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米拉拜·布什

这是一本关于爱、死亡与友谊的书。多年来,我与好友拉姆·达斯一直在一种亲密无间的氛围里谈论爱与死亡,这本书就是我们谈话的产物。希望它捕捉到了拉姆·达斯的智慧,并将业已86岁的他在接近人生终点时有别以往的某种新的领悟表达了出来。一如他在本书的序中所言,20年前他中了风。之后,因为失语症,他的表达变得异常简短。每一次他与我们的交流都好像是在说日本俳句。有一次,他描述说,他因失语症受损的那一部分大脑好像变成了一间“更衣室”,自己的想法需要在这间房子里穿上语言的外衣。这一次,他给自己在谈论死亡时穿上的“外衣”看上去简洁有力、一语中的。

拉姆·达斯一生都在追寻爱,追寻可以常驻其间的方法。我们共同的老师宁·卡罗里·巴巴(人们通常亲切地称呼他“玛荷罗基”)教导我们要爱每一个人。拉姆·达斯说,我们以爱度生死。爱每一个人,包括爱我们自己。就这样,让自己活在当下、内心柔软、满怀良善、宽宏慷慨,并时刻铭记我们彼此携手共赴此生的旅程。拉姆·达斯的著作,往往都是以“爱”为主题。但这本书的独特之处在于,他以爱谈死亡。

我和拉姆·达斯初次相识在印度的菩提迦耶。那是1970年,我们俩一起参加一次冥想课程。记得拉姆·达斯当时就站在那座被称为“寂静之屋”的大殿入口处,里面聚集了很多人。那时的菩提迦耶只是一个尘土飞扬的印度小村庄。两千多年前,释迦牟尼在这里的一棵摩诃菩提树下打坐,开悟证道成佛。公元前250年,阿育王在此树附近建摩诃菩提塔以示纪念。然而,在当时,除了这座佛塔和其他几座小寺庙之外,并无多少其他设施。

我们整日都在静坐冥想。“自我观察”对当时还在读博士的我来说完全是一种新的体验。一点一点地,我发觉自己慢慢变得平静,变得安宁。我开始看到,我不仅仅是我的思想,也不仅仅是我的身体。我既是我的思想也是我的身体,但同时也是我的意念。我开始看到自己所有的想法与情绪的起灭无常,无处安放。相应地,我原本的“在意之心”日渐缩小。我感觉自己逐渐不再受困于他人的想法、观念,进而体验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信,一如我独立于天地之间,理应就能够了解其间奥秘。这种感觉让我懂得接纳万事万物的本来面目,尽管有很多事需要改变,那也没有关系。我感受到了自在。

我们之前从未想过此时此刻会身处此地,无榜样可依,无过往可循。晚上的时候,葛印卡老师教导我们:过往不恋,未来不迎,专注于当下。他谈及死亡的次数并不多,偶尔提及,也只会说几句诸如“世事无常,死亡无预警,所以更要珍惜眼前”“知生方会知死,要让自己成为当下的主人”之类的话。我们自我观察自己的一呼一吸,涤清身心。

在日复一日、双眼紧闭的自我观察持续了几周后,一天,葛印卡老师忽然对我们说,他的老师乌巴庆老师在仰光做手术时突然意外过世了。就这样,我们在那个房间里与“死亡”不期而遇。当时年轻健康的我们,谁又曾多想过死亡?但当课程结束后,我们聊起了乌巴庆老师,聊到了死亡。我们好像有很多想法,但都不清晰。记得我当时说,我觉得死亡就像是熟睡,好比不知不觉间跌进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里面有门、有云,还有一条路,只是你再也无法醒来。拉姆·达斯当时的见解就充满智慧。他说人的一呼一吸即是生死,吸气得生,呼气得死。因为我们之前都在凝神静气观想呼吸,所以很能够理解他的意思。他接着说,我们应学习如何放手我执、放弃自我期待以及对功名利禄的各种贪欲……所有这一切的放下都在为我们最后对此生的放手做准备。我们需要的是无为而非有为。我们需要破除内心执念,像佛陀那样证悟人生,得入圆满自在之妙境。

当时有人说:“死亡就是让我们与自己所爱的人彻底分离,它的确会让人痛彻心扉,心生恐惧。”

拉姆·达斯简单回应了四个字:“这是执着。”在第一次游历印度并遇见玛荷罗基之后,拉姆·达斯写作了《活在当下》。如若当年我们当中有人读过,一定会对下面这段话心有戚戚焉:

不知云归何处

在无边无际之外

谁愿冒险一试

踏上这趟旅程?

