起来也才十几岁的样子。他们的三个小宝贝在柜台后面撕扯着母亲的裙子,我们听到至少还有一个婴儿在里屋哇哇大哭。
“我丈夫很忙。”她告诉我们。
“看上去不忙呀。”艾莉吞吞吐吐地一边说,一边看向柜台里面那群不到五岁的孩子。
“不管如何,他会在今晚八点钟准时去给你们修理锅炉。我们住得离你们那里不算太远,这样他就可以在回家吃晚饭时顺路去完成工作。”
“这种拖延症都快成一种病了:‘明日综合症’。”离开店铺的时候我强调着,“这就是所谓的‘服务’。”
运燃气罐的卡车实在太长了,在我们的院门处掉不了头,因此弗朗西斯卡·费雷尔告诉过我们,每个礼拜三可以把空的气罐(钱放在下面)放到巷子尽头,尽管在紧急的时候,每个礼拜一和礼拜五,我们也可以开车到安德拉奇镇上,偶遇运送燃气罐的卡车来加燃气。今天是礼拜一,我们把连接厨灶的气罐拖进车里,准备在十点整开始我们的卡车搜寻之旅,觉得直奔身为主广场的西班牙广场,就有很大可能撞上大运。果然,跟预期的差不多,我们碰到了装气罐的工人,他正在努埃沃酒吧外面和几个地方名流放松地品味着上午的咖啡和白兰地。装满了可燃气体的橙色卡车孤零零地停在广场一角,一侧轮子在人行道上,另一侧位于车道上。
“不好意思。”我说。这时的他终于感觉该回车上了,晃晃悠悠地颠着步,粗短的雪茄在唇间晃着,如同半截棕色香蕉插在了脸形的草莓牛奶冻上。“不好意思,我要灌一瓶燃气。”
他举起一个满满的气罐,搬下卡车,然后将我的空气罐装上。我给他点好钞票,他将燃着的半截雪茄夹在我那满满装着燃气的罐颈上,在口袋里到处翻搜零钱。我静静地闭上眼睛,等着爆炸声响起。然而唯一传来的是这个家伙不怀好意的笑。
“难道这不违反规则吗?不是很危险吗?装燃气罐的时候抽烟!”我问得很尖锐。
“危险?”他把零钱交给我,耸了耸肩膀,“朋友,如果开车时有人误撞上我——这个岛上疯子多——这个卡车就会像原子弹一样爆炸,而我恰好也在里面。朋友,我在跟时间争命。在我活着的时候,我会舒舒服服的……我喜欢抽烟。”他拿回他的雪茄,爬到卡车里。
“来都来了,为什么不买两瓶呢?”艾莉在车里朝我吼,“我们可以存一瓶。”“不可以啊,女士。”工人回应道,摇着头,一只眼睛紧闭,对着雪茄升起的烟圈,这雪茄现在安全地塞回了他的脸上。他解释道:如果我们要买两瓶燃气,必须再给他一个空的气罐,或者拿出燃气管理部门的证明材料,说明我们被授权可以购买两罐。空的气罐,或者证明材料,就是这样。“我很抱歉,先生。”他又耸了耸肩,发动了汽车马达,车子轰隆隆地开起来,雪茄烟圈就隐藏在柴油马达的烟雾里了,在广场上空飘荡,仿佛最后的莫希干人发出的告别信号。
“为什么我们非得要开具一张纸来证明我们可以买一罐备用燃气?”我愤怒了,“为什么他们不干脆收笔定金,就像他们本地人那样?”
