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从帽象到女萝:“蒙”的本源考察

如果说儿童是对“童”的一种形象概括与年龄限定,那么“童蒙”就是对儿童的性质、状态的一种描述。《汉书·杨雄传》曰“天降生民,倥侗颛蒙”,颜师古注引郑氏曰:“童蒙无所知也。”【汉】班固:《汉书·扬雄传下》,第3083页。《淮南子·齐俗训》曰:“古者,民童蒙不知东西,貌不羡乎情,而言不溢乎行。”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齐俗训》,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349页。《抱朴子·正郭》曰:“中人犹不觉,童蒙安能知?”【晋】葛洪:《抱朴子·外篇·正郭》,《四部丛刊》景明本。童蒙或指儿童,或被看作是一种无知蒙昧、心智未开的生命状态。从语言学上分析,“儿”序“童”字之前,是以儿童的主要特征对其进行语义规定;而“蒙”序“童”字之后,意在对儿童蒙昧未发的生命特质进行说明。《周易·蒙卦》对“童蒙”做了十分深刻、精到的解读,但只有先弄清楚“蒙”的字源流变与原初本义,才能更加准确地理解和阐发《蒙》卦的内在义理。

蒙从草冡声,因声求义,“蒙”乃闷闷不响亮之意。“蒙”古作“冡”,《说文·部》曰:“冡,覆也。”段玉裁注曰:“凡蒙覆、僮蒙之字今字皆作蒙。依古当作冡。蒙行而冡废矣。”(5)“蒙”古作“冡”,今表覆盖义用“蒙”而不用“冡”。在《唐韵》《正韵》《集韵》《韵会》中,“冡”音皆作“蒙”。《集韵》、韩国《新字典》中“冡”与“蒙”通。参阅王平、[韩]河永三主编:《中韩传统字书汇纂》(第一卷),北京:九州出版社,2017年,第337页。先秦时期,在董同龢、周法高、李方桂的古音系统中,“冡”之韵部为东,生母为m。《说文·艸部》曰:“蒙,王女也。从艸,冡声。”“蒙”字本是冡声。《广韵》《韵略》《增韵》《洪武》中为“莫红切”,《集韵》为“谟蓬切”,《经典释文》作“莫公反”【明】陆德明:《经典释文·周易音义·蒙》,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78页。,“冡”的发音主要是后鼻音,声音闷闷不畅,音调低沉,浑厚而不清脆,颇似声音被包裹或阻隔时所发出的声音,与“鼓”字因声表义相通。古人创造“蒙”字时必然伴随着个体真切的发音感受与情境体验,蒙的状态,好像是被东西捂住头部,视而不见,一片黑暗;又似乎是声音闷在腹中,隐隐约约,欲动不能,欲响不明。

“蒙”的甲骨文作,上部为,取帽子之象。例如,胄,甲骨文为,从人从帽,指头盔,保护头部的帽子。朱歧祥编:《甲骨文词谱》(第一册),台北:里仁书局,2013年,第59页。后简化为“冖”。下部为“豕”上加一横,《殷墟甲骨文字通释稿》曰:“豕,象形。短尾下垂,突肚。为殷王田猎物及祭牲。”转引自朱歧祥编:《甲骨文词谱》(第三册),第3-164页。豕最初是一种猎物或牺牲,后专指长吻大腹、四蹄短尾之猪。“豕”冠一横指野猪头部被遮挡或笼罩而挣扎受驯之象。“蒙”续甲骨文为,中山王壶铭文作,汉印为,石篆为,《说文》小篆作参阅王平、臧克和等编:《常用汉字字源手册》,广州:南方日报出版社,2002年,第122页。在字形演变过程中,篆文异体字在“冡”上加“草”作“蒙”,表示用草木枝叶遮蔽禽兽的双眼,使其因视线受阻而被人所捕获。“蒙”最初可能是人们驯服禽兽的一种形象化的情景指代,并无其他特殊含义。至于驯兽时为何会盖上草木枝叶呢?有两种可能:一是用草作为制作生产工具的材料,编织成帽状物,趁禽兽不注意时扣住其头部,阻隔其视线,若禽兽无法自行挣脱,最终只能被降服;二是面对凶猛的野兽,人们无法直面迎击,只能暗设陷阱,盖上草物,以引诱兽物上当而被捉。