你是否知道

一旦迈步向前

无谓终点

亦无终点可寻

你,那个你以为是你的“你”

在这趟旅程中

日被舍弃

终将逝去

这趟旅程

艰辛如此

苛刻如此

你,是否愿意?

一天夜晚,新月当空,我和拉姆·达斯并排站在庙宇的屋顶上。我们中许多人晚上就睡在这平坦屋顶的垫子上。我们俩聊各自的生活、经历,一如他后来所言:万般经历皆是财富。在我们生命中出现的每一件事都有其美意,让我们得以证悟自省,看到事物的原本模样。“事无意外,更无巧合,每一次困顿也都是良机。”

是呀,我对自己说,的确如此。我抬头仰望宇宙苍穹数以亿计的点点繁星,顷刻之间,一切于我都有了意义。我突然明白:万事万物彼此联结,互为效力,有广阔于我的存在,而我也是天地万物之间那本真的一部分。我看了一眼拉姆·达斯,没有作声,心想:天啊,这是你想说的意思,对吗?这是世间奥妙之所在,对吗?那一刻,无有言语,唯心有灵犀。他回望了我一眼,说:“对,‘我们’也终将逝去。”了了分明,即是如此。

我和拉姆·达斯一起跟随玛荷罗基两年。玛荷罗基总坐在他那张木制长椅上,看上去一无所有亦一无所失,终日自在如是。他无条件地爱我们每一个人,滋养数以千计的心灵,安于“当下”,不曾忘记,永远记得。有一次,一个弟子问哲人:“既然说个人心中一切具足,何须有师傅?”他回答说:“恰需师傅指点,方才明白自己心中一切具足。”

结束了那段在印度的日子,我和拉姆·达斯重返美国。我们共同与一群志同道合者交流、分享、学习。我们和朋友们一起四处移居,从伯克利、剑桥、博尔德,到马萨葡萄园岛和纽约。

早在菩提迦耶,拉姆·达斯就已知晓生死之道。此后,随着对玛荷罗基更深层次地潜心学习以及不得不面对中风造成的偏瘫不便,他在苦难中对生死有了更为清晰的认识。他对“死亡”的理解与爱——无条件的爱——紧密相关。爱是道路,是存在与认知的良知与方式。

2004年,拉姆·达斯搬到夏威夷茂宜岛,开始定居。面对一望无际的太平洋,他在这里常年冥想、写书、会客。他热爱一切。房间里到处都是他的朋友、学生送给他的书和礼物。他还养了三四只猫咪,其中有一只收养的流浪猫,黑白相间,名字就叫作库什。

记得有天去他家,他的身体看上去比我上次见他时还要虚弱,但精神不错。我们共进早餐。水果是花园里新鲜采摘的木瓜和香蕉。因为拉姆·达斯不能吃糖,所以饮品是加了龙舌兰的甜茶。照顾他日常生活起居的黛西·墨菲和纪录片导演米奇·莱姆也在场。我们后来想要拍摄一段拉姆·达斯和米奇·莱姆两个人的对话视频放在拉姆·达斯的个人网站上。两人准备好之后,我问了句:“你们俩的人生故事都特别精彩,也因此影响了很多人。为什么觉得讲故事对表达真理如此重要呢?”

拉姆·达斯回答说:“有关心灵层面的事,其实很难用语言形容,因为很多概念难以被理解……,呃——”一个漫长的停顿。“故事就是用来敲门的,敲心灵之门,它们往往会直达心底。”

拉姆·达斯有一种异乎寻常的能力,他总是将自己寻求爱与智慧的旅程讲述得特别的朴实、动人。好像他的故事就是我们每一个人的故事,尽管我们并没有和他一样出生在波士顿一个富裕的犹太家庭,也没有像他一样曾经执教哈佛。他是一位令人赞叹的导师,吸引着不同年龄、阶层、种族、性别和国籍的人们从了解他的故事开始自己的“旅程”。拉姆·达斯的“旅程”从一个普通人觉察到好像生活中哪里不对劲开始,他远走他乡试图寻求理解,遭遇各种挑战,又无可逃避地与死亡直面相搏,他活了下来,重返故里,再用自己的故事去帮助和影响他人。拉姆·达斯的讲述总是能拉近自己与他人的距离,他毫无顾忌地分享自己在追寻途中所有的过错与软弱。他的讲述总会让人置身其中,心临其境。