“正像刚才那个人说的,这就是他们这里系统的问题。这里面肯定存在某种逻辑。”艾莉总结道,“但我们站在这里没法搞清事实真相。我们去找燃气管理部门。”
“我们需要一张证明,这样我们就可以多买一瓶燃气。我们没有空的气罐,因此我们需要一张证明。”如同鹦鹉学舌,我对着毫无兴趣的公务员嘟嘟囔囔。一辆轿车咆哮着从外面繁忙的路上驶过。
“什么!证明?”这个办事员皱着眉头,不敢相信地看着我,就好像我向他传达了惊天新闻,比如他妻子生了六胞胎,每一个竟然都跟教皇长得一模一样。“干吗用的?真是不理解。”
另一辆重型卡车呼啸着开了过去。
突然间,我那本来就少得可怜的西班牙语词汇变得完全没有用了。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我非要一张凭证,而且我每次尖刻的提问都被扼杀在交通工具的噪声里面了。我很痛苦地尝试用海外英国人老式的语言技巧,高嗓门地、慢条斯理地吼这个办事员。然而,我又发自本能地认识到,这毫无作用。这个家伙看得出我累得要死要活,可他享受着每一分钟。我只好努力使用西班牙语。
我的几次解释都无法使这个家伙明白,于是我准备建议艾莉选用一个最简单的处理方案,即全部使用电驱动。这时,那个办事员意味深长地讪笑了几下,然后用英语表达道,只有我们给他看新购置电器的商店发票,他才能给我们办理证明材料。
“但我们确实不需要再买一个用气设备啊。”艾莉反驳,她那正常情况下很难耗光的耐心一下子就被用完了,“我们只要一瓶备用气。我的意思是,这一切,什么凭据、电器、发票,完全是疯狂的行为!”
办事员靠在椅背上,双脚交叉搁在办公桌上,神气地宣称:“也许是疯了,夫人。但这个系统它运行良好。在西班牙没有人偷空瓶。”
“朋友,这种状态应该在今天被改变。”我含混地说着,挽起艾莉的胳膊,趁她还没有用准备好的手提包砸到那个办事员脑门上之前,把她拽出门去。
回到房间,她的怒气依旧没有消掉。
“接通新的燃气罐。”她咆哮着,“我要用老玛丽亚的鸡蛋做中午饭!我会当它们是那个狗娘养的办事员的脑袋,碾碎了来做菜吃!”
我拔下厨房燃气灶的胶皮管,接到新的燃气罐上,打开燃气阀。燃气阀的旋钮在我手里弹开了。
“这下怎么办,艾莉?现在这要命的厨灶可能要炸成碎片了。”
“别演了。用扳手或者什么东西把它上牢。即兴发挥吧。”
我认真地用钳子夹着弹掉旋钮后剩下的转轴,将它拧紧。咝咝的声音和味道使我确信天然气还在泄漏,解决一处问题,就带来一处新问题。我无法关掉燃气罐。转轴现在是在“打开”状态,再怎么拧或者骂人,都丝毫不为所动。绝望之下,我使劲用钳子将转轴拧了一下,这下倒好,第三个问题出现了——厨灶里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转轴不见了,天然气继续喷出来。
“我们有大麻烦了!”我急促而紧张地边说边要离开厨房,“快跑!”
“用脑袋想想!上帝保佑!在你熏死我们或者炸掉房子之前,把燃气罐拔掉!”她猛地将鸡蛋摔进冰箱,哐当一声关上门,“好了,伟大的消防员先生。昨天我们有厨灶但没有天然气;今天我们有了天然气,却要失去厨灶!想出聪明点子了吗?”