蒙,在《尔雅·释草》中还表示名为女萝或菟丝的植物。《尔雅·释草》曰:“唐、蒙,女萝。女萝,菟丝。”邢昺疏曰:“唐也,蒙也,女萝也,菟丝也,王女也,凡五名。”【晋】郭璞、【宋】邢昺:《尔雅注疏·释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49、250页。《说文·草部》亦曰:“蒙,王女也。”唐人李贺《七月一日晓入太行山》诗曰“一夕绕山秋,香露溘蒙菉”,王琦注曰:“蒙,兔丝也”,【清】王琦:《李长吉歌诗汇解》卷三,清乾隆宝笏楼刻本。唐、蒙、女萝、菟丝、王女疑为一草之五别名。《宋本玉篇》曰:“唐蒙,女萝别名。”韩国《全韵玉篇》《字类注释》皆以“女萝”之别名为“飞扬、蔑蒙”。《汉书·扬雄传上》曰:“浮蔑蠓而撇天。”颜师古注引晋灼曰:“蔑蠓,蚊也。”疑蔑蒙为一虫名。(见【汉】班固:《汉书·扬雄传上》,第2618页)据韩国《新字典》可知,“女萝”确实为草名,而“飞扬、蔑蒙”则是“蒙”之另一层含义。参阅王平、[韩]河永三主编:《中韩传统字书汇纂》(第十四卷),第14-15页。“蒙”作为草名,可能因地域差异而叫法不同。女萝亦作“松萝”,多附生在松树上,成丝状下垂。参阅罗竹风主编:《汉语大词典·儿部》第四卷,第265页。《诗·小雅·頍弁》曰:“茑与女萝,施于松柏。”郑玄注曰:“女萝,菟丝,松萝也。”【汉】郑玄、【唐】孔颖达:《重刊宋本毛诗注疏附校勘记·小雅·頍弁》(影印本),第776页上。唐代元稹《梦游春七十韵》诗曰:“朝蕣玉佩迎,高松女萝附。”可知,女萝、菟丝、松萝疑为同一植物,缠绕松柏而生。也有人认为菟丝与女萝是不同植物,孔颖达《正义》引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曰:“菟丝蔓连草上生,黄赤如金,今合药菟丝子是也。非松萝。松萝自蔓松上生,枝正青,与菟丝殊异。”(见【汉】郑玄、【唐】孔颖达:《重刊宋本毛诗注疏附校勘记·小雅·頍弁》(影印本),第483页下)女萝缠生于草而生,其色尚金,与菟丝子同;而松萝则多缠于松树而生。李白《白头吟》曰:“兔丝固无情,随风任倾倒。谁使女萝枝,而来强萦抱。两草犹一心,人心不如草。”《古意》曰:“君为女萝草,妾作菟丝花。”说明菟丝、女萝可能为两种不同的植物。从情理推之,女萝与菟丝就算不是一物,也是属于植物形态或特征高度相似的植物,古人因极易混淆才将二者等同。而“蒙”是如何从驯兽之意变为一种草名的?可能因女萝这种植物因某种特性被用于驯兽活动,随着狩猎技术的提高,这种驯兽方式被淘汰,“蒙”之本义被搁置,而专门用来指代女萝这种草,产生出“蒙”之别义。菟丝子缠绕于他物之上,与“蒙”之覆盖之象亦有吻合之处,说明不同字义之间也会存在某种内在关联。

“蒙”从甲骨文本义到指代女萝这种植物是汉字意义生成流变的必然现象。吕思勉说:“一事之成与变,皆有其所以然之故,其成也,大抵因众所其须,无形之中,合力创造,积累而成其变也,则出于事势之变流。”吕思勉:《中国文字变迁考》,上海:商务印书馆,1931年,第1页。文字形演变背后必定牵扯复杂的历史文化因素,后人在解读和使用“蒙”字也必须因情制宜,因时制宜,灵活变通,多面向解读。“童蒙”之“蒙”,可能是出于“蒙”之本意的自然延伸,亦可能与“蒙”字之别义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