拉姆·达斯一遍遍讲起自己的生命故事,大家也都百听不厌。我两岁的小孙女达利娅每次读完睡前故事《晚安,月亮》,都会立马大喊:“再读一遍!再读一遍!”拉姆·达斯的故事就犹如这本《晚安,月亮》,犹如我们钟爱的某首歌——让人感受到一种熟悉的亲密与莫大的宽慰。

不同于以往“英雄”式主人公的无所不能,拉姆·达斯的故事总会让我们,平凡普通的我们,看到这一路上下求索既引人发笑又令人心酸的每一面。拉姆·达斯借由点滴日常让我们看见现实与理想的差距。他放下所有的自以为是与自命不凡,让我们看见即使践行最简单的教导——爱每一个人、讲每一句真话、放下所有物欲执念——亦是多么不易。他谈及自己看见玛荷罗基关注别人升起的嫉妒之心,中风之后想要开跑车的强烈之欲。嫉妒、渴望、生气、尴尬——我们莫不如是。当一个人竭尽所能却历经失败,坚持不懈,在微笑、泪水中渐有所得,直至学习死亡,这便是最具有价值的人生启迪。

2015年,我去拉姆·达斯位于夏威夷哈伊库的家看望他。一天早餐后,等其他人都离开了餐桌,拉姆·达斯对我说:“我们俩聊聊。”我说:“好呀。”虽然他坐在轮椅上无法起身,只有一只手臂能自由活动,但依旧思维敏捷。“我想邀请你和我一起写本书。”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双眼闪闪发光。

“当然可以!”我即刻赞同,“关于什么的?”“临终与当下,以死向生,活在当下的智慧。”他说——这时,他嘴角泛起一丝狡黠调皮的微笑——“这一次,真的有最后期限,有截止日期哦!”然后,接着说:“临终关怀是一份修行,送别父母也是自我修行的一部分。经历死亡是我们的最后一门功课。我想和你一起写一本这样的书。”

我们之前也有合著过一本《践行慈悲》的书。那一次的合作模式是我们两人各写一个章节,所以更像是把两个人的作品结集出版。这一次,拉姆·达斯显然意不在此。“这是一次心灵实践,”他说,“我想以一种对话的形式传达出我们两个人的声音。”

“但我还想问一个基本的问题。”我说。

拉姆·达斯点了点头。

“为什么要写这样一本书?写给谁呢?”拉姆·达斯听完略做沉思后答道:“我只是想帮助我们的读者消除内心对死亡的恐惧。唯有如此,他们便能——”长长的停顿。“便能向死而生,为面对死亡做好准备。知死方知生。我们存活于世的每一天,其实都是向死而生。死亡是人生最大的改变,了解死亡其实会让我们过上更有意义的生活。”

就在拉姆·达斯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想起读过的一篇学术文章。它指出有研究发现当人们意识到此生有限,往往会更善待自己并乐助他人。由此,一个人的亲密关系以及更为广泛的社会关系都会更进一步。

又过了一会儿,拉姆·达斯接着说:“我也想写给那些痛失所爱的人,他们或许深陷悲伤、悔恨,甚至在负罪感中无法自拔。我也想写给那些从事临终关怀的人……这本书可能会帮到他们。对于时日不多的人来说,这本书也会帮助他们把握当下,以一种更有意识、更平和的方式准备好迎接死亡的到来。”

我一边听一边想,这会是一本不错的书。我们试图探索人类所知的极致边界。对话这种形式也可以让拉姆·达斯在没有压力的状态下将自己的所思所想转换成句子、段落。恰是我们的不尽相同使我们可以借着一系列的对话尽情表达各自的想法并互相探讨那些至今依然留存的各种问题。

记得有一位评论家在评价《践行慈悲》时写道:“作者将爱倾注于笔端,就像他们正在举办一场盛宴,不想让任何事打扰这浓烈的情绪。”原本以为我们不可能在写一本关于死亡的书时也爱如泉涌,事实上,恰非如此,而且这是一场注定无人缺席的死亡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