帕尔马的海湾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闪耀。迎着中午的阳光,我们沿着高速公路驱车离开安德拉奇。金色的太阳悬挂在深蓝色的天幕上,阳光照耀着波光粼粼的湛蓝的地中海海面,闪烁着点点金币一般、钻石形状的光斑。几天来融化的雪水将沿路的建筑景观冲刷一新。贝尔韦尔城堡那高大的米色圆顶建筑掩映在碧绿的山林里。混合着明亮的日光,山林祖母绿般条条映衬的柔和光线从我们左侧的车镜滑进视野。奇妙的松香与桃金娘的混合气味在咸湿的海风吹拂下,让我们感受着冬天活力四射的温暖空气。
我们驱车盘旋而上,通过了帕尔马别具风韵的旅馆和饭店区域。这里的海岸景色无与伦比,那些高楼大厦层叠起伏的山坡,也曾是羊群在绵延千年的橄榄树与杏林中安安静静吃草的地方。我们继续沿着海边大道行驶。这是帕尔马港对岸一段风景别致、棕榈成列的海湾高速公路。公路环绕着大海,下面海湾的土地是填海而成的。这条公路不只是一条满足大量旅游经济需求的交通生命线,也是一条观景览胜的大道。当地的帕尔马人和外地游客都喜欢在这里散步、游玩,呼吸海边清新的空气,三五成群地拐进街角的咖啡馆,眺望帕尔马海湾美不胜收的景色。这里一度是劫匪海盗的避难所,也是把岛上贸易与世界连接起来的老实巴交航海船只的避风港。
红灯亮起时,我停车看那旧的码头区。渔人在阳光下晾晒、织补渔网,附近一些旅游者坐在高高的海枣树下啜饮饮料,目不转睛地盯着城市的历史遗迹从古老的防波堤上突出来,这坚不可摧的防波堤如今已是多余。村落里的古老风车,如今改成了时尚的酒吧和夜总会;那些过去航海时代富商的豪宅,也被今天靠旅游业发达的成功人士买去,修饰成带有自己风格的寓所;帕尔马大教堂威严高耸、令人敬畏,石灰岩质的双塔尖高耸入云,被冬天的阳光涂成一抹玫瑰红,诉说着教堂对城市与大海而言无与伦比的至尊地位。
灯变绿了。在几秒钟内我手忙脚乱,调到一挡,放开刹车,十多辆早已等得不耐烦的车在我们后面疯狂鸣笛。
“你这个游客!”一辆出租车驶过,司机用他胖胖的手掌拍打着脑门,冲我怒气冲冲地瞪大眼睛,在下一处红绿灯出现之前,这个家伙“噌”的一下,抢到我前面去了。我还没有掌握超车技巧,但这技巧,你要是想在帕尔马开车去任何地方,都是必需的,不然当地的司机师傅就会让你感觉像在特拉维夫沿街卖猪排一样受欢迎。
这些城市飙车高手的车从两侧鼻子贴屁股地超过我们,雄赳赳气昂昂,香烟叼在厚厚的胡须下面,左手耷拉在窗外,拼命地鸣笛,催促前面的司机,生怕前面司机的脚掌离开了油门踏板一毫米。一有漂亮的女司机出现在旁边车道,混乱程度就自动升高,差不多就要有连环相撞的危险了。妙龄女郎就更是各车道热情抛媚眼的目标。一些男人甚至会摇下车窗向后张望,上下打量美女的车子,仿佛车体就是美女胴体自然延伸的一部分,同时男司机依旧全速行驶,差点就贴在前面车的屁股上。
厨灶使用说明书在手,我们驱车直接前往帕尔马最热闹的商业区,寻找代理商的货品陈列室。
左拐右拐离开海边大道,我们冲进一条窄窄的坡路,经过老摩尔人的阿尔穆戴纳王宫,喷泉在亚热带植物编织的藤架中间,给一排疲倦的老马低声唱着催眠曲。马儿三条腿站着,拴在一辆敞篷马车上,赶马车的人正在懒散地打瞌睡,静静等待冬日零散而来的好生意。
事前没有任何预警,路突然变窄了,街道两边悬铃木华盖相连,遮住了宽广的波恩大道上空。车队形成一列纵队,如同碰碰车比赛一样缓慢前行,经过装饰豪奢的高级橱窗,里面最新款的服装、雅致的皮革制品和昂贵的手表及珠宝,在石雕建造的西班牙古典建筑阳台下熠熠生辉。
“卖厨具的那个店在前面街道的左边。直着向前走就到了。”艾莉说,“瞪大眼睛找好停车位。”
“会走运的。这里没有左拐道,不管如何,在这里找到一个停车位的概率,就像佩雷·保罗大师的餐馆被列入米其林指南一样大。”
我踩了一脚油门,车就沿街驶向了胡安·卡洛斯一世广场。我们又一次经过闹哄哄的广场人群,向右转到博施酒吧,道路两旁尽是店铺,东张西望的游客穿着短裤和夹脚拖,衣冠楚楚的商人身着开司米西装、戴着卡雷拉墨镜、跷着二郎腿坐着;出来见人同时希望被人看见的学生艳羡地盯着这些人才,能盯多久盯多久,但其实一杯饮料都不会买。
“跟厨具店说再见吧。”我哼哼着,“我们肯定要在交通堵塞里滞留半个下午。也许只有上帝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一切。”
“看哪!”艾莉尖叫着,“那儿有一个地下停车场。瞧,这里有个绿色标记,一定有空位!赶快啊!”
