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墨家巨子

在无人的荒野连续走了二十多天,项少龙经历了毕生最痛苦的艰辛旅程。

最初那几天全赖野果充饥,后来凭借超卓的体能,又以山草药捣烂涂在伤口,防止发炎和感染,箭伤渐愈,才打些野兔生吃充饥,弄得蓬头垢面,衣不蔽体。

他依陶方的指示,白昼看太阳,晚上观天星,朝邯郸的方向前进。这天来到一座大山前,仰观高不可攀的陡峭崖壁,惟有绕过大山。岂知再走十多天仍是在绵延不绝的山区内打转,到离开山区,已是筋疲力竭,连剑都撑断了,正感彷徨无计,却在林外发现一条官道,顿感喜出望外,循路而去,这时他的靴子已破不成形。

路上遇到两起数十人组成的商旅,他们见到项少龙落魄的模样,皆匆匆而去,对他毫不理睬。

项少龙大叹世态炎凉,再走三天,到了邯郸西面另一座赵国的大城,武安。

这时节晚上天气转冷,冻得他直打哆嗦,待要入城,却给守城的赵军赶了出来,始知进城者必须缴纳城关税款,又要检查户籍身份,不要说他身无分文,光是那乞丐般的模样,已难以进城。

项少龙万万想不到自己成了没人收留的人,幸好他受过严格军事训练,心性坚毅,毫不气馁,守在城外等待机会。

他打定主意,进城后不惜偷抢拐骗也要弄来衣服、食物和马匹,问清楚到邯郸的路途后,立即到那里投靠陶方,好结束现在的痛苦生涯。

那晚他全靠野果充饥,瑟缩在道旁的密林里,忍受一晚磨蚀人意志的苦寒。

天明时阳光普照,他终于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被车轮声惊醒过来。

他睁眼一看,原来是一队运羊的骡车队,大喜过望,觑准无人注意,躲到最后那辆羊车里,挤在羊儿堆中偷入城内。

这座战国时代的赵国大城,高堂邃宇、层台累榭,房舍极具规模,人丁兴旺,不过却是女多男少,项少龙心想定是长平一役被秦将白起坑杀四十万赵兵的后遗症了。

不知是否有男妓这职业,若有的话,或可凭他体能博得娘儿欢心,赚个盘满钵满、肥马鲜衣到邯郸去也。

想到这里,自己都觉得好笑,跳下车来。

街上的人见到他,均露出鄙夷的眼光。

项少龙摸摸脸上的胡子,差点要大哭一场。入城前,心中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如何偷入城来,现在真的置身城内,反而不知干什么才好。

他自惭形秽,转进一条偏僻的横巷去,却给一群在院落内玩耍的孩子发现,追在他身后似怪物般取笑他,顽皮的甚至拿起石子投掷。

他回头吓唬,数十孩童分作鸟兽散,其中一个小女童走避不及,跌倒地上。

项少龙要扶起她时,小女孩却慌得放声大哭。

立时引出几个拿着刀枪、棍棒的成年人,喊打喊杀地奔来。

项少龙既不想动粗,惟有拼命逃走,最后来到一座破落偏僻的土地庙,颓然走了进去,躲到一角盘膝坐下。

怎么办呢?不若回桑林村找美蚕娘,就此终老山谷了事,想到这禁不住英雄气短。

忽然间,庙内多了一个人。

项少龙骇然望去,原来是个麻布葛衣的中年男子,赤着双足,难怪他听不到脚步声。

那人身形高大,差点有他的高度,容貌古朴,神色平静,一对眼睛却是闪闪有神,除束发的帻巾外,身上全无配饰,颇有点出家人、苦行僧的模样。

两人互相打量。

那人悠然来到项少龙前,蹲下来道:“这位兄台来自何方?”

项少龙不知对方有何居心,应道:“鄙人本是到邯郸探亲,迷失了路,才走到这里来,若大爷肯告诉鄙人到邯郸如何走法,感激不尽。”这时他的说话语气,已学得七、八成当时那种方言与谈话的方式。

那人微微一笑,道:“我并不是什么大爷,只不过见你体格魁梧,一表人才,虽落泊至此,两眼仍有不屈傲气,故出言相询。告诉我,你有什么才能?”

项少龙心中暗骂,可是为打听往邯郸的路途,忍气吞声道:“我什么都不懂,只有一身牛力,不怕做粗活和打架。”

那人微笑道:“你懂使剑吗?”

项少龙当然点头。

那人淡淡道:“随我来!”推开山神庙的后门,没入门后。

项少龙横竖没个落脚处,追了过去,里面别有洞天,是个荒芜的后院,四周围有高墙,中间还有个干涸了的小池,另一端是间小石屋。

那人提着一对木剑由屋内走出来,抛一把给项少龙。

项少龙接剑之后吓了一跳,竟比以前用的剑沉重几倍,木体黝黑,不知是用什么木头造的。

那人看出他的讶异,道:“这是用千年花榴木造的重剑,好!攻我两剑看看。”

项少龙拿剑挥舞两下,摇头道:“不!我怕伤你。”

那人眼中射出赞赏之色,笑道:“假若你的剑能碰到本人的衣服,我立即奉上到邯郸去的地形详图兼盘缠、衣服。”

项少龙闻言一愕,暗忖这人比他更要自负,哈哈笑道:“那我就不客气哩!”倏地上前,到那人前方五步许处,使了个假动作,先往左方一晃,才往右移,一剑横扫过去,以硬攻硬,图凭臂力震开对方木剑。

