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望城的夜,从未像今晚这般被惊惶与不详的气息所笼罩得如此严密。
畅言阁,这座平日里象征着城主权威、用于议事和接待贵客的阁楼,此刻门户大开,却无人敢随意靠近。庭院里灯火通明,但光线却显得杂乱而摇曳。数十支巨大的牛油蜡烛被临时安置在各个角落,投下幢幢晃动的人影,将庭院里的混乱景象映照得如同鬼蜮。仆役们脸色煞白,脚步虚浮地端着一盆盆浑浊不堪、散发着浓烈腥气的血水,小心翼翼地泼洒在无人注意的墙角花圃里,那里的泥土已经变成了一片暗红的泥泞。几个被紧急征召来的中年妇人,双手沾满了血污和药渍,捧着新送来的干净白布和捣烂的草药,身体微微颤抖着,却又不敢停歇,快步奔向那灯火最亮、也传出最多痛苦呻吟的阁楼大门。伤者压抑不住的惨叫、低泣,混合着医师们焦急的呼喊、器械碰撞的叮当声,还有时不晚城主那如同困兽般烦躁的踱步声,共同谱写了一曲绝望而混乱的夜之悲歌。
姜语和除妖师奶奶赶到时,几乎是立刻就被两名神情高度紧张、手持长戈的卫兵拦在了庭院入口。他们的盔甲上甚至还残留着斑驳的血迹,显然是从一线退下来的。
“站住!阁内正在救治伤员!城主有令,任何人不得靠近!”为首的卫兵声音嘶哑,眼神警惕,长戈交叉,没有丝毫通融的余地。
“让开!”姜语心急如焚,一步抢上前,清亮的嗓音因急切而显得有些尖锐,“我们是除妖阁的人!收到紧急传讯,时阳少爷他们遭遇不测,伤势极其严重,必须立刻查看!如果是妖怪所伤……”
“阁主大人,姜语姑娘!”卫兵队长认出了她们,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既有尊敬,更有为难和恐惧,“我们知道您们是好意,但城主大人刚刚严令……里面,里面的情况……真的非常不好,惨不忍睹!大人不希望任何人再进去,以免……以免造成更大的混乱!”
“里面情况不好才更需要我们!”姜语见对方阻拦,更是焦急,她那正直又认真的性子不允许她在这种时候退缩,“你们看看那些进进出出的水盆!听听里面的声音!这像是普通的刀伤箭伤吗?如果是妖邪所为,每耽误一息时间,就可能有人丧命!普通的医师根本束手无策!这个责任,你们担得起?!”她声音抬高,据理力争,眼神如同出鞘的利刃,直视着卫兵。周围的仆役和妇人都被她的气势所慑,停下了脚步。
“可是……军令……”卫兵队长额头冒汗,显然陷入了两难。
“够了。”奶奶那苍老却蕴含力量的声音响起,她轻轻按住情绪激动的姜语,上前一步,手中楠木拐杖在石板地上轻轻一点,发出沉闷的响声。“老身乃北望城除妖阁主,食城主府俸禄,守卫北望谷安宁是老身职责所在。如今城主之子带队遇险,伤势疑与妖邪有关,老身若不入内查验,便是失职!立刻通报城主,就说我老婆子来了。若城主仍不允,老身今日便要看看,谁敢拦我这为北望城除了一辈子妖的老虔婆!”
奶奶的话语不疾不徐,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两名卫兵对视一眼,正不知所措间,阁楼内传来时不晚城主疲惫而沙哑的声音:“……让她们进来。”
卫兵如蒙大赦,连忙收戈躬身。姜语立刻扶着奶奶,不再看他们一眼,快步走进了如同人间炼狱般的畅言阁。
阁楼内的景象比声音和气味所昭示的更加惨烈。数十支手臂粗的蜡烛插满了各个角落的烛台,将整个空间照得异常明亮,但也因此让一切都无所遁形。地上临时铺设了十几个草席,几乎无一空位。浓烈的血腥味、焦糊味、草药味,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硫磺和腐肉混合的恶臭,混杂在一起,冲击着人的感官极限。伤者痛苦的呻吟此起彼伏,有些甚至在无意识地抽搐、呓语。
几位北望城最好的老医师带着他们的学徒,正围着几个伤势最重的卫兵打转,满头大汗,却似乎束手无策。他们使用的止血散、生肌膏,敷在那些焦黑流血的伤口上,效果微乎其微。帮忙的两个妇人正用温热的盐水试图清洗一个卫兵大腿上的伤口,那卫兵的身体如同筛糠般抖动着。
时不晚城主背着手,焦躁地在一个角落踱步,目光时不时投向最里面那个单独铺设的草席,那里躺着的正是昏迷不醒的时阳。他的脸色铁青,眼神中是压抑不住的焦虑、愤怒与恐惧。
奶奶的目光快速而精准地扫过每一个伤员,最后落在了姜语之前注意到的那个大腿伤势最诡异的卫兵身上。“姜语,看这个。”
姜语立刻蹲下身,强迫自己适应这地狱般的景象和气味。她从药囊中取出全套的清创工具——银质小刀、长短镊子、探针、剪刀,以及数种颜色各异的药粉药膏,整齐地摊在旁边的干净麻布上。
她先用烈酒浸湿的麻布仔细擦拭伤口周围相对完好的皮肤,动作轻柔但迅速。即使如此,那卫兵还是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全身肌肉瞬间绷紧。
“按紧他!”姜语对旁边的两个妇人低喝,声音冷静得不带一丝感情,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刻内心翻涌着怎样的惊涛骇浪。她从未亲眼见过如此可怕的伤口,所有关于妖邪伤害的知识都只来自于奶奶书房里那些发黄、散发着霉味的古老典籍和图谱。那些线条勾勒出的“熔火蚀创”,那些关于“地火秽魔”的恐怖描述,此刻都变成了眼前这血淋淋、散发着灼热与恶臭的现实!她感到一阵阵反胃,但强烈的责任感让她死死压制住了。
她回忆着典籍中的记载,用小刀小心翼翼地划开焦黑硬壳与下方看似还有生机的粉红色皮肉的连接处。然后,她深吸一口气,用最大号的镊子紧紧夹住一块已经碳化、如同烧焦木炭般的衣物和皮肉混合物边缘。
“忍住!”她低喝一声,手腕猛地发力!