她抓牢了座椅扶手,我将方向盘摆向右,飞速从两辆大巴之间挤过去,差一点与一辆坐满修女的轿车相撞,她们也要停进去。看起来平分秋色。如果是在大不列颠,我一定会礼貌地说“女士优先”,但这是在西班牙,我刚刚才接受了他们恶心的驾驶技术指导。再说,我不过是个“外国疯子”。
“见鬼去吧!入乡随俗!”我吼道,在修女面前厚颜无耻地打着方向盘,赶在她们之前到了收票的位置。
“彼得!别这样,太可怕了!”艾莉倒抽一口气,惊恐地盯着我,“我为你感到羞愧。可怜的修女。你那‘入乡随俗’的态度对西班牙女性是无礼的,尤其是对修女。”
“所以像那些好色的西班牙司机一样打量女性就正常,抢她们的车位就不正常,这是你说的?”
“差不多吧。我为你感到羞耻。这并不好玩。如果修女们介意的话,她们准保会将你骂得体无完肤!她们是侍奉上帝的有美德的女子,你该感到庆幸。”
“也许吧。但被修女们骂一顿,就能换取此处的一个停车位,我还嫌价钱不合适呢!太便宜自己啦!我先来的,正大光明。修女们会照顾她们自己的。”
“早上好啊。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吗?”店主巴结道,大约来自70年代的喇叭裤下露出一双漆皮便鞋,滑过陈列室地板。这是一个矮胖的家伙,不自然的黑发耷拉在脑壳上,仿佛戴了一顶油腻的丝绒游泳帽。墨西哥萨帕塔式样的小胡子修剪得很工整,左侧轻微地向上横翘,突出的金牙牵引着单侧面部,似乎一直在坏笑,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他看上去就像患有贝尔麻痹的黑皮肤舞男彼得·洛,更适合在肮脏的市中心舞厅整夜跳探戈,而不是在远离市中心的奢华百货店里给电冰箱和厨具打广告。
我把厨灶使用说明书交给他,用手指指着控制面板的指示说明。“旋钮和转轴,都坏了。”
他那斜视的视线平缓地延展成满面的微笑,变色龙一样的眼睛闪烁着来活儿了的快乐。我们这个厨灶太过时了,他得意扬扬地告知我们,生产商也早都破产了。当然也没有配件了,而且按现在的状况,厨灶确实很危险,非常危险,弄不好就会炸掉!
在陈列室做起芭蕾舞动作的他和颜悦色地建议我们,唯一的方案就是放弃这个旧的,买一个新的。在陈列室里,我们有幸拥有马略卡最丰富的厨具品种以供选择。五分钟以后,我们兜里少了好几百镑,骄傲地(也有些头昏和不满地)拥有了一个结实的、胖乎乎的款式,烤箱边上有个专门的隔间可以把燃气罐藏起来。这很重要。
这厨具适合传统的农庄厨房,是个明智的选择,销售员一边确认,一边将保修书和发票交与艾莉。“保存好您的发票很重要。这样您可以凭票购买新的燃气瓶,放在专门的隔间。注意收好发票。”他再一次强调。
难道我们会不知道吗?要跟更多的比塞塔告别,我突然没了心情去面对地下车库的情形。
“真不敢相信。”眼睛慢慢习惯了黑暗后,我哀号起来,“轮胎漏气了!”
我愤怒地从后备箱翻出备用轮胎,艾莉保持站立姿势,静静地自己哼唱着。“我该把千斤顶支在哪儿?”我蹲下身,隐约能看到车底。昏暗中我摸索安装轮胎的位置。没有灯,根本就找不到。
艾莉打开车门。“这样,把里面的灯打开,也许能帮上些忙。”
“哈!这样好多了。”我把千斤顶支了起来。
“现在我们有点进展了。好主意!艾莉。”我很快从车底把头伸出来,不小心撞在了开着的车门下侧,痛极了。“怎么这门还开着?”我吼道,抬腿给了拆下的轮胎一脚,没踢着,反而把被猫爪抓伤的小腿又狠狠撞到汽车横杠的一角。
“主耶稣啊!”我几乎是悲痛地怒号,“圣主啊!”
