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赌

“你现在大概,和我一样,被种了同命结。”

十六的声音并不大,可何冲却立刻紧紧盯向她伸出的手腕。那里果然生了一条红色暗线,若有似无地沿着青色血管蜿蜒开,似乎要钻进皮肤里去。那少年的随从也正往小主子那里看去,他举了手查看,果然,也有。

接着,那双桃花眼投来的视线,说不清楚是怒是恨,只觉得像是无端端堕进冬夜凉月下冻起来的冰窟窿,没一丝热气。

“小道士,妄言是要被剥皮拔舌的。”他的声音还带着一点少年人的清俊,可外表越是蛊惑人心,话语就越让人胆寒。

“我没有撒谎。”十六转过去,看着那双桃花眼,直愣愣地说道。

她确实没有撒谎,他们二人是被种了同命结。

诱牢阵以纯阳血为基,以阴质血为介,阴阳调和,循环不灭,能诱法力高强的精怪入阵,最大的优势就在于能将精怪困于阵中活捉。

这阵法就相当于下了契,可谁承想这鸟怪是极为罕见的雌雄双生,被困在阵中的又偏偏是雌鸟,它以阴身为代价冲撞阵心,生生破了这阵。

可阵破了,下的契却还在,他们二人的血混在一起,立下的契法循环不灭,直至捉住立契时要捉之物方可休止。

现在雌鸟死了,雄鸟逃了,自然没有成契,于是便反噬到立契之人身上,也就是他们两个倒霉蛋。

何况……

十六清清嗓子,说道:“这鸟是双生一对,本该同日生同日死,一日不分,同运同命,如今这雌鸟填了阵眼,血尽而亡,等于拿命下咒,报复让它与伴偶分离之人,所以我俩才会被种了同命结。”

“不信,你看看你手腕上有没有红线好了,出家人不打诳语。”

十六是没说谎,那鸟确实是同命鸟,独死便会生咒,她只是巧妙地、恰当地、十分值得理解地稍稍省略了自己这阵法在其中起的作用。

同时,她也终于记起来了,为什么这阵法如此绝妙却甚少使用,以至于那本书都在角落积灰,无人问津。

一是纯阳血万里挑一,二是此阵虽道法无穷,能活捉大妖,但同样它也立契无悔,一旦不成便会转嫁到设阵人身上。

关键这提醒居然是写在翻过来的第二页的,这么重要的内容,应该用红笔在开头重重写上三遍的啊。

师父!十六被你害苦了!

阵法的反噬,加上同命鸟的诅咒,就成了他们二人现在手腕上种下的同命结。

“你是说,我要和你这样一个没用的道士,同生共死?”

月亮越发逼近了,低低地垂在山头,莫名压抑而诡谲,夜风烈得和刀子一样,将被月影勾勒的少年的身影吹得散动,他用红绳子束起来的发丝疯狂地被烈风挑动着,隐隐像生了细细触角的狂兽。

十六心里不是不怕的,这样喜怒无常又显然毫无生死观念束缚的人,再加上他身后随时待发的强弩和数不清的精兵,他们十数人根本无力抗击。

现在她手腕上的,既是她的催命符,也是她的保命符。

“你若不信,大可以试试,只是我痛,你也会痛,我死,你必然也亡。”

不知是从哪里生出的胆子,或许是她自小便学习如何装腔作势,这话说得倒是信誓旦旦,颇为让人信服。

“这是讹上我了?”

那少年却没动怒,反而挂上一抹极淡的笑,随即眼神一变,像是在看着愚蠢而又莽撞的猎物。

“可惜了,就算真是如此,你身后还有那么多人可供我杀个痛快,是把肉一片片剔下来,还是把血放干了,再全部做成吃食,让你一点点吃下去,我可以慢慢试。”

他红润的唇翘了起来,露出一点雪亮的牙齿,牙尖小而锐利,倒正适合撕咬开猎物的皮肉。

“哦,对了,你别想用自戕来威胁我,无论是把你用软布日夜绑起来,还是囚在暗室里永不见光,都是办法,半点不会影响我的命势。”

“要折磨人,有时候根本不用见血,那都是下等玩意儿了。”

他的话里甚至还有些不屑于寻常手段的自矜,语气平淡又寻常。可十六不知为何能感觉到,他说的都是真的。

一阵战栗从她尾椎骨蹿了上来,那是一种害怕混合着应激本能的复杂感受,她的脊骨都像有天上的细火闪突然刺过。即便再愚蠢的困兽,在这种时候也会想尽办法求生。

“这同命结也不是不能解!”她终于说出少年想要听的话。

少年似乎料到了,唇边绽出笑容,似春景融融,可偏偏是在这诡谲的夜里,让人更加发凉。

“乖,这才像话。”他就像对着终于学会了咬球的细犬,褒奖一样诱哄道。

“可你能不能答应我,若是解了,便放我们一命,以后也永不再追究?”十六看着他,认真问道。

“你以为,你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他有些好笑地问。

“自然有,在你眼里,我贱你贵,为什么要用天上的月亮来换井里的泡影呢?”

少年却懒得听这些话,眼睫一动,似乎想到什么,噙着笑说道:“好,不过我只能答应你一半,要么饶你,要么饶你身后那群人,你自己选吧。”

他喜欢看困兽挣扎,这也是为什么他追踪至此都不放弃。

十六是认真地陷入了苦恼,她才十六岁,有好多好吃的没吃,好多地方没去过,这次是下山后走得最远的一次,她还没活够。

她苦恼了好久,终于开口。

“饶他们。”

她有这个催命符当保命符,好歹有一线生机,火烧眉毛,且顾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吧。

“好,落子无悔。”少年似乎被点燃了兴趣,翻身下了马,一步步走了过来。

他伸手抖了抖腕,露出手上系的红绳和红绳下隐隐蔓延开的一线,每进一步,十六便觉得周围空气都重了一寸。

他终于停在十六身前,他看起来年纪尚轻,可身量却长得有些高了,十六只将将到他鼻尖。

少年没有低头,只是垂眸冷漠地看着十六,像看着笼中鸟,突然闪电般出手,将手腕上的红绳把十六的双手捆在一起。

然后牵起绳的另一头,翻身上马,像锁着打猎的猎物,钳制着十六跌跌撞撞地跟在马后。

“走!”他下令,没给何冲他们任何反应的时间,便浩浩荡荡地开拔离去了,只留下火把燃下的余烟,呛得人心慌。