“嘶——啦——”
令人牙酸的撕扯声响起!
“啊——————!!!”
卫兵发出了几乎要冲破房顶的、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他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又重重落下,如果不是两个妇人拼死按住,他恐怕会直接从草席上弹起来!被撕开的创口处,皮肉彻底翻卷开来,污血混合着焦黑的碎屑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了姜语的手和她面前的地面!
姜语脸色一白,胃里翻腾得更厉害了。她强忍着转过头去干呕的冲动,逼迫自己直视那恐怖的创口深处。只见翻卷的血肉之下,并非正常的组织,而是布满了暗红色的、如同岩浆冷却凝固后形成的、带着诡异光泽的纹路!那些纹路仿佛拥有生命般在微微搏动,并持续散发着惊人的热量和浓烈的硫磺味!
“果然是……”姜语的心沉到了谷底。她取出银针,小心翼翼地刺入那些暗红纹路之中。针尖传来的触感极其怪异,既有刺入滚烫蜡油般的粘稠感,又有某种坚韧的阻碍感。仅仅刺入半寸,拔出时,原本亮闪闪的银针已经彻底变成了漆黑色,针尖甚至因高温而微微卷曲、融化!
“奶奶!”姜语猛地抬头,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惊骇,“是妖邪秽气入体!而且已经侵入极深!这……这和典籍上记载的‘地火秽魔’造成的伤势一模一样!”
奶奶一直站在旁边,脸色凝重如铁。她走上前,仔细看了看那翻开的伤口和变黑的银针,缓缓点了点头,然后转向面色惨白、嘴唇哆嗦的时不晚:“城主大人,姜语说的没错。老身可以断定,这不是人力所能为,也非寻常妖兽。令郎他们遭遇的,恐怕正是传说中生于地底极秽之处、能操控熔火邪气的**‘地火秽魔’**!这种魔物极其凶戾,寻常手段……怕是难以救治了。”
“地火秽魔?!这……这怎么可能?!北境之地何时有过这种东西?!”时不晚显然听说过这种传说中的大凶之物,脸上血色尽褪,“那……那时阳他……还有没有救?!”
“少爷的伤势似乎不同,待老身……”奶奶正要走向时阳。
“父亲大人!”姜语却再次开口,声音急促而坚定,“时阳他昏过去之前说过!卫兵们的武器对那些怪物几乎无效!只有!只有他手中那把家传宝剑才能砍伤它们!这更能证明是妖邪!必须用除妖师的方法!”
话音刚落,阁楼门口又是一阵骚动,北望被护卫扶了进来,看到阁内惨状时,那双异色的瞳孔还是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第一时间看向姜语,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姜语姐姐,师父呢?!找到老药师了吗?!”
姜语心中一痛,摇了摇头,柔声道:“北望,先别管师父,这里需要你!快帮忙!”
北望深深看了一眼姜语,又扫视了一圈伤员,最终默默点头。他走到那个刚被姜语处理过、正痛苦呻吟的卫兵旁,放下背后的荧草,打开药箱,取出银针。他蹲下身,手指搭上卫兵的手腕,似乎在感受脉搏……
突然!那卫兵猛地睁圆了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回光返照,另一只手闪电般抓住了北望正在施针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同时,他大腿那恐怖的伤口猛地一鼓,一股暗红夹杂着焦黑碎屑的滚烫血液激射而出,“噗”的一声,不偏不倚地溅在了北望那因苍白而显得格外干净的左边脸颊上!