岂知那人一动不动,手腕一摇,木剑后发先至,斜劈在他剑上,接着剑尖斜指,似欲飙刺项少龙面门。

项少龙大吃一惊下急退一步,对方剑术之妙,竟使自己有力难施,心中一忿,一声大喝,猛虎般扑去,一连七剑,狂风扫落叶似的迎头照脸,忽上忽下,横扫直砍,往他攻去。

那人嘴角含笑,凝立不动,可是无论项少龙由哪一角度劈去,总能恰到好处地把他的剑挡开,而接着的剑势又偏偏能将他逼退,不用和他硬拼斗力。虽只守不攻,却是无懈可击。

“卜卜”之声不绝于耳。

劈到第七十二剑时,项少龙终于力竭,退后喘气,不能置信地盯着眼前此君。

那人讶道:“原来你真不懂击剑之术,只是凭仗力大身巧,不过普通剑手遇上你,必感难以招架。”

项少龙颓然把剑掷回给他,认输道:“我自问及不上你,唉!枉我还妄想闯天下,原来真正的剑手如此了得。告辞了!我这就返回深山,将就点过了这一生算了。”说到最后,真的万念俱灰,强烈地思念自己熟识的那个时代。若是比枪法,他肯定可胜过这位剑客。

那人笑道:“看兄台的言行举止,贫而不贪,气度过人,便知是天生正义的非常人物,来!洗个澡,换过干净的衣服,由我煮菜造饭,大家好好谈一谈。”

吃了两碗热饭下肚后,项少龙精神大振。

那人打量刮去胡子、理好头发、换上粗布麻衣的项少龙,像脱胎换骨般变成另一个人,眼中不住闪过欣赏的神色,油然道:“刚才兄台说要闯一番事业,不知这事业指的是什么呢?”

项少龙呆了半晌,有点尴尬地道:“我其实并不大清楚,只是见步行步,现在我有了衣服,便想拿怀中匕首去换点钱,最好能买一匹马,把我载到邯郸去。”

那人皱眉道:“大丈夫立身处世,岂可没有目标和理想,创造时势的人方算真豪杰也。”

项少龙不服气道:“你又有什么理想?”

那人从容一笑道:“很简单,就是要消除‘天下之大害’,实现‘天下之大利’。”

项少龙失笑道:“这两句话多么笼统,什么才是天下的大利和大害呢?”

那人不以为忤,淡然道:“天下的大害,莫如弱肉强食、强者侵略弱者、大国侵略小国、智者压迫愚者。而一切祸患的根由,是由于人与人间彼此不相爱,若能兼相爱,交相利,均分财富,再无嫉妒怨恨争夺,遂可实现天下之大利。”

项少龙失声道:“原来你是墨家的信徒。”

那人愕然问道:“什么‘墨家’?”

项少龙兴奋地道:“你的祖师爷是不是墨翟,他创的学说非常有名,与其他的儒、道、法三家四足并立,永传不衰哩!”

那人听得一头雾水,但他既说得出墨翟之名,显非胡诌,点头道:“墨翟确是我们的首任巨子,你真的是由乡间来的人吗?”

项少龙奇道:“什么是巨子,我倒不知道这回事。”

那人思忖了一会儿,道:“巨子是‘墨者行会’的领袖。当初建立,是希望以武止武,但只替人守,不替人攻。可惜今天的行会已大大变质,分裂成三个组织,以地方分之,叫‘齐墨’、‘楚墨’和‘赵墨’,本人是上任巨子孟胜的传徒,今日出山,希望把三个行会统一,再次为理想奋斗。”

项少龙低声道:“这么秘密的事,你为何要告诉我?”

那人叹道:“我因身怀巨子令,本以为重振行会乃易如反掌的事,岂知到邯郸找到赵墨的领袖时,竟给对方派人追杀,被迫逃来这里,深感势孤力弱,必须召集徒众才有望一统三墨,像你这种人才品格,我怎肯轻易放过。”

项少龙频频摇头道:“这个不行,我绝不会为这么虚无缥缈、永远没有希望达成的理想,抛头颅、洒热血。唉!信我吧!墨家的理想根本不会成功,平均财富后,反会培养出很多懒人来,只有竞争才会有进步。”

那人听得浑身一震,闭上双目,深思起来。

项少龙低声求道:“不若告诉我怎样到邯郸去吧!这赠衣、赠食之恩,我项少龙永不会忘记。”

那人倏地张开眼来,神光电射,微笑道:“世上岂有不劳而获的事,跟我学剑吧!如果有一天你能攻破我手上木剑,我就和你一同到邯郸去。是大丈夫的,答应我的请求!否则你即使能到邯郸,遇上真正剑手时,也是难逃一死。”

项少龙一想亦是道理,犹豫道:“你不会再逼我入你的什么行会吧?”

那人笑道:“不但不会逼你入会,连拜师都省了,我们只是朋友,平辈论交。我的名字叫元宗,欢喜就唤我作元兄好了。”

于是项少龙就在土地庙住了下来,每天鸡鸣前起来跟元宗练剑,又与他谈论攻防之道。

他进步之速,连元宗都要大为叹服,称赞不已。一个月后,他的造诣已可和元宗有守有攻。

元宗每天早上离庙外出,留下迷上剑道的项少龙如痴如醉地练习,到黄昏时元宗会带着食物回来。

三个月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匆匆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