就在这时,修女们的那辆车在阴影中显现出来,她们在缓缓地向出口开去。我刚好可以看见她们看到我坐在水泥地上一脸惨相地揉搓着头和腿后,脸上浮现出一种沉静而满意的表情。
“她们不能这样。她们不会这样的。”我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一个年长的修女从后车窗探出头来笑,冲我做了个胜利的手势,只有最虔诚的信徒才会认为这是一种天赐的祝福。
“她们能这么做,当然也应该这么做。”艾莉干巴巴地表示,“但正如我说过的,我确信那些女士不会做这种事。你爆了轮胎,更可能是上帝在惩罚你。”
我并没有被说服。
回到燃气管理办公室,我们将新的发票呈给那个办事员,他出具了一份价值无限的证明材料,一脸“我就告诉你吧”的得意的笑。
“给您,先生。我说过的,这套系统非常好。现在您可以一个灶配两个燃气罐了。天哪!”
我们接受了现实,沉默地转身回家。
尽管我不该相信不可能发生的事,胡安这个管道工(如同所有地方的管道工一样)三天之后终于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几次三番发疯般地打电话催促他妻子找到他,得到的是各种老套的借口,要不这家的管道破裂需要修补,要不那家的下水道堵塞需要疏通,每一件事都很紧急,都需要马上办!哎呀,胡安的妻子半夜起来看到他还没回家,差不多都一个星期了。
“真是一场灾难!”胡安宣称。这个年轻人有一双无比鲜活而明亮的眼睛,我实在看不出他是经常超时工作、休息不足的管道工。“您家的锅炉报废了。开始漏气了。会爆炸的。”
现在我们拥有了另一项被费雷尔女士用现代装备掩藏起来的炸弹隐患。真是太可恨了!先是厨灶,现在是锅炉。我感到自己的钱包又开始变薄。
胡安跟我们说,他对这家的热水锅炉很熟悉,多年前就很危险,然而费雷尔太小气,就是不肯换。而且对这么大的房子而言,这个锅炉实在太小,供应的热水有限。他指着下面的小陶瓷浴缸。这个锅炉本来设计的就是供应这个浴缸的热水。
“是的,我也觉得实在太小了。”我有气无力地表示同意。我反应过来,胡安肯定是把我们当成了典型的过分乐观的外国傻瓜,在狡猾的当地人那里吃了苦头,买了一房子垃圾,现在正在手足无措中。
“顺便问一句,您家的电线如何?”他戴着电工帽,一边疑惑地眯着眼睛摸墙上古老的保险丝盒。我们的问题还不够多吗?
“你既然问了,我就直说。保险丝承受力太弱。每当我们同时使用电热水壶和烤面包机,保险丝就会断。”我一边说,一边觉着自己真是愚蠢。
胡安以西班牙的风格耸着肩膀:“太多问题了。早该处理处理。”这个房子的供电需要大修,他声称,并真诚地望着我的眼睛。实际上,没有发生大规模的燃气爆炸或者保险丝走火,这才是个奇迹。我们需要一个大得多的保险丝盒,有一个现代开关,这才算符合规定。供电线路也要重整,换正确容量的。目前的装备,只够点亮几盏灯。“老天,这真是个潜在的灾难!”锅炉也有问题。我们应该扔掉用燃气罐的愚蠢小装置,直接使用电锅炉,一个质量好又大的,更干净,也更安全。如果需要的话,就把燃气罐留着当备用,总是很方便的,如果有一瓶备用燃气,不是吗?
还要你说?如果他知道我们刚刚参加了一次野蛮疯狂的换气竞赛活动,就为了得到一个备用燃气罐,现在我们将拥有两个了!