滚烫!腥臭!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邪恶与暴戾气息!北望身体如同被烙铁烫中般猛地一颤,脸上瞬间血色尽失!他惊愕地瞪大了那双黑得深邃的瞳孔,看着自己脸颊上那道缓慢滑落的、污秽的血痕,一种前所未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和……被侵犯感瞬间涌了上来!他甚至能感觉到那血液接触到的皮肤在微微发麻、刺痛!他下意识地想后退,想尖叫,但身体却僵住了!
“呃……妖……妖怪……姜语姑娘……说得对……是……是妖怪——!!!”那卫兵用尽最后一口气嘶吼出来,然后,他的眼神彻底失去了人类的光彩,被一种疯狂的、嗜血的暗红所取代!
“不好!!”奶奶的厉喝几乎与卫兵的变异同时发生!
姜语反应更快!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一把将僵住的北望猛力拽到自己身后,左手手腕一翻,红绳如拥有生命般激射而出,在空中划出数道残影,瞬间将那开始疯狂扭动、喉咙里发出非人嗬嗬声的卫兵捆了个结结实实!红光大盛,如同燃烧的火焰,将卫兵的身体紧紧勒住,嗤嗤作响,黑烟滚滚!
“姜语!杀了他!立刻!”奶奶的声音不容置疑。
姜语的心脏狂跳,但多年的训练让她没有丝毫犹豫。右手瞬间从腰间皮袋捻起一撮银亮的月粉,洒向身前空中,月粉悬浮闪耀,如同抓了一把星辰!紧接着,寒光一闪,月影枪已然在握!枪身嗡鸣,她手腕一抖,枪尖如毒龙出洞,精准无比地穿过那片璀璨的“银河”!
“嗤啦——”月粉瞬间附着在枪尖,爆发出净化一切的圣洁光芒!
“安息吧!”姜语低喝,眼神冰冷,腰身发力,长枪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狠狠刺入了那在红绳束缚下仍在疯狂挣扎的“秽魔”的心脏部位!
枪头没入,发出沉闷的声响。“秽魔”的挣扎瞬间达到了顶峰,随即又迅速衰弱下去。它身上的黑色纹路在月粉光芒的照射下如同遇到烈日的冰雪般消融。
几个呼吸之后,姜语猛地拔出长枪!红绳也失去了光芒,无力地垂落。草席之上,那具曾经是卫兵的躯体,已经彻底崩解、碎裂,化作了一堆冒着袅袅黑烟的灰黑色碎石!
然而,死亡的阴影并未散去!
“啊——!”“不……不要……”
几乎就在同时,阁楼内另外四五名同样重伤的卫兵,也爆发出了同样的异变!他们痛苦地在草席上翻滚、扭曲,全身迅速被黑色纹路覆盖,眼球如同融化的蜡烛般滴落、塌陷,变成了两个空洞、燃烧着暗红色邪火的可怖眼窝!它们挣扎着,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试图从地上爬起来!
“还有!列阵!”奶奶临危不乱,猛地将楠木拐杖朝地面狠狠一跺!
“咚!!!”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一道肉眼可见的淡青色冲击波以拐杖为中心,如同水波般猛地向四周扩散!地面上的烛台被震得东倒西歪,而那些刚刚开始异变的“怪物”们则如同被无形的巨锤正面击中,身体猛地一僵,动作变得极其迟缓、笨拙,有两只甚至直接被震得四分五裂!
北望看着这地狱般的景象,终于从之前的惊骇中回过一点神来,但身体依然因为恐惧而止不住地发抖,他下意识地死死抱住了身边姜语的手臂,仿佛这能给他带来一丝安全感。
奶奶抓住这个机会,再次从腰间布袋抓出一大把月粉,双手合拢,快速搓动,口中飞速念诵着一连串古老而拗口的音节。璀璨的银白色光雾从她指缝间弥漫开来,如同有灵性的尘埃,迅速而精准地飘向并吸附在所有残存的、行动迟缓的“怪物”身上!
“破!!”
奶奶眼中厉色一闪,口中断喝,声音不大,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
“嘭!嘭!嘭!嘭!”
如同闷雷炸响!那些被月粉光雾覆盖的“怪物”几乎在同一时刻猛烈地爆裂开来,连带着周围的草席和地面都炸出些许碎屑,最终无一例外地化作了一堆堆散发着焦糊和硫磺味的、冒着黑烟的碎石!
毁灭性的力量过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畅言阁内,烛火依然在摇曳,但跳动的光影下,只剩下满地的狼藉、几堆散落的碎石、以及一群惊魂未定、面如土色的人。空气中弥漫的味道更加难以形容,仿佛是死亡本身的气息。
时不晚城主瘫坐在地上,目光呆滞地看着那些碎石,身体微微颤抖。
姜语深吸了几口气,胸口依然在剧烈起伏。她松开被北望紧紧抱住的手臂,默默收回月影枪。她走到失魂落魄的时不晚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位北望城的统治者,她的声音因为刚才的战斗和压抑的情绪而显得有些沙哑,但眼神却异常锐利和冰冷,一字一句地问道:
“城主大人,现在,您相信是妖怪所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