“哦……能趁你还在这儿的时候顺便看一下洗衣机吗?”艾莉谨慎地问道,生怕得到一个难以避免的答案,“甩干不太好使了……”
“洗衣机?太太啊,我必须诚实地告诉您……”胡安停顿了一下,迅即转向洗衣机,“这桶烂铁早已多年无用。快速甩干功能差不多十年前就坏了,老费雷尔坚决不肯拿钱来维修这机器。他的夫人从来都是在帕尔马的寓所洗衣物。这烂玩意儿早就该彻底扔掉了!垃圾!”他轻轻踹了一脚洗衣机的底座。洗衣缸里一阵金属震动声,然后,门脱落了。胡安用大拇指一端摸了摸鼻子,尽全力掩饰住笑容。“太太,我觉得很对不住您。”
艾莉和我四目相对,悲哀地想笑,先用抖着肩膀的微笑来表达内心的悲怆,然后大笑,几乎是歇斯底里的狂笑,抹着眼泪,捶着大腿,两腿交叉着大笑不止。一切真相大白,我们根本就是人家的玩物,自始至终都被费雷尔操纵在手心里。如今,大笑是最好的药了。老天,笑真是最好的药。
胡安悄悄退到门边,紧张地旋转着门把手,可能在想这间老房子是被一对外国傻瓜占据了。他准备离开。如果有必要的话,得快速离开。
“别紧张!胡安。”我说道,努力保持镇定,“这只是一种缓解压力的方式……”我用手肘轻推了他一把,让他放心,“知道我的意思了吧?”
我从他惊慌失措的脸上确信他依旧无法理解我们的行为,因此我谨慎地回到讨论工作的话题上。“胡安,你去准备一份清单,把所有要更换的东西都写下来,算一下成本,我们明天可以到你店里去拿。如果价钱合适的话……”我把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他急忙甩掉,如同触电一般。“如果价钱合适,而且如果你保证会尽快完工,我们就完全包给你来做。可以吧,胡安?”
“哦,先生……很好,没问题。”他支支吾吾地答着,摸索着门把手,“明天再说吧……好吧。”
门吱的一声打开,他一阵风似的消失了。
“我们大白天就把人家给吓着了。”艾莉说,还在揉眼睛,“他再也不会到这里来了。”
“你信不信,我们在谈一个诱人的合同。他一定希望得到这份工作,即便他真认为我们是从外国疯人院里逃出来的。你等着瞧吧。”
这次,我的直觉是对的,胡安证明管道工由利益驱动的干劲具有国际性。第二天在他的店铺,他做好了估价,尽管他的价钱比我们想的要贵出一倍(他这行是这样的),但我们很着急,我就说这个工作是他的了,不过要马上动工。
“马上,先生!我马上挑选一个新锅炉,今天就安装。当然这是一个临时措施。正式的要等新的保险丝盒和电线来了再说。不过今天您就可以有足够的热水使用,马上就有!”
正当胡安兴高采烈地签署了合同,艾莉看上了要砍价的货物:他店铺里的一台新洗衣机。
“没错,那是台完好的机器,夫人!非常棒的机器。”胡安有些激动了,轻轻用脚点了点光灿灿的洗衣机底座,“是解决问题的好方法,不是吗?”他心领神会地看着我们,用手肘顶了我肋骨一下,然后生硬地紧张一笑。
我们体贴地加入,显然让这个困惑的管道工相信,我们就是一对变态,看人家把靴子伸向洗衣机就开心。
也许是觉得还是不要惹这种怪人为妙,胡安遵守了他的承诺,到了晚间我们就有了那个光灿灿的大容量电锅炉烧出的足够的热水。经过几天用脸盆和水罐冲澡的日子,我们又享受起这种豪华了:艾莉在楼上泡澡,我在楼下淋浴。椽子跟着歌声和溅水声优美地响着。是的,我告诉自己,旧房子就是能制造快乐的气氛。
啊!热水真是太神奇了!它很容易把洗浴的人带入一种完美和善良的虚假幸福感里。然而在那一刻,我们仅仅知道生活已经向美好转变,即便是高低不平的古旧的床,都显得异常舒适,依偎在被窝里,那个晚上,我们感受到的是纯真、温暖和纤尘不染。
“对了,艾莉,”我说,一边关掉床头灯,“我今天把那只轮胎从修理厂拿回来了,上边根本没有穿孔。他们需要做的是重新给轮胎充气。”
“嗯……”
“所以,你看,即便正如你想的,地下停车场发生的事确实是天堂的正义,它看上去却像是由俗世的手执行的。”
艾莉早已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